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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银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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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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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风景

                                 一


女人坐在门口的一条矮板凳上。她望着禾场上的那只老母鸡,它正在柴禾丛里左脚刨一刨,右脚扒一扒,忽而又用尖尖的喙在地上不停地啄几口。不一会儿,它便打了胜仗似的,在有些湿润的草堆中,啄起了一条肥肥胖胖的蚯蚓。它衔着蚯蚓,迅速向身后的小鸡——那些弱弱的孩子们奔去。它把蚯蚓吐在地上,看着它的孩子们一拥而上,闹哄哄地挤在一起,抢夺那条还在死死挣扎的蚯蚓。于是,它又转身来到柴禾堆中,低下头,不厌其烦地寻觅起来。

女人看着这些小小的生命们,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怜惜来:为了觅得几口食物,填饱肚子,它们就是这样,一天到黑,从早到晚,忙忙碌碌着。

她忽然想到了这世间的主宰者——人。人的命运跟这些小生命又有多少差异呢?她正这样想着时,忽然听到屋子里孩子的哭声。她直起身子,几步跑到堂屋里,把正在凉床上蹬腿舞手的小儿子飞飞抱在了怀里。

这孩子真怪,一扑进到妈妈的怀里,就不哭不闹了。她连忙解开衣襟,将那只鼓鼓的乳房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拼了命似地吮吸着妈妈的乳汁,一不小心,还差点呛住了。她忙用右手拍拍孩子的后背,小声对着孩子说:“别急别急,小宝贝,又没人跟你抢。”

孩子大概是吃得太急了,有些打噎了。她忙把孩子的嘴从乳房上抽开,站起来,抱着孩子走到禾场上。

不远处,大儿子伟伟正和刘桐一起,在刘桐家的禾场上打弹珠玩。

女人抱着孩子,来到刘桐家的门口。“妈妈,到哪儿去玩?”伟伟扑上来。“妈妈随便走走,你和刘桐好好玩吧。”女人左胳膊抱着孩子,右手抚了一下伟伟的头。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伟伟没有兴趣和刘桐玩弹珠了。他脸对着刘桐,有些讨好地对刘桐说,“你的小手枪是你爸爸买回来的吧?快拿出来我妈妈看看。”刘桐还真够意思,他二话不说,立即转身到屋里,拿出一个五彩缤纷的塑胶小手枪来,还不住地扣动着板机,小玩具手枪一边喷着彩色的光,一边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来。“我要爸爸回来给我买一个,”伟伟歪着头,望着妈妈,有些哀求地说,“妈,爸到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啊?”是啊!他,跟自己厮守了四年的男人,如今在哪儿呢?她也弄不明白。

“在路上,你爸!”每次儿子问起她,“爸爸在哪儿啊?”这时候,她就这样回答孩子。

“你又要下地了?凤兰姐。”女人来到凤兰门口的时候,见凤兰头上戴着一顶乳白色的遮阳帽,推着自行车,问道。“嗯,少该那龟儿子懒得要死,一天到晚只顾抹牌,打麻将,我不早些下地啷搞呢?”凤兰无可奈何地说,左脚踩在自行车踏板上,一抬右腿,便很熟练地挎到了自行车座椅上。“你好半天下地呢?艳姣?”凤兰扭过头来,望着女人,“你一个人还难搞些,又要招呼娃儿,又要种几亩地,真苦了你!”凤兰说完,骑着自行车溜走了。

“我也该下地了,”女人来到婆婆家,“妈,我要去扶棉花了,飞飞交给您了。伟伟在刘桐家门口玩,您好好看着点。”

婆婆伸手接飞飞,飞飞赖在女人怀里,死活不肯过去。“听话,妈要干活了,”女人拍拍飞飞的屁股,“不听话,小心妈妈把你卖给人家。”飞飞很不情愿地放开手,扑到了奶奶怀里。

“你也真是的!艳姣,让冬青在家,好好种几亩地,一起抚两个娃儿多好,”婆婆长叹一口气,埋怨地说,“你放他走啷搞呢?唉,冬青这鬼家伙也是,吃不起苦,只晓得打混混,”说到这里,婆婆又望了女人一眼,“艳姣,你有没有冬青的消息?他到底啷样了?几时回来啊?唉,你真……”

没等婆婆说完,艳姣就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似地回到自家屋里,推起那辆“大桥”牌自行车,向马路上走去。“我要坐自行车。”伟伟跑了过来,直往自行车后衣架上爬,要往上坐。“伟伟,今天天气太热了,别去了,”艳姣把伟伟往下抱,“等天凉快的时候,妈妈再带你去玩,好不好?听话伟伟。”伟伟听话地下来了,艳姣蹬起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朝母猪台那片棉花地的方向奔去。

   

                二


     昨夜一场暴雨,下很太突然。风也不甘示弱,把房前屋后的枝叶刮得满地都是。早晨起来,雨也停了,风也息了,太阳从东边天际缓缓地升了起来,红着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经了昨夜雨水的洗礼,菜园子里的茄子,黄瓜,辣椒,番茄,全部湿淋淋的,禾场上散乱的一些杂草也覆着一层水气。

八月的天,燥热如火,到中午的时候,更是酷热难耐了。

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艳姣来到了自家的棉花地里,看着满田的棉花,被昨夜的一场暴风骤雨,折腾得东倒西歪,艳姣心里好不心疼。棉花地的垄沟里,间或有些积水。艳姣赤着脚,踩在地上,稀泥和渍水溅得满裤脚都是。棉花杆子几乎没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太阳也在天空中,发威地肆虐着。她弯着腰,低着头,一边用手将那些歪歪倒倒的棉花杆子扶正,一边用右脚将棉花根部的泥土踩结实。艳姣一个人在这片苍翠的棉花地里,迅速麻利地,来来回回地扶着棉花杆子。在这蒸笼一般的田地里,她热得简直要晕了。

棉花地里,不时传出知了的鸣叫,一阵紧似一阵,吵得人心烦意乱。艳姣又热又累,实在是受不了了。她喘着粗气,来到田头的埂子上坐了下来,取下草帽,不住地摇动起来。

她望着满满一田的棉花杆子,枝叶上已经挂满了红色的、白色的花蕾,有些枝叶和花蕾正被棉虫在啃噬。讨厌的害虫!艳姣在心里骂了一句。她痛惜这些棉蕾和枝叶,这可是自家一年的收成啊!这一地的棉花,哪一棵,不是自己一手一脚精心栽培长大的?就跟抚育自己的儿女一样。从做营养钵开始,到下棉籽、出苗、间苗、移栽、再到浇水,施肥、打药、锄草,哪一道工序,不要花好几天的时间去捣弄啊?最难做的,就是中耕和垄沟了。因为这时候棉花杆子已经长大了,枝叶已经伸展得婆婆娑娑,脆脆嫩嫩的。硕大一头牛,拖着犁铧,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耕作覆土。稍不小心,犁铧翻起来的泥巴,就会把棉花杆子压倒,甚至压断。所以,翻耕的时候,就要特别小心。以往,每次中耕覆土的时候,冬青就牵着牛,扶着犁铧,一拐一歪的在田里覆着土,自己则紧随在后,仔细地扶起被压倒的棉花杆子。今年中耕,冬青不在,就靠自己一个人耕作了。耕完了,又要仔仔细细地扶起压倒的棉花杆子。

