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姓曹,名里三个字。没人知道中间那个字是什么,乡亲就叫他阿喜。他看上去也很喜气,胖胖的,眼里常含着笑。
没人见他哭过,他总是在笑。他那个疯子老婆死了也没见他哭,老娘生病也没见他哭。他好像不会哭。遇见红事,见他笑得比新人还欢;遇见白事,不管是谁躺在棺材板里都只能看到他低个头站在前面。好奇的人上前一瞅,没哭,眼睛闭着,好像要睡着了。
阿喜脑子不坏,也不聪明,只是有力气,有力气就去拉大炮,搬砖头,最后又回来种庄稼,好像在他一辈子里塞了三辈子力气一样,就又有人叫他蛮子。阿喜喜欢别人叫他蛮子,他觉得蛮子说明他有力气,有力气就有钱,有钱就有饭吃,就能养活娘和自己。
阿喜很小的时候死了爹,后来又死了老婆,阿喜只有生病的老娘,院里的狗都被人偷了卖去。没人来扰他清净,乡亲都怕阿喜,他青黑色拳头,谁惹一下都得丢半条命。
阿喜扛着锄头走在乡道上,望天上望去,第一眼看出来马上要下大雨,阿喜赶紧扛着锄头快步走。
第二眼看见隔壁老刘家的高屋顶,一根长长的,叫做避雷针的东西在黑天空里被风吹得晃来晃去,阿喜花了眼。
第三眼看到了自家破草席盖住的屋顶,在快要黑透的天空里窸窸窣窣地像树叶吹起来一样响。阿喜没有叹气,阿喜扛着锄头顶开门,第四眼看到了自己的娘。
娘拥着单薄的衣服,坐在院子里一张破椅子上给阿喜缝衣裳。
娘看到了阿喜,赶紧招呼他吃完饭。
于是阿喜第五眼看到了腌萝卜酸菜和沾着炉灰的米饭,他应和一声,抓起筷子,端起破瓷碗往嘴里扒饭。
阿喜的第六眼好像看到了在扒饭的自己和看着自己的老娘。
阿喜从银行跌跌撞撞地取了钱,挺厚一叠。阿喜把钱包好放在包里,还象征性地拍了拍包,好像确认它装好了一样,又笑着往家里赶。
一路上,阿喜和老李打了招呼,又路过了狗子的新屋,路过了三柱的新屋,路过了老刘屋子的大前门,最后到了自己的破屋。
然后阿喜笑着推开门,又小心翼翼地合上,他怕有谁看见自己。阿喜捂着包,躲进老屋。
阿喜说,娘,我想盖屋子,就盖两间,盖个大房顶。
说着,阿喜从包里掏钱,掏出来两大叠,一叠在银行里现取,一叠阿喜随身带着,种庄稼也带着,吃饭睡觉都带着。
老娘没有说话,她看着儿子笑。老娘动了动嘴,阿喜看到她的喉咙动了一下,老娘说,盖吧盖吧,我也想住新屋了咧。
阿喜又笑了,然后装作大牌一样,用黑手掌在两大叠钱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边拍边笑。
阿喜开始盖新屋了。村里无聊的老太老头子都来看,阿喜没理他们,帮师傅搅着稀泥。
他们说,阿喜,你要盖多大的屋子啊?
阿喜回答,盖个小的就行了,房顶要高,我想回家的时候先看到自家房顶呢。
隔壁的老刘也来了,听到这话的时候他躲在人群里笑得最欢,他露着嗓子眼问,哦呀,那我回去应该把我家的房顶砍好长一截呢!
人们都笑了,乡亲都知道老刘家的房顶最高,三层楼,白墙皮,十年不脱灰。老刘家放一桶白浆,随时刷着,刷房顶,刷院墙里里外外,还沾到阿喜家的破篱笆上面,就像是小孩脏兮兮的脸沾上了粉底。
阿喜没说话,他合计着应该先拆篱笆。但是他没有动,他满脸通红地接着搅稀泥。
人走完了,阿喜接着帮师傅跑上跑下,他明天就想看到新屋。天黑下来了,师傅走了,阿喜拖着脚进了老屋,倒在破席片上睡着了。老娘问他晚饭,阿喜打着呼噜没有回应。
阿喜不能再陪着师傅干活,他要去种庄稼。阿喜种着庄稼,险些锄错了草。阿喜的力气有些泄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又觉得不舒服,躺在地上,还觉得不舒服,又站起来。
天很晴,连一片云都看不见。一只鸟飞过几棵树,停在阿喜脚边,和他一起往阿喜的院子望。那里灰扑扑的,锯木头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天地上,灰尘的声音绕着阿喜的院子转啊转。
阿喜发现了那只鸟,蹲下来问它,你看,我的院子是不是很大?
