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吧,繁华是陌生的,热闹是别人的,我们终是异客;回吧,家已空寂数年,早已人迹杳然,虽思乡情切回得故乡去,又哪儿还寻得一丝旧时年的童趣?真是愁肠百结。愁到深时,儿时年关的情景又一幕幕浮现在脑际……
故乡的年关,是从腊月二十四小年这天开始的。清晨,家家就开始蒸煮猪头,敬奉灶神。男人扎上长长的扫把,搬出或罩上家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堂尘,既是清扫尘垢,也是驱除晦气。女人则搜出衣物床单被罩,进行一次大清洗。过后,女人带上孩子上街理发、置办年货;男人则煮点糊糊,屋里屋外,“总把新桃换旧符”。只见家家张灯结彩,正门上方大红灯笼高高挂;正门两边贴上长长的对联,两扇大门分别贴上门神秦叔宝、尉迟恭威武的画像;中堂上供奉着家神与祖宗牌位,香案里点着红红的蜡烛;中堂两边壁上贴满了“牧童骑黄牛”及“哪咤闹海”等一些年画,还贴有“童言无忌”、“万事顺遂”的红对联;后门上贴有“前程远大”、“后地宽宏”;鸡笼猪圈上斜贴着“鸡鸭成群”、“六畜兴旺”;灶屋里贴着“九天司命之神位”,供奉着香烛。女人还会剪些花鸟虫鱼的窗花,贴在房间窗子上;男人们多是聚在一起扎龙骨、缝龙衣。忙完,全家还会吃一顿平日难得吃上的猪肉水饺。人们喜气洋洋,到处披红挂彩,一派节日火红的景象,村子里处处弥漫着甜蜜的气息。
据说舞龙有驱鬼辟邪、逢凶化吉的作用。我们村子里大人们扎的是一条红黄相间的赤色长龙,青壮男人几乎全员参与。领队的、收礼的、引珠的、玩龙的、打锣鼓镲钹的。通常,由锡成大叔领队打招呼,锡铸大叔、锡贤大叔提袋收礼品,我父亲与锡元么叔交替耍龙珠,能挑四箩筐豌豆在禾场走三圈的两人,锡龙么叔与我大哥交替耍龙头,齐美哥、井东哥与兆权常接第二把,余则要么举龙腹,要么打响器,要么备换班。
每到一户,首先在龙珠导引下,摆开一字长龙阵,来一阵龙舞飞天。只见人们甩开了膀子,赤龙滾滾、尘土飞扬、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记得有次因大家一时兴起,龙速过快,耍龙尾的小个子若杰叔竟被带翻在地,引得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接着龙珠导引,龙头从龙尾架下缓缓入户。长龙在户中面对家神三拜神佛,再面对大门三拜天地,再缓缓舞动转圈,缓缓盘身穿花。如果房梁上吊有红包,龙身盘屈,人举人龙头上伸,从龙口里把红包取下来,再摇头摆尾得意地穿行。屋中闹过,龙珠又导引龙头从龙尾架下跃出,似骄龙出水,又头向北再向南来一阵赤龙狂舞。呼啸声、鞭炮声、锣鼓声,又一次响彻村子,声震八方。听说东堤的“狮王”来了,人们做好准备,龙狮相遇,必有一场大战。“狮王”人少,听到锣鼓鞭炮声竟绕村走了。大过年的,谁都不想触霉头。看戏不怕台高的小伙伴们好一阵失望,好一阵惋惜。
北边龙灯刚离村,南边又来了彩龙船、蚌蛤精。小伙伴们又兴高采烈往南跑。只见一条色彩斑斓的彩龙船吊在一位年轻女子身上。她穿着古装彩服,头挽发髻,额头挂着一串串晶莹的珠子,描眉画凤,粉黛轻施,美如西子。手拿船篙的艄公只要脚步一抬,篙杆一划,美女就会莲步轻移,彩船便顺势飘向一边。到得东家门前,艄公就会篙杆一插,手摇船舷,口唱歌谣:“彩龙船那么哟哟,划得快那么哑伙计,到贵府那哟唉子哟,把年拜那么划着。”打镲的、提包的会一齐接着合唱:“哟哟,哑伙计,把年拜那么划着。”词曲一套套,也有现编的,大都是一些拜年祝福,赞美讨喜之类的吉祥语。
更有趣的还数一旁的蚌蛤精。巨大的蚌壳中是一位娇小的女子,一身黑衣黑裤,描眉画唇,面容娇好,像极了西游记中的小妖精。她手握蚌壳,一张一合,扮着鬼脸,时隐时现。后边一位画着花脸的男子踩着高跷,似在水里驱赶着蚌蛤精;另一边一位画胡子的老渔夫背着斗笠,手拿鱼网似在岸边,一网撒去,蚌蛤精灵巧地一闪跳掉了。渔夫一网一网,网网落空,摇头面露失望之色。蚌蛤精则蚌壳一扇一扇扮着得意的鬼脸。踩高跷的男子则摊手顿足,又开始下一轮踩水驱赶。直到东家拿来礼品,老渔夫一网撒去,蚌蛤精就会匍匐于地,瑟瑟发抖,生生被活捉。小伙伴们总是一阵欢呼后,又一阵叹息,随着又兴致勃勃跟去下一家。
大年三十,家家会准备一桌丰盛的团年饭。饭前先祭祖,由当家人在酒杯里倒上酒,摆上筷子,恭请一个个仙逝的先祖们回家团年,预估先祖们已喝好,再一点点洒向地面;接下来把筷子摆在饭碗上,恭请先祖们吃饭,预估饭毕,双手接下筷子;再到每个座位下洒一点茶水,恭请先祖们饮茶;最后在桌下燃烧纸钱,跪地三叩首,恭送先祖们离去。祭祀毕,会点燃一串鞭炮,用木盆盖住,说是“闷声发大财”。一阵噼噼啪啪后,家人分上首下首围桌吃团年饭,小孩子也允许喝一点平时不准尝的高粱酒,什么菜都可放开吃,只是不准吃鱼,说要留待明年吃,其实不过一晩,美其名曰“年年有余”,取其谐音,希翼一年更比一年好。