想到这里,艳姣长叹一口气。

“艳姣,喝口茶吧!”田埂上,海子叔和妻子梅幺朝这边走过来了,准备到地里去扶棉花杆子。他家的棉花地,和艳姣家的地隔两家。“我带了的,”艳姣说,“你们家的棉花杆子倒的少。”“是的,”梅幺说,“你海子叔每回耕地的时候,沟耕得深,土也覆得厚,所以倒的就少些!”他俩在艳姣家棉田前站立了一会,海子叔指指点点地说:“难怪你的棉花杆子倒得多,你看,你的地耕得太浅了,棉花厢子根本没有垄多少土,以后要耕地的时候,不会耕就叫我来跟你帮忙!”说完,他们就到自家地里去了。

不知不觉间,棉花田的上空出现了一缕缕白色的雾,棉花叶子上也开始有了淡淡的露水,天气也没有先前那样燥热了。艳姣扶了大半块地的棉花杆子,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了。

“走了,回去了,明天再来,”梅幺已经上到了田埂上,对还在低头扶苗的艳姣喊道。“嗯,来了。”艳姣迅速从棉株中窜了出来,身体将挨得严严实实的棉杆擦得哗哗直响。“艳姣,不是我说你,”梅幺嘀咕着,“你把冬青放走了啷搞的呢?叫他跟你帮哈忙,你啷会吃这大的亏?”海子叔也摇摇头说:“俗话说得好,‘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泥巴砣子出身的,啷要想些洋心事?轻松饭这样好吃?你冬青就是书看多了,才想出这些馊主意的。亏你还听他的!现在晓得吃亏了吧?”

艳姣没有吱声,她紧走几步,来到路边,挎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向家里蹬。家里还有两个娃儿等着她去伺候呢!

 

                三


 艳姣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擦黑了。她来到婆婆家,见婆婆用一只小瓷瓢羹在给飞飞喂粥吃。伟伟也站在小桌前,端着一只小铁碗,往嘴里扒着饭。她接过飞飞,扯着伟伟,往自家走去。

冬青有五兄弟,冬青是老四,婆婆和公公单独过日子,柴火油盐由五兄弟共同负担。虽说是单独过,但哪个儿子家里有事,婆婆和公公还是要出手相助的。不过,两老大多的时间,还是帮老三带孩子的。因为老三孩子多,田多,最主要的是,老三两口子迷上了抹牌打麻将,有时候抹牌连饭都顾不上做,几个孩子经常饿着肚子,老人不止一次劝说老三夫妻,要他们不要太迷恋赌博抹牌,但老三夫妻哪里听得进?老人心疼孩子,便帮他们做饭,洗衣,把孩子们操持得温温饱饱。有时还帮老三夫妻喂牛,喂猪,只要做得动的活儿,就一古脑儿地承揽下来。日子一久,老三夫妻就自然而然地把两位老人当做了他们的勤杂工。

而做为儿媳妇的艳姣就不一样,她很要强,什么事都不愿意求人。嫁到冬青家时,除了一幢两间旧瓦房是他们的憩息地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婚后三个月,婆婆公公就和冬青夫妻分了家。冬青夫妻从老人那仅分得了几口装咸菜的坛子,和两个水缸,有一个还破损了,用粗铁丝箍着缸口。还有三十斤大米,再就是冬青结婚时,老人为他办酒席,送彩礼欠下的一千多块钱的债务。

分家后,艳姣找娘家人东借西凑了三千四块钱。把结婚时冬青欠下的债务还清了,还在村子东头买下了一栋三间青砖瓦房——这家的主人搬迁到平阳县城去了。艳姣又请来亲戚,将房子的瓦顶掀掉,砍了些树木,将屋梁全部加固,漏水的瓦面全部整平,然后搬了过来,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起来。

“妈妈!”儿子伟伟在房里不住地蹦跳着,“等爸爸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他给我买一个手枪回来。”“好!伟伟,快过来妈妈帮你洗澡。”艳姣把小儿子飞飞安顿好了,又帮伟伟洗澡。她帮伟伟脱掉浑身散着汗臭味的衣裤,伟伟便乖巧地站到那口大洗脚盆子中间,坐下来后,用毛巾在浑身上下乱揉起来。“来了,妈妈帮你洗。”艳姣接过伟伟手中的毛巾,从头到脚帮伟伟擦洗干净后,便把伟伟抱在床上,又从衣架上抓过来一条小裤衩,伟伟自个穿了起来。

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又是泥里又是雨里的日子过了将近半年,艳姣真的感到有些疲倦了。但他想着冬青是为了他们俩的理想和追求,是为了他挚爱着的那份事业,而在四海漂泊,忙碌奔波着,所以她的心里也就释然了。

那是去年十月的一天,冬青从粮店卖完稻子回来。天快黑了,冬青浑身上下全被汗水浸湿了,脸上显出十分疲惫的神情。冬青把板车停在厨房的柴禾边,有气无力地对艳姣说:“艳姣,这田都没得种了。你看,我们晒了两个太阳,咬得硑硑响的稻子拉去卖,人家硬说晒的不干,要倒在晒场上重新翻晒,整理,还扣了十五点的水分杂质!”说到这里,冬青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来,递给艳姣,叹息着说,“粮食贱卖了不说,还没有现钱,这是欠条,说要等一个月才能去领钱。”艳姣怀里搂着出生还没满月的飞飞,心疼地说:“冬青,真的让你吃苦了,我又帮不了忙。”冬青喝了一碗水,接着说,“多亏海子叔帮忙,要不是他,我一个人晒谷,车谷,装袋,还要搬到粮堆上,不累死才怪呢!”冬青卖谷的时候,海子叔和梅幺也去卖谷子了。

到棉花捡拾的差不多有两三百斤的时候,冬青和艳姣拿出麻袋和蛇皮袋子,把晒得又白又软的棉花装紧,搬上板车,拉到镇上的棉花采购站去卖。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虽说才早上六七点钟的光景,但通往采购站的马路上,却早已摆着一条卖棉花的长龙,大概有一两里路的样子。大部分是板车,也有手扶拖拉机和人力三轮车。车上全部堆满了大大小小装棉花的麻包和白色的棉包。

