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种菜苦与乐

忆起故乡种菜的日子，那一幕幕苦与乐又满溢心间。

那是当年土地承包到户后，我们家在三队沙包子上分得两亩好地。沙包子像一个半岛，三面环绕着鱼塘、稻田、沟渠。只有东面紧靠秦黄公路进出。我家田南北两边均邻鱼塘，那是二队村民喂养着的乌龟团鱼与各色鱼儿。我们去地里，为走近道，浅水季节，一般在村前涉水过沟渠，再沿塘坝去往田里。

我们村子是新厂小镇的南大门，村里大多数人计划拿些地块来种植蔬菜。我当时在学校教书，田事以妻为主。妻与我商议，也准备种些蔬菜。我对妻说，种菜不能赶大班，必须独辟蹊径，做到我有人无，才可卖个好价钱。妻说是。我买来《长江蔬菜》与《中国蔬菜》期刋，从中学习种菜技术和关注种菜动态，用以指导妻种菜。

分地后的首季，正值种大白菜时节。乡邻们习惯种植“福山大白菜”，生长周期约九十天。我从武汉蔬菜研究所购来“武白一号”大白菜种，生长周期不到六十天。我让妻按种植方法，先根据行距分好垅，再在垅上开出沟，把棉饼和猪粪堆沤发酵过后，再掺上复合肥，均匀地撒在垅沟里。掩好肥后，再用宽齿耙把土坷垃打碎耙细，捡出草叶草根。田整好后，再按株距量出一根小木棍，播种时，我用木棍在前面划痕，妻在后面播种。痕画完，我便用细土掩种再轻轻拍实。种播完，我又去沟渠里捞来水草，妻一窝窝盖上用来保湿。最后，我从鱼塘挑来水，妻用水壶为种窝浇上水，播种工作才算完成。

以后日子里，每天早晩还须各浇一遍水，直到小苗破土而出。水不用浇了，又须一窝窝揭走水草。幼苗一天天长大，妻又忙碌着间苗、松土、追施化肥。当发现嫩绿的叶面上出现了菜青虫后，又不能喷施农药，我便每天放学后，带上两个女儿，与妻一道，一人一针一瓶一行，开始每株叶面叶心叶背寻虫。发现虫子，就挑在瓶子里，拿回去喂鸡，也方便为孩子们计数，一条虫子奖励一分钱。每次，她姐俩都各会捉一百多条虫子，挣一元多零花钱。小女儿特别滑稽，当白菜地寻找完后，她总会跑到旁边棉田去捉些棉铃虫，每次领钱都比她姐姐多。

一场时雨一片新。雨后的菜苗，叶片伸展着，绿油油、白嫩嫩，在微风中摇曳，在夕阳下闪亮，像刚出浴的美人，令人怜爱。我与妻欣慰满溢心间。

因是土地承包到户第一年，村人们兴奋、新奇，常三五结伴，到一家家地头去看去品评一番。当一批人来到妻的田头时，两个种田老把式锡龙么叔与信茂哥竟说我妻种的是盐菜而不是大白菜，说大白菜哪有卷这么早。妻回家对我抱怨。我说《长江蔬菜》不会骗人，过段时日再见分晓。

五十多天后，一株株大白菜包得有模有样了。妻一株株按压后，选包得紧实的砍了涉水挑回家。晩上，又在灯下修去根茎，剥去外叶，用清水漂洗后，第二天天未放亮，就挑去菜市场卖。其时，菜市场里，正青黄不接，唯我妻一担白菜。几个菜贩子见了，争先恐后，抢着贩菜。妻以三角钱一斤分别卖给了两个贩子。贩子一转手零售五角钱一斤卖给别人。我说妻辛苦两个月，一斤获利三角钱，贩子转手间净挣两角钱，亏不亏得慌。妻说，往年白菜最贵时也才一角多一斤，再说自己也没时间守。我知妻辛苦，喂猪喂鸡，洗衣做饭，菜地棉田稻田，里外全靠她一人操持。我说你高兴就好吧。

