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运

曾几何时，一票难求，坐车难，对我们这些一年四季漂泊在外的打工族来说，的确是一个沉重的话题。能顺顺当当地买到一张回家的车票，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过上一个喜庆祥和的新春佳节，成了我们最大的奢望。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二零零六年的腊月二十日，为了能买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我坐了四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从东莞塘厦镇来到广州火车站，排队等候购票的情景。

只见偌大的火车站广场上，简直就是一片人的海洋。有拖着行李箱，一边走着一边嗑着瓜子的年轻人；有用竹棒子挑着大包小包被褥行李，神色慌张的中老年人，这些人看上去头发凌乱，衣着脏兮兮的，污垢不堪，一眼就可看出是从建筑工地上下来的农民工；有坐在地上正在玩扑克游戏的人；也有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大学生……他们操着各种不同方言的口音，或窃窃私语，或高声叫嚷，或相互调侃嬉笑，声浪此起彼伏，令人应接不遐。

售票窗口，排着几条长长的购票长龙。人们大都神情焦急，有人还时不时地抬起手腕，看几眼手表。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套红色运动服，背后的小竹篓里，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孩子在竹篓里很安静地坐着，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竹篓的边缘，头紧紧地贴着妈妈的背部。靠近我左边一排的购票队伍里，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学生，一边看着一份《广州日报》，一边随着购票的人群，缓缓地往前面移动着。

“喂，大嫂，你带着孩子多不方便啊！咋不到妇幼窗口去买票？可以优先照顾的啊！”我对着那位妇女喊道。

“优先？我在售票厅外，挤都挤不进去，怎么个优先法？”妇女扭过身子，对我说道。她揉了揉一双有些疲惫的眼睛，叹息一声说，“本来上午老公在这里排了六个小时的队，后来工厂打来电话，说有一批特急订单，硬是要我老公回厂帮忙，所以只得靠我排队买票了。”女人告诉我，她老公在一家私企精密仪器厂做车工，该厂生产的产品全部出口。因为丈夫是技术能手，厂里硬要留丈夫做到年二十九才肯放他回家，但两口子已经三年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了，今年就准备到孩子外婆家去过年，哪想到这回家的火车票恁难买。

“我去帮你买行吗？”看着妇女背篓里的孩子，在冷风中颤抖着身体，我心生怜悯，自告奋勇地对她说。

“你帮我？不会吧？”那位妇女一脸狐疑，瞅了我几眼，不信任地说，“你和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啊？”我还想说什么，那名妇女把手一摇，示意我别说了，她把背篓里的孩子也抱在了怀里。

自讨没趣后，我啥也不说了，低着头，跟在她的后面，心急如焚地等待着能早点轮到我。

将近四个小时过去了。广场上、售票窗口依然是人头攒动。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广场上、售票窗口的电灯也亮了起来。终于轮到我前面的那位妇女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下一位！”只听挂在售票窗口的喇叭筒里面，传出女售票员悠长的声音。“让开！”正当那位妇女准备掏钱的时候，一个个子瘦高，穿着一件黄色夹克的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从旁边的过道上使劲挤了过来，把那位妇女一下子掀出去好远，还差点摔了一个跟头。“你干什么？”我怒不可遏，高喊一声。“滚开！关你卵事？”中年男子后面跟着几个留着平头的小青年，对着我恶狠狠地吼道。只见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到售票窗口里：“十张武昌的！”他压低声音对女售票员说。不一会儿，女售票员便递给中年男子一撂火车票。接过火车票后，中年男子诡笑着得意地离开了。

“大嫂，你买哪里的票？我帮你买吧。”我站在售票窗口，两只手紧紧地拽住窗台，以免被后面拥挤的人群挤开。看到我确实是真心实意的，那位妇女有些感激地对我说：“到四川达州。帮我买两张。什么车都可以，只要有就行。”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钱。“我帮你买了再说！”我对她喊了一声，接着对售票员说道：“买两张达州的车票！”“只有一张了！”女售票员瞅了一下电脑，说道。“只有一张，要不要？”我把售票员的话转告给了那位妇女，她长叹一口气说：“真她姆妈倒霉，等了一天，白等了。”她朝我一笑，“谢谢你了！祝你好运。”说完，便往售票厅外面挤出去。

