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平日里爱穿一件对襟青衣,中等偏瘦的个头,脸上刻满岁月的印痕,手背上凸起一条条如蚯蚓般的筋纹,一副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样子。
爷爷是新厂小镇红医站内,唯一的骨科大夫。那出神入化的医术,不仅响誉十里八乡,而且连周边公安、江陵、监利三县也常有人慕名前来寻医问诊。爷爷即使下班回家,病人也会寻访而致,家里也常常是病人盈门。
我耳濡目染,不仅见过爷爷治疗太多的跌打损伤,还见过爷爷治疗不少疑难杂症。如小儿夜啼,毒蛇咬伤,皮肤疱疹等各种病症。爷爷治疗手法也十分高明。
我就亲见过爷爷几分钟快速治好错骨的事。一天傍晚,红桃小学胡贻模老师放学后打篮球,不小心下巴摔得歪向了左边,嘴都已合不拢,十分吓人,来找爷爷治。爷爷在他下巴上下左右摸了一遍,一手扶着他右边头部,一手捏着他下巴骨,猛力向右一扳,歪向左边的下巴复位了。爷爷说:“你可以走了。”胡老师问:“不用吃药吗?”爷爷又说:“下巴只是错位,现已复位,又没有伤骨头,不用吃药。”胡老师要付治疗费,爷爷摆了摆手说:“举手之劳,付什么钱。”胡老师千恩万谢走了。我在一旁,觉得爷爷好神奇。别人看来恐怖吓人的伤势,在爷爷这里都不是事。
居住在新厂镇上的天龙表弟,念初中打乒乓球时,手骨错位。姑妈带他来找爷爷治疗。爷爷在他手臂上摸了一会后,一手按住他凸起的骨头,一手抓住他的手掌,用力一拉,再在周围捏了捏,错骨复位了。爷爷又拿来纱布绷带和两块夹板,敷上药固定绑好,让他毎周来换药一次。天龙手臂痊愈后,拿着砖头挥舞练臂力,后来参加省中学生乒乓球赛,竟然获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最能彰显爷爷医术的一次,是救治公安县黄水套七星台村,我姑父全身骨折重伤的大事件。那次,据说姑父在地里使牛耕田,那头烧牯牛见路边经过一头陌生公水牛,便不管不顾,飞奔而去。姑父怕犁伤了牛腿,死死抓住犁把不放手。两头牛左冲右突,激烈对打起来。姑父不幸被带翻倒地,被两头牛冲撞踩踏,犁也从身上拖过。姑父前胸后背骨头断了几根,浑身鲜血淋漓,人已是昏迷不醒。队里紧急叫了救护车,把姑父送到陡湖堤。公安县医院见姑父伤势过重,建议转往沙市荆州。转到沙市后,医生怕出人命,又建议转往武汉。有气无力的姑父说:“回去吧!我们去找二岳父。”生产队又安排用担架抬着姑父,乘船过长江,来到了我家。爷爷为姑父检查了全身伤情后,便有针对性地逐一接骨,再在伤处敷上药。姑父全身被绷带夹板绑得像个粽子一样。锡烈伯因是姑父亲舅哥,便把姑父接回家中养伤。在爷爷精准施治下,又得亏锡烈伯一家无微不至地照料,三个多月后,姑父完全康复了。姑父来辞别时,为爷爷磕了一个头,说多亏爷爷救回了自己一条命。
爷爷常涚:“医者父母心,救死扶伤,有一线生命迹象的都要全力施救,不因其危险而见死不救,不因其贫困而见利忘义。”姑父病危如此,公安、沙市两处医院都推之门外,爷爷却全凭一己之力尽力施救。病人困难的,爷爷常分文不取。姑父这样危重的病人,又是生产队公费,爷爷也仅收了一百元医药费。
爷爷的武功,我未亲见,但听锡贤大叔讲过两件趣闻轶事。
大叔说,我爷爷的武功是师从一位走南闯北的船帮武师所学。爷爷武功了得,一般三五个青壮年近不了身。
民国时期,爷爷与一位同道到松滋县刘家场山上去采草药。山道上忽然间闪出三个高大威猛的黑衣人,他们要爷爷二人交买路钱。爷爷说:“我们只是上山采草药,并不是过路客商,身上并无银两,请各位好汉高抬贵手。”说完并拱了拱手。黑衣人的首领冲上前来,两个随从紧跟其后,欲要强行搜身。待近得身前,爷爷瞬间一掌,拍在首领身上。首领撞翻两个随从,摔出几丈远。见势不妙,他们飞快爬起来忍痛开跑,边跑边喊:“你们有种等着!”爷爷两人采齐草药原路返回,同伴说要小心那三个黑衣人找同伙来报复。爷爷说:“别怕!来多少打多少!正好为民除害!”爷爷二人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刘家场,也没再见一个黑衣人的影子。
