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娃啊狗娃,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月月把叉在腰间的右手举起来,使劲地在狗娃的眼角上下比划着说,“你自己没得本事,倒怪起老娘来了。”
“是的!老子是没得本事。可老子再穷,也穷得有骨气,不像你个骚娘们,为了几个臭钱,去做丢人现眼的事!”狗娃毫不示弱,从板凳上直起身子,“嗖”地站了起来。
“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尽说些没油盐渣子的话?”正在厨房做午饭的狗娃娘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忙放下手里的柴禾,一颠一歪地来到堂屋,望着狗娃吼道,“狗娃子啊,你是个男人,要大度些!不要有个风吹草动,就搞得跟真的似的。你这样吵吵闹闹,还要不要和月月过日子啊?!”
狗娃娘又来到月月身边,轻轻地抬起右胳膊,帮月月擦掉满脸的泪水,心疼地说:“月儿,都是娘不中用,才害得你们跟着受罪。委屈你了,孩子……”话没说完,泪水滚落在她那苍老的脸上。
“娘,月儿不怪您。您都听到了,狗娃说的是些啥子话嘛?”
月月把娘扶到板凳上坐下来,不住地抽泣着,“过几天桐儿就要上学了,可学费又没着落。人家张宇答应帮忙,这又有啥子嘛?您说狗娃这样骂我,应不应该啊?”
看到月月在不住地哭泣,娘也在安慰她,狗娃的火气一下子消退了。他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冤枉了月月?才惹她这么伤心?
这时候,正在里屋午睡的桐儿也醒了。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用左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嘟哝着,“爸,妈,奶奶,你们在干什么呀?吵得要死。”
“没,没什么呀。”月月忙走过来,她一把托起桐儿的后背,把他抱在怀里,“来,桐儿,奶奶做饭马上就熟了。妈妈问你,这里好玩还是家里好玩啊?”
“当然是这里好玩了。”桐儿一边用手捧着妈妈的脸,一边扭头望着坐在对面板凳上,耷拉着脑袋的爸爸,“爸爸,你真的要送我回去吗?还是让我和奶奶都留在这里呀?”
狗娃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来。“爸爸,爸爸……”听到儿子声声稚嫩的叫声,狗娃突然鼻子一酸,竟“哦哦哦”地哭起来。“爸爸,爸爸,你怎么了?”桐儿一下子从妈妈怀里溜下来,来到爸爸身边,“爸爸,你不喜欢桐儿和奶奶吗?”他又扭头望了一眼妈妈,“你们真的不喜欢桐儿吗?那桐儿就和奶奶回去了……”桐儿忙跑到屋外,拉住正在厨房灶台前炒菜的奶奶。
“都不说了,来,咱吃饭!”狗娃娘拿起一个白瓷碗,往里面盛刚炒好的蕃薯叶。
“我来吧!娘。”月月端起菜,往堂屋里走。接着,她又盛好了四碗饭,狗娃端过来娘煮好的一盆水煮洋芋,一家人坐在一张折叠长条桌前,慢慢吃了起来。
可月月的心里,却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与张宇邂逅的一幕,又浮现在她眼前。
二
月月上班的这家工厂——华丽服装厂,离她和狗娃租住的这间出租屋,只有二十来分钟的路程。这是一条宽十来米的水泥路,路两边长着一些香樟树和细叶榕。这些树都是南方的特有树种,尤其是榕树,枝叶很茂盛,黑色的根须也倒垂着,让人有一种很神秘的感觉。
这条路上平时过往的车辆不是很多,来往上下班的人,都是住在这个出租区的租户。这个出租区,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整个村子里大约有一百七八十户人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族。租房有些破败不堪,不高,也不大,每间房约摸十来平米的样子,租金也在两百元上下。月月和狗娃一家人,便租住在这里。
那是前天早上,月月吃过早餐后,正赶往上班的路上。忽然,她的前面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广州本田”小轿车。小轿车向她逼拢过来,一下子挡住了她的去路。月月心里一惊,她想,“我可没得罪什么人啊!莫非碰到拦路抢劫的不成?”