“你干嘛？烦不烦人哪？”后面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你不买就快走开，别耽搁了别人买！”我懒得理他们，对售票员又说道：“买一张到武昌的，有吗？”“没有了！早卖完了！”女售票员头也没抬一下，说道。“刚才别人不是买了十张吗？”我反问道。“别啰里八嗦了。没有了你就快走开，让别人好买。”售票员不耐烦地吼道。我只得自认倒霉，怏怏地离开售票窗口，也为自己白等一下午而愤愤不平。

这时候我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我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打算到广场外边的小吃摊位上去买碗盒饭填填肚子。

“喂，要火车票吗？到武昌的。”一个中年人扯了一下我的衣角，问道。一听有到武昌的火车票，我精神一振：“多少钱一张？”我抬头望着来人，这不就是刚才在售票窗前吼我的那个家伙吗？我眉头皱了一下，“是真的吗？”“骗你不得好死！”中年人赌咒道，“两百元一张，要不要？”“两百？你杀人呀？火车站才卖六十四块一张，你竟要两百？”我恼怒地说道。“不要拉倒？那你就到窗口去买吧！”那中年人把头一扬，做了个要准备走开的样子。“算了，算了！给我一张！”一想到刚才在售票窗口的情景，我心里的怨气也上来了。我想，也许那售票员就跟这些人是一伙的，专靠倒卖车票来赚我们这些人的血汗钱的。我咬一咬牙，对中年人说道：“算你狠！哥们！”那人也不恼怒，笑一笑说：“这年头，不这样咋办？”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车票，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兄弟，我还是讲良心的。你要是碰到别人，三百元一张，别人也未必会卖给你！”我掏出两张老人头，递给他。中年人接过钱，在耳边甩了甩，然后装进钱包，把一张还散着油墨清香的火车票递给了我。

晚上十一点多钟，在候车厅熬了半夜的旅客们，随着车站领乘员的一声令下，跟在领乘员的身后，你推我搡地向站台上涌去。此时，一辆浑身墨绿的长龙正躺卧在站台边的铁轨上，站台上的路灯放着耀眼的白光。人们吼叫着，喘息着，潮水一般地涌向那个名叫“火车”的大铁皮厢子里，我也不甘人后，鼓起吃奶的劲，拼命往前面挤。

忽然，我看到我身后一个二十来岁，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一个健步蹿到绿皮火车的窗口，把背后的黑色小背包使劲往窗口一塞，双脚一踮，两只手扒住窗口，弓起身子就要往车厢里钻。

“老子叫你钻！”不远处，一个治安联防队员吼叫着，往这边冲了过来。他举起手中的一根电警棒，对着长头发小伙子就是一棒。小伙子“哎哟”一声，一双手从窗口软软地滑落下来。“去排队！”联防队员用双手揪着小伙子，“都像你这样没规没矩的，那别人还要不要回家？”说完，把小伙子扯到队伍的最后面去了。“我的包，我的包……”小伙子哀求道，“您行行好，让我先上去吧！我包里还有火车票，身份证……”联防队员见他这样说，便把他推到了车厢门口。还不住地说：“下次再这样，定斩不饶。”

我被后面的人使劲往车上搡着，不一会儿，就被人搡到了十车厢的过道里。说实话，自打我坐火车起，从没见过像这次的情景：车厢两边的行李架上，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和行李。还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也坐在了上面，双脚还不住地在晃悠着。每一个座位上都塞满了人。过道中间，也被堵得水泄不通，人挨着人，人挤着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就这样被人挤在半空中，浑身上下泗汗淋漓，胸口还在不停地“怦怦”跳着。