车子很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有时候甚至个把小时也原地不动。冬青让艳姣守着板车,自己到门口去看个究竟。他来到收购站门口,看到一些有关系的卖主,直接从后面插队过来,挤到大门口,门卫和棉检员,便让插队者直接进入收购场地,还顺利地帮他们验了质,过了磅。

冬青看到这里,心里很是悲哀。他想起和海子叔、陈三爷在一起聊天的时候,陈三爷说过的一句话:“现在这世道,到茅坑里去拉泡屎都要有人。没关系,一泡尿都会把你涨死。”

冬青和艳姣在队伍的后面等得快要打瞌睡了。有卖汽水的和卖糖包子的在卖棉的队伍中穿梭着,叫卖着。艳姣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钱来,买了两个包子,两瓶汽水,和冬青一人一份吃喝起来。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采购站的大门关上了。收购人员去吃饭,午休。下午两点左右,大门才又慢慢地打开。那些卖棉的人,个个都心急如焚,可验质员却一付不紧不慢的样子,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喂,我说同志,你们动作能不能快点?你们可是吃饱喝足了,我们清早四五点钟就来了,没吃没喝,受得了吗?”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对着验质员吼道。

“受不了,你去吃啊!哪个拴住你的腿了?”验质员也不甘示弱,气咻咻地说。中年男子还要说,他老婆忙止住了他:“你跟别人急什么?有本事自己别种田就是了。”男人还想说什么,女人忙打断了他,“你还说么事?你不怕得罪了人家,别人压你的级?真像个猪!”

女人骂完了男人,扭过头对冬青和艳姣说:“去年卖棉花的时候,他也是和别人吵,被别人把棉花压了两级,不服,拖回家,害得两个人白忙了一天。过了几天又拉过来卖,跟人家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才勉强没有压级。”女人说完,又对他男人说,“祸从口出!几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个犟脾气,不吃亏才怪呢!”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听着女人的絮叨,冬青和艳姣都有些愤愤不平。下午五六点钟,冬青和艳姣终于将他们的两百八十多斤棉花过完磅,两人又把棉花拖到堆放棉花的堆垛边。堆垛很高,艳姣在下面用力顶,冬青将棉包扛在肩膀上,顺着斜靠在堆垛上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移动着脚步。

     结帐处,人头攒动。冬青对艳姣说:“人太多了,不晓得要等多久?你先回去烧火做饭看孩子,我结了帐就回去。”晚上八九点钟,冬青回来了,怀里揣着一张转帐支票。他告诉艳姣:“采购站说了,最近资金紧张,要过一个月才能换现钱。不过,采购站门口有收支票的。一百块钱的支票,可以换八十块的现金,我没有换。”艳姣望着冬青手里的支票,也摇了摇头。


                四


     地里的庄稼都收获了。村庄里到处呈现出一片丰收的景象,可就是卖不到一个好价钱,冬青和艳姣两口子为此很是苦恼。买农药化肥种子要花钱,人情送礼也少不得钱,孩子有个伤风咳嗽也要钱,他们感到生活的压力增大,不想办法改变现状是不行了。

一天下午,冬青对正在给飞飞喂奶的艳姣说:“姣,这样的日子过得真的太窝囊了。这样子过下去,我怕我们的梦想还没有实现,心就会死了。”

“那怎么办呢?你说?”艳姣望着一脸茫然的冬青,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想学卢迅。”冬青说着,把他从报上收集到的一些关于卢迅的新闻报道,递到艳姣面前。关于卢迅,艳姣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因为冬青不止一次地向她提起过。

卢迅是鄂西北大巴山区官渡镇的一个农民,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因对文学的热爱,他硬是把《鲁迅全集》全部认真读完,并做了详细的评论和笔记。一九八七年五月,他把妻子和只有三个月大的女儿送到妻子娘家,揣着五百多元钱,满怀着对文学的挚爱,对理想的憧憬,对生活的向往,开始了他的徒步之旅——他准备用十年的时间,穿越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收集整理五十六个民族的风土人情,民俗习惯,为自己今后的文学创作搜罗第一手的素材和资料。撰写关于中国民俗的著作,创作具有民族风情的文学作品。当时国内外许多新闻媒体对此事作了详尽的报道。

“人家只有小学文化,也有这大的决心和志向,我堂堂一个高中生,啷不行呢?”冬青有些激动地说,“与其碌碌无为,不如奋起直追,大胆搏一搏。说不准还真能有所作为呢!”冬青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艳姣听着,有些动心了。“可你走了,伟伟和飞飞啷么办呢?”艳姣又有些担心地说,“家里还有六七亩地,我一个人,又要种地,又要带孩子,弄不过来呀。”

“不怕的,姣。”冬青想了想说,“娃们现在还小,你让妈和他外婆帮着带,她们不会不帮这个忙吧?”冬青说到这里,打开箱子,拿出自己过去发表在省市报纸上的一些文章的剪辑册,递给艳姣,“这些你又不是没有看过,多少还有些稿费。等我出门去采风,有了素材,有了积累,回家了就和你专门搞创作。写小说,编电影。赚了钱,就可以到城里买房子,过好日子。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劳而无功,碌碌无为,为生存发愁了。”

艳姣知道,冬青是个文学狂。家里虽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他买的书,足足可以装满两箱子。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美学杂志,历史书籍都有,每一本他都如饥似渴地阅读。艳姣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与冬青走到一起,也是基于两人有着共同的爱好。隔壁陈三爷的婆子是自己的亲表婶,那天她到自己家里跟父母介绍冬青的时候,就说冬青是村里的一个小学老师,能写会算,还经常在报纸广播上发表文章呢。表婶口若悬河,把冬青夸得天花乱坠。所以父母亲不假思索,一口气就答应了。自己与冬青见面时,冬青拿了他发表的一些文章,还有他写的一些小说的稿子给自己看,艳姣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

当时,艳姣也是北京《诗刊》杂志社,邹荻帆社长主办的诗歌刊授创作部的学员,两人可谓是志同道合。没过多久,艳姣和冬青这对有着共同理想和追求的年轻人,便如胶似漆,心心相印了。艳姣知道冬青家里兄弟姐妹多,条件差,但她却一点也不在乎。在结婚之际,艳姣也没有开口向冬青家索要多少彩礼,只是按照一般的成亲形式,走了个过场。为此,冬青对艳姣和岳父母一家感激不尽。

冬青在教书的同时,也积极致力于文学创作和新闻写作。他先后报名参加了北京人文函授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函授学习,以及《陕西日报》社举办的西北新闻刊授学院的刊授学习,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还被湖北省作家协会青年诗歌学会吸收为会员。

可以说,冬青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还是有所收获的。虽然冬青和艳姣的物质生活不算宽裕,但他们却沉浸在对理想和幸福的一片憧憬之中。

