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吕志军
张蓉拿起一只碗,细心地擦拭起来,碗里,碗外,没有一丝灰尘漏网。可是,碗就这样从手里滑落,在地上摔碎了,惋惜得她差点哭了。碗渣溅落在脚四周,反射的琐碎的光扎她的眼。她拿起笤帚,打扫那些碎渣。有一块儿就是不肯进垃圾兜。她笨拙地弯下腰去,用手指去抠扣在地面的瓷渣,稍一用力,手指一疼,出现一道口子。血从划破的口子里慢慢流出来。
她的手总是不得劲儿,这是常有的事,就像她破碎的生活。
“瞅着,要是大家跑,你也跟着跑。”刘大妈叮嘱。
张蓉一边听着刘大妈传授经验,一边把袜子一捆捆从编织袋里拿出来摆在塑料布上。袜子摆完,是裤头。裤头摆完,是鞋垫。她挑出最好看的,靠近路沿,放在最醒目的位置。摆好后,自己在一块泡沫垫上坐下,吆喝起来:“袜子裤头,防臭鞋垫——”
这里有两个新小区,几十栋楼。一到下班时间,人群熙来攘往,热闹非常。原本空阔的道路,呼啦啦就来了很多摊贩。在人群的流里,这些摊点就像金钱豹身上的斑点。有做小吃的,一个个三轮车上,架着锅碗瓢盆。有卖水果鲜花的,花花绿绿,斑斓着人们的视野。更多的是卖生活日用品,一元货,两元货,十元货,琳琅满目。
清晨,张蓉从出租屋出发,去批发市场用百十块钱选购一捆捆货物,装进编织袋,背上,坐车回来,用剪刀仔细地剪去织物边上的线头,把弄皱了的鞋垫重新压平整。
饭后的时间,张蓉去菜市场。她是这里的熟客。那时,菜场上只剩下摊贩。他们要么打牌,输了在脸上贴纸条,要么磕瓜籽,望着空荡荡的市场发呆。更多的人捧着手机,把屏幕划来划去。晃晃悠悠的身姿,语言含混的发音,经常自顾自的仰头痴笑,让她在空旷的菜市场异常扎眼。但她很受欢迎。张家说,来,疯女子,我这儿的菜叶给你留着呢。李家说,来,疯女子,我的面条还有一把。王大爷卖米,会给她装半塑料袋米,姜姐姐卖肉,会把一包带着肉丝的骨头渣渣塞到她手里。张蓉转悠一圈,带着丰盛的收获回家去,煮菜做饭。
天擦黑,张蓉背上编织袋,往新小区去,占位置,去摆她的小摊。如果哪天去早了也不懊恼,她会拿出泡沫垫子,坐在一个还有点阳光的墙角等待日黑。那时,她会想起很多事情和人,比如刘宝,比如张强。
她想,张强是怎样的一个模样,那些漂亮的话怎样从嘴里说将出来,让人感觉舒服。她一点也不抱怨他,即使他放了她的鸽子。他一定是赴约了的,只不过不肯出来与她对面,或者他被自己吓着了,瞬间逃之夭夭。这就是命吧,五百万分之一的命。
刘宝是猪,是的,这头蠢猪。
水。
大桥下面,是一丛一丛的荆棘。因为有了桥,原先的渡口废弃了。本来光洁的路,很快被野草占领。接着狼刺也顽强地从地下钻出来,把草叶间的空间挤满。之后,这条原先热闹异常的路消失了,蜘蛛不知疲倦地结网,有蛇开始出没,野兔会偶尔从草堆中探出头来。
但是张蓉没有选择这条路。她走了捷径。她从婚纱影楼奔出来,披着婚纱,半截眼影耷拉在眼皮上,一路向桥上奔来。跑着跑着,新皮鞋也不见了。光着脚,她跑得更为稳当一些,速度也更快。两街的人从她眼睛的余光里倒过去。有人惊呼,有人试图阻拦,更多的人就这么看着她跑,跑向桥头。婚纱在在她脚踝间缠绕着飘荡着。她奋力攀上大桥护栏,一撒手,向荡漾的碧波飞去。
人们的喊声,还有越来越温柔而粗砺的水纹。
在水面闪射的光亮完全淹没她的目光的时候,她艰难地叫了一声妈。这叫声刚刚到达喉咙,就被涌进口腔鼻腔的水流吞没了。
