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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银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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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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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堪回首

一直以来,我都执拗地认为,柳老师和胡老师的离世,与我是有着某种内在关联的。尤其是成年后,这种负疚感更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总是想: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或许今天,他们应该各自过着另外一种生活吧?然而,过去了的毕竟已经过去,无论你有千般的悔意,万般的无奈,逝去的生命是不可能起死回生的。


             一


那一年我十二岁,读小学四年级。我的班主任胡志刚老师,是我们大队三队人。他二十刚出头,高高的个子,人很精瘦,一张有些黝黑的脸上,时常挂着微笑。他很腼腆,一说话,脸上总会现出红晕。胡老师既是班主任,又是语文老师。说实话,我们全班同学都很喜欢听他的讲课。每次上课,他都讲得绘声绘色,有条不紊,同学们都听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

     一直以来,我的语文成绩在班级都是名列前茅,尤其是我写的作文,每次胡老师都要在班上作为范文念给大家听。胡老师对我很器重,为此我有些沾沾自喜,心里也对胡老师有一种感激之情。

一天下午,下第一节语文课的时候,同学们都鸭子浮水似的,纷纷跑出教室,唯独我一个人坐在课桌前看娃娃书。胡老师突然来到我的身边,把一个白色的信封放在我的桌子上,轻声对我说:“鸽子,帮我把这东西交给柳老师一下,别跟其他同学讲。”我会意地点了点头,二话没说就拿起信封,往二年级跑去。我见柳老师正站在教室门口,望着操场上几个踢毽子的女同学在出神。我什么也没有说,把信封往她怀里一塞,没等她回过神来,就跑回了教室。

柳老师是二年级的数学老师,十八九岁的样子,人生得漂亮极了:一张瓜子脸,白皙晳的;一双杏仁眼,总是含着微微的笑意;乌黑亮丽的头发上,总是别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她穿着一身得体好看的白底带蓝的运动服,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像是一只快乐的蝴蝶儿在忽闪忽闪着。我们班的同学,不管男生还是女生,私下里都称柳老师是“红蝴蝶”。

到了下第三节课的时候,我刚一出教室门,柳老师就向我轻轻地招了一下手,我心领神会,连厕所也没去,就跑到柳老师身边。柳老师从怀里掏出一张用白纸折叠成的呈长方形、四角方正的纸笺来,递给我,说道:“给胡老师!”我猜想,一定是柳老师给胡老师的回信吧?我一转身,跑进了教室。胡老师接过我递给他的信笺,脍上露出一片欣喜来。他急不可待地打开,在教室角边站立,看了起来。随后,他便把信笺折叠起来,放进了口袋。

一连几天,我都承担着胡老师和柳老师之间的信使职责,为他们鸿雁传书。但是心里始终有一个疑惑,我弄不明白:胡老师和柳老师都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他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清呢?还非要我这个局外人来掺和?虽然说胡老师是个腼腆的人,但也不至于要这样吧!

大约一个礼拜后,胡老师和柳老师便没有再让我传递书信了。我也歇了口气,若无其事地和以往一样,照常上课,下课,看娃娃书,上厕所,上学,放学,回家……

但胡老师和柳老师在一起说话的时间明显多了。放学后,我还经常看到胡老师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老远后,送柳老师到她住的地方去。


            二


柳老师名叫柳桃红,是武汉市人。两年前,她和十多名男女知识青年一起,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到了我们大队。为此,大队专门在位于一队段面的通顺河的河堤上,建了一排十五六间青砖红瓦、玻璃门窗的知青房。这排房子独自坐落在堤面上,坐北朝南,四周是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风一吹,飒飒作响。房子的北边是贯穿全县的通顺河,放眼望去,一汪清澈见底的河水,缥缥缈缈,向东缓缓流淌。房子前面,是一个几百亩大的水塘。这个水塘是清朝光绪年间通顺河决堤时被洪水冲击而成。水塘四周长满了水杉、杨树和柳树,一片浓荫,这个水塘里养着许多优质渔。知青们来后,又开始用河蚌在水塘养殖珍珠了。

柳桃红是高中生,在知青点和大家一起养渔养珍珠,很是得心应手,深受大队干部的喜爱。九月份学校开学的时候,二年级的吴琴老师出嫁了,大队便把柳桃红安排到了学校,做了一名老师。虽然在学校教书,但柳老师却依然住在知青房。自从胡老师和她相好后,无论晴天下雨,胡老师总是要把她送到知青点后才回到自己的家。可以看出,一对年轻人,对彼此都充满了一种纯真和美好的情愫。

