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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正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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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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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未了蝶满飞

(一) 

有月,秋就不会死去,如农民肥厚的土地。

天边,是月一直收留着我的记忆,像我心底一直收留着母亲一样。喜欢月,是因为在我心里,母亲与之相比毫不逊色并一直给我以光明。也只有在母亲的身边和有月的晚上,我才是一个安静的孩子。

坐在母亲的床头,与夜背靠背遥望着无垠的天际。风、多情地把帐篷支起,星星以最舒适的姿态予我,许我把思念挂满天宇。我在浩瀚的银河找不到母亲,夜的眼睛也常常为我焦虑。孤独像一条河,在天空下流淌,一寸一寸滑过我心的海岸。天空、每一颗星星都是我思念的燃点,但它终走不进我和母亲的梦。对母亲的思念时常让我半夜醒来,疯长的思绪如雨后的蒿草,或喜或伤,或躺或卧。大字不识的母亲喜欢诗,大都是因为我的原因。16岁那年,当我青涩的文字在杂刊上发表后,母亲总是时不时、有意无意在亲友和邻居面前拿我说话。我每一次文字的付梓,都是母亲一个春天的来临。而我又偏偏喜欢将自己写的东西第一个读给母亲听,不管母亲能不能听懂。母亲每一个疼爱的目光和眉梢的喜悦,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鼓励。很多时候,我把母亲的脸偷偷用文字记下来,腌成我心底藏着的幸福。母亲当然不会知道,我是多么乐意用我廉价的文字,为她收藏任何生活点滴,哪怕是一件衣服的换洗和缝补。母亲虽然已离我多年,但我仍然可以在她生活过的空间,感受到她至今留存的温暖。

有月的晚上,一定会有思念。如大海思念高山,土地渴望甘露。月圆的晚上,原野如同白昼。密集的房子、无边的原野,树木、河流、山川、小溪、稻田,都是那么干净。没有遗憾,没有悲戚,没有离伤、没有泪水。有月的夜晚,我曾不止一次试图找一个高处去看母亲。但无论我站得多高,望得多远,总是找不到母亲的影子。而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我相信,在床头与星际之间,小路与月亮之间,母亲一定站在某一个地方等我。很多个夏夜,我把母亲用过的凉床搬到院子里,站在凉床上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蒲扇,期望母亲可以顺着回家的路找到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一直不肯出现,也不知道忘川的路到底有多远。一次次的失望,让我时常低下头思量。母亲是不是需要再多一些时间,就像母亲留给我成长的空间一样。我始终相信,母亲有回来的那一天。这块本属于她的土地,有她太多的不舍,太多的付出。有她的伤、她的痛,欢乐与幸福,泪水与思念。夜、如磐石静卧天空,我在月下检点着岁月的过往。抖落一身星光,撕一块蓝纱裹住月亮。席地而歌,为这夜秋月酿酒。天空一片羞涩,如一片宁静的庄园,与我相依为命在八月的中央。

          (二)