但她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啊,自己到这儿才多久?哪有什么熟人啊?更别说得罪别人了!这样想着时,从白色广州本田轿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白色衬衣,打着领带,戴着一幅大墨镜的男子来。
男子立在了月月面前。
“你是谁呀?你要干什么?”月月有些胆怯,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扯大嗓门高声诘问道。
“你不认识我了吗?月月!”男子摘下墨镜,望着一脸疑云的月月,“我是张宇啊!”
月月怔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望着眼前依然潇洒、年轻的张宇,喃喃自语道:“真是的。还真是张宇啊!”
月月做梦也没有想到,十年后,能够在这远离家乡千山万水的南方都市滨江市,与自己初中时期的同学张宇相遇。月月不知道这是人生的机缘巧合,还是上天有意地安排。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怎么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月月还是满腹狐疑。
“十年不见了,你还好吗?”张宇伸出双手,要去抚月月的头发。“别,别这样,让人看见多不好。”月月忙往后躲闪。“别这样,月月,我都看见了。”张宇柔声细语地说,“月月,想不到你也添了这么多的白发。”
“是啊。你看我都老了,可是你却风采依旧。”月月苦笑着。“狗娃对你还好吧?”张宇两眼紧紧地凝视着月月的脸,“让我好好看看你,月月。”“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张宇。”月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对了,张宇,我只顾说话,差点忘了上班呢。”
“不用上班了,月月,跟我去兜兜风。”张宇启动那辆白色的广州本田车,“上来吧。月月,今天的工资,不不,这个月的工资我都包了。”
“这,恐怕不好吧?”月月有些难为情地说。“有啥子不好的?月月,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嗯。张宇,这十年,你过得一定非常好!看你的样子。”月月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侧脸凝望着张宇,伤感地说,“我和狗娃,可真是在过难啊!”
“……”张宇一脸惊愕,“孩子多大了?”“七岁了。”月月长叹一口气,“我和狗娃正为孩子的事犯愁呢!”
“孩子怎么了?”张宇着急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事倒是没有出,只是……”
正说话间,轿车“嘎嘎”一声陡地刹住了。两个人都被震得蹦起老高。原来,前面公路上有车辆出事了。张宇只得掉转车头,向另一条小路驶去。
三
张宇把月月带到了这座城市最有名的公园——滨江公园。张宇叫了一艘游艇,让月月坐上去,两人一起到湖中去游玩。可月月坚决不依。张宇无奈,只得和月月来到湖边的一条长石凳上,两人坐下来。张宇不住地把身子往月月身边挨,而月月却不住地往一边挪。“月月,跟我还生分啊?”张宇有些失望地说。
“张宇,你别忘了,我可是有家的人了。”月月白了张宇一眼,又笑笑,“你也知道,狗娃那个脾气不是好惹的。”
“别说狗娃了。”张宇苦笑一声,“要不是他,也许我们早在一起了!”
“不怪他。怪只怪我爹!”月月也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吧,谁都不怪,只怪我月月命不好,没那福份!”
