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盛夏,在一个台风来临的日子,我站在龙岗居住的阳台上,望向狂风卷集着如瀑的雨幕,心中忽然间涌起高尔基的一句散文诗:“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滂沱的大雨瞬间使龙岗河水暴涨,淹没了河畔人们早晩跑步健身的小道。平日里静静流淌的小河咆哮起来,浑黄的河水打着汹涌的漩涡,似万马奔腾向东流去。此情此景,使我忆起了万里长江,忆起我在长江大堤防汛的那段往事。
那是九九年的八月间,正值长江涨大水。防汛指挥部为加强领导力量,从各单位抽调干部充实防汛第一线。我时任新厂中学政教主任,与法庭李庭长一道,被派往泥北村哨棚。汛情就是命令!我接通知后,用自行车载着被单蚊帐,奔赴长江大堤。骑上江堤,只见平日不宽的江道已辽阔无比。江水淹没了渡口,淹没了江岸,淹没了芦苇,淹没了杨林。满满一江水,打着漩涡,卷着浪花,飘着浮沫,浑黄一片,离堤顶只有数尺了。
我沿江堤向北骑行,经过两个哨棚后,终于看见写有“泥北哨棚”的一所低矮的机瓦屋。哨棚土台上堆着一摞摞芦苇岗材木桩,紧靠哨棚是一个不大的灶屋。从哨棚西边正门进去,棚里地上开着地铺,上面横七竖八或坐或卧着休息的男男女女。找到村书记报到后,易书记安排我,一日三餐免费和村干部一同在哨棚进餐,主要工作是与李庭长一道,在与北边葵花村哨棚之间的中段驻守,为堤外堤内巡查的村民签字,以防有人中途投机取巧。两人轮班,须二十四小时值守。我接受任务后又骑车赶往驻守点,只见堤面宽阔处,有一个临时用塑胶油布搭建的还算宽敞的窝棚,棚里一横一竖用长凳搁着两张宽宽的竹床。李庭长已先于我到达,铺开在了一竖的竹床上。我与李庭长打过招呼后,便在一横的竹床上铺上垫单,吊好蚊帐,算是正式安家了。
村民们的日常工作,一是每日上午下午两次大规模踩排。踩排时,无论是住在堤下农户家的还是住在哨棚里的村民,都须在堤上集合。在村干部指挥下,村民们间隔一米左右散开来站成一长排,从堤上向堤下向棉田向稻田进行仔细排查。查看地面水面有没有哪里翻水冒泡。即使披荆斩棘也要一往无前。排查一千多米远后,再折返到另一边同样向堤边查过来,直到下一个哨棚交接点才算结束。另一项工作,则是每间隔一小时,会派出三名青壮年查看江边有没有发生崩岸或是查看江水中有没有可疑的漩涡;同时会派出三名妇弱巡查堤内堤脚下有没有渗水冒水点。
我和李庭长虽不参加踩排和巡堤,看似清闲。可正值盛夏,骄阳似火,躲在塑料棚里似在蒸笼中,两人都成天汗流浃背。我们尽忠职守,无论白天夜晩,每小时交替为堤内外巡查的村民点人签到。闲时,李庭长会讲些案件,我便与他一同交流对案件的看法,打发难捱的时光。李庭长听后说我思维清晰敏捷,要不要调到法庭去工作。我说庭长不要戏我,我志在教书育人,谢谢庭长一番美意。后来李庭长接通知要去市里开会,离开了窝棚。幸好学校李老师家在泥北村,他代妻来防汛。我便找易书记把他要来作伴。
有天到哨棚午餐出来,转眼间看到了我班上五月份失学的一名女学生。我问她怎么来了?她回说爸不在家,妈家里地里事情多,自己就顶替妈来了。我知道她家里很穷,上学期五一后有两天未到校。我和班主任陈老师去她家家访。门上一把锁,邻居告诉我们她妈在田里插秧。我们找到田头,她妈正戴着斗笠,卷着裤管,在分秧插秧。我们叫住她,问孩子为什么几天没上学?她仍站在水田中说:“孩子到外婆家借米去了。她爸带着一个女人跑出去三年未回家,也从未寄一分钱回来。孩子的书读不成了。”我们说:“你总得让她把初三读完,拿个毕业证啊。”她说:“离毕业也不到两个月了,一个女孩子,有没有毕业证也无所谓了。”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呢。孩子失学后,陈老师期末还是为她办了个毕业证,毕竟师生一场。没想到,今天在防汛江堤上再次见到了她。我问她吃中饭没有?她说刚才在下面吃了。我见哨棚门前有卖冰棒的,便挑最贵的为她及她的两个同龄女孩一人买了根冰棒。她们连声谢谢,我鼻子一酸,眼泪溢满了眼眶,赶忙回窝棚去,一股浓浓的怜悯之情在心中涌起。如花的年龄,正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日子,却走向田头地边,过早挑起了家庭重任。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八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那天下午三点左右,忽然间,乌云翻滾,狂风大作,一道道闪电划过长空,一声声惊雷震得天崩地裂,豆大的雨点如桶浇瓢泼似的铺天盖地而下。黝黑的雨幕似雾似霭,看不清江面,仿佛到了夜晩一般。狂风怒号下,堤外护堤杨树一排排倒了,窝棚也倒了。塑料油布里裹着的休息的几人虽齐心协力想把棚子撑起来,终是无济于事。蚊帐、被单、几人从上到下,全被倾盆大雨浇透了。其它人冒着风雨跑回哨棚去了,但我不能跑,这里是我的岗位。到哨棚与村民斗地主的李老师,这时拿着两把伞,口里高喊着:“罗主任!罗主任!”急匆匆赶来。我说:“有伞也没用了。雨小后,你在这里值守,我回校洗澡换衣服拿干被单再来。”暴风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一会雨小了。我收拾被单床垫,告别李老师,冒着小雨骑车回学校。
我再次返回值守点,村民已把倒塌的窝棚再次修好。听说上游发生了崩岸,指挥部征用了建筑公司的粗砂、卵石与预制板,一车车运往险情处。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人力物力,止住了崩岸。翻斗车日夜不停地运送着泥土,来来往往、轰轰烈烈,不亚于一场战争。
雨过天晴后,大堤已安然无恙。防汛的日子恢复了往常的按部就班。白天,还是那样酷热难当;晩上,江风吹来一阵阵清凉。我背手站在江堤上,只见月光星光照耀着满江黄水滾滚东流去。江面上不时有船来船往,空中也偶有自升机盘旋。万里长江,险在荆江。保卫荆江大堤,就是保卫江北平原;保卫荆江大堤,就是保卫大武汉。遥望堤内千家万户闪烁的灯光,听闻不时传来的婴啼犬吠,想见人们梦里的呓语鼾声,一股豪情不由在心中升腾。虽经炎热酷暑,虽经雨打风吹,虽经蚊叮虫咬,我始终如一坚守在自己的哨位,守护着万家平安。虽算不上英雄,我只是千万防汛大军中的一员,但此番经历,会让我享用一生。
江水慢慢退去,防汛人员也一天天减少。我不辱使命,安然凯旋回学校。
望望阳台外的龙岗河,听听漫天的风声雨声,我才深切体会到辛弃疾诗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真谛。我虽不在夜晩,也并非卧在床榻,但台风暴雨中的龙岗河竟把我带回了故乡,带回了那曾经驻守过的同是暴风骤雨中的荆江大堤。
写于深圳龙岗
二0二二年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