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期盼中,在一片无以名状的迷茫中,在一片依依不舍的眷恋中,山妹子终于走出了大山,开始了新的生活。
水水比山妹子大三岁。水水说,村里人都弄不明白,自己出生那年,本是湖区的家乡,却遇到了百年一次的大旱,地里的庄稼几乎绝收,渔塘里的鱼,也大都因缺水而死亡。父亲认定自己命里缺水,便给自己取名水水。水水还说,自己的家乡在美丽富饶的汉江平原,那里沟汊纵横,湖泊众多,田野肥沃,交通四通八达,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地方。水水说这些时,脸上满是自豪,听得山妹子好不羡慕。
在山妹子眼里,水水不但人生得秀气,还是个文化人。水水告诉她,那年高考落榜后,望子成龙的父亲让他去复读,他死活不肯,硬是跟着村子里几个愣头小子,走南闯北跑江湖,卖起了老鼠药。也真怪,那些年老鼠格外多,生意是特别好,自己不但长了见识,赚的钱足够全家人的花销。
山妹子感到好新奇,她对水水心生由衷地敬佩。在这崇山峻岭、交通闭塞的大山里,山妹子梦一般地生活了二十个春秋。她知道,山里人大都没读几天书,不识几个字,憨厚老实,胆小怕事,哪怕是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了脑壳,哪有什么头脑和胆识去闯世界呢?山妹子不禁摇了摇头,叹口气,为自己,也为山里人。
山妹子穿着二愣嫂给她缝制的那件大红对襟夹袄,紧紧跟随在水水身后。穿过几条车流奔涌的大街,那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那一群群熙熙攘攘的人流,引得她好生惊奇。她的心咚咚咚跳得好快,几乎要蹦出胸膛。她感到山外的天空好高好大。跟山里的世界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她的奇特的装束,她的惊诧的神情,引得来往的路人不时驻足观望,议论,随即掩笑而去。
山妹子并不理会,水水也不气恼。自他在大山里见到山妹子的第一刻起,便从内心深处喜欢上了这位带着山野的纯朴、热情和有些叛逆的山里女孩。山妹子的俊美更可说是百里挑一,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见钟情”吧?他为自己能娶到她这样的女孩而深感荣幸和骄傲。
他们登上火车。山妹子此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可此刻她已没有了丝毫的惊悸和惶恐。她认定眼前这个小后生,她的丈夫水水,就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会给她一生的幸福和安定。而她,也会一辈子跟定他,他是她今生的唯一。山妹子这样想着,深情地望了一眼身边的水水,幸福地、满足地笑了。
火车在人们的喧嚣声和焦虑的等待中,缓缓地启动了。车窗外,城市、村庄、高山、河流、田野,飞也似地向后退去。轰隆隆,轰隆隆,车轮碾着铁轨发出的有节奏的咣当声,有如一首催眠曲。山妹子有些疲惫的脸上渐渐有了睡意,坐在身旁的水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心疼地抚摸着山妹子飘逸的秀发和她那俊美的脸庞。笑意写在山妹子的脸上。
山妹子做了一个奇特的梦,她梦见自己长了一双彩色的翅膀,飞呀,飞呀,飞到了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团团的彩霞,有一片片的鲜花,有好多美丽的女孩子在尽情地唱歌、跳舞。见她到来,她们齐齐围拢过来,问她:“你会唱歌吗?”“你会跳舞吗?”……
她摇摇头,怯怯地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女孩们都一阵哄笑,七嘴八舌地说:“这个时代哪有女孩子不会唱歌跳舞的?”“来!我们教你。”……
她便跟着她们,唱起来,跳起来。
唱得好甜,跳得好美……
二
这些日子以来,山妹子的每一根神经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这是她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生活给她的感受就是新、奇、美!