然而有一件事,却让冬青的前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那年省级重点建设项目——宜黄高速公路在冬青的家乡开工投产了。本来,这是对老百姓有百益无一害的大好事。但作为村支书的王习兵,却胆大妄为地和村里一批干部,把农民的青苗补偿款和集体的土地征用补偿款,大部分据为己有。村里的老百姓群情激愤,怨声载道,都想上告王习兵。出于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良知,冬青遂了民意,写了一篇反应事件真相的读者来信,来到镇邮局,准备寄发给省级某报。结果,王习兵在邮局做收发员的侄子,发现了这封信,告知了王习兵。王到邮局将书信截回撕毁不说,还找借口把冬青民办教师的资格取消掉,冬青家所有的收入只能靠几亩薄地了。

听冬青这样一说,艳姣思前想后,觉得冬青说的确实有道理。只有这样,冬青和自己才有出路,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冬青。

刚一过完年,冬青就要出发了。虽然已经是初春,但天气却依然有些寒冷。冬青拿出村小学几位老师集体赠送给他的一部“海鸥”牌照相机,在自家大门口,帮艳姣和两个儿子拍了一张合影照:艳姣坐在板凳上,紧靠墙壁,左手搂着三岁的儿子伟伟,右手抚着四个月大的飞飞,飞飞的一张嘴,则紧紧地噙着妈妈的乳头…


                五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滑过。

冬青出门后,艳姣每每梦见冬青的时候,都会泪流满面。她和冬青因文学而相聚,现在,冬青又因文学而离开自己和儿子们,去苦苦追逐。这其中,又有多少的酸甜苦辣和无奈啊。艳姣不知道冬青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冬青是否有饭吃?是否会淋雨?冬青出门也有快半年了。刚出门半个月的时候,冬青曾寄回来一封挂号信,此后就一直音讯全无了。

这封挂号信成了艳姣最大的精神支柱,每每想起冬青的时候,艳姣就要拿出信来,反反复复地,只言片语地阅读——

“姣,我的妻子,我是流着热泪给你写下这封信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说,也许是我太过自私吧?就这样抛下你,无助的你,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们,一个人踏上了这漫漫的征程。前路茫茫,我不知道,我会走向何处?我也不知道,漫漫旅途中,我会遇到什么?会发生些什么?

姣,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我的事业,你,一个女人,勇敢地牺牲着你的爱好,劳累着你的身心,这让我情何以堪啊?也许,是我太过执着了吧?或者,是我太过于天真,竟幻想着能够用我这枝稚拙的笔,写出一部惊世骇俗之作,来改变我们的命运,让我们的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姣,我正走在这条坎坷崎岖的路上。曾经听人说过——最美的风景在路上。你不要牵挂,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有了素材,有了收获,我会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的。

姣,好好照顾好自己,好好抚育我们的孩子,等着我吧!我会给你们一个美好的未来的。

爱着你和儿子们的:冬青”

读着冬青的信,艳姣心里像有一把钻子在钻一样。她后悔,当初真不该答应冬青,让他独自一人去闯荡。天下之大,江湖险恶,或许,一个眨眼的功夫,你的生命就会变为一柸泥土。贫穷固然可怕,理想的光芒也许会因为自己的无为而黯然失色。然而,生命于人却只有一次。失去了生命的承载,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空中楼阁,水中镜花而已。

想到这里,艳姣为冬青的安全和命运而忧心忡忡。

这天,艳姣刚从稻田里打稻飞虱回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她的浑身上下全部被药水浸湿,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呛人的农药气味。由于天气太热,加上长期劳累,艳姣头有些发晕,身体发热,脸色煞白,呕吐起来。

“是不是农药中毒了?姣!”刚抱着飞飞走过来的婆婆,看到艳姣的模样,急得快哭了,她把飞飞放在地上,上前扶住艳姣,“姣,这该咋办啊?这该咋办啊?!”

 艳姣的泪渗出了眼眶。“她海子叔!快过来帮忙啊!”婆婆望着正往家走的海子叔,大声喊叫起来。海子叔身上背着喷雾器,他也是打药水刚刚回来。“么回事啊?嫂子?”海子叔回应艳姣婆婆。“姣她,她中毒了……”婆婆六神无主,“家里一个当家人也不在。”

海子叔赶紧跑回家,把手扶拖拉机开过来,对艳姣婆婆说:“来,嫂子,我们把艳姣扶上车,送卫生院!”

“哎!”望着脸色煞白,有气无力,正在输液的艳姣,海子叔叹息道,“艳姣真的受苦了!冬青这娃真是,只图自己安逸,一走了之,丢下一家老小,不该啊!”“不晓得这个鬼东西么时候回来!只怪我这个做姆妈的,没有好好管住他!”婆婆也无可奈何地说。“不怪他,都怪我不争气,”艳姣抬头望了一眼挂在铁架子上的输液瓶,说道,“害得你们跟着担惊受怕的。”


            六


    此刻,在通往湘西的一条山道上,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艰难地行进着。他的头发有些蓬乱,脸上的络腮胡子也变得又黑又长了,看上去跟一个流浪汉没什么两样。

他就是冬青。自从离开妻子艳姣,离开三岁的儿子伟伟和四个月大的儿子飞飞,一个人踏上这充满挑战,充满坎坷的“采风”之路,冬青的心里时时被矛盾和疑惑充斥着。他总是问自己:我真的是在为自己的文学梦而追逐?还是在刻意地逃避现实?我是个有理想有志向的青年?还是个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的懦夫?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出门半个月后,他实在是忍不住对妻子和儿子们的思念,在离家五百多公里的荒湖镇邮局,他边流泪,边写下了出门后给妻儿们的第一封信。

徒步旅行,最主要的是体力和精力。冬青虽说是农民出生,但真正耕田盘泥巴也没多久,认力气,论精力,他都比不过别人。所以,在路上,他走得很吃力很辛苦。

他从家里出发的那天,就沿着三一八国道,一路西行,途经潜江东荆河大桥时,因太过疲劳,坐在桥头的草丛中歇息的时候,一下子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浑身脏得像是从粪坑里掏出来的一样,周围还摆着许多乱七八遭的垃圾和废品,他一下子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那是一个典型的流浪汉,精神病人。流浪汉从垃圾堆里掏出一个有些腐烂的萝卜来,递给吓得有些惊慌失措的冬青,示意他吃下。他像见了鬼似的,立马站了起来,冲着过往的车辆狠狠招手。

他甚至忘了白天和黑夜,他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渴了的时候,他跑到马路边的小沟里,掬几捧水喝下;饿了的时候,他会不顾羞愧地来到公里边的农户家里,向人们讨几口饭菜充饥。