另一件轶事,是为锡贤大叔父亲,我三爷爷讨要学费的故事。当年,三爷爷在东堤港教了一年书,到了年底,有一半家庭欠费不交。据说,那里是个土匪窝子。我爷爷听三爷爷说后,义愤填膺,便组织了罗府一众武生,带上锣鼓鞭炮与狮子皮,到学堂门前禾场上,摆上一张大桌子,桌上再叠加两重大板凳。布置停当,便锣鼓齐鸣,鞭炮齐放,引得东堤港乡邻前来看热闹。见人到得差不多了,爷爷朝锣鼓压了压手,锣鼓停后,抱拳朗声说道:“各位乡邻,学堂年底放假,我们罗府弟兄特来为学堂舞狮一场,以感谢各位的厚爱。”说完手一挥,锣鼓再次响起,雄狮首先绕场一周,向人群致意,然后摆摆头,眨眨眼,吻吻脚,一时跳跃,一时翻滾。锣鼓急切时,雄狮按按前爪,一步飞腾,轻松落在大桌板凳上,伸伸头,吻吻凳,一步步攀上最高的长凳,一番腾挪闪转后,再全身直立,举头拜天,欲上苍穹,末了,一个筋斗,翻下桌来,稳落在地上,就地一滾,再亮相鞠躬,绕场一周。引得众人鼓掌叫好,一片欢腾。这时,爷爷敲锣一声,拱手对众人说:“下面表演第二出,由么徒弟锡海举石磙绕场致谢!”爷爷说完,众人散开,锡海伯伯走到石磙边,深吸一口气,马步深蹲,双手抓住石磙两头眼窝,呼地一下举过头顶,稳稳地站起来,围着禾场走了三圈,再缓缓放在地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看得众人胆战心惊、目瞪口呆,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爷爷再敲铜锣,待众人安静,再大声说道:“各位乡亲,我们罗先生在这里教书,承蒙各位抬爱。一年到头了,也要过年了,有的家长孩子报名时就交齐了学费,但有的人拖到现在还不交,三番五次讨要,竟以各种理由一推再推。实在家徒四壁的,我们可以分文不取。若是仗着某种势力欺负人的,我们绝不怕事。今天,我们限一个时辰,欠费的必须交钱到学堂。超时不交,我们今天会亲自登门讨个说法。烦请各位乡邻相互转告一声。拜托了!”爷爷说完,向四周抱拳拱了拱手。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太不像话!学费拖到过年,还要兴师动众,让人来上门讨要!”人们散去后,不一会,欠费的陆续交来学费,并连连道歉,抱拳拱手。不到半个时辰,欠费收齐了。回家路上,锣鼓又一路响起“咚呛咚呛咚咚呛”,雄狮也摇头摆尾,沿途招摇。经此一役,罗家台从此声名远播,土匪打劫也会绕过罗家台。爷爷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一时传为佳话。
我爷爷七十多岁高龄时,身患高血压。一天,大哥二女儿萍儿不见了。一家人心急如焚,四处去找。爷爷也拄着拐杖,前村找到后村。孩子终于找到了。爷爷却因一路奔走,急火攻心,导致血管断裂,嘴里鼻里鲜血奔涌,流了半脸盆。爷爷睡到床上后,已奄奄一息。我们一家人齐守床前。爷爷要大哥舀碗水拿个勺子来,在心口刮痧。大哥刮了一会,爷爷问有没有红色印痕?大哥如实说没有。爷爷便交待:“怕是打不过今夜了,你们好好守一夜。”听到这句话,一家人已是泪眼婆娑。不到晩上十点,爷爷便没了声息,撒手西去。闻讯赶来的欢喜么姨、玉珍姐、玉秀姐一个个哭得呼天喊地。我们父子兄弟跪伏在地,泪流满面,忙着磕头烧纸钱。翌日,四方乡邻闻讯,纷纷来吊唁。送葬时适逢大雨,老天也为之垂泪。滂沱大雨中,送行的队伍也有几百人。
医武双馨的爷爷就这样匆匆走了。
爷爷生前曾无数次逼我学医,我却要爷爷先教我学武。爷爷怕我学武闯祸,说旧社会是为对付恶霸土匪,新中国共产党领导,太平世界,学武干什么?我和爷爷拧上了。无论爷爷让我扯一个草药奖给一元钱,还是切药时为我讲解药的成份及功效,我总是心不在焉,左耳进右耳出。爷爷的医武双艺随着爷爷的归天而失传了。
世上难买后悔药。爷爷,请您的在天之灵原谅您的孙儿,孙儿在这里虔诚地向您道一声:“敬爱的爷爷,对不起!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孙儿,一定处处听从您的教诲,再不迕逆毫分!”
写於深圳龙岗
二O二二年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