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阿丽深沉的诉说,看着眼前低垂着头痛哭流涕的燕子,燕子爸的眼睛瞪得像一只大灯笼,他的脸唇轻轻地啰嗦着,从牙缝里不住地挤出几丝“吱吱”的声响来,他的脸色黑青,两只拳头搼得紧紧的。燕子阿妈的泪水刚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哗啦啦地不停往下流淌。
“妮啊,都是爸妈害了你啊,我苦命的孩子……”阿妈扬起右手,一个劲地抽打着自己的脸庞。
阿爸,这个在燕子眼中,平时心狠得似块铁的男人,此刻也禁不住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我真混蛋啊!当初,我咋要这样作贱我的妮儿啊?好妮子,阿爸无能,阿爸不是人啊,是阿爸害了你啊!”他说着,捡起地上的一把竹扫把,伸到燕子面前,“你就打吧,打死我这不中用的阿爸吧……”
“阿爸,阿妈,女儿不怪你们,要怪,女儿只怪那畜牲不如的马局长,是他,害了女儿……”燕子抬起头,扫视了一下阿爸阿妈和阿丽,恨恨地说,“这个仇,女儿一定要报的!”
“姓马的!这个狗杂种,我谭荆州一定要找他算这笔账!跟他拼命!”阿爸举起拳头,对着墙上狠狠地擂了几拳头。
“姑丈,姑姑,那姓马的也算恶人有恶报了!我都告诉你们了,他已经被关起来了,罪有应得啊!怪只怪我太大意,没照顾好表妹,你们责罚我吧!”阿丽倏忽跪在地上,望着燕子父母,一副十分懊悔的神情。
“唉——”燕子爸长叹一口气,火气十足地在屋子里急急地踱着步子。燕子妈也赶紧弯下身子,直把阿丽往起扶。“事情都发生了,怪你有什么用?丽,你就不要自责了,咱梅子和武子这两年的学费,还多亏了你呢。起来吧丽儿!”
阿丽被扶起来了,她掏出一条粉红色的手帕,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十分自责地说:“我对不起燕子,对不起你们二老,我!咳——”阿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空气似乎已经凝固,屋子里只听得到几个人的心跳声。
“啊,燕子回家了啊——”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是燕子的邻居阿三过来了。阿三吃力地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子的后架上绑着一个补鞋机,车子的笼头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一坨猪肉。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到了燕子家门口,他把自行车斜靠在一棵大榕树上,提起车把上的一坨肉,对燕子爸喊道,“叔,快拿去,弄点汤燕子喝。”
燕子爸从屋里走出来,推着阿三,“这哪里行?你快回家照看海子去吧,这孩子也够可怜的!”
“燕子,你脸色咋这白啊?”阿三不管燕子爸,径直走到了屋里,看到燕子怀里的孩子,他惊讶地叫道,“燕子,你这是?”话刚说到一半,阿三似乎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唐突,他忙伸了伸舌头,打住了话题。“叔,你家有客人,你们聊,我先走了啊!”说完,阿三瘸着身子走出门去,推上自行车走了。
“哇,哇,哇!”此时,燕子怀里的孩子开始吵闹起来。
“别说了,她阿爸,快去弄饭妮子们吃!”燕子妈吩咐燕子爸,她自己则来到燕子身旁,解开燕子身上的背袍带,燕子顺从地将背带里的孩子抱出来,递给阿妈。阿妈亲昵地亲吻着这个白皮嫩肉的小不点儿,想着燕子的苦难遭遇,满腹辛酸又不由得涌上心头。她喃喃自语地说:“宝宝儿,阿婆一定会好好地把你养大的,阿婆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泪水又一次从她满是皱纹的脸浃上滚落下来。