刘宝也爬在大桥的栏杆上。脸上的胭脂妆已经被汗水染花。河水先是他眼里腾起一片巨大水花,然后炸作一圈一圈的波纹,这波纹很快被水流划开一个缺口,向下游渐扩渐淡地流去。
旁边有人跳了下去,随着又一个巨大水花腾起,他的心猛地害怕起来。
他知道,张蓉可以不用跳河的。
刘宝是山里娃。交通不便,一直未曾出过山。没有上过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父母早亡,哥嫂把他带大。哥嫂期望他不要走他们走过的老路。因此他们打听着,山外谁家可以让弟弟入赘。打听着打听着,就打听到了张蓉。
张蓉看过刘宝第一眼就扭转了头。两边的亲人说,你们去逛逛街吧。你们去看场电影吧。张蓉没办法,就迈开僵硬的腿走向屋外。刘宝垂着手,跟在后面。他们沿着河堤,一路向前。过了三个村庄,上了大桥。过了大桥就是县城。张蓉从兜里掏出十块钱,买了两张电影票。坐到县电影院脏兮兮的座椅上,音乐响起,是黎明和张曼玉演的《甜蜜蜜》。她的心随着黎明的自行车东晃晃,西晃晃。晃到结束,出了影院门,刘宝揉揉眼睛问,咱们干吗?张蓉说,回家。刘宝说,好。张蓉又迈开僵硬的腿,往回走,走过大桥,走过三个村庄,走到自己家门口。屋里空空的,亲戚们都散了。她揉着自己发酸胀肿起来的腿。刘宝问,咱们干啥?张蓉说,你回吧。刘宝说,哦。然后从屋檐下推上自己的自行车,一骈腿,骑上走了。
张蓉没有事干。她拿只凳子,给外婆的地除草。这是她能够完成的。可是春去秋来,地里没有那么多的草给她除,菜叶上也没有那么多的虫给她捉。她就用手机上网。手机是她和外界接触的唯一媒介。在网上,世界花花绿绿,美艳而动人。外婆说,你不要看这破东西了,伤眼睛。张蓉说,伤就伤吧,又不缺伤这一点点。外婆说,伤钱。张蓉翻一眼外婆,吼道,把我卖了去!外婆知道她的喊声大,又会引来邻居们的围观,就不再说话任她去看。
滴滴滴,滴滴滴。你应该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她不说话。滴滴滴,滴滴滴,你在干吗呢?我要是能欣赏到就好了。她不回答。滴滴滴,滴滴滴,我知道你在关注我的信息,对吧?
她噗嗤笑了。唾沫星子溅落在手机屏版上。
他要是知道我的样子会怎样呢?或者他也有一辆黎明骑的那样的自行车呢?她抹了一把手机屏幕,敲了一个字:嗯。
和张强就这么认识了。
她把凳子搬出来,坐在菜地里,在阳光下她除草。菜苗上的绿醉痒痒的,地里的热气蒸得她浑身舒服,手脚都似乎柔软了,腰也不再那么僵直。手里的那只小锄头,在松软的地里钻进钻出,就像黎明的自行车在人群里穿梭。叮铃铃。自行车铃响起,她欣悦地抬起头来,刘宝已经站在她面前。
外婆说,我老了,70了,过了今儿个不知道明儿个。张蓉看着外婆的眼睛,她知道,如果是以前,那双围裹眼睛的眼眶里一定是汪汪的泪水。可是现在,她只看到了疲惫,失落,还有一种重担交付的盼望。她想,自己的眼睛也是这样干枯吧。她曾经对着镜子梳辫子,描眉毛,涂脸蛋,嘟嘴,鼓腮帮子,扭屁股。可是,这些都已经遥远而模糊。她早已不看镜子了。她怕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
张蓉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但还是有一丝期望。她手指颤抖着,在手机上敲了一行字:要是,见面呢?