丈夫水水住的这个小村庄名叫上车湾。一条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打门前经过。公路上整天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宅子的后面是一汪二十多亩大,方方正正的渔塘。时令虽然已是腊月,可渔塘四周的坡埂上,依然长满了郁郁葱葱、绿油油的鱼草。阳光照在如镜子一般明净的水面,风儿一吹,波浪起伏,金光闪闪。这汪渔塘就是水水家的,水水家渔塘的左邻右舍,也全部是清一色的渔塘,放眼望去,好一派水乡恬美的田园风光。
说实话,水水家的这座楼房,可以说是鹤立鸡群,在整个村子里是最漂亮的一幢。墙面贴着金灿灿的瓷砖,楼顶盖着红色的机制瓦,瓦面上架着一部红色的太阳能热水器。阳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在朔风中尽情摇曳着,彰显出一种生命的活力和旺盛来。家里的各种陈设更是山妹子前所未见的,彩电、冰箱、洗衣机、VCD、摩托车,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完全是一副小康之家的派头。这不是山里人梦寐以求的夙愿吗?这种物质上的依越感,真的令山妹子有些无所适从。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山妹子真的有一种如坠仙境的感觉,这就是属于我的生活吗?这简直就是人间的天堂啊!她想起水水跟阿爹阿哥和自己说过的话,他的家乡就在“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的地方。真是一点不假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太容易了!她怕自己把握不住,它们会从她身边悄然溜走。她想起了在大山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那些山里的姐妹们,一个个如逃命似的,远走高飞,从此不再踏进大山半步。难道她们也跟现在的自己一样?过着这样优越无比的日子?她们忘了生养自己的大山和山里的父老乡亲们吗?抑或是她们过着另外一种不尽人意的生活?
山妹子眼里溢满了泪水,那是激动和喜悦的泪水。她脑子里过电影一般,浮现出阿爹那张苍老的脸,俩阿哥那无可奈何和忧郁的眼神,二愣子哥和二愣嫂那勉为其难,为生活劳碌奔波的身影……
山妹子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水水初到她家那一天的情景。吃过晚饭后,阿爹和俩阿哥在那间狭小的堂屋里,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和水水嗑叨着。自己不时地给水水倒茶,上烟。看着水水和阿爹嗑叨得那么投机,俩阿哥的脸上时不时现出赞许、惊诧和期盼的神色来。从他们的谈话中,山妹子感觉得到,水水对自己一见倾心,而阿爹和俩哥也似对水水很满意。阿爹当场还收了水水三千块,说是见面礼,把自己许给了水水……他们嗑叨到了三更天,水水便凑合着,在阿哥那张用老杉木做成的木板床上睡了个囫囵觉。
那些日子,山妹子总是胡思乱想,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面前就会出现水水的身影。虽说山里的日子清苦,可自己在这样的日子里生活了二十年啊!怎能说舍弃就舍弃呢?人人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想想不久就要和一个素不相识,与自己完全生活在一个不同世界的陌生男子厮守一生,将来的命运究竟是啥样?山妹子心里那种滋味,真是欲哭不能,欲罢还休,比打翻了五味瓶还要难受、复杂。
三
好在水水不负山妹子所望,他对山妹子是疼爱有加。
水水的父母,虽然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因为生活条件的优越,却依然生得十分年轻,光彩照人。两位老人虽然过去一直希望儿子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但水水却执意不肯复读。他的理由是:只要自己勤劳,有智慧,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发财致富。何必要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挤在一棵树上吊死呢?父母说不过他,只得作罢。水水也很争气,在外面生意做得顺顺当当,风生水起,把这个家也弄得和和满满的。父母这下可真的安心了。
水水有个妹妹英子,在镇上读高中,虽然人有些娇宠,但却十分聪明,成绩在学校总是数一数二,所以,水水父母的日子,在村子里过得十分惬意。唯一让他们有些抱憾的是,儿子水水不该带个外乡女子回家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嫌弃山妹子,而是他们认为:山妹子娘家离这里千里迢迢,遥途路远,将来走个亲戚都不容易,岂不孤单?虽然这样想,但他们还是打心眼里喜欢山妹子的。
山妹子从小在大山里长大,什么苦活、脏活、累活没有做过?每年砍甘蔗的时候,那是山里最苦最累的时候,她都要和阿爹阿哥一道,将砍好的甘蔗,肩挑背扛,运到小驴车上,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运到墟上去卖。有时候,后山坡上的几棵荔枝树,果子熟了,她也会像男孩子一样,蹭蹭蹭几下爬上树,去摘下果子,然后扭身扔给阿爹……