徒步旅行,四海漂泊,手里没有足够的资金,那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他怀里揣着四百块钱,那是小儿子飞飞满月时,亲戚朋友们送的人情钱。艳姣舍不得花掉一分钱,硬是要给他带着到路上花。可他哪里舍得花一分钱啊?要用钱的地方比比皆是,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冬青选择采风搜集素材的第一站,是位于鄂西北的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做民办教师的时候,他就读过作家马识途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读过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作家王振武写的《最后一篓春茶》,对鄂西这片充满传奇色彩的土地,有一种由衷的憧憬和向往。

尤其让他感慨的是,这片土地上,还孕育出了刘德培、孙家香这样一些闻名海内外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刘德培、孙家香老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鄂西这片贫瘠而又封闭的土地上,他们没有文化,就连山门也很少离开过,然而,他们却神奇般地牢记着几百万字的各个时期的各类传奇故事,讲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让人赞叹不已。

冬青到长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艳阳天了。美丽的清江,号称八百里画廊,两岸奇峰峭壁,怪石嶙峋,如鬼斧神工。清凌凌的江水,处处险滩急流,清澈见底。江底缀满了色彩斑斓的鹅卵石。

冬青被这大自然的神奇画卷深深地吸引了,他走在江边的一条羊肠小道上。这条小道是通往榔坪镇的,他环视四周,映入眼帘的,是满山满坡的茶树。嫩绿的茶树,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立着。到处是一片春光乍泄的景象。

云雾缠绕在山间,在缓缓地飘逸。霞光洒下道道彩虹,美丽的茶山如仙境一般迷人。茶山上,采茶的姑娘们歌声悠悠,笑语串串,一缕缕嫩绿优质的茶叶,在她们灵巧的手指间瞬间变成一个个美丽的梦幻,似乎可以嗅得到那清茶淡淡的悠香。

冬青简直陶醉在这天地之间美妙的梦境里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的最美丽的风景,难怪这里的人们是那样灵气,那样聪慧,冬青想。榔坪是一个百年古镇,面朝清江,背靠青山,满街古朴青色的石板路。那神奇庄重而又充满神秘感的吊脚楼,让人顿觉土家人的智慧非凡,不由得浮想联翩,肃然起敬。

冬青来到小镇上的一户旅馆,花十块钱住了一间客房。一个多月的劳累奔波,日夜兼程,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他连澡也顾不上洗,刚一倒在床上,就一下子沉沉睡去。待他醒过来时,已经是翌日上午十点多钟了。

“老板,我想问问您,怎样才能见到孙家香老人?”冬青来到旅馆服务台,问正在看报纸的老板。

老板四十来岁,矮矮的个子,走路左脚有些跛。“你是来采访故事大王的?”老板笑了笑,又摇摇头说,“孙家婆子现在可是大红人了。哪一天少了开小车的人来接她?中央的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来了一拨又拨。报社的电台的电视台的,把个老婆子都忙死了!”老板说到这里,呷了一口茶,有些蔑视地说,“不是我说你,这位同志哥,像你这样子的身份,人家会接待你?别做白日梦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同志哥。”

旅馆老板的一席话,让冬青开了窍。他想:我这笨脑壳,怎么没想到呢?那咱就去找普通老百姓,不可以吗?


                七


     鄂西这片土地,的确有很厚重的文化底蕴。这里大部分是土家族和苗族汉族混居,尤其是长阳、五峰、来凤一带,土家族的民俗与众不同,有其独特的历史渊源。

冬青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人们忙着采摘春茶的时节,也是山民们赶街采购春播农资和种子的时节。看着满山满坡,满街上忙忙碌碌的人群,冬青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无事干”一样。自己的家乡现在也是春播的大忙日子。艳姣也该在买肥买种子了,棉花营养钵也要做了,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负疚的感觉来。

临出旅馆的时候,老板对冬青说:“同志哥啊!我看你还真像个文化人。我就告诉你一个事儿吧!出了小镇,往北走十五里地,有个寨子叫陆家寨,那里有个奇人,人们都叫猴女,你去看看,看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冬青想:原来这里的人都这么热心啊!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他背起背包,告别了旅馆老板,在一个小吃店里吃了一碗炒米饭,准备到陆家寨去找猴女了。

陆家寨大约有三十多户人家,清一色的吊脚楼,全部簇聚在一片平坝上。寨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出门干活去了。冬青陡然听到一家吊脚楼上,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子的声音。吹的是“茶山飞出金凤凰”,曲子随着山风传得很远,冬青被这笛声吸引住了,他赶紧朝那幢吊脚楼走去。

只见一位穿着土家服饰的少女,坐在吊脚楼的围栏边,双手握着竹笛,也在凝望着他。“哪里来的客人?辛苦了!”少女从楼上跑下来,热情地对冬青说,“我叫周琼兰,在村里的小学教书。来,到我家喝碗茶!”冬青被少女的热情所感染,他连声称赞:“谢谢你!姑娘!你们土家人太热情了!”

少女为冬青倒了一碗茶水,看着冬青:“你是哪里来的啊?同志哥?”“我,我是平阳人。”冬青有些紧张地说。“到这里来有啥子事嘛?”少女又问道。“听说寨子里有一位老人叫猴女,我想听听她的故事。”冬青如实回答道。女孩的眉头陡然一皱,脸色也变得有些严峻起来。

看到女孩的表情出现了变化,冬青赶忙打住,赔不是:“哦,对不起了,我说错了。请原谅!”女孩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又说道:“不碍事的。我告诉你吧!”女孩便将猴女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冬青听——

“猴女是我婶娘,听寨子里的老人说,婶娘的母亲在一个晚上突然失踪了,过了几天后才回家。婶娘出身的时候,是冬天。当接生婆把婶娘接生下来的时候,吓得目瞪口呆:婶娘的脸部有些颀长,颧骨高突,眼窝深陷,鼻子扁塌。一双手也朝里微微弯曲,长得跟猴子一样。所以,四面八方村寨的人,都叫我婶娘为猴女!”

