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熊坤爹死的时候,留给他最值钱的一份遗产,就是他买了三年多,身高体大,毛色泛光,活蹦乱跳的那匹枣红马。
爹躺在病榻上,脸色腊黄,形容枯槁,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熊坤说:“坤,坤儿啊,爹,爹赶了一辈子的,一辈子的骡马,对这行,有,有感情了,你,你要好好,待这,这匹马儿……”爹的话儿还没说完,两眼一闭,腿脚一蹬,直挺挺地躺在了那里。
那时候,娘在爹的灵柩前哭得伤心欲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爹一生的坎坎坷坷,遭受的苦难和辛酸。姐子妹子也跪在爹的遗体面前,抱着娘痛哭不已。
熊坤表面虽然没有像娘和姊妹们那样动情地哭,但他的心里却是伤痕累累,他不想让爹看到他软弱的样子。他知道,爹心里其实苦了一辈子,但爹却时时处处显出乐观和豁达的样子来,给娘和姊妹们打气。爹现在就这样走了,他一定是带着委屈苦闷和遗憾走的吧?熊坤想到这些,他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伺侯好这匹枣红马,好好地踏着爹走过的路走下去,给爹长脸,圆爹的遗愿。
熊坤爹名叫熊大宽,外号熊八枪。爹十八岁那年参加了国民党兵,二十岁时就混到了一个连长。因他打枪射击技艺高超,连放八枪都能射中同一目标,所以大家便给他取了一个“熊八枪”的外号。熊坤的母亲李小艾,就是一个国民党团长的女儿,因佩服熊八枪的本领,加上熊八枪小伙生得英俊潇洒,说话彬彬有礼,便看上了熊八枪。在她当团长的爹的撮合下,两人很隆重地举办了婚礼。
熊八枪是个乡下老农民的儿子,能娶到一个有权有势的国民党团长的女儿,在他的家乡,的确是一个轰动性的新闻。熊八枪带着妻子李小艾回家省亲的时候,好不风光。地方的镇长甲长保长,还有保安队的一干人等,都纷纷前来探视,给人做长工的老父亲也身价陡升。镇长还吩咐手下人,帮他的老父亲把茅草房修成了砖瓦房。
有道是,福之祸所倚,真是一点不假。半年后,熊八枪所在的国民党某团,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打得溃不成军,他的岳父李团长被活捉,他也做了一名俘虏。熊八枪和妻子李小艾被遣返回了老家。不久,家乡平阳县获得解放,熊八枪和从没做过农活的妻子李小艾做了一名农民。由于熊八枪的职业经历,在那个出身决定一切的年代,很自然的,他便成了人们批斗的对象。妻子李小艾也跟着受尽了白眼,吃尽了苦头。
从小看着父母亲被人批斗、戴高帽子游行的熊坤,也常常被人们当作异类对待。同学们总是用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在他的鼻梁上刮来刮去地嘲讽他,羞辱他,他也只能独自默默忍受,没有半点反抗的行为。
熊坤七八岁的时候,他所在的生产队,被公社划定为轮窑队。公社在他们队的地面上,建成了一个有二十来座窑孔的轮窑。熊坤的父亲熊八枪,也和村里十多名身强体壮的农民一样,成了轮窑队的第一批搬运工,专门负责窑场砖瓦的搬运工作。尽管熊八枪做事尽心尽责,但却总是受人指责,说他偷懒耍奸,经常故意损坏集体财产,还偷运砖瓦给亲戚朋友;虐待、不爱护公家的马匹,因此,只要队里一有会议,他首当其冲地成为批斗对象。这样的日子给熊坤一家人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一家人活得既压抑,又窝囊。但父亲熊八枪总是忍着气,安慰他娘:“孩他娘啊,你切莫要怪政府,要怪就怪我,是我苦了你们娘儿们一生。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日子,在一家人的苦苦煎熬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二十多年。在爹五十六岁那一年,爹头上的帽子终于被摘掉了。而此时轮窑场的土地也被挖掘一空了,轮窑成了一门空窑,死窑。爹不得不改行,自己花高价钱,从牛马行买回来一匹刚刚长好牙口的枣红马,到镇上的蜂窝煤场,干起了贩运蜂窝煤的营生。
每天早晨四五点钟,爹就赶着那匹枣红马,来到六里地外的煤厂,排队等着买煤装煤,然后走村串户去卖。无论晴天还是雨天,从不缺席。想不到爹的生意竟还做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每天傍晚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那匹枣红马寻虱子,帮它梳理,清洗,然后把娘早就备好的青饲料摆在马槽边让枣红马吃个够。可好日子才刚开头,爹却又因为肺癌撒手人寰了,熊坤心里禁不住感慨万千。