鸟没有回答,叫了一声就飞走了。
阿喜闷闷地抓起锄头锄地。
阿喜的屋子盖好了,没有他想象的大,院子还空一大截。可是阿喜攒下来的钱只够盖这么大了,剩下的钱,阿喜要买一张大椅子,两张大床,一张小桌子。他还买了青砖,过几天师傅再来,要把砖铺在屋子外面,粘住了,摸上去就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阿喜又开始笑,笑着走进屋里,又踱出来,又走进去,走了好久好久。老娘看不下去,也笑着让阿喜去老屋吃饭。阿喜就跳下新屋台阶,进了新屋对面的老屋。坐在缺角椅子上,阿喜差点摔一跤。
阿喜摸着头跟老娘说,我下午就去买家具,我给娘买一张大椅子,给我也买一张椅子,不缺角的,我就不会摔了。
老娘也笑着给阿喜盛饭。
阿喜进了城,在家具城里讨价还价了一下午。阿喜赢了。他挺着身板出了家具城,看城里高大的房子接着笑。
不就是房子吗?我马上也要有新的啦。阿喜忍不住想,走在街上,他好几次想兴奋地蹦来蹦去,可阿喜是成年人了,他就只能规规矩矩地挨着城里地砖的线缝走。
阿喜的家具进了屋子。两张大床,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老娘的。一张桌子,用来吃饭。阿喜坐在桌子上,满心不自在,他拘谨地好像是今天结婚的新郎。结婚对象是他的屋子。阿喜忍不住偷偷笑。
阿喜又大笑,笑得很像老刘露出嗓子眼儿。
过几天要贴砖了,留到那个时候再笑。阿喜忍住了,阿喜又觉得忍不了。
老娘在家里打水摔了一跤,阿喜把老娘送进医院。好不容易排上队,医生说老娘骨折,要做手术。
阿喜急得浑身冒冷汗,连忙帮老娘安顿好,抓出包里的钱拍在桌子上,送老娘到了病床上。老娘疼得龇牙咧嘴,阿喜愁得火烧眉毛。
老娘说,不要着急呀,这就是小病嘛。
阿喜急得快哭,可是他没有哭,他闭着眼睛,坐在老娘床头,老娘躺着摸了一把他的头发,摸得灰扑扑的。
医生送来一张付款单,阿喜不识字,只看到上面好几位数的数字,阿喜现在只认得数字。医生伸手要钱,阿喜没有更多的钱。
阿喜勉强安顿好老娘,跟医生知会了一下,转身拔腿往医院外面跑。
阿喜抬头跑过街道,跑过川流不息的汽车和人群,跑出了人群,跑过了几棵大树,跑得气喘吁吁。阿喜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没有停下,阿喜觉得自己有的是力气,可是现在力气好像派不上用场,他心里有点泄力了。
阿喜跑进了村,去敲老刘家的门。老刘睁着个大眼睛把阿喜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听了好几遍阿喜的话才明白。
老刘转身去拿钱,抓出一叠。阿喜浑身冒起冷汗,他不知道进医院要这么多钱。老刘细数了一遍,又开了一张条子,让阿喜画一个十字,盖上拇指印。老刘把钱叠好递给阿喜,又看了一眼条子,收进口袋里。
阿喜没有细看,又抓起钱往外面冲。一直冲到医院,老娘还等着,护士站在他旁边给他打针。
阿喜进了缴费处,付出去一叠钱,老娘进了手术室。阿喜长吐一口气,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
老娘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回家了,住院费太贵,阿喜给不起。阿喜背着老娘往家走,背得稳稳的。老娘的骨头磕着阿喜,疼得阿喜倒吸气。
阿喜不知道吸气是累的,还是疼得。走到了家,浑身湿的像淋了雨。阿喜擦了擦自己的身子,又去安顿老娘睡下。
然后阿喜走到井边拉起来两桶水,又钻进老屋厨房去挖了一勺酸萝卜咸菜,抓了几筷子大头菜疙瘩。
阿喜把饭端上了桌,然后跑去摸放在院子里的青砖。阿喜摸了一下,觉得很凉,又摸了一下,直到摸得暖暖的,阿喜才转身回屋吃饭,饭已经凉了,阿喜端着凉凉的饭碗坐在新屋台阶上接着摸砖,直到晚上才吃完饭。
老娘睡着了,阿喜没有摸着砖笑。他已经没有钱请师傅来贴砖了。
老刘登门要钱,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张纸,上面写着阿喜不认识的字,画着阿喜画的刺眼十字,阿喜没有钱。
老刘说自己真的急用。阿喜还是说没有。老刘进了阿喜家院子,看到那堆新砖眼睛一亮。
老刘指着砖对阿喜说,要不你把那砖当给我吧?我要钱就是想贴砖的。
阿喜问,你那桶白浆嘞?怎么不刷上去?
