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天
吕志军
要不是老娘瘫痪的打断,华贵安会一如既往地过着安享晚年的悠闲生活。早晨起来,给自己煮两颗鸡蛋,热三两牛奶,就着小菜吃完,提一笼鸟树枝一挂,去城墙根儿打打太极,偶尔被一群老女人拉住,跳几圈广场舞。老女人们跳完,或坐或立,拉家常谝闲传。看看时间不早,散摊买菜去,一个早晨也就打发了。
华贵安已经习惯了西安的生活。省会城市里有太多的热闹去处。古玩市场上各种各样没有见过的玩意儿,走走看看,能踅摸掉一天。花鸟市场各种鸟儿叽叽喳喳,比老家林子里的种类多多了,光鸟名儿都要记半天。华贵安刚来的时候不太愿意出门。不是不喜欢,是自己一口小地方的方言,羞臊得不敢。本来就是给女儿看孩子来的,出不出去有什么重要呢?慢慢孙子大了上学去,他闲了下来。中山工作的儿子生了二孩儿,老伴儿去看娃,他回老家是孤家寡人,加之女儿丽娟一再挽留,他住了下来。可是女儿家房子大,他也憋得慌,没有老家天地大,脚一迈就是蓝天绿野。女儿说,爸,你出去走走,人家打拳呢,你可以跟着学,人家跳舞呢,你可以看热闹。华贵安偷偷跟着电视学说普通话,学了一段,觉得差不多了才到城墙跟儿去,那里是老年人聚集地。城墙根儿的老人眼尖,一眼瞅出他是“新人”,都招呼。他很顺利加入了太极拳行列。这边老大爷们打拳,那边老女人们跳舞,大妈们不甘寂寞,专门拉几个男人活跃气氛,华贵安零零星星学会了几段广场舞。每天来回,路上寂寞,又买了只画眉,提着笼子说话着来去,情趣多了。
女儿女婿工作忙,怕累着父亲,孩子刚能住校,就办了住校手续,仅周末回来两天。这下华贵安更悠闲了。“爸,你吃啥告诉我,我买好回来。” 华贵安说,我都有,不用。他有大把的时间买东西。其实有啥买啊,各种吃的家里有,褂子裤子有,现在朋友圈也有了,啥也不缺了。10年过去,华贵安惯了城里的日子,自己和画眉,悠哉悠哉。他的生活很规律,早点,洗涮,出门,打拳,说笑,回家做饭,洗涮,午觉,看电视,做晚饭。晚上,丽娟回来,有时看见他闷闷不乐,会问,“爸是不是和我们住不习惯?”华贵安就说,谁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啊,没啥。女儿就安慰他,“我们那套新房闲也是闲着,你要是觉着和我们一起不方便,住那边也行。”华贵安说,挣钱不容易,新房你们放着还不如租出去收点房租。女儿说,“不缺那点,钱贬值快,一万元放银行,到头来剩不下九千。买了房能升值,买时八千,一年百分之一二十地涨。”华贵安说,房不住人旧得快,还遭贼。女儿说,“就那几件家具,能偷个啥?再说,咱也装上了微型摄像头,能监控。”华贵安问,咱们住这边,那边房子咋监控?女儿说,“和手机连着呐,随时能看。”
女儿和女婿关上门忙去了,华贵安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他最爱的是秦腔,花旦唱,他跟着哼哼。花脸吼,他拍着大腿打拍子。没有秦腔的时候,乱翻台。看见不和心意的,也嘟嘟囔囔,免不了第二天和拳友舞友们用自己醋溜的普通话讨论牢骚。他偶尔和老伴儿通个电话,聊孙子还好,说生活常常会争执,老两口之间没深浅,说着说着就恼了。摔了电话,他又安慰自己,没负担,这不就是幸福的晚年吗,还要求啥?就去逗画眉,收拾笼子里的鸟屎,把笼子擦洗得一尘不染。
华贵安接到老家的电话正在午觉,电话叮铃铃叫醒了他。迷迷糊糊中他不情不愿地接通,里边急吼吼地说,“快回来,你妈摔倒了。”华贵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半年没回过老家了。
老娘养了两儿两女,如果不是国家强行计划生育,说不定还会有老五老六。老两口给两个儿接了媳妇儿,两个女儿嫁出去,老四媳妇过门的第二年丈夫撒手走了。老太太给老大抱孩子,抱大了给两个女儿抱。轮到给华贵安这个老四的时候,老太太实在抱不动了。现在四个子女都随自己的子女进了城,老太太一个人留在老家,守着一院房子几亩地。女儿曾经说,妈,你也进城吧。老太太说,哪也不去。乡里路平,眼宽。华贵安劝,这么大年龄,别干活了。老太太说,农村人,不种地遭人骂。劝不动,大家歇了心思。老太太精神好,也能照顾自己。子女们逢年过节回去看看,节完,各回各家。太阳从早到晚来回从门口扫过,老太太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她偶尔会到城里去,只去儿子家。她认定了女儿是人家的人,儿子才是自己的人。大儿子和大孙子住,四室两厅。华贵安和闺女住,三室两厅。但不论去哪个儿子家,她都住不过一周。没有谁不让她住,但她觉得自己是个过时的人。她的床铺很多余。