月月跟张宇、狗娃本是同一个寨子里的人。初中时期,他们都在一个班。张宇那时候最叛逆,总是留着长长的头发,而且经常变幻发型和头发的颜色,他还让人把两只耳朵,一边穿了一个洞,不知是玩的什么花样。
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班上那些女生们却疯了似的,喜欢上了这个行为怪异,性格叛逆的男生。而月月则可说是对张宇最钟情最崇拜的一个。
而在那些女生眼里,狗娃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实砣子。她们有时几个人撮合在一起捉弄他,说某某在上学的路上,脚不小心崴了,走不动了,没办法到校了。他便信以为真,随她们跑到半路去背某人。当他气喘吁吁地把某某背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她们便齐齐地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随之抱头大笑。而他竟不知道是为什么。
初中毕业后,月月发疯似地爱上了张宇。他们经常一起,到县城去看电影,到舞厅去跳的士高,去旱冰场去溜冰,去做他们喜欢做的一切。但是月月的父亲,却很不喜欢张宇这样的小伙子。他说张宇这样的人,看着就是一副二流子像,人不人鬼不鬼的,郎不郎莠不莠,是个败家的像。父亲坚决不准月月跟他来往。
而且,父亲硬生生把月月许给了狗娃。父亲的道理很简单:老实人只会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人过日子,就是要来实的。跟着这样的人,虽然不一定能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踏实。不象张宇那样的人,整天象棵浮萍草,东游游,西荡荡,没根没基的。
尽管月月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尽管张宇死活要跟月月好,但胳膊总是拗不过大腿。最后,月月在一片哭闹和哀求声中,还是做了狗娃的新娘;而张宇,则赌气地离开了家,他发誓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等将来有了名有了利,更重要的是有了钱,再去月月的父亲面前,炫耀一番,发泄一番。
没想到,他们却在这座南方的都市不期而遇。
“我真的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月月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感叹不已地说。
“其实我已经见到过你几次了,只是不敢确认。”张宇站起身来,“我们走走。”他们沿着湖边小径往前走着。湖水清清,南风悠悠。湖面上,一只只游艇来来往往,轻轻飘荡。游艇上,有的情侣在一边拍照,一边嘻笑。有的则是三口之家在快乐地玩耍。小径旁,是一棵棵长长的细细的垂柳;草坪上,到处是相依相偎,闲情逸致的人们。望着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美景,和这些甜蜜幸福的人们,月月心里不住地赞叹道:“这才是人生啊!”她眼角现出几许羡慕的神色来。
张宇告诉月月,自己的家就在离华丽服装厂不远的鸿运小区。他就是在华丽服装厂附近经过的时候,几次见到月月的。
“月月,你说你们的孩子怎么来着?”他们来到公园里面的一个售货亭,张宇要了几瓶“椰树”饮料,“来,月月,喝点,一定很渴了吧?”
“谢谢你张宇。”月月想告诉他桐儿的事,但她又有些犹豫。
“孩子究竟怎么了?”张宇又问。“孩子放假就过来了。要读二年级了。”月月喝了一口饮料,摇摇头,“听人说,农民工子女可以上公办学校。便宜着呢。一打听,人家说,在这里要有房有车,还要有什么积分入户的才能行。你想,我们这些人够格吗?”月月长叹一口气,“越是有钱人,越有优势,可咱们却偏偏没有钱。到民办学校去问,一季就要七八千,还要生活费,坐车费,午休费。随便一算就得上万块。你说,这不要人命吗?我和狗娃一个月累死累活也才四千来块,又要交房租水电,又要买米买菜,哎,为了孩子的事,我和狗娃都快愁死了。”
“原来为这事啊?”张宇很不以为然地说,“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了。开学的时候,我给你们送过去。”“真的?那太谢谢你了,张宇。”月月高兴得差点蹦了过来。“可是?”“可是什么啊?”张宇接下来说,“你放心月月,送给你的。不会让你还的!”“那哪成啊!张宇。”月月连连摇手,“无功不受禄啊!等我和狗娃手里宽松些了就马上还你。可以吗?”月月说完,脸上显出一副满足的幸福地微笑来。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张宇的脸上也显出一副胜利的狡黠的神情来。
四
回到家里,月月把和张宇重逢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狗娃。哪知道狗娃一听,就打翻了醋坛子。“张宇,张宇怎么和你扯在一起了?”狗娃张着一双可以吃人的眼睛,大声吼道,“这,怎么会呢?你不和他狗拉狗扯,他会帮你?你当他是你什么人哪?张宇这小子我还不了解?”狗娃越想越气,就和月月大声吵骂起来。
狗娃怎么也忘不了,当初,月月爹把月月嫁给自己时,月月死活不依;张宇也满腔怒火,对月月的爹,也对自己。刚结婚那会,张宇还偷偷地来找过月月几次,只是自己看得紧,才没有让月月走成。
有一次,狗娃上山去打柴,爹和娘刚拖着稻谷到村里的轧米房去轧米。月月趁机装了几件换洗衣服,一个人从屋子后面溜出去,往后山上跑。正巧碰到从后山打柴回来的狗娃。狗娃立马放下肩上的柴禾,站在小路中央,大喝一声:“月月,你做啥子去?咋不走前面的大路?”月月吓得腿直打啰嗦,连声说:“我没去哪里啊?我是想去找你啊!”“走!回去再说!”狗娃抡起冲担,将两捆长长的柴禾挑到肩上,对月月说,“你打前面走,我挑着担子走不过你,跟着你就行了。”
到了家门口,狗娃把柴禾堆在厢房边。他拿起柴刀,对准地上横着的一根杉木,连砍几下,杉木便断成几截。
“月月!”狗娃抬起头来,盯着一脸茫然的月月,神情十分复杂地说,“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既然踏进了我狗娃家的门坎,就是我狗娃的人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张宇。我不怪你!不过,从今天起,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做我的女人!”狗娃说得有些累了似的,他长嘘一口气,接下来说,“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希望看到,我们三家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你知道的,我说得到做得到的!”