二
熊坤也跟他爹一样,生得身高马大,熊腰虎背。长方形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熊坤说话总是和和气气,一脸笑容,和乡亲们亲亲热热,相处和睦。
虽然只读了初中,但熊坤却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古今中外,人文历史,无不精通。他让妻子冯嫣在家照顾老娘和三岁的儿子,自己则赶着那匹枣红马,起早摸黑,拖着那辆爹拖了二十多年的老轳辘车,沿着爹走了千百遍的那条弯泥巴路,走村串户,也做起了贩卖蜂窝煤的行当。
这是一个又苦又累的营生,一天到晚,脸上,手上,身上都是黑不溜秋的。尤其是遇到刮风下雨天,路上稀泥巴和着雨水,坑坑洼洼,难行得要死。他的枣红马俯着头,伸长了脖子,鼓着吃奶的力气,在风雨中,拼命地蹬直四条腿,哧吭哧吭地喘着粗气。有时候,还气鼓鼓鼓地甩动几下尾巴;有时候,则仰起头颅,左右摆动着,高声吼叫起来,似在发泄它内心的愤怒和不满。熊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辘轳车陷在泥水里,就是自己和马儿再累,也不能不走啊!他狠着心,抡起右手中执着的那条长长的鞭子,对着枣红马的屁股猛抽几下子,马儿便发怒似地往前猛奔起来。
熊坤帮村民们送蜂窝煤的时候,经常碰到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赶着骡子,拖着一辆轳辘车,走村串户收购稻谷。那时候,由于粮食市场流通渠道不畅,农村粮食价格低廉,公家粮站收购粮食又多压级压价,农民种粮积极性受挫。只要有粮食收购贩子上门收购,村民们如遇到救星一般高兴。因为这样既可以免除搬运的劳累和不便,价格又比公家粮店的高,所以,大家都很乐意将粮食卖给收购贩子。
聪明过人的熊坤想,我也可以做收购贩运粮食的生意啊。这样既可帮乡亲们解决卖粮难的问题,自己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呢?可自己从没做这样的生意,价格如何?销路如何?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回到家里,熊坤跟娘和妻子和盘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听儿子的话,娘直摇头,她用有些浑浊的双眼凝望着儿子的脸,颤着声音说:“儿啊,你莫要东想西想了。你忘了,你爹受了一辈子苦啊!”娘说着说着泪就流下来了,“现在的日子够好了,儿啊,苦点累点算啥啊,就怕被人整啊!”熊坤娘说得不错,那时候,虽然粮食流通渠道不畅,但国家却并未放开购销渠道,如果个人私自购销粮食,抓住了,会被工商部门处以巨额罚款,更有甚者,还会被当作“非法经营粮食罪”而受到刑罚。
可熊坤却对娘说:“娘,您放心,我一不偷,二不抢,如果工商所要交费,我就交费,我收了粮食,拿到轧米厂去轧,轧好了卖米卖糠,赚得到钱,我就继续收,赚不到钱,这米咱家自己吃,糠自己养猪。您看行不?”娘想了想,反正自家地没有了,粮食也要靠买,便点点头说:“也好!但你不能骗别人的称。”得到娘的许可,熊坤高兴得不得了。妻子也把那匹枣红马整得干干净净,精气儿十足,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三
熊坤过去卖煤的时候,乡亲们都对他十分信赖。哪家一时手头短缺,他能欠就欠,能免就免,能送就送。哪家有事情碰巧要帮忙,他也是不由分说地出手相助,因此,两年来,他与乡亲们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这次改行做起了粮食购销生意,那些乡亲们毫不犹豫地支持他。