那时候学校有个规定,每逢星期四的下午都要放半天假。放假后,同学们都纷纷往家里跑,但也有同学回家吃过饭后,又跑到学校操场上,在砖砌的乒乓球桌上打乒乓球。有的则在打篮球,玩得很惬意。我是一个乒乓球迷,吃过午饭后早早地跑来了。我看到胡老师推着自行车,车后衣架上用一条小麻绳绑着一叠被子和衣服,柳老师肩上挎着一个军绿色的挎包。看样子,胡老师是帮柳老师搬行李了,柳老师要住到学校里了。

学校办公室东边不远处,有几间空房子,平时是没人住的。因为老师都是本大队的,离家不远,去来方便,所以,这几间房子,一直闲置在那里。柳老师搬来后,把房子的门窗玻璃用水擦过好几遍,洁净如新。地上的落叶杂草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胡老师经常备课改作业到很晚,有时候干脆和柳老师一起吃晚饭。校园里有一片空地,以前一直长满了杂草。星期天的时候,胡老师从家里搬来了镢头、铁锹和钉耙,带来了几撂种子,和柳老师忙活了半天,把地整得平平整整,撒上了各类种子。胡老师还从家里背来了豌豆、大米、红薯等,送给柳老师。两人情投意合,有说有笑,人看了,都羡慕得要死。我们的数学老师万华山总是跟胡老师开玩笑说:“胡老师,你捡了一个大漏了哦!要好好珍惜哦!”


             三


胡老师和柳老师的爱情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了。学校的老师和大队的群众都觉得他们的爱情最完美不过的了。因为胡老师是那时候大队最红的人:他的父亲是抗美援朝退伍老战士,虽然一只眼睛失明了,但享受国家伤残军人待遇,条件比一般家庭要好得多,而且他们家世代务农,是光荣的贫下中农家庭。而柳老师的父母亲,都是城市的普通工人,思想觉悟高,当上级号召广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一下,他们便积极主动地让儿子和女儿报了名,临出发前,他们还一再叮嘱女儿桃红,到了农村,要虚心向劳动人民学习,向贫下中农靠拢,做一个政治合格,思想上进的好青年,桃红都一一牢记在了心上。

可以说,胡老师和柳老师的爱情,堪称完美。在夜色朦胧的月光下,在微风吹拂的晨曦中,时常看得见他们肩并肩,手挽手的身影。甜蜜的爱情带给他们对未来无尽的憧憬……

然而,事情却并未朝他们所期待的方向发展。胡老师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三四百米远的地方。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到学校来看她或者陪她说话。一天晚上,天下着小雨。胡老师从家里端着一碗鸡汤来到学校,这是他的母亲专门让他给柳老师送来的。白天柳老师告诉他,她已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且已经有三个月了。他很欣喜,但也很害怕。因为那时候未婚先孕是被人们所不耻的,尤其是像自己和柳老师这样的人,根子红,苗子正。如果让外人知道了,不戳穿后脊背才怪呢!

当胡老师走近柳老师住的房间时,他看到屋里的煤油灯亮着,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晃动着。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来。只听到那男子的声音:“桃红!我是真心爱你的。你一来,我就爱上你了。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这声音一听他就知道了,是大队书记王习兵。胡老师心里一紧,“莫非桃红和他有一腿?”他在心里问自己。只听到王习兵又说:“大队那么多知识青年,唯独你能来教书,还不是我关照的你?”王习兵说到这里,咳嗽一声,“我已经接到通知,你们知青马上就可以返城了。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别说了。”桃红叹息了一声,接着说,“我,我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可是我,我……”桃红说着有些哽咽了。听到这里,胡老师一紧张,手上的碗“叭”地掉在了地上。“谁?”王习兵在里面大声喊道,“桃红,你放心,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会负责的!”王习兵拉开房门,对着拼命逃走的胡老师叫道,“桃红,有我,谁也不敢欺负你!”“你都说些什么呀?王书记!”桃红跟了出来,几乎是哭着说。

第二天,胡老师来到学校,他一脸阴云,也没有理柳老师。中午放学后,她把胡老师拉到房间,怔怔地望着胡老师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昨晚的事?你误会了志刚!”胡老师愤愤地说:“你和他有多久了?为什么瞒着我?”他盯着她,恨不得把她的五脏六腑看穿。“我没有。志刚。真的。”柳老师举起右手,做出发誓的样子来,“他说上面来了文件,通知知青返城,所以来告诉我!”“不会这么简单吧?”胡老师逼问道,“孩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柳老师反问道,“不错,我们知青初到这里的时候,王习兵是打过我的主意,但都被我挡回去了。他是书记,我也不能完全跟他撕破脸皮吧?那样,他找我茬儿整我,那不是现成的?”柳老师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她又拉过胡老师的手,央求道,“志刚,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骗你不得好死!”“我也听人说过了,现在知青都在抢着往城里跑。耍个手段,不足为奇!”胡老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胡老师远去的背影,柳老师心里涌起一股悲凉来。