站在狗娃面前的月月,脸红一阵白一阵,头也低垂下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狗娃把月月拉进屋,把她按在堂屋里的一把竹椅子上。他从地上的竹筐子里,拿出几个黄橙色的橘子来,轻轻掰开一个,然后,将橘子送到月月嘴里,“来,月月,吃一口,吃了甜橘心里就甜了。”
月月用手轻轻推开狗娃的手,眼里禁不住掉下泪水来。“是我对不起你!狗娃!你打我吧!”月月又拉起狗娃的手,对准自己的胸前直捶打。
“月月,我狗娃,我狗娃……”狗娃有些结巴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你一直没有在意我。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狗娃一定,一定给你幸福!”狗娃的心,此刻徜徉在激动和喜悦中。
的确如月月的父亲所说,狗娃是一个老实人。虽然狗娃没有给月月大富大贵的生活,但他却是真心实意地爱着月月疼着月月宠着月月的。
从那一天起,只要是月月喜欢吃的,狗娃都会想方设法给她弄来。月月喜欢穿什么,狗娃也会陪她去买。这些山里人,除了吃饭穿衣,做活路以外,人们还能有什么奢求呢?闲暇时,月月喜欢打打游戏,听听流行歌曲,狗娃立即为她买来了游戏机,Mp3,让月月娱乐。反正,只要月月高兴,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狗娃心里也愿意。
爹和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月月生下桐儿后,一家人更是喜不自禁。
后来爹走了,因为急性咽喉癌。狗娃直到今天都弄不明白,爹除了喝点酒,抽几口烟外,并无什么不良嗜好啊!
一家人悲恸欲绝。娘因为长期劳累,不小心也把左腿摔成了骨折。落下了一个病根,走路时左腿总是一跛一跛的。
眼见桐儿一天天长大,娘也日渐衰老,家里的负担也越来越重。而自己的收入所得却总是寥寥无几,捉襟见肘。每每想到此,狗娃就觉得自己太不中用,太窝囊了,才让娘和月月母子跟着吃苦受罪。所以,月月每每为了某件事和狗娃争吵时,狗娃总是一忍再忍,在心里责骂着自己的无能和窝囊。
这一次,要不是因为月月和张宇扯在一起,狗娃想,自己怎么可能会去骂月月呢?对了,那张宇莫非还在打月月的主意?十年了,难道他还没找老婆吗?真是阴魂不散。
天快黑了,狗娃又该上夜班了。他扯起床头的毛巾,来到厨房,就着水龙头,胡乱地擦了几下脸。他揭开锅盖,端出一碗尚有些热气的水煮面,大口大口地扒起来。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娘和月月、桐儿到街上溜达去了。狗娃锁上大门,骑上那辆二手单车,匆匆向工厂奔去。
五
滨江的夜,华灯初上。宽阔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悠闲漫步的行人,给这座南方都市凭添了几分情趣。迎面吹来的海风,飒飒作响的树叶,给人一种恬美,雅致的感觉。月月一只手挽着婆婆的右胳膊,一只手牵着桐儿,在人行道上悠闲地散步。
“娘,我们到超市去看看,您喜欢吗?”月月笑着问婆婆。“好啊好啊!”桐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超市里有好多好多人吧?还有好多动画书吧?”