这天,李村的李老汉正在门口晒收割回家的芝麻捆,熊坤赶着枣红马来到了他家的门口。“李叔,您要的一百块蜂窝煤,我帮您送来了。”熊坤停下辘轳车,把马绳拴在李老汉门口的一棵柳树上,“我帮您搬到家里去!”熊坤说完,拿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来,弯着身子去捡煤块。“我来我来。”李老汉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帮忙。“你又不做煤生意了,纯粹是帮我的忙,方便我啊!我怎能让你受累呢!”李老汉忙去抢熊坤手里装好了煤块的木板。“看您说的,李叔。您这大把年纪了,帮您一下也是应该的啊!”熊坤端起木板,往李老汉厨房走去。“这孩子,跟他爹一个样热心!”李老汉争不过熊坤,愣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帮李老汉搬完了煤块,熊坤把车子上的煤渣扫干净,准备去收购粮食了。“等等,坤儿,我还没给你钱呢!”李老汉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叠得皱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来,往熊坤怀里塞。“李叔,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我这是送给您的啊!”熊坤推开李老汉的双手,跃上马车,一声“驾”,枣红马便拉着马车,开拨往前跑了起来。李老汉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是个好人呐。”这时候,李老汉的老伴从屋后的自留地里提着一篮子瓜菜回来了。老伴问李老汉,“煤来了没有啊?”李老汉指着地上的煤渣说:“你看看地上,那孩子早帮我们搬到厨屋了,一分钱也没有要。”
“这天底下啊,还真有比亲生儿子还要亲的人啊!”李老汉的老伴感慨地说。李老汉有五个儿子,都结婚了,分家时,都说老人没有给他们分家当,对老汉和老伴老总是没好脸色。李老汉两老平时除了给几个儿子轮流做家务外,还要替他们放牛,甚至田里的施肥打药也不能幸免。稍有不如意,儿子媳妇们就摔东摔西,骂骂咧咧,李老汉两老只得自己单独过了。李老汉对老伴说:“等明儿熊坤这孩子过来时,咱家这两千多斤谷子就赊给他,给他做本钱,让他顺风顺水地做生意。好不?”老伴说:“那敢情好。只怕那孩子不肯要呢!”
熊坤在李村六组很快就收了满满一车谷子,怕有两千多斤的样子。当他把这车谷子拖到村头的张大才轧米厂的时候,已经是下半晌了。
轧米厂的张大才是个麻子,他马上从轧米厂跑出来,跑出跑进,帮熊坤搬谷子。这一趟忙活下来,熊坤已精疲力竭,浑身上下一片汗渍了,脸上的汗水已经凝固成了一层白白的盐花。
第二天大清早,熊坤就赶着枣红马,叭哒叭哒地在汉沙公路上行走着,向四十多里外的平阳县城走去。
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他刚一来到粮食交易市场,一大群买米的客人一下子拥到他的轳辘车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喂,老乡,是自家种的粮吗?”“多少钱一斤啊?”“瞧,还有米香呢!”熊坤急忙回答道:“是的是的!刚轧出来的新米呢!不贵,才八毛五一斤。”“好啊好啊!比粮店要便宜!”有人开始解米袋子。“莫急莫急哟!”交易员对挤过来的顾客说:“等人家把米袋子搬到地上放好了,再看也不迟啊!”熊坤一个人不停地把车上的米袋子往地上搬,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这一天,熊坤拖来的十多袋子稻米,共有一千四百多斤,半天的时间就卖完了。除去成本,净赚两百三十七块钱。熊坤的心里乐开了花,自己之前卖煤块,一个月下来,也才赚到两三百块钱啊。熊坤为自己寻到了一个大好商机而喜不自禁。
四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正当熊坤的粮食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时候,一件令他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当熊坤辛辛苦苦地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到平阳大米交易市场的时候,有三个穿着制服的工商局工作人员和两个夹着公文包的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他的面前。“你是从后港镇来的吧?”“是啊!”熊坤口里直喘粗气,呼出的热气在冷风中飘逸着。“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违法犯罪行为?偷税漏税,扰乱粮食经营市场!性质极其严重,行为恶劣。”穿工商制服的一个胖子严厉地说,“今天这车大米全部没收了。给我拖到工商所去,还有,要交五百块钱罚款。犯罪工具也必须没收!”