这时候，只见从前面九车厢的方向，过来了一个戴着大盖帽的乘警。他个子高大，身材魁伟，声如宏钟，只听他大声叫喊道：“各位旅客，车上人多，自己看好自己的钱包和行李，遗失了自己负责！我再重申一遍，听到了没有？”他的话刚一说完，不知是谁应了一声：“听到了。警察叔叔，您辛苦了！”乘警也大声回应着，“人多，没有办法了。大家自己多个心眼！”说着往十一车厢方向挤过去了。

火车在人们的期盼和拥挤中，终于发出几声怒吼，缓缓地启动了。火车上的人们，总算可以喘口气了。有的紧靠在车厢接头处；有的蹲在厕所门口；有的垫着报纸，坐在过道；还有几个小伙子，干脆爬进座位下的空档处，睡在下面。为了能回家，为了能与亲人团聚，人们都豁出去了。

火车摇晃着，风驰电掣般地在黑暗中向北奔跑。车厢中的人，大都已经恹恹欲睡，打起了瞌睡。车厢内的气温，也逐渐凉了起来。有人开始打起了鼾；有人从包里掏出饼干、瓜子、矿泉水，吃喝起来，借以驱除疲倦和寒冷。我扭动了一下身子，扫视着车厢里人们的各种坐姿和睡态。忽然，我发现就在我身边的过道上，坐着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脸庞在车厢里白炽灯的映照下，苍白、疲乏，显出十分痛苦的表情来。只见女孩用双手紧紧地压在腹部，还不停地在按压。我听到了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你怎么了？”我问女孩。“我胃痛。”女孩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见女孩如此难受的模样，我有点手足无措。怔了一下后，我赶忙弯身，关心地问道：“痛得厉害吗？我帮你去打杯热水来？”不等女孩回答，我站直身子，拿起茶杯，拨开身边的人群，准备往开水供应处挤。“你刚刚说什么？小伙子？”我刚一抬脚，我前面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大爷眯着眼问我。“这个女孩子胃痛，我帮她去打点热水来。”我有些焦急地说。

“哦，是这样。”老人听我一说，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胶瓶子来，对我说，“你快把热水打来，我这有胃舒平，就是治胃痛的！”待我把热水打来，老人已经把女孩让到他的座位上，他正把女孩右手腕的衣袖捋了起来，用左手捏着她的手指，右手指在女孩的手腕中间上下按动着。“你？”我惊诧地问，“老人家，您这是？”“别急，小伙子，我这是在帮她按摩内关穴，可以缓解胃痛。”见我愣在那里，老人又说，“我是一个老胃病，人说久病成医，我平时胃痛发了，就是这样对付的。”听老人一说，我恍然大悟，赶紧把水递给女孩子。老人也把药丸往女孩子口里送。

这时候，车厢里醒来的人纷纷往女孩子这边凑，有人喊道：“叫列车上的卫生员没有？”“这就去叫！”有人回答道。女孩子经老人把内关穴一按，开水和药一喝，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她拉着老人的手，不住地说：“大爷，太谢谢您了！”随即转过头来，望着我说，“大哥，您真是个好人！谢谢您了！”听女孩子一夸，我还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当列车进入江西吉安境内时，车窗外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晃而过的山梁、田野、村庄、河流，全部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望着车窗外这壮丽的大好河山，看着满车厢的人有说有笑，亲如一家的情景，想着几个小时后，我将会回到分别三年的故乡，与妻儿团聚，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过大年，心中曾经有过的不快此刻被一扫而光……

如今，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国家的繁荣进步，我国的高速公路、高速铁路、航空运输业不断发展壮大；随着路风、行风的不断好转，随着人们文化素质的不断提高，随着政府各项便民措施的不断落实，春运一票难求、乘车难已然成为历史。人们可以最大限度地选择自己所喜爱的回家方式，来去便利、舒适、快捷，天天都可以像过大年一样，过上幸福、美满、团团圆圆的好日子。这，不正是千千万万中国人所追求的美好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