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虽然很丰盛,但燕子却丝毫没有食欲,她吃不下。她俨然是这个家里的主顾,一会儿帮阿爸斟几口米酒,一会儿又给阿妈舀几勺鱼汤,一会儿又给阿丽夹几块猪肉。她认为自己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来表达对他们的爱和愧疚。她想,这两年来,自己不仅没有为阿爸阿妈赚到一分钱,还害得他们日夜为自己牵肠挂肚,自己是多么的不孝和可耻啊。
谭荆州几口米酒下肚,脸部开始发烧,他心里也憋着一股火。他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不知谭家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让我的妮儿受这份罪?老天不公啊!老天不公啊!”他仰起脖子,把碗里最后一口米酒喝光,随后竟像个小孩子似的,嘤嘤哭了起来。
“姑丈,您就别这样了,表妹虽说是受了委屈,但毕竟回来了。我们该为表妹以后的日子好好打算打算了。”阿丽拿起汤勺,帮谭荆州舀了一勺子鱼汤,劝着他。她的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来。
“姑姑,您说话呀!”阿丽又看着一脸凝重的燕子妈,试探着问,“姑姑,您打算让燕子怎么办啊?”
“燕子,妮儿啊,你表姐的话,你可听清了?”燕子妈以商量的口吻问燕子。
“我咋知道呢?我不知道。”燕子面无表情,喃喃自语着。
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还是阿丽先开了口:“姑姑,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该不该说?”阿丽站起来,把燕子妈往外扯。
“就在这说吧。都是一家人,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谭荆州示意阿丽坐下。说完又长叹了一口气。
“姑丈,姑姑,说起来,这事都是因我而起的,我要对燕子的事情负主要责任。”阿丽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在额头擦了一把汗,一双丹凤眼扫视了大家一眼,紧接着说,“我有个想法,我的条件毕竟比你们要好些,我看就叫燕子把孩子交给我抚养,再说,燕子还太年轻,以后还要嫁人的,带着孩子多不方便啊!”说到这里,阿丽伸出右手,搂着燕子的头发,轻轻地抚弄着。
“阿丽说得不错,”谭荆州抬起有些微薰的眼睛,以商量的口吻问燕子,“妮儿,你咋想?”
“阿爸,阿妈,表姐,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燕子情绪忽然有些激动起来,“我不会连累任何人的,我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的。”她本来想发作一番的,但当她瞥到阿妈那一张满是皱纹的苍白的脸庞时,她的怨气和怒气忽然又灭下去了。
“表姐,谢谢你这两年来对我们家的照顾,也谢谢你对我的一片好心,”燕子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来,对阿丽略带歉疚地说,“表姐,孩子还小,又是李家唯一的香火,我不放心他,我会把他一直抚养成人的。不管有多苦,多难。”
下午三点多钟,阿丽在村头叫了一辆三轮车,准备回局心村去,她对前来送行的燕子和燕子爸妈说,“姑丈,姑姑,燕子,到时候有什么事情,你们随时来找我,我会尽最大力量帮助你们的!我先走了!”燕子爸妈齐齐向阿丽挥手告别,燕子高喊道,“表姐,谢谢你的关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阿丽走后,燕子心里忽然有一种很落寞的感觉。和阿丽相处以来,燕子隐隐感到,似乎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冥冥之中,把自己的命运和阿丽连在一起,但她自己又说不清,道不明。
燕子的归来,似乎让这个平时一向宁静的穷乡僻壤,也搅起了一池春水,虽然她并没有给人们带来什么惊喜和忧伤。然而她怀里的孩子,不知不觉中,却成了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实在是弄不明白,燕子一个十几岁的小妹仔,咋会弄回来一个娃娃?”某天下午,单身汉圆娃在村头的榕树下,又开始了他的妙论,“给有钱人做小老婆?又不像,她表姐那模样,倒还差不多。”圆娃嘴里嚼着一根绿皮甘蔗,说得唾沫星子直溅,一双三角眼诡谲地眨巴着。和他坐在一起乘凉的有三四个山民,一个叫少该的矮胖子,握着一支长长的竹筒子水烟杆,拼命地吸着水烟,“我也是这么想。莫非被人贩子拐卖了,被赎回来啦?”