熊坤一下子傻眼了,他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连说话也颤抖起来:“同,同志,我可没有犯法啊!乡亲们的粮食不好,不好卖,我才收的啊。”他说到这里,转身望着粮食市场交易员,求救似地对工商干部说,“我每次来,也交了交易费的啊!卖一百斤米,交五块钱啊!”他扯着交易员刘大撂的衣角说,“刘老板,我没说假话吧?”刘大撂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尴尬地嘿嘿了几声。“什么都别狡辩了你!”夹公文包的一个戴着眼睛的干部说:“我们粮食局收到举报,群众对你扰乱粮食经营市场的行为,很痛恨。”
熊坤忽然想起前不久,有一次自己卖米时,一个年轻人曾对自己警告说:“以后不许再到这里卖米了,否则,让你好看。”他当时以为自己一不偷,二不抢,靠劳动赚钱,又没得罪过谁,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
熊坤无可奈何地将一马车大米拖到了工商所的大院子里。他把马绳子拴到院子中间一棵香樟树上,准备往地上缷大米了。“不用缷了,不是说了吗?马车和马都没收了,留在这里!”穿工商制服的胖子又发话。熊坤脑壳突然一阵“嗡嗡嗡”地响,眼前一黑,倏忽栽倒在地上。“你怎么了?”胖子口气十分平静地说,“到这里来的人,都这样,挺能装的!”见倒在地上的熊坤口里气息微弱,身体一动不动,另几个工商人员有些着急了。“莫非真的有事了?他赶了几十里路,这天又冷。”“快把他扶起来!”胖子也有些急了,“可千万不能出事啊!”“你们,你们可以……”熊坤被人搀扶着,急切地说,“可以没收,没收大米。可,可,”说到这里,熊坤的眼泪一下子哗哗哗地滚落下来,“我的马,我的马,还有马车,是我,我一家人的,命根子啊……”听着熊坤的哽咽声,是那样凄厉,那样无助的样子,一个年轻的工商人员对胖子说,“所长,就算了吧?把马和马车还给他吧?”“行了行了!”所长有些不耐烦地说:“到工商所来的,怎么都这怂样?”说到这里,所长把大盖帽一掀,“来,大家齐动手,把米住下缷!”米缷完后,所长把手一挥对熊坤说:“今天算你走运,算了,你的罚款也免了吧!以后再也不能违法犯罪了!听到没有啊?”熊坤刚才由于急火攻心,加上自己一直以来的劳累,才晕倒了。听工商所长说免了他的罚款,还放了他的马和马车,这时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些。他连连拱手作揖,感激不尽地说:“谢谢各位领导的不罚之恩。谢谢了!”便走上前去摸着那匹枣红马的脸颊,亲了一口马儿的脸,柔情地说:“走!咱们回家!”
熊坤回到家里,妻子看到他一脸疲惫,心情郁闷的样子,问道:“今天怎么了熊坤?”见熊坤不吱声,妻子着急地说,“你倒是说啊熊坤,怎么了?!”这时儿子也趴到他的肩上,直摇他的胳膊:“爸,你今天咋没给我买糖回来啊?”熊坤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他们把大米都没收了!”娘一听,脸陡地沉了下来。“他们把你没怎么样吧?”娘摇摇头,一下子眼里滚落下泪珠子来,“坤儿啊。你受苦了,听娘的,以后,就别到平阳去了,咱在家打打零工,过过日子就行了。”熊坤望着娘和妻儿,含着泪眼,点了点头。
五
为了不惹娘和妻儿们担惊受怕,熊坤真的没有再走村串户去收购粮食了。他也不再拖着轳辘车,赶着那匹枣红马去镇上的煤场贩运蜂窝煤了。
他们组的土地被轮窑厂站挖空后,那块地成了一个偌大的深水塘,镇上的干部们将那个大水塘承包给了一个外地人,养鱼养鸭子。小组的村民们除了每户房前屋后的几分自留地外,经济来源几乎都靠打零工,到集镇做搬运,到建筑工地做小工挣点钱来维持,乡亲们的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熊坤时时把那匹枣红马牵到水塘四周的草丛中去吃草。草儿虽然已经枯萎,但马儿照常吃得有滋有味。马儿经过一段时间的歇息,休养,毛色泛着油光,膘肥体壮。马儿自在地甩着尾巴,时时抬眼深情地望熊坤几眼。时而用它那热乎乎的脸颊蹭几下熊坤的腿部,像有话要对他说一般。枣红马到熊坤家已经五年了,经历了爹和自己两代人的打造和磨炼,已经跟自己是一家人了。他熟稔马的脾性,马的喜怒哀乐。而这匹马儿,也深知他的秉性。如果一刻不与他的枣红马见面,熊坤的心里就堵得慌。这匹枣红马啊,可以说是自己家的命根子。他深深地理解了,爹在死的时候,为何那样放不下这匹枣红马,为何要一再叮嘱自己照料好这匹枣红马,原来这匹马儿也是通人性的啊。
熊坤常常叹息,自己的一生就要这样,在无所事事的磋砣和艾怨中度过了吗?爹的遗愿就这样未遂了吗?娘和妻儿的日子,也要这样在无为的煎熬中打发了吗?不能啊!熊坤流着泪对自己说。我要振作啊!怎能因为一次的打击和挫折就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呢?
