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府族谱,历来遵循男尊女卑的礼教。但却有一次破例,不惜篇幅,不吝笔墨,刋载了一篇《杨二婆传记》。
民国十二年,我的二婆,经媒妁之言,十八岁未满时,就嫁给了罗府三房的义宽二爷爷。听人说,那年月虽然吃糠咽菜,但二婆却出落得亭亭玉立,瓜子脸,杨柳细腰,风姿绰约,好似下凡的七仙女。无人不羡慕二爷爷好福气。
二爷爷的福气不仅是因为二婆长得美若天仙,更因为二婆多才多艺。二婆自幼习得女红,绣的手巾,绣的鞋垫,纳的鞋底,那上面或是鸳鸯戏水,或是迎春花开,或是出水芙蓉,无不栩栩如生。二婆尤其是还会纺纱织布,有一身量体裁衣的缝纫手艺,不知羡煞多少人。
二爷爷家在村子南头,靠近三口荷塘的土路边上。二间半茅草房后,长满一园青青的翠竹。竹林里,有飞来窜去,呼朋引伴的各种小鸟,还有难得一见的金丝雀儿。
二爷爷二婆新婚燕尔,平日里,夫唱妇随,男耕女织。闲暇,二爷爷也常用竹子编些筲箕、竹篮、箩筛,挑到集镇上去卖,换些油盐钱来。二婆也纺纱织布,为乡邻们量体做新衣,挣钱补贴家用。有时,二爷爷晚上去下毫儿捕鱼,二婆也常相随相伴;有时,二婆去门前荷塘洗衣,二爷爷也总会陪伴着把小桶的衣提去提回。小日子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二爷爷与二婆恩恩爱爱,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也许是天生妒忌,好日子一年不到,我二爷爷突患恶疾,一病不起。我二婆心急如焚,四处寻医问诊,忙前忙后,煎药喂药,日夜服侍。本不富裕的家,因病致贫,最后只落得家徒四壁,人财两空。二爷爷竟丢下二婆撒手西去。
二爷爷仙逝后,二婆常常看着门前洗衣的荷塘发呆,终日以泪洗面,几欲追随二爷爷而去。族人们轮番来宽慰陪伴,借故来找二婆缝制新衣。二婆便要忙着为族人量体裁衣,那时没有缝纫机,全靠手工制作,连扣子也是用布条卷成,一针针缝上去。二婆在日夜忙碌中,只得把思念悲伤,缝进衣裳里,纺进纱线里,织进布匹里。
冬去春来,日子也就这样过。
二爷爷过世一年后,相继有好心人劝二婆改嫁。说二婆才年仅十九岁,又没有孩子,趁着年轻,早日找个好人家。可二婆心意坚定,决心为二爷爷守寡一辈子,坚守“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的封建礼教,誓死不再嫁人。无论媒人踏破了门槛,还是说破了嘴皮,二婆一律拒人于千里之外,对二爷爷忠贞如山。
日子如流水,就这样一天天逝去。
在那十年九水,战乱连年,民不潦生的岁月里,二爷爷的亲弟三爷爷义泽与三婆也双双病逝,丢下两岁的锡龙么叔一个孤儿。么叔幼小,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二婆见状,同病相怜,抱回么叔,当做自己亲生儿进行养育。从此,母子俩相依为命。二婆生命里像是找到了归宿,日子里多了一份忙碌,多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份寄托。二婆把大米小米磨成粉,煮成糊糊,吹凉了,一勺一勺喂进么叔嘴里。每到夜里,二婆总要把么叔搂在怀里入睡,有时还得半夜起床端屎端尿。怕么叔缺营养,鸡婆下的蛋,全成了么叔一人的福利。二婆还时常用二爷爷的竹毫儿,去下到水沟里,捕捉些泥鳅、黄鳝、鲫鱼。把鱼儿做成美味的佳肴,撕碎了拌在米饭里,去一口口喂给么叔吃。在二婆的精心抚养下,么叔长了一副好身板,是我们村子里除了我大哥外,唯一能挑四箩筐豌豆,在打谷场走三圈的大力士。