张蓉和刘大妈相邻而坐。刘大妈卖卫生纸。刘大妈说,妹子,你跟我一样,早早没了娘。张蓉说,大妈,我有妈,我还有外婆。刘大妈说,那你妈忍心你受这罪?看你走个路艰难地。张蓉闭了嘴。她一手撑着地,一手去把顾客弄乱的裤头袜子重新摆放整齐。路灯照着她的脸,照着刘大妈称之为妹子的脸。一低头的瞬间,口水会流下来滴落在塑料布上。刘大妈暗地里撇撇嘴,又赶忙撕一段卫生纸递过去。
张蓉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这种摆摊的景象,多年前她就熟悉。那些记忆会在她有空的时候,顽强坚硬地钻进她的脑袋。病后的几年,爸爸妈妈就这样摆过摊。先是在县城,县城卖不了几个钱,然后就到了省城。妈妈对爸爸说,你去打工吧,这旁边有工地。爸爸抖抖衣服,从地摊上拿起几双橡胶手套就去了工地。日子宽松了一些。可是不到几个月,爸爸的双腿被楼房上掉下的砖头砸断了。妈妈去找地产商,地产商双手叉着腰,威严地说,他的腿断了,跟我有毛关系,他是别人雇佣的工人。妈妈去找包工头,包工头说,你屋里的打的天天工,又没有和我签合同。再去找,包工头跑了,地产商把她推搡得更厉害了。妈妈回了老家去凑钱。姊妹亲戚们凑了一些,差得还多。又去相熟的人家借。找一个,人家说,我刚修了房,哪有活钱?找一个人家说,我娃刚买了小四轮,还欠着别人的。回到家才坐下,以前欠了账的上了门,这个说,我家女子要结婚了,赶紧把钱还了吧。那个说,我家人也进了医院,急着要交住院费,你今儿个要是不还钱,我就不走了。妈妈说,你们大恩大德,等我卖了摊子的货,立马还你们。外婆赶过来解围,来人把外婆推倒在地上。张蓉跪在地上求情,来人给了她一脚,神经病,你趔开。家里待不成,妈妈又回到了省城。白天照顾爸爸,晚上去摆摊,可是货卖了,钱交了医药费,哪里还有钱进货,摊子也眼看摆不成了。
张蓉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孙子辈。圆圆的脸弯弯的眉,一笑,稚嫩的脸庞就是一朵莲花,一大家子人视若掌上明珠。舅舅说,蓉儿到我这边来,我有你没吃过的糖。姑姑说,蓉儿来,姑姑给你讲故事。张蓉把小嘴巴一咕嘟,转身就扑到外婆怀里去了。爸爸妈妈忙着办厂子,外婆外爷是她的港湾。
九岁的时候,姑姑说,你看蓉儿走路有些飘脚飘手的。舅妈也说,咱蓉儿有时候一个人站着傻笑呢。外婆细心观察蓉儿:她走路往外撇脚呢,她说话流口水呢,她一个人站着自说自话呢。
妈妈和爸爸撂下厂里的活儿,走,上医院。
这些事情在她的脑海里盘旋萦绕,搅闹得她越发憔悴苍老。她带上外婆卖了鸡和干菜的钱,走上爸爸妈妈曾经走过的路。她给房东说,我卖了摊上的货,就能付了你的房租。她给自己说,我卖了摊上的货,就能给外婆买几块可口点心。
还是要经历逃命。那些城管会突然出现,喇叭高喊着,快走,快走。大家卷了摊子极速塞进袋子蜂涌而逃。那些载着锅碗瓢盆的车子,急惶惶地朝道路的尽头蹬走。等城管的车走远了,这些摊点又晃晃悠悠地回来在原地开张。大城市就这样,每隔一段时间,就上演一次猫戏老鼠的游戏。
张蓉跟在刘大妈屁股后面奔逃。她动作慢,刘大妈把自己的卫生纸一兜,就给她帮忙,手忙脚乱收拾好,摊贩已经跑得剩不了几个。城管也不真心驱逐她们。有时候还会跟在她们后面,喇叭里喊着快走快走,车上的人反倒笑出声来:小心着,鞋垫掉出来了。刘大妈就朝城管的车喊,你们撵命哩,我妹子又跑不动。
但是这次不一样。刘大妈说,今儿个事色不对,早跑早托生。虽然张蓉也加快了脚步,还是被城管一把抓住:没收!车上有人发出指令。城管去夺,只一扯,袋子就脱了张蓉的肩膀到了城管手里。城管把袋子往车上一撇。
