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经历过一次天狗吃月亮。那情景,至今想来,仍胆颤心惊,宛如昨日一场梦。记忆深处,那是发生在我曾住过的第一个家,门前的禾场上。
那个家,其实算不得自己的家,而是村子里建的一排长长的稻草房,居住着四家人。从东头到西头,依次住着严姑爹一家,我们一家,外婆一家,三叔一家。南边住着老姨爹,北边是我安姐姐的家。门前土路东,是村子里的大食堂,后来改为酒坊的那两幢房子。
三叔是我表叔,我爷爷是三叔亲舅舅。外婆是三叔的岳母,一家原住在藕池镇上。外公来女儿家走亲戚,不幸在一个晩上,于睡梦中便仙逝了,棺椁就埋在了村子里的坟场上。外婆为追随亡夫,便携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来投靠三叔,就住在了村子里。
说来也怪,外公去世的先天晩上,我发高烧睡在紧邻外公一壁之隔的自己床上,迷迷糊糊间,忽然发现蚊帐上有三个黑衣小人,手里拿着绳索,正向我走来。我当即吓得哇哇大叫:“有鬼!有鬼!”我们一家人听到后都赶忙跑过来。爷爷问过我后,用手在我头上摸了摸,说是感冒发烧说胡话,要我母亲去烧生姜红糖水,要我大哥打盆热水拿条毛巾来,要我父亲去砍一把桃树枝条来。我爷爷是新厂小镇红医站的骨科医生,专治跌打损伤,据说有一身武功,三五个人近不了身。红医站按月发几张豆腐票、糖票。爷爷是家里的绝对权威,在村子里也十分受人敬重。爷爷亲手用浸过的毛巾敷在我额头;母亲煮好姜糖水,一勺一勺慢慢喂着我;父亲与大哥拿着桃树枝条按爷爷交待,在房间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一顿猛抽。发出汗来后,母亲为我擦身换衣后,我便安然入睡了。第二天,我的高烧退了,听说外公昨晚梦逝了。世上的事不知信其有还是信其无,亦或是巧合?为了防煞,家里的一只黑猫连同一碗水、一碗猫食被用木盆盖住,上面压了块石头,说三天后才可放猫出来。
丧事过后,夏日的一个晩上,我们几家人都搬出竹床、长凳、竹椅,在门前禾场上乘凉,听老姨爹讲故事。
夜空中,群星闪闪,银河迢迢,一轮圆圆的明月悬挂空中。不时,一颗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老姨爹说:“不知又是哪一家有人魂归西去了。天上一颗星,对应地上一个人,人一死,星星就会落。”我仰望星空,不知哪一颗星星是属于我。老姨爹又指着银河两边的亮星说:“东边那颗是牛郎,旁边两颗小星星是他俩的一对儿女,西边的那颗是织女,一家人长年只能隔河相望。那银河是狠心的王母恨织女犯了天条,用玉簪划出的一条河,就是要把一对恩爱夫妻两地分隔,让织女思过。若到每年农历七月七日夜,万千只喜鹊会飞来用翅膀架一座桥,使一家人团聚相会。那天晩上,只要静静藏在葡萄架下,就可见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我们几个小伙伴藏下了这份心事,只待来年七月七。
“天狗吃月啦!”不知哪个大人一声喊,所有的人都向天上望去,圆圆的月亮真的缺了一块,缺口正慢慢由小变大。我爷爷认真看了一会,确认是天狗吃月了,便吩咐我三叔去把办丧事未用完的鞭炮拿来,又吩咐我父亲把家里的锣鼓家业提出来。我父亲是锣鼓队的鼓手。我见过父亲鼓槌在鼓边敲两下,鼓调就会换;若鼓槌在鼓心圈一圈、点一点,鼓调又会变。平时,锣鼓镲钹用一个大布袋装着,放在柜子里。锣鼓鞭炮拿来后,爷爷吩咐把鞭炮绑在竹竿上举向天空放,不会打响器的不要管节奏,只要用力敲响就行。说是天狗吃了月,只要听到锣鼓鞭炮响声,就会害怕,吃进去的也会吐出来。人们准备到位,爷爷一挥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那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夜空,直冲云霄。村子里乘凉的人们都从南北两头赶过来,一时间人声鼎沸,齐聚禾场。我们几个小伙伴,失魂落魄,直往大人身边靠。爷爷搂着我说:“不怕不怕!一会就把天狗赶跑了。”我惊恐地望着月亮,看着它由大变小,似乎就要天塌地陷。锣鼓声震天动地,一批人累了,又换一批人。我大哥找人抬来大桌子,站上桌子举着竹竿对着天狗放。一串串鞭炮炸得天崩地裂,火花四溅,残渣纷飞。不知过了多久,月亮一点点开始变大。“天狗吐月了!”人们异口同声发出阵阵欢呼声。鞭炮炸完了,响器没有停,一阵紧似一阵。月亮终于又圆圆地悬挂在星空中。月光映照着每个人喜气洋洋的笑脸,似乎在表达着它的谢意。“好险!好险!”人们一个个劫后余生似的,相互庆幸。
老姨爹说:“这天狗其实是一个恶妇变的。她因做了坏事,被玉帝罚入了地狱。后来,她儿子修炼得道,成为地藏菩萨,把他母亲放出了地狱。恶妇逃出后,变为了一只天狗,去找玉帝算帐。找不到玉帝,它就去追赶太阳和月亮,只要赶上,就会一口口咬上。今晚,大家齐心协力赶走了天狗,救回了月亮。玉帝会保佑大家,太平安康。”
我敬仰老姨爹的学问,那一肚子故事总是令我们挂肚牵肠;我敬仰爷爷指挥若定的气度,危难之时显身手,像极了万马军中一将帅;我敬仰村人们亲密团结如一人,十指连心,每临大事则众志成城。难怪旧时代土匪横行,也从不敢冒犯罗家台。
翌年,我们几个小伙伴,约好农历七月七,去偷看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锡烈伯伯门前菜园里有两棵柚子树,树周围种着山药,靠篱笆一边是用破鱼网与竹子搭建的葡萄架。晩上,我们穿着长衫拿着草垫,悄悄趴在葡萄架下。左等右等,月升月落,斗转星移,不见一只喜鹊,不见鹊桥的影子,哪里有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只有身上被蚊子叮咬的一个个疱,只听见蟋蟀在菜畦中:“唧唧吱、唧唧吱……”真是虫子不知愁滋味,它们在欢快地唱着求偶的情歌。唉,一夜未眠,意兴阑珊。许是我们窃窃私语被听到了吧?许是小伙伴出去撒尿时暴露了吧?
不长大多好!原来儿时的经历向往,只是一个个美丽的传说……
2021年10月于深圳龙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