“姑姑,您和燕子多说说话,我去帮姑丈做饭去。”阿丽在这种尴尬的场所,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忙转身跟在姑丈的身后,往厨房走。
“阿妈,咱阿姐和阿弟呢?”燕子环视着四周。屋子里的陈设几乎和她当年出门时没有两样,堂屋的正中摆放着一条青黑色的神台,神台的正中间放着一尊石膏菩萨像,菩萨大肠大肚,满脸堆笑。神台的两边则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靠右边的墙壁边则摆放着那架笨重的大风车。大风车上落满了灰尘。
“妮儿,你阿姐到南宁读书去了,阿弟到那彭上初中了。”阿妈说到这些,对燕子的愧疚感愈加深重,她扯着燕子,往房间里走。这间房子就是当年燕子和阿姐梅子一起居住的房间。房间不大,只有十多个平米的样子,面排是一个木质的窗户,头顶的黑色布瓦上有两块亮瓦,阳光的光线透过亮瓦照到房间里来,使房间里面有些生机。那张老式的架子床还是老样子,靠在墙壁的后根,床上斜放着一堆衣物和被子。靠近窗户口的那个长条木桌子上,摆放着一大摞书籍。只是上面照例落满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这些都是你阿姐留给你的,”阿妈指着桌子上的书,对燕子说,“你阿姐上大学前,对阿爸阿妈说,她对不起你,她说等她毕业了,一定要好好弥补你……”阿妈泪流满面,把怀里的孩子搂得紧紧的,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看看燕子,愧疚,心疼,折磨着她的心。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大摞黄色牛皮纸样的信封来,递到燕子的面前,“妮,这都是你阿姐写回来的信,你阿爸读一遍,哭一遍。你阿姐没有哪一天不在想着你,她常常一个人哭到天亮……”
燕子抖擞着双手,接过阿妈递过来的书信,她把书信一会儿叠在一起,一会儿又全部摊开,像手捧着一件心爱的宝物,生怕把它们弄坏了一样,舍不得打开,舍不得放下。过了好久,她从下面的一个信封里抽出一叠信来。她急切地打开信纸,那信纸是彩色的,信里的笔迹是阿姐的,是她所熟悉的字迹,她睁大眼睛,凝视着信纸上的一字一句,忽然,她的眉头紧紧地皱到一起,泪珠子一滴一滴地滚落到信纸上
“……阿爸,阿妈,来到这所大学以后,看到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同龄人,个个都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渴望和梦想,我心里就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和负疚感。我每天都在反思,都在悔恨,我的梦想和幸福是建立在我亲爱的妹妹的痛苦心之上的啊。为了我和阿弟,为了我们这个家,我的妹妹此刻却是独自一人,在遥远的异乡,以她柔弱的身体和稚拙的年华,在辛苦地奔波劳累着啊。我悔恨啊。阿爸,阿妈啊,当初,您们为什么要让阿妹为了我辍学啊,作为这个家庭的头男长女,为你们分忧解难的应该是我啊……
阿爸,阿妈,就让我把对阿妹的无限愧疚和思念,化做学习的动力吧!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地发奋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来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来回馈阿妹对我的恩德,等我毕业的那一刻,就是回报你们和阿妹之时。
阿爸,阿妈,为了多节省点路费,让你们和阿妹为我少操些心,学校放寒暑假,我就不回去了,就在学校勤工俭学,挣一个是一个,到时候,你们把阿妹打工的地址告诉我,我和阿妹联系……”
“阿姐,我的好阿姐!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读到这里,燕子已泪流满面,她喃喃自语着,“阿妈,阿姐几时回来啊?我想阿姐。”燕子伏在阿妈怀里,抽泣着,“我想阿姐,我想阿弟!”