刘大妈把自己的卫生纸袋子地上一丢朝城管扑去。你们做土匪啊?你们抢人啊?给我!城管也怒了,你们占道经营,滋扰市容还有理了,造反啊?看城管没有了往日的作假,刘大妈说,你们要收收我的,把我妹子的包包还给她,那是她的命。城管说,好,你仗义。一名城管大步过去,把卫生纸兜兜也扔上了车,振臂一挥,走。城管车扬长而去。
撵了几步哪里撵得上。张蓉和刘大妈坐在道沿上生闷气。两个人长吁短叹。
市容管得越来越严,摊子摆不成了。这天,张蓉从菜市场挎着一袋子菜叶往回走,一个精精瘦瘦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吃了一惊,以为又碰到了贼。在她租住的地方,鱼龙混杂。她已经无数次丢钱,房门都被撬烂了。为了多卖几个钱,她往往是最晚收摊的。夏天,她背着编织袋往家的方向走去,两边还有深夜乘凉人的喧哗。冬天,回家的路上只有寒风,和冻得涩冷的车辆。回到家,房门开着,屋里不多的被褥和衣箱被翻得凌乱狼藉。那个装钱的盒子不翼而飞。下一次,又是这样。再后来,她把那点可怜的钱塞进牙膏盒子,用脚踩瘪扔在墙角,旁边又扔一些空药盒子掩护。这样屋子安宁了一阵子。可是,等她觉得安全的时候,牙膏盒子里的钱也不见了。她知道,自己被贼惦记着了。她仿佛能看见,有一双眼睛每天盯着她。她看不见他,她的一切却被他悉数掌握。
好吧,她把钱塞进内裤里,整天贴着身子,捂着它们。
男人打量着她的时候,她心里发毛,但很快定了神,嘿嘿嘿,你要抢我?你都偷光了。男人说,嗯,我知道你没钱。我没有偷你。我想找你谈谈。
张蓉推着三轮车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刘大妈大吃一惊。刘大妈摩挲着崭新的车把,这真的是你的?张蓉说,真的。刘大妈从车兜里拿出一只碗,打量着,这真是你的?张蓉说,真的。张蓉擦着车里的瓷碗、玻璃杯、勺子盘子说,真是我的。收了摊,我送你回去。刘大妈啧啧啧地赞叹,又摇摇头,你载不动我,连你自己都载不动。张蓉和刘大妈都笑了。
卖碗是张蓉早已经看好的。她观察了,这里有卖零嘴的,有卖小百货的,裤头袜子小摊有五六家,但就是没有卖碗勺的。偌大的几个小区,这种容易碎的东西却没有人卖。碗勺这种瓷器,笨重,不容易拿。尤其是城管来了跑都跑不了。可是,别人不做这个,这正是自己的商机啊。
袜子鞋垫一双挣五毛,裤头一条挣一元。一辆三轮车两千元。她一天能挣五十元,张蓉算过,攒够这笔钱需要四十天。除去房租、日常花销,再除去自己买药的钱,一年是够了。当然,这钱不能让贼再偷走。城管严禁摆摊的时间,挣不了钱,就用自己的低保金补齐。她这样想着,高兴得嘴角流流好多口水。没有野心人不会膨胀。有了生活目标,人也不会落寞,心里有这个三轮车撑着,张蓉一下子感觉轻松了,那僵腿硬腰也显得松泛起来。“裤头袜子,防臭鞋垫——”你听她喊的,声音里多了色彩。
你看,我这里没啥值钱的了。张蓉对男人说。男人打量着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房子,在砖头支起的木板床边坐下来。他说,我是志愿者。我知道你有一段时间了,我想我应该为你做点事情。张蓉很惊讶,他从哪里知道的她,菜市场,还是夜摊上?他说,我是搞这个工作的。我想帮你筹集一点钱。听到这话,张蓉心紧了一下,她想起妈妈的经历。曾经有人找到妈妈,说他可以帮助申请大病治疗资金。妈妈当时喜出望外,凑足了几千元的人情费庄重地交到那人手里。但拿钱之后,那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张蓉说,要交费用吗?男人问,交什么费用?张蓉说,我没钱给你去跑人情。男人明白过来,笑了。他说,我们发现需要扶助的人,发动社会募集资金帮困解危,我们只会给你钱。张蓉悬着的心放下了些。男人说,照张相,让社区在情况说明上盖章就可以了。张蓉连忙摆起手来,说,我不需要,我自己能生活。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苍老孱弱的女人,眼里满是困惑。