此起彼伏的蝉鸣上天入地,试图着一次次将我的思绪打断。床上的每一块竹片都刻着我和母亲的今生前世。蝉,阻隔不住 。我知道,不管我如何攥紧手中的蒲扇,今生再也无力握住母亲的双手。我清楚地记得,苦难的童年,以至我生命中的每一场上演,都有母亲一针一线为我缝补。即使是最冷、最苦的日子,总有母亲让我远离伤害。母爱,如暖暖的冬阳在我的心海,让我倍感温暖。12岁那年的冬天,天空下着鹅毛大雪。风,不停地拍打着门窗,门前的积雪一夜之间齐了父亲的膝盖。那时家里的生活仍然过得很清苦。一家六口除了维持基本的生活,没有更多的钱去购买木炭和添置衣衫。一到冬来,特别是碰上风雪交加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常常一整天窝在被窝里不敢下床。父亲和母亲则是将家里他们能穿的、过季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因为穷,我和弟弟一直到12岁都没有穿过棉祆,两个妹妹就更不用说。一天上午,父亲踏着齐膝的雪走进屋来对母亲说:“孩子他细舅舅之前送来的棉花,根本不够他们兄弟做两件棉袄。是不是我连夜再上去一趟他外婆家,看外婆能不能再帮上一点”。母亲对着说话的父亲几分钟才回过神来:“雪这么厚,来回二十多公里你如何走?拿我的背心去吧”。母亲说着站了起来,将穿在身上的棉花背心飞快地脱了下来。这时,父亲急着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要拿也是拿我的,我身体好,受得了、不碍事”。“这背心是你娘家给你的嫁衣,绝对不能动”。母亲生气了,样子突然变得好凶,一把摔开被父亲按住的手:“你是一家之主,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们这一大家子吃什么,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好久,父亲在母亲近似疯狂的逼迫下,一把抓起母亲丢在椅子上的背心冲出了门。在父亲侧身出门的一刹那,我看见父亲眼角的泪。记忆里,母亲生气是极少极少的事。那天母亲生气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绝大多数的日子里,母亲凡事都向着父亲。父亲和母亲的恩爱,邻里亲友有目共睹且常常传为佳话。父亲是大学生,而我母亲连学堂门都没进过。几十年夫妻的恩恩爱爱,再苦再累的日子,父亲和母亲都很少红脸,更不用说大声吵闹。父亲和母亲几十年相濡以沫搀扶走过的日子,让我到现在都怀疑所谓的“门当户对”到底有多少含金量。为记念母亲逝世五周年,我特意为母亲写了一首《兰香的女子》:素不相识的两个/沿着媒妁的指尖/头巾遮盖的女子/把村庄看过最后一眼//烧水、做饭/生儿、育女/粗茶淡饭的日子/在女子的手心/开出一朵朵花来//她喜欢他的味道/她喜欢他为她买的衬衫/她喜欢他为她写的句子/每次听他读起/满天都是星光灿烂//她没进过学堂门/更谈不上听先生授课/她相信她的父亲/只要一颗心/便足够撬起整个岁月。诗发表后,我将其中诗的部分用剪刀小心翼翼的剪了下来,烧在母亲的坟头。我想,母亲应该是开心的。假若母亲健在,我不知道她老人家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欲语还休和怎样的一季花开春暖。小时候,我也曾不止一次看到父亲为母亲写的诗。可惜当时的我太小,不懂得将父亲的诗留存下来,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光阴岁月。当年的那场雪到现在还常常让我记忆犹新。闭上眼,我就能看到母亲冻得发抖、双手不停搓动在屋里团团转的样子。天地相融,任时光如何流过。对那场雪的恨,在我12岁那年早已深深植入我的骨子。不敢轻言,不想轻触。母亲病了,伤寒一来就是一个多月。到今天,我不知道弟弟是否还能记起当年的那场耀武扬威的雪。但我可以保证,12岁那场来过的雪,它自己一定不会忘记。因为,我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不曾忘记过。我的心,在12岁那年早已染上了风寒且无药可救。

(三)

父亲,6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从湖大走出来的莘莘学子,因为爷爷身体的原因,返回故里就职于区公所办公室秘书。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到成为后来的泥水匠,为的是让我们一对孪生兄弟能够顺利地活下来,每个月可以到粮站多领4公斤口粮。人,很多时候生存比生活更现实。当你连生命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达成时,你还有什么资格去讲究面子。60年代,不要说4公斤口粮,哪怕是一粒粮食,一两粮食,对每一个家庭来说都犹如生命。我的童年、少年,吃得最多的是薯丝、薯叶、薯根和野菜。那个时候有薯丝和野菜吃,已是很幸运的事。两个妹妹每到吃饭的时候,只要一打开锅就会嚎啕大哭。每顿的薯丝、薯叶和野菜,让谁都会吃到恶心,而母亲按定量,在每一天一大锅的薯丝、薯叶、或野菜中,只可以放进一把或两把大米。有时,舅舅、舅妈或外公、外婆来了,母亲也只是象征性的稍微少量的多加上一撮。稀稀落落的大米,在一大锅的薯丝中如同寒天的星星,稀朗而抢眼。父亲每每看到妹妹哭着不肯上桌吃饭时,曾不止一次擦着眼泪和我们说:等两天要你妈妈多放些米,煮一大锅白饭让你们吃个够。为此,我和弟弟妹妹着实高兴了好多回。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七、八年。所幸的是,我们一家人全都等到了的这一天。近些年,因创作的原因,我常常下乡去。好客的农家总是很客气、很热情:今天给你们煮薯丝饭,这是你们城里的人很少有机会吃到的。而我一听到“薯丝”两个字,就禁不住不寒而栗。心像被打翻了的五味瓶。让我自然而然想起那些远走的岁月,想起夕阳下身子日益佝偻的父亲和我远在天堂的慈母。瞬息、便有一种全所未有的痛,撞击和撕扯着我的心肺。这种痛,无人可以理解。而我更不愿意提起。即使有一天我撒手而去,我也会将它悄无声息地带进坟墓。60年代,是一个国家百废待兴,艰苦卓越的年代;是一个国家万物复苏,拚搏奋起的年代;是一个苦难和饥饿并存的年代。那个年代不要说大学生,就是一个初小生都是国家迫切急需珍贵的人才。而父亲在殿堂与泥泞之间选择了后者。脚踏实地,俯首躬行。在饥饿和困苦中一直紧牵着我们兄妹的手。即便是大雪纷飞的日子,都在为我们把寒冰踩成弯弯的小路,让我们幼小的翅膀在他暖暖的天空下起飞。触动了的往事,我不想说我的心有多痛。端起感恩的酒,滴滴都是跪乳的泪。