九十多天后，村里大白菜陆续成熟。新厂小镇是个农村街，周围村民一人提一篮菜就饱和了，别说是一担担一车车菜。大白菜一下过剩，贱到三分钱一斤，无人贩菜不说，自己从早守到晩一担大白菜往往卖不完。有些乡邻不辞辛苦，半夜就起床，用板车拉到十多公里外的燎原、箢子口、横沟市，甚至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郝穴镇去卖。

实践出真知，乡邻们明白了我妻种的不是盐菜，而是早熟大白菜，便纷纷来我家，恳请来年为他们买些早白菜种子。

一季早，季季早，时间真的就是金钱啊。大白菜卖完后，我家又立即种了一季红菜苔。当红菜苔上菜市场时，又成了独门一绝。有的菜贩子还亲自寻上门来贩菜。妻的脸上写满了喜悦。

入冬了，妻与我商议来年春季种植辣椒、西红柿。我们在屋后自留地北边用芦苇、竹子扎了一层防风篱笆墙。墙南从东向西挖了四厢育苗床。把鸡粪、猪粪、棉饼、灰粪、复合肥，混合上堆沤过后，再打碎用竹筛细细筛过，再铺洒在苗床里。种子用杀菌剂泡过，再用纱布包裹，用温水浸过后放在厨房里催芽。种子破芽后，便均匀播撒在苗床里，再施一层杀菌粉，掩上细粪土，浇过水后，插上竹拱，盖一层白膜，盖一层草垫，再盖一层白膜。日后管理，太阳出来揭草垫，透透气照照光；太阳落山盖草垫，用来保温保暖；床土发白轻浇水，遇有雨雪不揭盖。一日复一日，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到得开春后，四畦小苗散开了叶片，满畦碧色，十分喜人。

正月初十后，空中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飘洒起漫天雪花，接连几天未停。房屋、树林、道路、田野到处白茫茫一片。苗床不用揭盖了，妻把岳母接来小住几天，娘俩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有天，学校老师约我去友人家拜新灵，傍晚才回家。一进家门，就见妻满脸泪水，声音哽咽，我十分惊奇。妻哭着说：“上午太阳出来，与妈到苗床揭了草垫白膜，让菜苗透气见光，然后到井边去洗衣服床单，中午见太阳大了，再去盖膜，四畦菜苗全倒在了地上，死得一株不剩。”妻哭着说着，泪流成行，令我怜惜无比。岳母当时见状吓坏了，认为闯了大祸，不是女儿陪伴自己拉家常，也许就不会发生如此惨状，急急忙忙回家去了。临行前，请求邻居信茂哥，说如果两夫妻打架，一定要帮忙劝架。信茂哥说：“您放心好了，他们从未吵过架，更别说打架。”我随妻到苗床一看，所有幼苗像开水烫过一样，全趴死在苗床里。付出了金钱，付出了精力，付出了时间，关键是大田还空着等这批苗去栽。确实心痛、心伤。我说：“怪我，早上走没对你讲。下几天雪，沟渠里的水都结成了冰，幼苗茎杆里的水份也凝结成了冰凌。太阳出来，只能揭条小缝，让热量渗进去，待茎杆里的冰凌溶化后，才能逐渐敞开。忽然曝晒，冰凌一垮，幼苗跟着垮，才会全部死光光。”分析完原因后，我又对妻说：“哭，如能哭活，我俩就搬椅子来，坐着一起哭；打，要是能打活，我俩就拼命打一架。可丝毫不会起作用啊。遇到坎坷重要的是找出最佳解决办法。你去全村户户问问，谁育有多的辣椒苗，本队没有就去别队问，提前预定好一批苗。我去学校请假，明天上沙市再买一批种，补种一批。”