冬天,是农村里最热闹的时候,结婚嫁女,孩子过周岁十岁生日,是请客送礼的高峰期,也是乡下蜂窝煤销售的旺季。熊坤决定重操旧业,再到煤场去拉蜂窝煤块去卖。
熊坤的生意照常好得不得了,乡亲们对他依旧热情有加。这天,当他来到李村李老汉的家门口时,李老汉一下子把他拦在禾场上,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李老汉有些疑惑地问他:“侄儿啊,你咋这么久不来了呢?我和老婆子惦挂你呀!”老汉说完,把熊坤拉到屋里,指着堂屋墙边的一个大圆木粮仓,对熊坤说:“侄呀!这里有两千斤谷子,厚实着呢!你到平阳的事,湾里人都听说了。不管你有没有本钱,叔这两千斤谷子,都给你囤在这里,你啥时需要,你随时拉去。叔不卖给任何人,就给你攒着!”李老汉说完,掀开粮仓盖子,抓起一把黄灿灿的谷子,递到熊坤面前。熊坤伸出双手,将谷子捧在手心。一股热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熊坤心里有一股暖流涌过。
李老汉又让老伴从屋里拿过来一瓶香油,放在熊坤轳辘车前面的一个布包里。“这是我今年的芝麻榨的一点香油,你带回去尝尝。”“谢了,李叔,我不能要,你老这样大把年纪了,我哪能要您的东西呢?”熊坤推辞着。“娃子,莫推辞!我真的得感谢你才是呢!”李老汉说,“我几个儿子听乡亲们讲了你们父子的事,很感动。现在对我们两老好多了。”“那,太好了!”熊坤高兴地说,“真希望您们一家人能够好好地过日子!”
过年的时候,各家各户热热闹闹,鞭炮齐鸣。村子里,耍龙灯的,舞狮子的,划彩莲船的,来了一拨又一拨。空气中到处飘着油货和八角五香的香味。熊坤和妻子给儿子和老娘都买来了新衣。这个年,他想过得开心些。因为,他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了一条令他兴奋不已的大好消息:中央已决定取消粮食统购统销政策,集体、个人可以进入粮食流通领域,自由购销了。
他当然也没有忘记那匹为他们家立过赫赫战功的枣红马。熊坤把调和好的麸皮和米糠,用适量的盐拌好,放在马槽里,让枣红马咀嚼,随后,又舀来几瓢温水,让马儿慢慢饮用。晒好的草把,他也扯过来一撂,放在马厩里,让马儿慢呑细嚼。他要让马儿吃好喝足,养好精气,来年大显身手。
六
常言道:细伢盼过年,大人盼种田。过完了年,村村寨寨的乡亲们开始下地忙活了。经过一个春节的折腾,这时候,人们手头又开始紧张了,有孩子上学的,要筹报名费了;没孩子报名的,也要筹种子、农药、肥料钱了。人们的经济来源,就是出售自家储存的粮食了。这时候,当然也是熊坤做粮食生意的绝好时机了。
熊坤起了个大早床,把枣红马赶到大水塘边吃了个够,这是他新年后第一次出门做生意,他希望能一帆风顺,马到成功。早春的风,虽然有些寒冷,但熊坤心里却暖洋洋的。他坐在轳辘车上,吆喝着枣红马儿。马儿在公路上乐巅乐巅地小跑着,公路两边鹅黄色的小草小花儿在春风中抖动着身子。田野里,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苗和油菜花儿也忽闪着,如一幅美丽的田园山水画,惹人怜爱。熊坤口里哼着小曲,想象着今天又有一个好收获,心里不禁有些窃喜。
今天,他没有到李村,而是到了另一个离李村不远的村子王村。王村有一个他在卖煤时结识的同庚兄弟王振武,王振武的哥哥在平阳县城做生意,熊坤想向王振武打探一下平阳最近的大米行情。