老刘笑着说,想贴砖了,白浆什么的太费事了。
阿喜没有说话。老刘接着说,反正你也没有钱贴砖了吧?还不如就当给我,我这次只要这些砖,其他的呀,咱们下次再说。
阿喜走到砖旁边,摸了一把砖。阿喜在砖堆旁边走来走去,又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摸了一把自己灰扑扑的头发。又站起来摸砖,边摸边往自己的新屋看,看得眼酸了,阿喜转头来看老刘,又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拿去吧。
老刘良心好像突然不忍起来,扭扭捏捏的。阿喜突然推了老刘一把,笑着把老刘送出门,一把抱起青砖和老刘进他的家门,一连抱了好几趟,两个人才把砖抱完。
老刘抹了一把汗问,阿喜啊,来我家坐坐吧。阿喜也擦了一把汗,拒绝了老刘。阿喜走出老刘家的家门,又站在他家门口看。
老刘家的屋子很气派,高大的房顶,是阿喜扛着锄头回来往天上望,除了天空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东西。以前是白白的房顶,可是阿喜知道,过几天老刘家的屋子会贴满青砖,不只是贴上自己家的砖,他家的屋子大,还会混着从城里运来的新砖。
如果是那样,一定是村子里棒的屋子了。阿喜有点羡慕,他用脏手的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往家里去。
只过了几天,阿喜扛着锄头回家的时候,就看到老刘家贴上了新砖,整座屋子像是突然膨大了一样,显得更大了。夕阳照在老刘家的大房顶,刺眼得阿喜睁不开眼睛。他觉得,自己以后回家,第一眼就得看见老刘家的屋顶了。
阿喜很想上去摸一把,可是他忍住了。他没有看出来哪些砖是自己家的,他看到清一色的青砖在阳光下冒着幸福的颜色。
可是阿喜家的屋子光秃秃的。阿喜闭着眼睛进了院子,又进了新屋,他想,他也想贴砖。各种颜色的,金色的怎么样?算了,还是青色的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家的屋子也会大一倍吗?阿喜越想越幸福,越想越想笑,越想越有力气了。
阿喜翻身起来,老娘已经把饭准备好,阿喜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地啃了两口。
阿喜的庄稼种的很好,留了粮食,剩下的换成钱,换成钱的第一个周天,老刘就登门了。
阿喜把一叠不算太薄的钱放在桌子上让老刘点了点,老刘点完了,摇了摇头,表示不够。阿喜把自己坐的大椅子拉出来给老刘,老刘摇摇头。阿喜又把桌子往他那推了推,老刘点点头。
阿喜的桌子又要被拉走了。阿喜用手在桌子上摸了又摸,就像在摸自己的砖一样。老刘在桌子上撕掉了皱巴巴的借条,又扔在地上。
老刘说,没事啊,阿喜,都可以再挣嘛。阿喜说,别叫我阿喜啦,你们还是叫我蛮子吧!
老刘瞪大眼睛,觉得有点好笑地问为什么。
阿喜笑着说,蛮子有力气,蛮子能挣钱!
阿喜的桌子被拉走了。他把老屋的桌子拉到了新屋,在新屋白墙做背景里用旧桌椅吃饭,老娘用筷子给他夹了很大一筷子青菜。
阿喜对老娘笑,边笑边扒饭。
阿喜种完庄稼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是老刘家的房顶,青砖上停着一只鸟,鸟扇了一下翅膀,看着阿喜家白色变得灰扑扑的房顶,又飞走了。
阿喜第二眼看到了地上两颗草和一块石头,草吊在路边的墙缝里,石头挨着草,把草压弯下去。阿喜觉得自己就像那颗草。又不像那棵草。阿喜蹲下来,把石头从小草身上拿走了。
阿喜抬头,第三眼又看见了自家院墙。上面没有白斑了,灰灰的就像小孩脏脏的脸,脏的很均匀。
阿喜第四眼看见了坐在院子里的老娘。门没有关,老娘在等他回家。阿喜第五眼看见老娘笑了,笑着拍了拍阿喜的背。
阿喜第六眼看到了新屋里的旧桌子和缺了一个口子的碗。阿喜扒饭,第七眼看到了饭里的炉灰和饭里埋着的黑酸菜。
他第八眼看到自己的新屋好亮堂,看到乡亲们站在他的屋子里啧啧地赞叹,看到一个人拍了一把他的背,跟他说,蛮子啊,真不错!
阿喜又笑了,笑着把那个人想象成了老刘。又在笑里看见了自家房顶贴着青砖,结结实实的,看上去很安稳,房子好像膨大了一样,显得很气派,在阳关下闪着笑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