半个下午,男人和张蓉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因为每一句话,张蓉心里明明白白地想说,说出来却变得含混不清。志愿者先要去猜,然后才能明白她要表达的真实意思。最终,他明白了,她只需要一辆人力三轮车。电动三轮,她掌控不了。
一周后,男人给张蓉送来了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张蓉流着口水,忙着给他倒水,里面放进一个纸袋子,说,这是张大伯从宾馆拿回来的袋装茶;忙着给他削苹果,说,这是卖水果的何大嫂塞到她菜兜里的,早上才批发回来的新鲜货。
随同志愿者一道来的几个人,把几只木箱子打开,是各种碗,碟子,勺子,盘子,还有一些玻璃杯。
“这点钱是我们的心意。”志愿者们说。
“我不要钱,我能养活自己。”张蓉回答。
给刘大妈学说这些的时候,张蓉眼里话语里充满了活泛,她的嘴角比平时抽动得更厉害,口里流下的涎水也更多。刘大妈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去给她擦下巴。当天收摊的时候,张蓉挑出一只漂亮的杯子,塞进刘大妈装卫生纸的兜兜里,大妈,把这个送给你的乖孙子。
有了三轮车,天很亮堂,心也亮堂。张蓉又买了个两轮小拉车,拉上它在各个瓷器批发点转悠,挑选各种碗碟杯盘,在小车子上绑好,然后乘车回家。上车的时候,这些瓷器货重得让她动不了,总会有好心人帮她提上车去。不管有多挤,她也能坐上别人让出来的座位。偶尔也有别人投过来鄙夷的眼光,但这些碗碟已足够使她心安。回到家,她仔细把一只只碗碟擦洗干净,碗归碗碟归碟,每两只间垫上泡沫网,一摞一摞码放在门后。天擦黑,把它们搬到车上去。晚上回来,又搬下来,码放在门后墙边。因为是独家生意,她的碗碟卖得很好,收入在明显增加。她已经可以按时付房租,一月可以去买一斤两斤的肉,炖得烂烂的,放上洋芋豆腐,做好吃的家乡熬肉。她可以去新特药店,买齐自己要吃的药,早上一遍,中午一遍,晚上收摊回来再吃一遍。医生说,这病是可以治好的,如果能有人可以给她换肝,这病能够完全康复。因此她也幸福地想,也许终有一天,她真的可以攒够几十万元换肝的钱,把自己变回健康人,让自己不再是五百万分之一,也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那一刻的外婆该是多么高兴,日子该是多么安然美好啊。
每天卖货。即使下了雨,张蓉也会推着三轮车,从出租屋出发,穿过两个街坊,到那条马路上去。她的摊子上总是人来人往。她觉得,每天的时间都是珍贵的,珍贵得自己不敢有丝毫浪费。别人收摊走了,她还要再摆一个小时,那样可以多等到一半个买主。就是没有买主,她也并不懊悔。回去了还不是待着,对吧。她对自己说。
医生说,没啥,孩子有点感冒。当感冒治了一年,张蓉的病状不仅没消失,反而更加明显了。学校老师反映,张蓉作业错题越来越多,上课回答不上来问题,急得拍桌子。听课的时候,嘴不自觉地张开来,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挂。