团年饭后,大人们又拿出上坟的灯笼、香烛、纸钱,一家大人小孩去上坟。到得坟山,在坟顶插上灯笼点燃红烛,再到坟脚点燃三柱香,烧些纸钱,一家人边跪拜边说些寻求护佑的话,最后燃放一挂鞭炮,便上坟完成。俗话说“三十的灯、十五的火”,远远望去,四野的坟地已是星星点点,灯海一片。
回到家,一家人又围着大树蔸燃烧的火塘开始“守岁”。各个房间,都点燃灯烛,一夜不能灭,用来驱邪迎福。鸡叫第一声,家家就会放起辞旧迎新的鞭炮,远远近近、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王安石曾有诗曰:“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孩子们熬不住,是可以先去睡的。我爷爷与父亲通常是“守岁”到天亮。
新年初一,孩子们会摸出枕头下的“压岁钱”,再穿上新衣,到长辈床前去磕头拜年。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习俗,每年新年初一,小伙伴们会先天约好,拜别自家长辈,就结伴集合。大家比比新衣,比比“压岁钱”,就从北向南,一户户去拜跑年。见到长辈必须磕头,长辈们会奉上一杯热茶,再端出一些糕点糖果,任由小辈们抓。往往拜年不到一会,糕点糖果已装不下了,只得分伴回家,倒空了衣兜,又去集合,再奔其余人家。村里户户拜别后,罗府子孙又结伴去三队与镇上姑爷家拜跑年。
令人难忘的是,罗府家家约好,同去远方亲戚家拜年的情景。
有时是到新厂镇渡口乘船过长江,去公安县黄水套七星台村姑父家,杨厂沅兴村义军爹家拜新年;有时是步行二十多公里,到监利县大垸农场流港村正新老爹家去拜年。每到一家,会有鞭炮迎接,主人笑语盈盈,敬烟敬茶。我们小辈磕完头,主人会摆上两桌糕点糖果,再泡一杯杯好茶。大家坐的坐、站的站,围成两大桌,吃着喝着说着笑着,热热闹闹,引得邻里探头引颈,好生羡慕。喝完茶,又摆上十盘满碗、好菜好酒,丰盛无比。尤其是晩上睡觉,大人们横挤床上,小辈们睡着地铺,横七竖八满满一屋。虽然难以入眠,可一众人都兴奋莫名。热情饱含在语言中,欢欣洋溢在面庞上,亲情流淌在血液里。
令人捧腹的是,去我们新厂公社红星大队表叔家回礼的场景。我们一众人个个袋提贺禧包,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当走到红光村一块田边时,锡成大叔忽然开口说:“年年要他们只空手来拜年,他们总不听。大财(我表哥)每年挑两箩筐贺禧包来,家家分发。我们又一个个提转去,这是不是浪费!我们今天能吃的都吃掉,给他包些豌豆叶提去。”锡成大叔是大队干部、共产党员,威信很高。大家纷纷赞成,打开贺禧包,除了砂糖、红枣外,糕点一律分吃掉。锡成大叔又吩咐:“谁吃了多少,揪多少豌豆叶来。玉贵,你来包。”玉贵哥是做糕点的大师傅,只见他双膝跪地,一脸笑意地涚:“菩萨,不要怪我。我是被大叔逼的。”他边说边包,一个个包棱角分明,真可以假乱真。锡元么叔说:“到他家后,都先把袋子挂在壁子上,不能把包拿出来,万一喝茶解我们的包就露馅了。”到得表叔家,鞭炮声中,个个把袋子挂在壁子上后,长辈双手合十送恭贺,小辈们开始磕头拜年。表叔一一敬烟后,便摆上两张大桌,从房里拿来糕点喝茶。茶后是十盘满碗,喝酒吃饭。酒足饭饱,大家从壁上取下袋子,拿出袋里的贺禧包,放到桌上。锡成大叔又反复交待表叔:“来年只准拜跑年,不许提贺禧包,否则我们不来了。”大家告辞,表叔强留年纪大的锡烈伯过夜。锡烈伯临时编词说明天要过长江回礼,不能过夜。大家走着笑着,玉贵哥忍不住笑着说:“我们做糊涂事了的!”信茂哥反应奇快,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说:“你没屙屎到裤子里啦?你做什么糊涂事了?”玉贵哥几乎笑弯了腰,赶紧跑了。大家忍住笑,离开表叔家。上了路,看不见表叔家了,大家开始放声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引得路人一个个莫名其妙。
故乡的新年,就是这般有趣,这般热闹。那浓郁的乡情、友情、亲情数十年来久藏心中,似那醇厚的佳酿,愈久弥香;似那奔腾的江水,日夜流淌;似那浩瀚的海浪,澎湃激荡……
逝者已如斯,此情仅可成追忆。
二O二一年十一月
写于深圳市龙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