“那好。我们到超市去逛逛,顺便买些东西回去。”月月说着,牵着一老一少小心地穿过马路,向对面的新一佳超市走去。
月月是表姐月红年初介绍到滨江来的,在表姐所在的华丽服装厂做厨工。虽然工资不是很高,但工作还算自由,而且不用加班,所以月月做起来得心应手。凭借她的心灵手巧,热心随和,月月很快受到了食堂工友和车间姐妹们的喜爱。
桐儿放暑假后,月月和狗娃就打电话回去,让婆婆和桐儿一起过来。虽然来了一个多月,但月月和狗娃却还一直没有带他们来超市逛逛,更别提买东西了。
超市里人来人往。服装鞋帽柜前,围满了买衣买鞋的人。各种款式新颖,琳琅满目的服装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月月把婆婆和桐儿带到儿童专柜,让婆婆帮桐儿挑选一套衣服。
“娘老了,眼不好使了。再说娘也没见过世面,还真不知道哪样更合咱桐儿的身呢?”婆婆在每一款服装面前,都要停留几分钟,最后,不无遗憾地说,“要娘说啊,样样都好。只可惜咱没钱买啊!那就拿这套吧!”婆婆提起一套白色的童装,在桐儿身上比划着。“不要不要。”桐儿直摇头,“我要解放军叔叔的衣服。那个有红领章的。”桐儿指着一套挂在衣架上的迷彩服,嘟着小嘴说。“好啊!”月月拿起衣服,给桐儿穿上后,桐儿站在试衣镜前,左摇摇,右晃晃,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妈妈。妈,你给奶奶也买一件吧!”桐儿拉着妈妈。“是的。桐儿真有良心。我们马上给奶奶买。”月月点头说。
月月和婆婆、桐儿转到老人衣服专柜前,月月细心地瞅着每一件衣服,她想给婆婆挑选一套既得体又大方的花衣裳,让婆婆穿着开心。月月拎起一套紫色的对襟棉绸衣服,捧到老人面前:“娘,来,您试试看。”月月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来。
“月儿,快放回去,别把人家的衣服弄脏了。”婆婆直摆手,“我不要,我不要。我这把老骨头了,还值得穿这么鲜?要买你就给自己买一套!”婆婆边说,边拉着桐儿往旁边走。
“娘,就这套了。不管您要不要,我也买定了。”月月忙把衣服揣在怀里,赶上婆婆和桐儿,到收银台付帐。
“我不要。月儿,这几十块钱留下来给桐儿做学费。”婆婆坚决不要。
收银员劝道:“阿姨,买吧。今天礼拜天打折呢!明天就没这么便宜了。”月月忙付了钱,示意收银员装好打包。望着婆婆的身影,月月心里一阵内疚,自己过门这么些年了,竟一直没有给婆婆买过任何东西。今天给婆婆买套衣服,婆婆都嫌贵了,舍不得要。自己真是愧对婆婆啊。月月想,从今以后,无论自己和狗娃日子过得再苦,也不能亏了婆婆和儿子。
六
狗娃在和顺家具厂沙发部上班。这家家具厂共有近三百人,平时订单特多。狗娃所在的沙发部有三十来人,狗娃负责沙发的打磨,铺底布,订弹簧,拉橡筋,喷胶水,贴海绵等工作,有做不完的事。因为上夜班有三百块钱的夜班补贴,而且白天休息时,还可做些家务,所以狗娃申请了夜班。
此刻,狗娃一边在给型号为025的沙发喷胶水,贴海绵,一边想着心思。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狗娃想,如果当初听了月月表姐月红的话,早点过滨江来打工,也许日子过得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拮据,难堪,甚至连儿子的几千块钱学费都有些为难。
那是月月生下桐儿的第二年春节,表姐月红到家里来做客。她问他们现在在家做什么?月月告诉表姐,自己和狗娃除了种洼里八分地的稻田外,就是帮泥瓦匠和和灰,做几天小工。再不就是到山上找几条蜈蚣,砍些柴禾到镇上去换几个零花钱。
表姐听后,哈哈一笑,连声说:“不是我说你们两口子,这年头,只要肯吃苦,在外面,没有大把的事做?如果你们愿意,就跟我到滨江去打工,做个三五年,保准你们楼房也可盖起来,桐儿的学费也攒够了。”
月月一听,高兴地说:“那我和狗娃就一起去。娘一个人在家照顾桐儿就得了。”