爸爸妈妈带着张蓉上了省城。结果出来了,重金属中毒。确切地说,是铜元素在小脑里沉积过多,导致肝脏病变。外在症状是瞳孔里有明显的f氏环,说话口吃,走路不稳,躯干僵化。因为是一种精神疾病,所以会发痴发呆,流口水。也因为肝火旺盛,人变得暴躁易怒,严重的时候,会完全失去理智。
这种病发病率是五百万分之一。
我们怎么就成了这五百万分之一?我们怎么就成了孩子疾病的遗传者?爸爸妈妈抱头痛哭。
哭过了,病还在。爸爸妈妈把厂子交给工人,带孩子四处求医。因为病太罕见,省城也只有一家医院能治疗。大夫说,把娃交给我,你们看,这些患儿都好了。大夫拿出一个相册,翻着里面的照片给张蓉的父母。照片上这些“好了”的孩子,不是胳膊和手蜷缩得变成铁丝圈,就是头歪得像要从脖子上掉下来。爸爸妈妈心情一下子沉了底。大夫说,咱这姑娘发现早,不会变成这样的。你们相信我,今天就住院。
把住院手续办好,妈妈陪床照料,张蓉爸爸乘车回了家乡。住院预付金要一万,只能维持一个月,交过钱后,吃饭都成了问题,他得回家筹钱去。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万元是个啥概念?一个农民家庭一年的收入!张蓉家有预制板企业,可是在那时节,企业间三角债严重,听着挣了钱,钱在别人口袋里。预制板架到墙上,不会因为欠账被强拆下来。这预制板厂成为最大也是最好欠账的处所。
张蓉爸爸四处里去催账。客户里头有钱的还了,没钱的拆东墙补西墙,凑合着还一些。加上亲戚资助,筹到两万元,爸爸又赶到省城。一家三口将就在医院里。白天还好,晚上睡觉成了问题。医院病床紧张,不允许陪床留宿。妈妈在医院周边找来找去,租了一间民房。头一夜,房徒四壁,夫妻两在地摊上买了十片泡沫拼版,往地上一铺成了床囫囵睡一宿。到了第二天,赶紧去治买被褥。医院饭菜贵,第三天又去旧货市场买了锅灶。
三年下来,张蓉的病情控制住了,原本殷实的家却败了。预制厂转让了,家里值钱的家具也变卖了。
张蓉一家人见人怕。怕他们开口借钱。
一瓶主治药涨到了三百多,那些辅助的药价翻了几倍。房租过去二百,现在五百。电费五毛,可是房东给租户的价是一块五,水费也涨到了一吨五块。不摆摊,那几个低保金和残疾金养活不了张蓉。在家待了几天,张蓉实在憋得慌,她拉着自己的两轮小拉车,去摆摊的道路溜达。
没有人,来来往往的行人很正常。
天擦黑,张蓉推着三轮车出了门。刚把车兜上的篷布揭开,呼啦啦窜出几个人来,把车里的碗碟一阵子乱砸。张蓉知道中了埋伏,赶忙扯篷布,哪里还挡得住。几个城管手里的棍棒挥舞着,一下又一下地落在碗碟上,碎瓷片和着清脆的响声,乱蹦乱跳。求求你们了,别砸了,我马上走。张蓉喊着。可是,晚了。一个人把她一推,她跌坐在地上,另外的人蹬上车子就走。周围有人围上来。有人喊城管打人了,城管打人了。可是城管只管把车子蹬走。张蓉爬起来,追了几步,又跌倒了,眼睁睁看着车子远去,嘴里含混地喊叫,还我车子,还我车子。
她一个疯女人犯了什么法,你们抢她的车?有人冲上去,大声质问。城管说,你们谁敢干扰执法,连你们一块儿抓!追赶的人停下了,城管走远了。
张蓉腿软得站不起来,坐在地上哭。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就像十多年前,曾经从大桥一跃而下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地出租屋。仿佛有人搀扶着她一路护送,仿佛又是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摸进家门。她就像曾经扔掉了自己的药碗在地上滚拌嚎啕一样,哭到没有一丝力气了,然后倒在床上。