人们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二爷爷的四弟,在江陵县做上门女婿的义茂四爷爷,也不幸与四婆相继病逝,留下五岁的礼祥叔与三岁的锡虎叔无依无靠,双双也成了孤儿。罗府家族接回了我两位叔叔后,二婆觉得是二爷爷四弟的孩子,也是自己的责任,请求由自己一并抚养。族人几经商议,同意了二婆的请求,不过,抚养费要由族人根据经济条件公摊供给。从此,年轻的二婆有了三个孩子,家里增添了无尽的欢声笑语。二婆不仅供三位叔叔吃,供三位叔叔穿,还要供三位叔叔念私塾。三位叔叔成了二婆婆的天,成了二婆婆的地。二婆从此一扫脸上阴霾,变得活泼开朗,脸上总是写满笑意。春天,二婆婆带叔叔们一起放风筝;夏天,带叔叔们一起拾蝉蜕;秋天,带叔叔们一起摘瓜果;冬天,带叔叔们一起堆雪人。叔叔们在二婆天使般的照护下,一个个幸福无比。谁能看出,这却是几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
罗府四房的三爷爷又不幸仙逝,三婆婆早早下堂,三岁的锡忠大叔又不幸成了孤儿。罗府家族又将其领回,再度交给了二婆抚养。我还依稀记得锡忠大叔长大后,上学下学时背着书包的身影。二婆家里,成了收容所,也成了幼儿园。一个寡母抚养四个儿子,只得晩睡早起,废寝忘食。晚上纺纱时,二婆在油灯下,右手摇车,左手抽纱,那棉线仿佛就藏在棉条里,被绵绵不断地抽出来,像变魔术一样。白天织布时,二婆先在木制织布机上布好经线,再把纺好的棉线穿在一个两头尖尖的梭子上,脚踩踏板,梭子就会带着棉线左右两边穿梭起来,十分有趣。除此之外,二婆还要做饭洗衣,喂鸡喂猪,打扫门庭,忙得不亦乐乎。每逢端午节,一家人一起包粽子,挂艾草;每逢中秋节,一家人一起吃月饼,尝月亮;每逢过新年,一家人一起贴春联,放鞭炮。别人孩子所享有的,我的叔叔们一样不比别人少。
我出生后,母亲白天要上工,因为我亲婆婆过世早,便把我也送到二婆家,一起凑热闹。我成了二婆当时唯一的孙儿。二婆总是对我格外疼爱,一次次把我暖在怀窝里,真个是抱着怕飞了,含着怕化了。母亲下工后来接我回家,二婆总是千般不舍,亲了又亲。我至今还记得二婆婆这份甜蜜,这份温馨。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
叔叔们相继长大成人,二婆又操持为四个叔叔娶妻完婚。婚后,礼祥叔、锡虎叔、锡忠叔都携妻告别二婆,回到自己出生地去了。二婆和锡龙叔一直生活在一起。锡龙叔有了孩子后,二婆婆又忙着开始带孙女灵芝、林新。逢年过节,另三位叔叔就会携妻带子,前来给二婆磕头,感谢多年养育之恩。二婆扶起他们时,总会泪水盈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是六五年九月间,二婆突发重病,危在旦夕。锡龙么叔又因奉生产队差遣,外出江陵寻找队里丢失的一头水牯牛去了。罗府族人闻讯纷纷捐款,请医上门。二婆终因积劳成疾,以致油尽灯枯,抢救无效,归天而去,终年刚刚六十岁。
我父亲当即招集罗府族人一起,报信息,置棺木,请和尚,打丧鼓。待锡龙么叔与三位叔叔携家带口赶到时,二婆早已入殓。四家人齐伏灵前,长跪不起,泪流满面。想起二婆十九岁开始守寡,鞠躬尽瘁抚养四个孤儿,到头来却是各奔东西,临别时,都不曾见上一面,一个个怎不泪满衣襟。
“好女不嫁二夫”的礼教毁了二婆婆一生的幸福,四个孤儿却带给了二婆婆生前无尽的欢乐。二婆婆以守寡之身呕心沥血,竭尽所能,用人间大爱救度了四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二婆婆,您若在天有灵,一定要到凡间来看一看,您抚养的儿子们,现在已是儿孙满堂,今非昔比。当“天地间荡起滾滾春潮,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的歌声响彻中华大地时,您当年抚养的孤儿,我锡忠大叔,已成了罗府的一面旗帜,南下创业,开疆拓土,带出了罗府一群后辈精英,现在开豪车,住豪宅,那都不是事。没有您,就没有叔叔们的今日。
二婆婆,您是人间的楷模,您是罗府的丰碑。
罗府族谱,历来遵循男尊女卑的礼教。这次续谱,破了惯例,由您抚养的孤儿锡忠大叔口叙,由您的重孙兆权撰文,浓墨重彩写了《杨二婆传记》,刋在族谱人物传记栏目里,以令后人代代相传,以令后人世代铭记。
愿二婆地下安息!
写就于深圳市龙岗区
二O二二年四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