到后来,家里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有所改善。这时候,父亲仍然没有放松我们兄弟的学习。一到寒暑假,父亲便将舅公从乡下接到家中。除去之前在外婆家读的《幼学琼林》外,舅公教我们最多的是《四书》《五经》,《增广贤文》和唐诗宋词之类的书籍。“仕者国之宝,儒为席上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几十年物换星移、弹指一挥,而我依然清楚的记得当年所读。舅公是华东师院的国文导师,从被戴上“臭老九”的帽子后便被学校赶了出来,隐身于故土乡野。我和弟弟除了每天必修的毛笔字,是舅公常常陪我们读到深夜。书,如甘露不停地滋润着我年少的心。我们跪着读,趴着读,坐着读,躺着读。读到哭,读到笑。读到花开花落任天,读到疯疯癫癫由我。读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读到“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我们从海枯读到石烂,从寒冬读到春来。读到秋一无所有,读到夏欲哭无泪。感恩舅公。舅公平反后,我只去看过他老人家一次。三年后,待我千里归来,老人家早已驾鹤西去。两年后,我的外婆、外公相继离世。这些孩提时,爱我、宠我、教我、育我的长辈,在短短的几年已全然不在。我不喜欢星星挤满的夜空,这样会让我对母亲,对亲人的思念无处安放。我希望宇宙能留一片空白给我,给我一块可以与母亲,与亲人说话的地方。我甚至固执地认为,空白是生命,乃至世间万物必不可少的智慧和哲学。空白处,我足可与我的母亲、我的亲人,享受无为而至的悠然和神往。

(四)

 静谧的夜,有叶飘过。晶莹的月下,是哪位不速之客敲打我紧闭的门,让我的思念撒满一地。一滴泪,要多久才能流过漫长的秋。母亲笑纹堆满的月饼,那是秋菊开放、月亮升起的地方。却将我钉在十字架上千年。月不当时,月似当时。秋月,一弯浸透两茫茫。思潮如水的浪尖,我与母亲在夜的两极对峙。诗、搀起如水的思念,扶我泪流满面走过中秋的堤岸。趟过七月的河,八月、明眸皓齿。系起的思念,该如何抵达母亲远去的方向。夜,好静。望月,在秋声踏过的窗口,放轻的笔墨不也惊起虫鸣一片。我如一颗流星,在母亲的脚下、写诗。点一支香烟,袅袅的青烟慢慢弥展开来,吹开我尘封的记忆。似潮水般涌来的思念将月轻巧巧的托住。而疯狂的笔竟不知从何写起,思情未了蝶满飞。可惜、今夜,母亲却再也看不到我丁香般的句子。这夜月,好冷。

都说,总有一些角落是思念不可抵达的地方。而流落的母爱却无时不萦绕在儿女的心上。在多年以后化作一只飞舞的蝶,在时光中诉说着荒凉,在黑夜里昂然相守。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愿意再抓住我的手,让我再为秋天写诗。在今夜的风里,让我为这轮皎洁的月守身如玉。蓦然回首,细看自己、已有几丝白发如云。拾一枚松针,把飘落的红叶织成梦的霓裳,直上银河去。不敢将心口洞开,是怕自己挡不住岁月如水般的流逝,负了双亲几十年的含辛茹苦。诗,慢慢回归于原始,我在月下寻母。江南秋月,唐诗宋词浸伤的海。只有此时,我才看到您慈悲的心静悄悄的打开。江南的夜,好美。我将月的精灵挽留在床头,看诗。今夜,必有慈母归来,共月、携我,翩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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