张蓉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梦,一会儿是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一会儿是袜子裤头、防臭鞋垫的叫卖,一会儿是便衣城管的乱棒打砸。等她饿醒渴醒哭醒,刘大妈正坐在她的床头。刘大妈给她额头再次换上热毛巾,说,妹子……你要想开呀,一句未了,自己先哭了。两个女人哭了一阵,话头回到三轮车上。刘大妈说,我问好了,城管收了很多车辆,和你的三轮车都在一个停车场放着。你先养病,车我帮你去要。张蓉问,能要回来吗?刘大妈说,你不是有残疾证吗,我拿着这个证和他们说理去。
刘大妈碰见一个门,就去敲;锁着,就敲第二个。开了,就说,你们收残疾人的车,你们害她的命。刘大妈被一个工作人员领到一间办公室。领导模样的人仔细地看了残疾证,确认是真的,对工作人员说,还给她吧。那个工作人员给刘大妈写了取车的条子,让她去停车场。急惶惶到了车场,看门人说,车子放了一周,一天停车费五十,三百元停车费缴了,车子推走。刘大妈又返回城管所,直接找那位领导。说,你们的人把碗碟砸了个稀巴烂,不仅没赔,还要这么多停车费,还有王法吗?领导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又在那张条子上添了一行字。说,你再去取吧。
刘大妈终于取出了车子。走到门口,对看门人说,你得把那张条子给我。看门人不给,说这是你取车的凭证。刘大妈说,你把条子收了,半路上我的车又被你们没收了,我找谁去?两人争执不下。看门人只好给城管打电话。电话里滴哩咕嘟一阵子,门卫把条子给了刘大妈。
刘大妈蹬着车子,见路边有个垃圾箱,停下来,把碎碗碎碟一一捡出来,把碎渣子刨拾干净弄进垃圾箱。嘟囔着,这不让我妹子伤心哩么,这不让我妹子伤心哩么。
张蓉开始推着车子沿街叫卖。有人要挑货了,篷布揭开来,顺便也歇一下脚。她收的现金越来越少。那个精精瘦瘦的志愿者又给她带了一些劳保东西过来,还给她做了一个收款二维码,印在纸上挂在车头。
刘大妈偶尔会来看张蓉,但都是行色匆匆,她有她的事。张蓉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大截。走在街头她和自己的碗说,你这个白胖子,男人们都喜欢哩。她对碟子说,月亮都不如你,它有阴晴圆缺,你一直圆着哩。她对杯子说,你看你身上的花,女人娃娃都爱你哩。三轮车辗过的地方,人们都说,你看,这是个神经病,疯女人。
鸡刚刚叫,张蓉就爬起来,她把那面躲在老式衣柜后面的镜子拽出来,背朝着自己,慢慢而细心地擦拭起来。估摸着完全干净了,小心翼翼地把正面朝自己一点一点转过来。她惊叫一声,差点把镜子扔在地上。她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流在脸上,淌在镜子上。趁着模糊,她把镜子重新竖直。扯过卫生纸,一点一点地擦去眼泪。她转了转脖颈,鼓动了一下脸颊,然后慢慢吸气,把空气储存在口腔里,让干瘪凹陷的脸变得丰满起来。
张蓉沿着河堤走着。她一会儿迟疑,一会儿坚定。她走过三个村庄,走到了桥上,停下脚步。爬在桥栏上,朝河水张望。她似乎望见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自己的容颜。
她欢快起来,走向县城。
你是张强?嗯,你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喽!当然啦,你看到什么啦?你漂亮的花衣裳。还有呢?你漂亮的发型。还有呢?你漂亮的妆容。还有呢?哎呀,是你的,我都喜欢!