“妮儿啊,你阿姐已经两年没回家了,阿爸,阿妈也想她啊。”阿妈也抬起右手擦泪,“明天就让你阿爸到那彭去发电报,让你阿姐回来,啊!”燕子听话地点点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燕子爸便骑上那辆满身灰尘的加重五羊牌自行车,急匆匆地往那彭镇上跑。他照穿着那身淡绿色的的确良上衣,一条青灰色的半短裤子,拼着命地踩着脚下的自行车踏板。这条马路是大小不匀的碎石铺成的,路面凹凸不平,风一吹,灰尘和石碿渣子溅得满身满脸都是,马路边的山梁此起彼伏,山上满是直直挺立的甘蔗,有些山峁上则是密密的刺杉树。
在出村口的时候,他碰到阿三又推着自行车,准备走村串户去剃头和修补鞋子雨伞,单身汉圆娃则又赶着毛驴,坐在他家的那辆小驴车上,不知要去干啥。
下坡的本家兄弟谭爱林也骑着自行车,驮着几只火鸡和鸭子准备到墟上去卖。
燕子爸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单身汉圆娃又是咋天那一副阴阳怪气的口气:“荆州哥,你家小妮子可回来了。好风光哦,在外边发大财了呢。”
燕子爸听着这话心里就窝火,可他不便对圆娃发作,他懒得理圆娃,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阿三倒是很善解人意,他对燕子爸喊道:“叔,到了镇上别忘了把武子接回来,让他见见他阿姐哦!”
“嗯,叔知道!”燕子爸边答应边点头,心里觉得有一丝暖意。
到了前面不远的一条岔路口,谭爱林就拐过去了,今天是那丽镇赶墟的日子,他要到那里去赶墟。他对燕子爸说:“哥,你回来了就让燕子到我们家去玩吧!”谭荆州点点头,有些感激地说:“都是自家兄弟,不客气啦!”
到了那彭镇上,谭荆州先去了邮电局。这时候来办事的人不是很多,他向柜台工作人员要了一张电报纸,拿起柜台上一支栓着细绳子的钢笔,在电报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一行字:“谭梅,
你妹妹燕子已回家,盼你火速回家团聚!爸谭荆州”,后面是地址。工作人员是个女孩,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电报内容,觉得没有拖泥带水的地方,问李荆州:“是发普通电报,还是加急电报?”“加急的,加急的!”谭荆州恨不得大女儿梅子能够马上就回家来,忙不迭地说,“电报几时能到?”“很快的,交钱吧。我马上让发报员去发。”女孩说完,接过谭荆州递过去的一张有些皱巴的十元钞票,正反看了看,又说,“还差两块钱呢!”谭荆州又从怀里掏出两块钱来,递给了她。
发完电报,谭荆州心里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盼了两年了,一家人总算可以团聚了。他心里有一种酸痛的感觉,又有一种劫后重生的阵痛。
他很快又骑着车子来到那彭初级中学,这时候学生们已经做完了早操课,
三三两两地在操场上或者在校门口的杂货铺子前玩耍。他张大眼睛,四处张望着,巴不得一下子就能找到儿子武子。他来到一二班的教室门口,把自子停好,探起脑壳往教室里面望。他看到了儿子,他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上,正拿着一本书在扇风。“阿弟,快过来!”他对着儿子大声地招呼道。
“阿爸,你怎么来了?”儿子忙放下书本,匆匆跑了出来。他盯着儿子看了几眼,儿子的脸还是那样黑里透红,一双明澈的小眼睛现着惊讶和不解。
“你阿姐燕子回来了。”谭荆州用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关切地说,“跟阿爸回家去,见见你阿姐!”
“阿姐回来了?!”武子又惊又喜,“好好好!我去跟老师请假!”说完转身准备往学校办公室走。走了几步,武子忽然又走了转来,对谭荆州说:“阿爸,我记起来了,今天我们班上要搞周考,我回去了,就考不成了。”
“哦,要考试?”谭荆州眯起眼,想了一会,“那考完了就回去吧!”
“后天就星期天了,放了假我马上回去!”武子虽然也是急切地想见到阿姐,但他不能放弃考试呀。
“那好吧,阿弟,一定要用心读书啊!”谭荆州又从怀里摸出五块钱来,递给儿子,“放假了就搭车回去!”
因为路途远,为了节省点车费,平时学校放假,儿子和村里的几个同学一样,大都是留在学校的,除非月底放假,儿子才和大家一起坐三轮车回家,拿点生活费和腌菜之类的。有时候干脆是自己来赶墟时,把生活费顺便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