说到这里,女孩又长长叹息一声,摇摇头说:“婶娘一出身,就被人当做一个怪物看待,婶娘的爹被活活气死了。她母亲一个人带着她长大,不知受了多少人的嘲讽和白眼。因为婶娘相貌的缘故,自小婶娘就没有上学,她跟着母亲上山打柴,采茶叶,摘松子,种药材。反正,只要有做的事,她都做。寨子里不管谁家有事需要帮忙,她也不由分说,帮到底。婶娘从小到大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到二十八九岁的时候,也没人看上,她母亲急得快发疯了。”

看我听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女孩又帮我倒来一碗茶,接着说:“人都说好人有好报!一点不假。有一年,我叔到大公山上去采草药,下山的时候,一不小心,脚下踩空了,叔叔从山崖上跌了下来。当时婶娘也从山上挖药材回家,正好途经大公山。看到了浑身鲜血、失去知觉的叔叔,她忙把自己挖的药材咬碎,敷在叔叔的伤口上。又三下五除二,扯下自己的衣襟,将叔叔的伤口包扎好。婶娘的力气大,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把叔叔抱起来,背在背上,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山地,把叔叔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后来,叔叔在我爷爷奶奶和亲戚朋友们的一片反对声中,和婶娘成了亲。”

说到这里,女孩又长长嘘了一口气,有些骄傲地说:“婶娘后来为叔生了一儿一女,都长得挺好看的。而且,我这两个堂弟堂妹,都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成绩都很优秀。这都是好人有好报!”少女还告诉冬青,“后来,市医院的专家们,还专门免费帮婶娘进行了各方面的科学检查,说别人的传说都是无稽之谈!婶娘只不过是罕见的基因变异,说俗点就是返祖现像,与她母亲失踪的事毫无关联。婶娘一家人的心情也开朗了。”少女正说话间,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跑来了,她长得十分清秀,一身学生装显出青春的风采来。“秀云,你回来了?”少女叫着。“明天周末啊!你都放假了,我们咋不能放呢?”被叫着秀云的女孩望着冬青,问道,“姐,这是哪一个啊?”少女笑着:“远方的客人!”又侧脸对冬青说,“喏,这是我婶娘的女儿,好聪明的!”

在鄂西山区,清江之滨,冬青收获了太多他前所未闻的奇闻异事,山歌俚语,风土人情。这些故事,大都具有劝人向善,激励人心,鞭挞丑恶的共同特点,让人心灵震撼,冬青觉得自己也跟着提升了不少。他想起一句名言:观山可以励志,游水可以怡情。想起这段时间,自己所经历过的一些人和事,他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感触:我到底为何而写?又该为谁而写?


                八


    艳姣一个人忙了孩子忙地里,忙了水稻忙棉花,那个累啊,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地里的棉桃陆续吐絮了,艳姣围着包袱,勾着腰,在棉田里一边左顾右盼,不停地穿梭搜寻、采摘着吐絮的棉桃,一边回想着昨夜的梦。

她梦见冬青把抄得工工整整的文章,递给一位杂志社主编。主编认真阅读后,用赞许的目光对冬青说:“小伙子,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杂志社决定采用你的稿件。”冬青一听激动得蹦了起来……太阳烤得人热汗淋漓,艳姣把采摘好的两蛇皮袋子棉桃,搬到自行车上,用绳子扎好,然后往家里奔。

刚到门口,婆婆从家里拿出一个大牛皮信封,递给艳姣,“是冬青的来信吧?”婆婆急切地问。艳姣赶紧拆开,一行熟悉的字映入眼帘——

姣:告别了鄂西的山山水水,告别了这片热土上纯朴善良的人们,我的心一下子飞到了你和儿子们身边。我多想把你们拥在怀里!可转念一想,我还有重任在肩啊!我怎能半途而废,给你们丢脸,成为别人的笑柄呢?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沿着枝柳线,向湖南,向广西,向云南,向贵州挺进。我想撷取更多,更厚重,更完整,更有价值的第一手资料,为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丰厚的物质基础。踩着这条铁路线,我不由自主地踏上了湘西的这片土地。

湘西的山,湘西的水,湘西的女人,是人们永远说不完,写不够的话题。

湘西的山,奇峻,陡峭。山间古木参天,瀑布飞悬,石林,溶洞,暗河,急流,处处鬼斧神工。一部《乌云山剿匪记》,把湘西的神秘和诡谲演绎得淋漓尽致;一部《芙蓉镇》,把湘西的风土人情,描绘得出神入化,让人耳目一新:一部《边城》,把湘西的古朴,石板路,湘西的油纸伞,湘西凄厉的山风,忧郁的酉水,那么逼真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湘西的山水让人魂牵梦断,湘西的女人更让人心生怜惜。我过去最喜读散文了,每次读到《湘西女人》那篇散文时,都会被文章中描述的,那湘西秀美的山,那湘西柔情的水,那湘西水一般灵秀的女子而心旌荡漾。在我心中,湘西的女子,就是上天恩赐给湘西的宠儿。她们不但如水一样柔情,秀美,百媚千娇,更是心灵美的化身。

她们吃苦耐劳,心地善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在湘西,我听到最多的,就是:湘西的女人,自己可以不吃不喝,但决不会亏了丈夫和孩子。耕田耙地的,是她们;打药割谷的,是她们;砍柴挑水的,是她们。她们像男人一样拼命劳作,而她们的男人,则可以坐在家里,悠闲自在地抽烟,喝酒,打牌,带孩子。有时脾气不好,还可以对刚刚从地里劳累归来的女人破口大骂,大打出手。

我真不明白:湘西的女人,那什么会生出这付菩萨心肠?为什么能有这样的韧性和耐性?在湘西的每一天,我都被感动着,从湘西女人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你的影子。姣,莫非你就是湘西女子的化身?而我,就是那个不懂体恤、怜爱女人的湘西男子么?

这一天,我来到离吉首市不远的一个小镇上。人们敲锣打鼓,好像在迎娶新人。我感到好奇,也挤在人群里跟着看热闹。原来,还真的是一位姑娘出嫁了。这位新娘子穿着鲜艳夺目的民族服装,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缀满饰品的帽子,看上去很年轻,也十分漂亮。我想,这姑娘也才不过十六七岁啊!怎么这样小就嫁人呢?

我小声问身边一位看热闹的女人:“大姐,这女孩这样小,她父母怎么舍得将她嫁人呢?”“你是谁啊?关你什么事?”妇女大声呵斥着。“我,我只随便问问。”我嗫嚅着,生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遭人打骂。因为上次在路上,我问别人一件事时,被人打过。别人还骂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咚咚咚,锵锵锵!”锣鼓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的心里,似乎也越揪越紧。仿佛这新娘子的命运跟我有关联一样。我走在人群后面,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起来:“美云这丫头太可怜了。从小到大没过一天好日子。”我挨上那个说话的人,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脸上有些雀斑。“大姐,我想问问……”我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你问这事做什么啊?有用吗?”她停下脚步,把我扯在一边,低头说:“你是外地人吧?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女人告别我,这个叫美云的女孩,今年不满十七岁。她父亲是个赌棍,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抽,样样都来。老婆好说歹说就是不听,还把她往死里打。女人受不了这样的气,跟人跑了,男人便把怨气和怒火往两个女儿身上泼。美云是大的,十一岁就辍学了,帮家里栽秧收谷,割草喂牛,什么都做。这次,她父亲输光了钱,把不到十七岁的她,抵给一个比她大十一岁的债主做老婆……

听着这女人的诉说,我心里有一股怒火在燃烧。我为女孩命运悲叹的同时,更为她那禽兽不如的父亲,感到羞耻和不齿!我多么希望,这世上少些丑陋和罪恶啊!