我们去看电影,票都买好了,还有爆米花。
在自行车后架上,她双手搂着他的腰,温暖坚韧的腰,和硬硬的皮带。她双脚晃悠着,晃悠着,晃悠出那首《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她突然一头栽进河里,河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围着她,把她挟裹到水底,急速向遥远的方向抽离。她感觉自己的肺腔要爆炸了,头要爆炸了,浑身要爆炸了。忽然之间,她头脑变得无比清晰。张强那张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脸换成了刘宝的,刘宝的手臂换成了陌生人的。
她在被拽上岸边的时候,她终于叫出了那一声久久憋在喉咙里的呼喊:妈——
张蓉和刘宝办了离婚。她说,你把嫁妆都拉走吧。刘宝说,嗯。刘宝雇了一辆蹦蹦车,把所有东西架上车子,绑结实了,蹦蹦车突突突地开走了。从装车开始,外婆就坐在场边的石头上。车突突声消失了好久,她也没有起身,没有向屋门的方向张望。
张蓉拿着小锄头,在菜地里翻着菜苗间的土,撇下周围一圈村里人的张望。
第三天的时候,刘宝骑着自行车来了。他说,我把它也拿走了,给你送回来。
他手上端着那面镜子。
刘宝真的是头蠢猪。张蓉想。
夏天的一个晌午,张蓉坐在屋檐的阴凉里望着檐外的阳光。一个男孩子从眼前走过。孩子手里拿着一支雪糕,甜蜜甜蜜地舔着雪糕的奶油。在他的头顶,是一把漂亮的遮阳伞。伞下,撑伞的白皙的手臂,连着一个神仙样的漂亮妈妈。妈妈高跟凉鞋,嘟,嘟,嘟,一下一下敲打着空旷的街道。张蓉看见这对母子,从自己眼前云彩一般飘过,张蓉眼里一个小姑娘跑过,跑到外婆怀里,在外婆怀里钻来钻去。
张蓉看见外面的阳光暗淡下来,暗淡下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多少年了!
张蓉像狗一样抖抖身子,拉上自己的两轮小车,向汽车站台走去。她赶到批发市场,叫醒午睡的商店老板,挑了最好看的碗碟。又去特色点心店里,买了最好吃的点心。她把碗碟点心拉到邮局,装了一个箱子,在箱子上,请工作人员帮忙写上故乡的地址和外婆的名字。
然后又到批发市场,买了满满一车碗碟,拉回自己的出租屋。她给房东结清了房租,把碗碟码放进三轮车,把自己的被褥和衣物打了包袱,和那只两轮小车一起架上已经发旧的三轮。
她买了药,开始出发。
那几瓶药价格不菲。自己的病需要终身服药,也仅仅只是延缓发展速度。因为需求量极小,国内只有一家药厂生产,在省城里,也只有新特药店有售。可是这家药店也经常断货。没办法,只能托人从香港进口。
一个冬天的寒夜里,爸爸妈妈给张蓉的床头放了几瓶药,然后不见了。
很多日子,她把熬好的降肝火的中药汤汁泼掉,在场边哭喊滚拌,哭累了,嗓子哑了,在邻居“这娃又发疯了”的叹息声里,在外婆给她头上敷着的热毛巾的蒸汽中沉沉睡去。
那时,她需要他们;现在,他们应该需要她。
张蓉推着三轮车,走累了,就停下来,在路边放下一只碗,里面添了菜油,倒满,把油捻子搭在碗边,点着。她伏下身子,庄重地磕头。她想,这样的头要磕得长远而彻底。磕完,她又要到另一个陌生城市去做她的碗生意,也去寻找那一对儿人。
咿呀的三轮车从城市缓缓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