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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海拾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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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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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酒仙舅父

酒仙舅父,是我生命中最最敬爱的长辈之一。

我的舅父,是一位旧时代的教书先生,酷爱喝酒,写得一手好楷体毛笔字,与外公父子俩一辈子以教私塾谋生。

舅父家,在离我家十几里地外的箢子口镇黄祥村。去舅父家,要经东堤港坐木船过港,再经丁家院穿箢子口街,继续往东两三里就到了。舅父家三间半古式的子瓦房,建在高高的土台上。房子面南而居,房角房脊,飞檐造型,门楣门面,木雕花纹,连中堂隔板都是木制古皮。台前长长的斜坡上是篱笆围着的碧绿的菜地。菜地上边还长着几棵四季常青的柚子树。每到秋季,黄澄澄的大柚子挂满枝头,像一个个圆灯笼。表哥会把柚子摘下来,用谷壳掩收在谷仓里。每逢我们四兄弟去拜年,表嫂就会扒开谷壳,拿出柚子剥开瓤,让我们尽情享用。临别时,总会为我们用袋子装上几个,让我们提回家去。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至今还留在我心底。

舅父家五代单传。表哥十二岁就结了婚,表嫂大他一岁,共育有四女一儿。大侄女还比我大一岁。舅母早逝,我打出生就未见过。

舅父单身多年,孤身一人教书在外,也不用补贴家里,教书的收入都拿来买酒喝了。舅父之所以被称为“酒仙”,一是酒量大,每天必饮,一饮就是一斤底朝天。舅父有两个装酒的塑料壶,每次买酒,一买就是两壶五十斤。喝酒时,用一个葡萄糖瓶子,一次筛一满瓶,不用酒杯,直接拿着瓶子喝。二是满腹经纶,每逢饮得酣畅时,就会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哼唱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又或吟唱“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在舅父的吟唱声中,我打小就熟悉了曹操《短歌行》和李白《将进酒》中的诗句。

舅父只有我母亲一个小妹,一直视我为己出,是除了我爷爷外,常给我零花钱的长辈。

我五六岁时,母亲便把我送到舅父身边,拜从舅父去念书。舅父的私塾开在普圣寺一家宽敞的同学家里。学堂里十多名学生,年龄大小不一,所读书本也不一样。学生进课堂后,须先拿着书本,让舅父去上书。上完书再回到座位上,一边读一边背,背熟后,再到舅父桌前去对书。对完书再上一段生书后循环往复。课堂里书声朗朗,有读“人之初,性本善”的,有读“赵钱孙李,周武郑王”的,有读“茶油麻油棉青油,又有黑桐白桐油”的……如有懒惰的,惩戒是男生下跪打屁股,女生罚站打手板。谁想如厕了,须到舅父桌上拿来铜押尺,押在书上才能去。唯一的乐趣是课间拍洋花或是打弹子。拍洋花,谁拍翻面谁算赢;打弹子,是在门前挖几个小洞,若距一米外划线,谁在线外把别人的弹子打进了洞谁算赢。赌资就是洋花与弹子。

求学期间,同学家长如请客,舅父必定带上我。我与舅父同睡一张床。冬天冷,舅父常为我扎被子,夏天热,舅父常为我打扇驱暑热。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一年后,父亲把外公请到我家开起了私塾。我便告别舅父一家回到了家乡。又一年后,我考入了新厂镇公办小学三年级,才告别了私塾生涯。

随着时代的发展,私塾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舅父私塾关闭后,失去了喝酒的经济来源,又为生产队去河滩看守柴山挣工分。

真正见识舅父“酒仙”的仙力,是那次舅父看守柴山后,挑着两个塑料酒壶来我们村子里酒坊打酒的第二天。那天,家里人都上工去了,只有我陪着舅父。舅父早上已喝了一瓶酒,好像意犹未尽,又从橱台上拿来一瓶酒,揪出盖子喝起来。我说:“我去端菜来给您下酒。”舅父摆摆手,拿出卷好的叶子烟,点燃后,就着烟下酒。舅父喝到酣时,让我猜谜语。舅父用唱诗的语调唱出:

一朵芙蓉顶上开,

战衣不用剪刀裁。

虽说不比英雄将,

叫得千家万户开。

唱完,舅父说:“打一动物名。”我当即回答:“公鸡。”舅父笑着点点头,喝了口酒后又唱到:

偶遇一雨蒙抬举,

反背多晴又别离。

送得郎君归去也,

倚门独自泪淋漓。

唱完,舅父又说:“打一日常用品。”我回答:“一把雨伞。”舅父接着唱道:

少年青青到老黄,

百般拷打结成双。

送君千里终须别,

弃旧临新撇路旁。

舅父还是说打一日用品。我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这个日用品究竟是什么。舅父哈哈大笑说:“终于难住你了吧。这是一双麻草鞋。那个麻是不是从小青青长到老黄?再通过剥皮织打成一双麻草鞋,不管穿多远终有穿坏的一天,坏的扔了是不是要换双新的?”舅父又唱了几个谜语,我也有猜对的,也有猜错的。一瓶酒就着一根烟也喝完了,舅父对我说:“我回去了,给你妈说,酒喝完了我会再来。”舅父说完,挑着两壶酒走远了。

中午一家正准备吃中饭,我表叔用机公车推着我舅父又来到了我家。表叔说来镇上买米,走到东堤港,发现舅父醉倒在酒壶旁。原来,舅父一路上酒瘾又犯了,便坐在路边抱起酒壶喝起来,也不知喝了多少,所以喝醉了,睡在了路旁。中午,舅父没有吃饭也没有喝酒,一直睡到了下午。

晩上,一家搬出桌椅,在门前禾场上吃晚饭。舅父又开始喝酒,喝到酣畅时,又开始唱诗: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龙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砰!”隔壁侄儿兆星正听得如痴如醉,不小心饭碗掉在地上打碎了。我母亲说:“哥,你喝酒就喝酒,唱什么诗啊?害得人家孩子今天回去又要打一顿家伙!”舅父尴尬地笑了笑,又闷声喝起酒来。

柴山后来开垦为农田,舅父丢了工作,失去了喝酒的经济来源,文人清高,又羞于找儿子媳妇要钱买酒,便到棉田沟边捡了个“3911”剧毒农药瓶,把外面擦净,用里面残存的药液泡了一斤好酒,悄悄泡了一个月后,待表哥一家不在时,一次喝尽了这瓶毒酒,便撒手人寰,归天而去。

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焦家铺挑灭螺堤,当时只觉脑袋一蒙,便立即收拾东西连夜赶回家,骑上自行车急匆匆向舅父家赶去。一路乌云翻滚,天公下起了瓢泼大雨。我骑上由泥巴坨通向箢子口的公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两边杨树中间一线天。我冒着雨一阵猛踩,浑身湿淋淋赶到了舅父家。我一进门,便跪在了舅父灵前,泪水长流。

我亲亲的舅父,我启蒙的恩师,我心中的父亲,就这样与我关山相隔,天人永别。

舅父一人单身几十年,满腹孤寂向谁诉?正如舅父所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代酒仙迷醉在酒中,殒落在酒中。

世上从此不再有酒仙。

写於深圳龙岗

二O二二年四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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