晚上,我来到吉首红梅旅社,写下了一篇小说《花儿为什么会流泪?》,发给了杂志社。我要用手中这枝锋利的笔,去讨伐这害人不浅的陋习,还有这丧尽天良的人渣!

对了,在鄂西,我还听到了一个猴女的故事,也一起讲给你听。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听……

看到这里,艳姣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缕希望的光。


                 九


    到了收获水稻的日子了,艳姣清早就做好了饭菜,她把中午吃的饭菜用一个饭盒装好带上。又将孩子们托付给婆婆,便骑上自行车,来到自家水稻田里,开始割起稻子来。

艳姣是个好手,在娘家时,父母每次栽秧割谷,她都不缺场。母亲总是跟她说:“做个女人,不能落别人的后,让人瞧不起。自己多学些本领,将来派得上用场。”所以,诸如纳鞋底,裁剪衣裤,搟面,熬糖,打豆腐,做土酱这些农村妇女必备的生活技能,母亲都一五一十地教给她,并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珍藏。母亲的话,艳姣总是很乐意听,母亲吩咐的事,她也总是很认真地去学,去做。所以到了婆家,她什么也不用求人,总是一个人硬撑着。结婚几年,冬青几乎都是躲在艳姣这棵大树荫下乘凉的。

艳姣动作十分娴熟地割着稻子。清晨的露水格外大,她的衣裤全部被浸透了。水稻田里有一种小飞虫,平阳人称为“阴蚊子”的那种极小的蚊虫,在她的脸上,身上到处乱窜着,啮咬着。她的脸上现出大一块小一块被啮咬过的痕迹,又痒又疼。

她割着稻子,想着几年来,每次割谷栽秧的时候,冬青总是陪着自己一起,虽然他的动作有些迟钝,但毕竟是两个人,至少有个做伴和说话的啊。可现在,偌大一块田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刷刷刷的割谷声。

路上开始有人走动起来,也是到地里来割稻子的人。水稻田里还有蝈蝈的鸣叫,不紧不慢,让人听着也有些心烦。艳姣不知道冬青现在到底在哪里?这一刻,她只盼着他能早日回来,与她和孩子们厮守在一起,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再累,她也不在乎了。她想,人这一生,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不能舍弃亲情啊!

此刻的冬青,心里同样也在思念着家乡的妻儿们!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外出几个月了,他不知遇到了多少常人难以想像的困难和坎坷。脚上不知磨破了多少道伤口,鞋子也不知道换了多少双了。没有钱吃饭,他会像小偷一样,跑到路边的庄稼地里,掰几个玉米棒子充饥。有时候,也把别人庄稼地里的花生扯上一把,一边走,一边吃。

他像一个踽踽独行的愚者,在荒山野岭中踯躅着。现在,他正走在位于广西西南山区,号称十万大山的钦州市的一条山道上。他的头顶是白晃晃的太阳,他的四周是莽莽苍苍的群山,山峰一座紧挨着一座,一座比一座陡峭,险峻,山脚下是一条左冲右突的溪流。

望着茫茫的群山,他顿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和胆怯。在进入这条山道之前,他仔细看了路标,那是个三岔路口。向左,是通往那彭古镇的山路。可自己,在这条山路上走了半天,越走觉得道路越狭窄。林间阴森恐怖,他又转过头来,往来的方向走,面前却又出现了几条岔道。他怎么也走不到他想去的古镇!冬青心里开始发慌,汗水在脸上下雨般往下直掉……

正在冬青感到无助和恐慌的时候,从他的身后走过来了一个身背黑色背包,怀里抱着小孩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脸疲乏。冬青如遇到救星一般,赶紧跑上前去,对年轻人说:“大哥,请问你,到那彭镇往哪儿去啊?”

“那彭?”年轻人一愣,打量了一下冬青,“那彭不往这个方向,到那去还有百把里路呢!”

冬青一听,长叹了一口气,“天哪!我今天不是白走了几十里地!”“兄弟,你去那走亲戚吗?”年轻人问冬青。冬青想都没想,开口说道:“不是。我是湖北人,到这里来是采风的!”

年轻人两眼直直地盯着冬青,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你是湖北人?”“嗯!”冬青点了点头,但他又感到有点不对劲。年轻人说“湖北人”的时候,眼里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光。“湖北哪里的?”年轻人平静了下来,又问冬青。“平阳。”冬青谨慎地回答道。他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哎哟!”年轻人脸上显得有些激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就是从平阳来的!”“你?从平阳来的?不可能吧?”冬青感到太不可思议了。“我叫于学洋,孩子妈就是你们平阳的。”年轻人取下背包,坐在上面。“你叫什么名字?”他望着冬青,“今天到那彭肯定去不了了。先到我家去住一宿,明天我带你去吧。”

冬青有些疑惑地望着于学洋,问道:“你孩子多大了?他妈妈呢?”冬青的话,一下子触到了于学洋的痛点,他垂下头,失望地说:“哎,都怪我太老实了。我不该太相信她的话了!”过了一会,于学洋又哭一般地说着,“只怪我太穷了,没有能够给她爹妈一笔钱,如果我有钱给了他们,她也许会和我一起回来了。”

“喂,到哪里去?两个?”一辆三轮车陡然停在了他们身后。司机伸出半个头来问。“哦,是榔头啊?太好了。可以搭顺风车了。”于学洋转过身来,他认出了司机,欣喜万分地说。“学洋呀?你不是到湖北去了么?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司机走下车。他打开三轮车后面的车厢门,“上来,我带你们俩回去。”“好,多谢你了。”冬青感谢地说。

“榔头,你到伯劳去干啥了?”于学洋问三轮车司机。“拉猪仔去卖了!”三轮车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奔跑着,路两边是起伏跌宕的山梁,有的长满了刺杉,有的则是满山的杂草和杂树,有的则长满了又高又细的绿皮甘蔗。两三个小时后,三轮车颠簸着来到了一个大山坳中。


                十


     村庄隐藏在一片重峦叠嶂的群山之间,村子里大约二三十户人家的样子。山民们依山环居着,整个村子呈一个大圆盆形,山脚下是一汪碧绿的坑塘。如果不是亲自到这儿来,冬青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样的深山老林之中居然还住着人家。于学洋的家单独建在一座半山坡上,屋后是逶迤的大山,屋门朝南,整个村庄的二三十户人家,一古脑儿地暴露在他家的面前。屋子不高,共有五间,中间是堂屋。屋子的左边,是一个不大的厢房,屋子前面的山坡是四十五度角度斜着上来的。山坡下不远,是他家的几个猪圈和鸡舍,打水的竹井也在猪圈旁边。