熊坤来到王村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八九点钟了。当他来到王振武家门口时,远远地就望到村子东头有一大拨人围在一起。王振武从家里走出来,他满脸春风,对熊坤招呼说:“老庚啊,你好啊!今天咋没拉煤了呢?”他瞅着熊坤的轳辘车空空的,一脸疑惑,连声问:“你不拉煤了?来拖什么?”“我来收稻子啊!做粮食生意了。”熊坤接过王振武妻子递过来的一杯茶,说道:“谢谢弟媳了。”“来,先进屋吃点麻叶子啊!”王振武妻子笑着对熊坤说。“不客气,谢过弟媳了。”熊坤一边道谢,一边问王振武,“老庚啊,村头那么多人,做啥的?”“收稻子的啊!前两天就有人来了!”王振武说完,拉着熊坤的手说,“走,咱看看去。”一边走着,熊坤一边问王振武:“你大哥在平阳,不知最近那里的大米价格怎么样?”“大哥前几天打电话来说,今年做大米生意的人多了,那边的大米比家里的价格高几分钱,他不让我送过去了。”王振武以前每次到平阳办事,都要帮大哥从家里带几包大米过去,现在两边价格基本持平了,所以大哥也不让他带过去了,省得他花力气。听王振武这样一说,本来对今年大米生意充满信心的熊坤,心里有些打退堂鼓了。
不一会儿,熊坤就随王振武来到了村子东头。只见那家主户的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一个瘦高个子,满脸雀斑的青年人正在过称,主人和收稻子的另一个中年人,用木棒抬着钩着装满谷子的麻袋。雀斑青年左手扶着称杆,右手左一下右一下地移动着称砣:“一百零九斤。”雀斑青年看过称后,对主人报着数量。主人的老婆则拿着一张纸和笔,在记着数量。“多少钱一斤卖的?少雄!”王振武问主人。“三毛二,便宜得要死。”少雄回答道,“去年卖了就好了。本以为今年卖价格会贵些,哪想到还不如去年了。”少雄叹息一声。“没办法啊,”那个雀斑青年无奈地说,“今年粮食政策放宽了,收粮的人多了,都拖到县城去卖,价格卖不上去,所以收购价也长不起来。”帮助抬称的另一个收购贩子也说:“我们收的谷子也都卖给了镇米厂的老板。因为是熟人,一斤谷子才赚个五六分钱。他们的米也拖到外地了。”听到这里,熊坤心里打了一个寒噤。但他转念一想,别人都说做生意的是奸商。他们哪像自己?有几个肯说实话的呢?
告别了王振武,熊坤决定再到李村李叔那边去探个究竟。李村和王村都是湖区,土地肥沃,粮丰鱼美,是真正的鱼米之乡。半个小时后,熊坤来到了李村。果不出人所料,李村也有几个收购贩子在收购谷子了。看来王振武提供的信息和几个收购贩子说得一点没有错。
熊坤感到自己今天虽然是白跑了一趟,但觉得收获不小。毕竟,他了解到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重要信息。他没有到李老汉的家,而是吆喝着枣红马儿,一溜烟儿小跑,来到了镇上的米厂。
他向米厂的厂长打听了谷子收购的确切价格。第二天一大早,他又骑着自行车,来到年前他曾卖过大米的那个粮食交易市场,了解大米的销售情况。
经过一番对比,盘算,熊坤觉得,做粮食贩销生意还是有利可图的。他想,这种生意,涉及的是千家万户,货源广,销路也不愁,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多中取利,也不失为一个经营良方。
晚上,熊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他想了许多,想到了爹娘,想到了自己经历的一些人和事。过去,身上的枷锁和束缚太多,自己只能独自叹息。现在,政策好了,机会来了,就看自己有没有头脑和胆量了。他这样想着时,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他忽然看到爹向他走来,爹手里执着一根策马的长鞭,递给他,神色严峻地对他说:“坤儿啊!这是爹给你织的一条好鞭子。你要执好这道鞭子啊。要快马加鞭,策马前行啊……”恍恍惚惚中,他接过爹递过的鞭子,当他伸出双臂去拥抱爹的时候,爹却一下子飘逝了。熊坤从梦境中醒来,他努力地回味着梦境的含义,咀嚼着爹的每一句话。