的确如她所说,王习兵是这个大队的土皇帝,住在知青点的四个女知青,人人都遭到过他的猥亵,整个大队的群众都知道,但在那个权大于法,法制被践踏的年代,人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柳老师能说会道,想方设法搪塞王习兵,自己才得以免遭侵害,多次躲过他的纠缠和猥亵,这是她深感幸运的。可是,胡志刚对自己的不信任又使她深感苦恼和失望,尤其是看到自己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在一天一天长大,她的忧愁和烦恼也在与日俱增。


             四


一连几天,胡老师都没有来学校上课,柳老师心急如焚。她找到胡老师家里去,两位老人都说,不知道儿子去了哪儿。柳老师急了,她回到学校,一边上着课,一边暗自流着泪。

十月份,大队大礼堂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大红的喜报,胡老师和大队另一个叫李霜儿的青年光荣入伍了,而且马上就要出发了。柳老师多想看一眼他,可是,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到他这样的对待?她的心里有些绝望了。

胡老师来到了部队,他心里的一个结始终没有解开。他只想在部队这个大学校里好好磨炼自己,忘掉过去,一切从头开始。过完了年,部队到处都显出严肃紧张神秘的气氛来,战士们操练,训练比平时更加严格了。一天,部队召开了紧急动员大会。战士们都写了血书,写了遗言——胡老师所在的部队即将开赴前线,对越进行自卫反击战,打击侵略者的嚣张气焰。胡老师的心里一阵激动,他认为这是自己刷洗心中耻辱的最好机会。他要用一颗对祖国的忠诚之心,来填补这些日子来的苦闷。

对于一个刚参军不久,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新兵来说,这场战争真的可以说是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那猛烈的炮火,那奋不顾身的战友,那殷红的血迹,那嘹亮的号角,让他热血沸腾。他要做一个勇敢的战士,为祖国而战,为荣誉而战!哪怕浴血战场,虽死犹荣。

战斗结束了,当战士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回撤的时候,一不小心,已经精疲力竭的他,双脚踏在了一块滚动的石块上,一个踉跄,他的整个身子跌落到了山崖下,失去了知觉……

 一直在苦恼和焦虑中度日的柳老师,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胡老师的来信,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行啊!她不相信,快两年的感情,会像通顺河的水一样,一去不复返,她一直在期待着。

忽然有一天,区里通知各大队的干部老师和党员们,到区大礼堂参加革命烈士胡志刚先进事迹报告会。乍一听到胡志刚这三个字,柳老师心头一惊,但她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她想,世界这么大,有同名同姓的人真的不足为怪!可当她来到大礼堂,看到主席台上方悬挂的烈士遗像时,她的泪一下子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了下来。那分明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志刚啊!她的心碎了,她的头嗡嗡作响,一下子栽倒在了坐椅下。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四周是雪白的墙壁,几名医生正在病床前紧张地给她做着检查!“终于醒了!”一名五十多岁的女医生说,“你肚子里的孩子,这两天差不多要临产了。你要稳定情绪,不能太激动,否则,对母婴都不利!”医生说完,又关切地说,“你家属怎么没来呢?告诉我,我们通知他!”柳老师的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他来不了了啊……”她说不下去了。“他怎么了?”女医生紧张地说,“他!他就是志刚啊!”“……”

孩子顺利出生了,是一名男婴。满月后,她把他送到了自己的父母身边。两个月后,柳老师在胡志刚的陵园前,栽下了一棵长青树,她在他的墓碑上用刀刻下一行字:“志刚!我的最爱。生,不能与共;死,让我来陪你!”她在志刚遗像前沉默良久,继而抚着他的脸,突然,她往后退去,弯着腰,低着头,向志刚的墓碑使劲撞去,口里大声地喊道:“志刚!我陪你来了!”她倒在血泊之中……

一年后,一个穿着一身灰色衣裤,头发凌乱的年青人来到了胡志刚的陵墓前。他俯下身,抚着那棵长青树,久久地凝望着墓碑上那一行文字:“志刚!我的最爱。生,不能与共;死,让我来陪你。”他禁不住潸然泪下,无尽的悔恨和思念涌上了他的心头。“桃红,让我用我的整个生命来为你赎罪!”他就是志刚。那次跌下山崖后,他侥幸地没有死,而是做了越军的俘虏。而部队误以为他已经殉职,封了他烈士的称号。战斗结束后不久,敌我双方交换战俘,胡志刚被送回了家乡。所到之处,见到的是人们鄙夷的目光和怪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物也非,人也非,他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他的心儿已破碎,精神已完全崩溃,他头晕目眩,双眼一闭,栽倒在陵墓边桃红栽下的那棵长青树旁……


 志刚和桃红都走了。走得不明不白,走得惨惨戚戚。他们的故事还在流传着,人们说他们俩个都不值!我无言以对。我总在想,他们的相识相知真的是一个错吗?是我的错?还是他们的错?我始终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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