“那怎么行呢?”狗娃连声说,“我俩都去了,要是有什么事,谁来照顾儿子和娘呢?”其实狗娃心里并不是完全为娘和儿子着想。他是担心月月。他怕月月去了后,接触的人多,以月月的聪明能耐,和月月的一张脸蛋,不准会被别的男人迷上。
表姐走后,月月闷闷不乐。狗娃对月月端茶递水,百依百顺。月月心里的气也就消了。两人又跟平常一样,过着无所事事,平平淡淡的日子。
后来,寨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出门了。有的到广东去打工,有的到平阳的砖场去捡砖坯,装窑出窑。有些做得久了的,还把女人也带去帮忙上砖下砖。
狗娃觉得这是纯粹卖苦力的活路,不要动脑筋,也不用操心,便和寨子里的几个伙计来到了平阳。月月闲不住,想多挣几个钱,带着桐儿,也跟着狗娃一起来了。
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月月自从有了桐儿,心也没有先前那样傲气了,也不再嫌狗娃没本事没出息了。狗娃到哪,她就跟到哪,俨然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
狗娃装窑的时候,总是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短裤。装窑是个力气活,满满一斗车砖坯,一个人拉到窑洞里,然后拼命地往下搬,架,放得均匀,稳当,这样,烧出的砖才讲究。砖烧好后,又要出窑。出窑是最吃亏的活路,又热又累,一进到窑洞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简直可以把人薰化。狗娃又用砖夹一摞一摞地把砖往斗车里夹,然后一路小跑着往外运,把砖整齐地堆到砖场上。一天下来,狗娃感到精疲力尽,浑身象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了。
月月则帮那些来拖砖的师傅们上砖,包上包下,一块砖一分钱。热浪,砖屑由风一吹,砸得满脸满身都是,汗水把全身上下也浸得透湿。等把车子上满砖后,月月便和桐儿坐在驾驶室,随师傅去下砖。桐儿有时坐在车内一个人玩耍,有时跟着开车师傅玩,月月则一个人,拼命地从车上把砖往地上搬。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一年。狗娃看到月月瘦得像个骷髅了,不忍心再做下去,便和月月一起回到了家。
七
狗娃想起这些,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月月了。更对不起老娘和儿子。想到自己对月月发脾气,骂的那些昧着良心的话,狗娃心里酸酸的,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狗娃,你怎么了?”沙发师傅熊昌毛走了过来,关切地问,“狗娃,有什么心事吗?还是上夜班太累了,吃不消?”熊昌毛递过来一支烟,“来,狗娃,歇一会,抽支烟。如果你实在熬不住了,明天我跟主管讲一声,换你上白班。”
“别别别。”狗娃直摆手,连声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吃得消。”“那好吧!有什么事就跟我讲,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啊!”熊昌毛说完,又到一边“乒乒乓乓”做沙发去了。
狗娃停下手里的活计,拿起水杯,“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杯水,然后又开始打起弹簧来。狗娃觉得,这些活路其实都不算复杂,做起来还挺上手的。为什么自己过去一直愿意呆在家里,死活不肯出来打拼呢?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对月月都是心存芥蒂的,自己是太在乎月月了。