见于学洋回来了,他的母亲忙迎上来,接过他怀里的孩子,惊诧地问:“孩他妈呢?洋儿?翠花咋没回来呢?”她看到站在儿子身边的冬青又问道,“这个是哪一个啊?”“我一个朋友!”于学洋回答道。“好好好!稀客稀客。快请坐!”于学洋的阿妈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从旁边抓起一条小长板凳,放在了冬青面前。冬青坐了下来,他的眼睛很快地扫视了一下屋里的摆设。堂屋正中,是一个神台,上面摆着神翕,还有香纸和蜡烛。屋子左边是一个大风车,右边是一驾不大不小的驴车。于妈倒来一碗茶水,端给冬青后,就到厢房里去洗锅做饭了。

天快黑的时候,于学洋的阿爹和两个弟弟回家了,还有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大家围在门口的一条长方形的矮桌子旁,喝起米酒,吃起饭来。

随后,于学洋的两个弟弟分别带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另外一个女人则单独回到了一个房间。

于学洋把孩子交给阿妈,打来一桶井水,让冬青到屋后的一个简易冲凉房冲了凉。这些日子来,冬青虽说很疲惫,但现在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在这个陌生的朋友家里,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对于学洋一家的好奇心,十分强烈地驱动着他。

“学洋,你老婆是咋回事?能跟我说说吗?”冬青好奇地问于学洋。“好。我好想找个人好好说说。说说我,说说我的家……”于学洋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我们山里人的日子,太苦了,一般人是难以想像的!”——

我阿爹阿妈今年都六十多岁了,我家有七姐妹,三个姐妹早就嫁人了。对了,你不是说要到那彭镇吗?我大姐就嫁在那彭镇担坳村。四兄弟中,我是老大,我下面的两个弟弟是双胞胎,今年二十四岁了,幺弟今年二十二岁。

两年前的八月份,我们村子里有人带了五六个女人来,实话告诉你,那些女人都是被人贩子拐来的。我阿爹让我去买个回来。我在那里挑的时候,看上了翠花,就是你们平阳的,她也说愿意跟着我。她比我小五岁,当时才十七岁,我花了五千块钱把她买回了家。这可是我阿爹阿妈攒了两年的甘蔗钱啊!到我家后,翠花先前很不愿意跟我同房,甚至有逃跑的念头,你今天来了也知道了。这里山高林密,坡陡路窄,一个外地人死也跑不出去的。没办法,日子久了,加上我是真心对她好,所以,翠花从了我。我们有了孩子,一个儿子。我阿爹阿妈喜欢得什么似的。从来到我家,我啥也不让翠花做。看到她和我那样好了,我心里高兴呢!我也放心了,不担心她会逃跑了。可是两个月前,她跟我说,已经两年多没见过她爸妈了,她说好想他们。让我和她带上孩子去见见他们,然后再回来。我看她泪都流下来了,就答应了。我们到他爸妈家后,刚开始几天,他们对我还好。可慢慢地,他们开始给脸色我看,甚至连孩子也不让我看一眼了。翠花也经常躲着不见我,我开始担心起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恳求翠花和我回来。哪知翠花没好气地跟我说:“跟你回去?你以为我在你那个穷乡僻壤没有受够吗?”我傻眼了,后悔当初真不该让翠花回家。我央求她,央求她的爹妈,让翠花和我回来好好过日子,可他们哪里管得了我?翠花最后还说:“要跟你回去可以,你必须给五万块钱我爸妈。他们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不能苦了他们。”我知道,这只是翠花拒绝跟我回来的一个借口。尽管如此,我也愿意拿出这笔钱来,孝敬她的爸妈。可我却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啊!看样子,我知道,翠花是不可能跟我回来了。一天中午,趁他们一家人不备,我偷偷地抱起儿子,一个人跑回来了……

于学洋说到这里,显出一付无可奈何的表情来:“我知道,你们那里条件比我们山里好,也想留在翠花家过日子,可翠花一家人压根儿看不上我,我别无选择啊!”他望着冬青,叹息一声,“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翠花娘家的人。如果你回去以后,有机会见到翠花的话,一定要替我看看她!问她好!”


               十一


    第二天早晨,于学洋很早就起床,在屋后的山坡上摘了一些青菜回来,开始烧火做饭。他的弟弟弟媳也开始喂猪喂鸡,阿爹准备牵牛到山上去吃草了。

冬青看着于学洋的两个弟弟和三个弟媳都很忙碌的样子,问道:“你弟弟弟媳关系都挺好的啊!”于学洋苦笑一声,说:“我这人是个老实人,实话实说,我三个弟弟的老婆都是买来的。不止我家兄弟,就是整个村子里的男人,大都是买来的媳妇。我阿爹阿妈,还有弟弟们都把她们看得很紧,平时几乎不让她们出门的。老二两双胞胎的媳妇都有了孩子,阿爹阿妈和弟弟只让她们带孩子,阿爹阿妈看着她们。幺弟买幺弟媳的时候,借了人家几千块钱,别人上门讨债,没得钱还,幺弟就跑出门了,到珠海帮人抬鱼去了。幺弟媳一个人在家养几头猪,在后坡上种点菜。还不知今年过年幺弟回不回家?”

听着于学洋的话,冬青心里十分沉重。他知道,山里人勤快,善良,可日子却实在是苦。因为大山里的交通不便,地势险峻,环境恶劣,思想封闭,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就这样,在贫困和无奈中,默默地度过了他们的生命,留下了无尽的痛苦和遗憾。冬青在心里为大山的子民们哭泣着!呐喊着!

吃过早餐后,于学洋把冬青带到村头。那里有一辆很陈旧的三轮车,是山村通往山外的交通工具,车上已经坐了四五个人。于学洋说:“明天我儿子云辉满周岁,我到那彭镇买些菜回家,接几个姐妹来吃顿饭,庆祝庆祝!”

于学洋这一提醒,冬青忽然记起来了:下个星期一,也就是十月二十七号,是儿子飞飞的周岁生日啊。他想起了艳姣,想起了两个儿子。在平阳乡下,无论是谁家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周岁和十岁生日是一定要庆祝的,而且十分隆重,否则,会被人耻笑和谩骂。他想,此刻,艳姣应该也在为飞飞的生日在筹备吧?他觉得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他负他们娘仨太多了。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相册来,拿出他出门前帮艳姣和伟伟、飞飞拍的那张照片。

艳姣满脸柔情,坐在板凳上,背靠大门前的墙壁,左手搂着伟伟,右手抚着飞飞。飞飞正咬着妈妈的一只乳头,尽情地吮吸着。

一路走来,冬青觉得他经历的人和事太多,看过的风景太美。此刻,他突然发现,他一直在苦苦追寻的,那道最亮丽,最美的风景,其实,就在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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