妻打听到前台侄儿兆星家育有多的苗，本准备售苗，妻预定了下来。我又赶种了一批西红柿、黄瓜种子。我从学校拿回报纸，剪成长条形，用钉书机钉成小圆筒，再在圆筒里装上细粪土，做成营养钵，播上种子，撒药盖土浇水盖膜盖草垫，悉心呵护，精心培育。开春后的气温高于冬日，幼苗也长得特别快。尤其是西红柿苗，一株株粗壮无比，远胜撒播死亡的那批苗。

我从蔬菜期刋上获得的一些新技术，悉数用在了种植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黄瓜苗长到二叶一心时，我把乙稀利按比喷在六分之五的幼苗上。移裁时，每五株处理苗间栽一株未处理的苗。想不到，处理过的黄瓜秧每片叶丫间都开出了一到三朵雌花，只有未处理过的瓜秧才有的叶丫间开出了雄花。结瓜时，瓜架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挂满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大大小小的绿茸茸的黄瓜儿。这时，每四天须浇一遍清水粪，以保证营养不断。妻乐得合不拢嘴，一扫往日幼苗死亡时的阴霾。

西红柿种植技术更强。整好的地里先铺一层地膜，再按距打眼移栽，插拱盖膜。晴天须早揭晚盖，因春寒料峭，还须保暖防寒。幼苗长大了，气温稳定后，撒膜扎支架，把西红柿藤蔓绑在支架上。我让妻采用了四项新技术：一是一杆半整枝，只留主干和半杆旁枝，其余在幼芽时尽早抹去，以集中养料，提前着果；二是用二•四D催花，把二•四D掺水掺蓝色广告粉后，每日上午有阳光时，用碗装液去浸渍每一朵完全开放的花朵，上留淡淡痕迹，避免重复浸花，否则易裂果；三是疏花疏果，先可多留几朵几个，最终一株只留五个壮果，这是一株最大承载量，多了争养份延时间果会小品质差，余则全部剪掉；四是用乙稀利催熟，当成熟果底部发白后，乙稀利稀释后，用旧毛巾浸液，到田头一个个抹一遍。妻日复一日，整枝、浸花、抹果，忙得不亦乐乎。

西红柿成熟时节，放眼望去，只见西红柿架下，一串串、一簇簇，圆圆的、大大的，绿绿的、红红的，满田西红柿。引得远近乡邻们都来参观，个个赞不绝口。四大技术的运用，我妻的西红柿比村里同时栽植的至少提前了半个月上市场，又打了个漂亮的时间差。妻独家去菜市场卖西红柿，又遭菜贩子疯抢。他们一元一斤贩去，转手零售一元五角一斤。见有钱可赚，他们先是清晨在街头迎，后是傍晚找到家里来，更有甚者下午竟找到田间去，要帮忙采摘。妻不允，一怕损坏藤蔓，二怕他们挑精选肥。真是好酒不怕巷子深，好果不怕路途遥。一时间我家门庭若市，门前过秤数钱，引得邻里羡慕不已。

在妻的精心照护下，辣椒也结得又大又多。不用上街卖，湖南的贩子开着卡车来收。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真是至理名言。我家这年的收入，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年。我对妻说，一年收入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我们收获了一条宝贵的人生经验。那就是遇到了失败挫折，不悲伤，不抱怨，而去寻找一条最佳解决办法，我们的人生之路才会越走越顺畅。

以后种菜技术普及了，种菜优势不再。妻也每每半夜起床，用板车拉着菜远走他乡。她尤其舍不得花钱买早餐，一饿半天，中午赶回家才吃一餐饭。劳心劳力，妻患上了胰腺炎病，也落下了心脏病病根。

我调到镇中学任教后，让妻到食堂当了一名炊事员，土地转给了弟兄，举家搬到了学校。我们一家人从此告别了洒下无数汗水的土地，告别了叔伯姑婶弟兄姊妹，也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村子。只是那种菜的苦与乐，却时时萦绕心间，仿佛就在昨天……

写于深圳龙岗

二0二一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