这一次之所以来滨江,其实也并非狗娃本意。应该说,自己和月月完全是被逼出来的。
前年三月,村子里来了一个大学生村官,农学院毕业的。他叫马云。马云到后山去实地考察了好多次,他说要为父亲们寻找一条切实可行,受益最快的致富门路。最后,马云决定让乡亲们在后山栽种花椒树。并从县里和乡里请来技术人员,教大家栽种和管理花椒树的技术。狗娃家的坡地也栽上了几百棵花椒树,而且长势十分喜人。乡亲们为此对马云十分感激。大家都巴望着花椒树能早日开花结果,把钞票大扎大扎地往家里运。
可事情却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去年底,寨子里的人都说,后山要开发了。大家都以为后山发现了金矿,或者是银矿,铁矿什么的。寨子里的人都在幻想:从此以后,可以不用出门,就在家门口发财致富了。
大家盼啊盼。可盼来的却是“轰隆隆”的炸石开山的声音,和十多台碎石机日夜不停的轰鸣声,还有天空中日夜飞扬,四处弥漫的石沙和尘土。山被切割成了若干个瘦骨嶙峋的怪物,没有了绿的点缀。听人说,有几条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要通过这里。于是某些有钱人,便抓住了“机遇”,把后山包了下来,做起了石子生意。听说,县城几个当官的子女,就是大股东。
希望破灭了。狗娃和月月在表姐月红的帮助下,义无反顾地来到了滨江市。开始了他们的打工生涯。
生活有时候是被逼出来的。狗娃忽然觉得,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他想,与其整天艾艾怨怨,愁眉苦脸,不如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这样想着,狗娃的脸上便有了笑意,做事好象也格外来劲了。
八
月月走在上班的路上。她想着婆婆的话,心里有些难受。这几天婆婆总是说,自己不但没有给她和狗娃带来财运,还让他们倒蚀了几百块钱,自己太没本事了。
婆婆和桐儿刚来那几天,表姐月红给狗娃和月月出主意,让他们给老人买辆二手三轮车,让老人在小区卖点煮花生,煮苞谷,煮鸡蛋之类的。说这种小生意,看着不起眼,其实还很有赚头。狗娃白天休息的时候,便到旧货市场买了三轮车,到农批市场批了生花生,鲜苞米和几版鸡蛋。煮好后让老娘去卖。狗娃也在现场。第一天生意确实不错,仅半天时间,老娘就把煮好的花生苞谷鸡蛋全部卖完,净赚四十多块钱。第二天老人又去,结果被几个城管队员抓住。城管队员对老人说:“您这样是违法占道经营,下次不准再来,否则,我们就要采取行动了!”老人有些惧怕,心惊胆颤地跛回了家。老人告诉了狗娃和月月,表姐月红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怕的?一个残疾老人自食其力,做点小生意,犯哪门子法啊?明天照去,看他们能咋样?”可哪曾想第三天上午,老人刚一骑着三轮车到小区,就被几个城管队员逮住了。他们说老人无视政令,屡教不改,违法占道经营,污染城市环境。把老人的三轮车和煮好的东西全部装上汽车。老人好说歹说,还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东西拖走。
月月觉得当初就不该让老人做什么生意的。蚀几百块钱不要紧,重要的是,让老人心灵受到了打击,给老人心理留下了阴影和创伤。她不能原谅自己。
“月月!”月月正想得出神,张宇开着车又来到了她的面前。“月月,我这里有张银行卡,里面有两万块钱,应该够你儿子的学费,你先拿着。如果不够,你随时跟我说。”张宇把银行卡往月月怀里塞。“来,月月,上车。”张宇象捉小鸡一样,把月月提到车上。
“张宇,不行哪!我还要上班哪!”月月大叫着。可张宇哪听月月的话,他一边笑着,一边猛踩油门,小车便飞也似地蹿出老远。
“你要带我到哪去?张宇!”月月没办法,只得笑着和他说话,“张宇,你老婆是干嘛的?你这样做,就不怕她知道?不怕她骂你?”