另一个叫才子的结巴,拿着一本有些发黄的旧杂志,在脸部轻轻地摇动着,“荆州总是,是说,他妮子,在,在平阳打,打工,真想,想不到啊。”
“格老子,要真这样的话,我圆娃也可以考虑提亲了。”圆娃话音刚落,人群中休便爆出一阵哄笑。
“圆娃,你又在嚼什么舌根?留点口德吧你!”众人都在戏谑间,谭爱林猛不丁地从圆娃身后钻了出来,他警告道,“下次再听你这样中伤燕子,小心我不揍扁你!”谭爱林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咋了?我圆娃啥时候惹你谭爱林了?”圆娃很不服气,他把满口嚼得碎乱的甘蔗渣子用力往远处一吐,另半截甘蔗杆在手里摇晃着,“咱担坳村,还没有人敢在咱圆娃面前称王的!”
“多的话咱不跟你说!”谭爱林毫不示弱,“从今天起,谁要是再说咱燕子半句坏话,咱的拳头可不认人的!”说完,谭爱林就摇动着高大的身材,往前面坡上燕子家走去。
圆娃和少该,才子几个乘凉的山民,对着谭爱林的背景,挤了挤眼,晃了晃脑壳,又溅出一阵讪笑。
“荆州哥,”谭爱林来到燕子家门口,见谭荆州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右手拿着一把菜刀,正在使劲地剁猪草,忙蹲下身子,对他说,“我本来打算接咱燕子到家里去玩玩,吃顿饭,谁知道碰到圆娃几个没油盐渣子的,在讲咱燕子的坏话!”
“我早知道他几个不怀好意,现在的人哪,总是喜欢没事找事,捕风捉影,拿别人的不幸当枪使!”谭荆州停下手里的活,双手在裤衩上擦了擦,“兄弟,你先歇会,我去端板凳来。”
燕子妈倒来一碗茶,谭爱林一边喝,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嫂子,我真替咱燕子担心呢。这妮儿该咋办啊?”
“我们也正为燕子的事发愁呢!”谭荆州一脸苦像,不知如何是好,“唉,都是我作的孽!我当初就不该让燕子辍学去打什么工!”
“还不是因为穷啊,”谭爱林叹息一声,劝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吃!眼前要做的事,就是该如何安顿好咱燕儿啊!”
“兄弟,你比我有文化,见的多识得广,你就给哥出个主意吧!”谭荆州求救似的望着谭爱林。
“燕子呢?咋没见她人啊?”谭爱林随便瞅了一眼四周,问道。
“她带娃娃睡着了,唉,可苦了咱妮子了。”燕子妈又一阵叹息。
“那我就说了,哥!”
这些日子以来,燕子的心里总是不知不觉中涌动着一种焦虑,期盼和愤忿。自从阿弟武子回家和她见过面后,燕子的心里就有一种重重的失落感。武子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活泼,话也变少了,脸上也显着一层与他年纪不般配的沧桑感,和自己也好像有了许多的隔阂。记得自己外出打工前,武子和自己是无话不说的啊,三姐弟总是亲亲热热,互帮互助,外人谁见了都羡慕得不得了。哪想到分别两年后,阿弟却再也不是过去的阿弟了。
燕子的泪水汩汩而出。这一切难道都是因自己而起吗?她在心里深深自责着。
尤其让她感到愤忿的是,有一天宝儿咳得厉害,她背着宝儿,在阿妈的陪护下,准备到村医务室去看医生。哪知刚一走在路上,就见村里的一大帮村民们,对她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以各种各样的眼神在审视着他们,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鄙视。阿爸阿妈为此,也好像在人前矮了半截似的。燕子也心有不甘,她在心里说,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凭什么要被这些人瞧不起,受这份窝囊气?
哎,还有阿姐梅子,阿爸发去的电报都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一言不回呢?你在信中不是说,每时每刻都在思念我这个妹妹吗?不是盼着和我见面吗?阿姐啊,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只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还是你现在见多识广了,已经忘了我这个妹妹?燕子就这样,在期盼着,在叹息中,在艾怨中,陪伴着自己的孩子,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