嫁给水水后,山妹子感觉到自己就是一个大闲人了。实在是觉得别扭,不自在。她要去洗衣,水水说:“不用你洗,家里洗衣机现成的。再说,现在天也冷,手冻坏了怎么办啊?”山妹子着急地说:“我闲得发慌啊水水!你忍心看着我堵出病来吗?”水水拗不过她,便由她了。
烧火做饭,喂猪养鸡,都是山妹子的拿手好戏,她也一一包揽。婆婆心疼新儿媳,她抢白说:“娃儿啊!你都做完了,婆婆咋办咧?”山妹子笑吟吟地说:“婆婆,您都做了半辈子了,还嫌没做够啊?您该歇歇了,让儿媳妇来孝敬您!”婆婆喜不自禁地说:“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哟?你阿爹生你这样的好闺女,真是他的福分啊!”婆婆赞美的话,山妹子听着,心里却格外地难受。她陡然间想起了许多,阿妈,可怜的阿妈在自己五岁那年,就得了肺气肿,因为无钱医治,就那样咳嗽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而死。阿爹阿哥都哭得死去活来。而那时的自己,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悲痛和伤心啊?阿妈过世以后,是阿爹又当爹又当妈,把自己和阿哥们,一手一脚拉扯大,阿爹何曾享过一天福啊?想到这儿,山妹子悲从心来,她别过脸去,眼眶里满是热泪。
山妹子每天里里外外,忙个不休。水水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将山妹子拉到身边,悄声对她说:“老婆。你咋闲不住啊?你若真的闷得慌,我就教你做件事,好吗?”山妹子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水水,生生地问:“什么事啊?水水?”水水诡秘地笑笑,对山妹子说:“老婆啊!我说了,你可别多心啊!”说完,水水把嘴凑到山妹子耳边,轻轻地说:“老婆啊!从今天起,我教你——”说到这儿,水水卖了一个关子,不说了。“教我做什么呢?你快说啊水水!”山妹子急不可待地催着水水。“教你识字!怎么样啊?”山妹子一听,心里怦怦跳了起来。识字,这是自己多少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渴望啊。为了这一天,山妹子心里不知盼望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今天,在这远离大山和亲人们的他乡,她的丈夫,一个带给她希望和幸福的男人,终于圆了她的这个梦想,给了她如此奢侈的希望。山妹子的心,激动得如山脚下奔腾不息的溪流,久久不能平静。她的眼里又情不自禁地淌下了热泪。这真是上苍对自己的眷顾啊!山妹子想着,心里对水水和阿爹更添了一分感激和感恩之情。
四
山妹子的悟性极好,没几天,那些常用字都被她记得滚瓜烂熟了。并且,还会四个字四个字地用词了。看着山妹子进步如此之快,水水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他快言快语地说:“老婆啊!你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呢!只可惜……”水水话还没说完,看到山妹子的头,耷拉下去,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伸了伸舌头,安慰说:“老婆,好好学下去!将来,我一定圆你的读书梦,让你堂堂正正地坐在教室里,做个大学生!”看着水水一本正经的表情,山妹子的脸上绽放着甜蜜的微笑。
转眼到了年关,水水家的二十多亩渔塘,全部起池了,几辆拖鱼的车辆,装满了肥肥胖胖、活蹦乱跳的鱼。接过从客户手中递过的一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山妹子的手抖得好厉害。“这是六万块钱,你好好点点!老婆!”水水细声说。山妹子长这么大,连做梦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她的心跳得厉害,口里直说:“你数,水水,我怕点不明白……”水水朗声一笑,说道:“老婆啊!这算啥啊?以后,点钞的日子还多着呢!不学会哪行呢?”山妹子抿嘴笑了起来。“老婆啊!嫁对人了吧?”水水又有些得意地和山妹子开起了玩笑。山妹子脸一红,狠狠地拧了水水一把。“其实,我们这里遍地都是宝。”水水又说,“野沟野河里,到处都是莲藕菱角,还有泥鳅鳝鱼,小鱼小虾,只要人勤快,遍地都是钱。”是啊!山妹子想,山里不也是这样吗?满山的甘蔗,还有野板栗、荔枝、龙眼,后山的楠竹,山里人换了多少钱啊?哪一样不是都贱卖给了那些山外人啊?想到阿爹,阿哥,还有那些憨厚的山里人,整天在岭上开荒,掘地,勤耕苦扒种出来的果实,就那样几乎白白拱手送人,被那些山外人讥笑为“山古佬”,“傻蛋”,山妹子心里痛得几近吐血。她恨自己是个不识字不中用的阿妹。今天,在山外,在男人水水的家乡,山妹子觉得自己长了好多的见识,也学到了许多。“水水!过完了年,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回到山里,回到阿爹和阿哥身边。”山妹子鼓起勇气,对水水说,她的脸,跟燃烧的花儿似的,变成了一片红云。“嗯!老婆。你放心,我知道,你不会撇下阿爹和山里人不管的!我支持你!”
这个年,是山妹子二十年来,在外过的第一个年。水水父母杀鸡宰鹅,腌肉腌鱼,煎制各种油炸食品,忙活得不亦乐乎。
这个年,山妹子过得好开心。因为,她看到了希望;因为,春天就要来了;因为,她和丈夫水水,不久又可以回到大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