“我说月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张宇一脸不屑的样子。“我老婆就是本地婆,没啥本事,就是有几个钱。”
“她是干什么的?”月月满脸疑惑,“本地人就是好。什么都有优势。苦只苦了我们这些外地人。”月月又羡慕又有些嫉恨地说,“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那没有办法。世界就是由不公平组成的。我们都无法改变。”张宇有些得意洋洋地说,“我老婆开了几个美容院,要不要去看一看?”
“不用不用。”月月忙不迭地说,“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都得亏你啊!”张宇不知是故意在卖弄,还是有意在刺激月月,“那年我在镇上等你,你没有来,我就气着跑出来了。”
月月死也不会忘记,那次在后山被狗娃逮回家的情景。不过时过境迁,月月不想再提这些事情了。
“我没有等到你,就一个人跑到了广东。买码,赌钱,走私,开妓院,帮人讨债,什么事都做过。”张宇掏出一支烟,放在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上,接着说,“不过,我运气好,虽然也出过一点小状况,但是还是挺过来了。有一帮弟兄为我撑着,罩着,我日子混得还行吧!”
车子开到一座别墅前停了下来。“来,月月,这是我的家。进去坐坐。”张宇拿出遥控钥匙,轻轻一按,别墅围墙的自动门便缓缓启动起来。
“你不是说你家在鸿运小区的吗?”月月一脸惊愕。“是啊。谁说我在这里不能有房子呢?”张宇十分得意地说,“月月,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送你一套这样的房子啊!”
“张宇,你把我月月当什么人了。”月月陡地板起脸,“我月月就是一穷命,一贱命,哪里享得起你这福哦!”
“莫生气,莫生气,月月,我都是跟你开玩笑的!”张宇连忙赔不是,“我知道你这性子,十年了,还是改不了。”
“你说错了,张宇。”月月也笑起来,“你以为我还是过去那个月月吗?贪玩,爱慕虚荣,任性,爱耍性子?”月月端起张宇递过来的一杯茉莉花茶,一饮而尽。“不怕你见怪,张宇。我爹那时候让我和你分开,让我跟狗娃好。我那时候是痛不欲生,欲哭无泪,恨不得去死!”月月说到这,把杯子递给张宇,“再倒一杯来。”她接着说,“可是,后来跟狗娃在一起了,吃的苦多了,也就习惯了。现在,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张宇把茶杯递给月月,“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喝茉莉花茶,所以为你准备了两壶。看来,你还是没有忘记那茶的味道。”
“是的。谢谢你了!张宇,我得走了。”月月站起来,向张宇告辞。“这张卡你收起来。月月向你表示感谢了。”
“月月,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张宇一脸哭相,“是我得罪了你吗?还是我冒犯了你月月?”张宇走过来,一把拉住月月的手,“我知道,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永远无法再等到。有些事,一旦做错,就永远回不了头。月月,我只有祝福你和狗娃,你们一家幸福到永远!”张宇说完,用右手使劲地拍了拍月月的肩膀。
天黑了。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月月站在出租屋前。婆婆和桐儿已经沉沉睡去。狗娃又去上夜班了。月月仰望着深邃的夜空,看着那一闪一闪的星星,心里想了很多很多。月月觉着那星星象是在向自己微笑一样,她想,原来星儿也是有灵性的呢!她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呢。月月笑了。星儿也笑了。
作者简介:罗银湖,笔名鸽子,湖北仙桃人。仙桃市作家协会会员,湖北日报网版主,江山文学网签约作者。曾任教师、民警等职。发表过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并多次获奖。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网、江山文学网、盛京文学网及《湖北日报》《广西日报》《当代工人》《绿色大世界》《汉水文苑》《刘海文化》《新民文化》《四川农村日报》《中国棉麻报》《湖北法制报》《荆州日报》《鄂州日报》《北部湾报》《庐山旅游报》《东川日报》《仙桃日报》等报刊杂志。迄今为止,已发表各类作品八十余万字。创作宗旨:愿用手中这支稚拙的笔,写尽人间至善至美,鞭挞尘世丑陋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