他的思绪在游走着。他忽然想到了张大才,那个麻脸的轧米师傅。对张大才,他再熟悉不过了。张大才不但满脸麻子,而且一只眼睛斜视,乡亲们私下都称他“瞟眼豁子”。他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十五岁时,就在大队轧米房当学徒轧米,三十岁还没娶到老婆。分田到户后,张大才回到家里,在他大哥的帮助下,自己买回了一台轧米机,在村头开了一家轧米厂。仅一两年的时间,家里的楼房起了,手扶拖拉机也买了,还从要星村娶回来了一个年轻媳妇儿。自己那天到张大才的轧米房轧米的时候,他的轧米房堆满了别人拖来加工的谷子,生意一天到晚就没有停下过。想到这儿,熊坤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丝希望。
七
不错,熊坤觉得开轧米房就是一个稳赚不亏的行当。风不吹,雨不淋,有来的就加工;没来的,自已收购谷子加工。而且,自已加工好的大米,可以包装好了,随行就市,上街销售也好,客户自行上门购买也行,比自己单一加工到县城去销售要便捷灵活得多。
这一回熊坤没有打退堂鼓。他说干就干,向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借遍了,加上自已几年下来积累下来的几千块钱,熊坤到省城买回来了一台功率适中的柴油发动机和轧米机,在靠近汉沙公路的一块棉花地头,办起了自已的轧米厂。
轧米厂办得非常成功。妻子帮助打下手,娘有空就把那匹枣红马牵到公路两边的坡地上去吃草。
熊坤的叔爷爷熊二爷对熊坤说:“看你忙得,孩子,一天到晚饭都顾不上吃一口,还要照看着一头牲口,把它卖了,一心一意做你的轧米生意吧!”“咱不舍得卖它。”熊坤抚着枣红马的鬃毛,对二爷说:“不是它,您侄孙子不说开轧米厂,就连吃顿饱饭说不定都成问题呢!”
轧米厂的生意蒸蒸日上,远近六七个村组的乡亲们都把谷子拖来,让熊坤加工。如果客人家里事多来不及等,熊坤就笑着对客人说:“您先回去忙自已的吧。这里就交给我了,您放心,米轧好了,我打电话通知您来拖就是了。”客人们便感激不尽地走了。
轧米的时候,熊坤尽量帮客人把米轧好,让米尽量轧得精细一些,避免有带壳的谷粒出现。如果因为机器故障造成谷粒太多,他就和妻子帮助客户把谷粒直到挑干净方才罢休。有时候,客人等久了,熊坤就让妻子弄好饭菜和茶水,免费招待客人。他对客人的热情和气,他的这种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赢得了客户们的一致好评,有口皆碑。平阳县城、潜江市区的许多粮油经销商也慕名前来,向他订购大米。
眼看轧米厂的生意日渐红火,前来轧米买米的客人越来越多,熊坤觉得自已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已不再满足于现状,他决定加大投入,更新设备,拓宽销售渠道,把自己的轧米厂,办成一个年加工销售大米二百万公斤的粮食加工厂。
熊坤的计划得到了镇委的大力支持。镇领导在镇工业园区,专门为熊坤的粮食加工厂腾出了三十亩土地,还主动为熊坤联系贷款,帮他在广州、浙江等地联系销路。
熊坤不负众望,他的米厂很快就建成投产了,并取名为“蓝田米厂”。如今,在广东的许多大型超市,工厂,人们都可以吃上熊坤的“蓝田米厂”生产加工出来的质优价廉的大米。当人们咀嚼着那一粒粒香喷喷的大米饭时,可否想过它背后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或喜或悲,亦真亦幻的故事?
而那匹陪伴过熊坤父子两代人的枣红马,也被熊坤“请”到了米厂,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
每天早晨,熊坤照例要到拴马的草坪上,帮枣红马拍拍蝇子,挠挠虱子,用毛刷帮它理顺鬃毛,然后,抚摸一下枣红马的脸颊,对它说几句柔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