说怪不怪,一大早老太太特别想看看自己的麦地,麦子黄了,颗粒饱满。还有什么草啊,拔节前都除过薅过,全是麦子苗。托人买了化肥,一把一把撒进去,现在肥力全进了麦穗。灌过的水成了浆长成了粉。天时好,眼看的丰收。老太太就想到地头转转。麦芒金晃晃的,手一摸,刺啦刺啦地欢喜。看了一圈,往回转的时候屁股上一阵疼,就倒在了垄坎上,倒下去的瞬间腰垫在硬土上,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就窝进坎下了。
麦子成熟靠太阳,太阳越大,麦穗越结实。这时节地里没有活,人很少到地里去熬太阳,收割季就要来了,睡觉养精神是头等大事。放牛的大早上把牛拴在草料丰美的坡坡上,回家睡觉,夜幕快下来,天凉些再去牵回。
老太太就是牵牛的老乡发现的。
“快回家,你妈差点叫大太阳溽死了。”老乡说。华贵安给画眉装了食,添了水,换了新衣服去赶车,回到家,老太太已经动不了了。
股骨头坏死,腰上神经也伤了。“估计恢复不了了。”医生说,“保守治疗还是动手术,你们决定。”
华贵安给大哥打电话。大哥说,“你在跟前,你定。”大哥也在西安,比华贵安去得早。华贵安听出大哥话里有气,想必是自己走时没有先打个电话,赶忙说,“一直是大哥当家,还得大哥做主。”大哥说,“我明天回来。”
华贵安给老太太买了碗面,放在床头。老太太挂着吊针,一直在昏睡。药水嘀嗒嘀嗒,华贵安坐着无聊,自己去吃饭,又买了些水果。放一天,那碗面成了一团,倒了。
老大回来进了病房,俯身侧耳听,老太太嘶拉嘶拉地呼吸。骂道,“都要收割了,看啥麦吗?”坐在床边凳子上,嘴里扎上烟。华贵安说,这里不能抽烟。老大说,一个人,没啥事,我在强强家从来都不避人的。强强是他儿子。
“咋办?”华贵安问。
“要不咱到西安治?”
“医生说也可以保守治疗的。”
“就是挂针、吃药?”
“嗯啊。”
“现在不能走,路上出了事咋办?人不能老在外面。”老大说。
弟兄俩叹了一阵气决定,先在县城医院治疗,等人灵醒了,再把老太太盘到西安去。
“到西安住哪儿啊?”
“丽娟不是有套房空着吗?”
“房是有,但里面是空的。”华贵安本来想说强强家四室两厅来着,没有说出口。
“住在那儿,咱们照顾也方便,就不干扰小的们了。”
“只好这样了。”
华贵安楼下给丽娟打电话,丽娟倒是满口答应,“住啊住啊,你们都可以住里面,省得跑来跑去。”
“那房钱咋算?”华贵安问。
“我婆,要啥钱。”
半个月后,出院,强强开车把老太太拉到了丽娟的空房里。老太太一间,又收拾了另一间给照顾的人住。弟兄俩说好了,一人一个月。
华贵安煮了四颗鸡蛋,热了半斤奶,分成两份,一份端给老太太,一份自己吃。华贵安把老太太抱起来,腰下垫了枕头靠在床头。老太太的胳膊勉强能抬起来,鸡蛋剥了皮,蛋黄颤巍巍的,喝奶,碗也颤巍巍的。蛋黄碎末滚下来,一只手去衣襟里摸,半天找不出来。奶洒了,流脖子里去。华贵安扯一绺儿卫生纸,给垫在脖子下面。吃完,华贵安去抱,想把老太太溜进被窝,老太太不让。
“我坐坐。”她说,有气没力的。
“坐着不疼吗?”华贵安问。
“疼,还是靠一会儿。”
华贵安出去,“嘭嘭”磕破鸡蛋,吃自己的那一份,咸菜嚼得嘎嘣嘎嘣的。洗完碗,老太太还坐着,他问,“中午你想吃啥?”
“不想吃。”老太太说。
“咋能不吃呢。”
“唉,想着麦收了,磨了面,给你哥一袋,你一袋,强强一袋,丽娟一袋。”
“现在谁缺吃的?”
“买的哪有我种的放心。”
“城里人都吃关中的面,筋道。老家的面糟的。”
老太太拄着胳膊把自己往起拾了拾。
“你还是躺下吧?”
老太太喘气,嘴一张一合的,唇色有些发紫,起了白皮。
“唉,后悔啊。”
“后悔啥?”
“我没给丽娟看娃。”
“我看了。”
“我给孙娃们缝了衣裳,一人一件。”
“啊?”华贵安噗嗤笑了,“他们都是买着穿呐。”
“眼花了,缝得慢,还有两件就好了。”老太太说。
华贵安把手机划开,那里面丽娟给他下载了好多秦腔。点开一个,锣鼓响起来。
“你们小的时候,都是一件褂褂穿到底,穿成烂索索。现在一人一件。”老太太看华贵安玩手机。
“给强强娃的,是黄绸子的,丽娟娃的,是绿色儿绸子的。”
不好听,华贵安点开另一个秦腔折子。
“想给你们也缝一件,你哥肯定不要的。”
“我也不要。”
“我给重孙娃们缝,他们不会嫌弃。”
华贵安又笑了。他走出卧室,回自己的房间。躺下,把手机声音调大。这个屋里还没有电视。
他把窗帘合上,房子暗下来,午觉。
一觉醒来,想是晚上了吧,拉开窗帘,外面还亮得很,打开窗户,楼下的嘈杂闯进来,他趴在窗台上听。分明听见了,谁说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汽车来来往往,阳光很大,阳台上热烘烘的。一只蚊子在飞。他拿了蝇拍追着打,直到墙上出现一团血迹。又拿了小刀,把那点血迹刮了,找了张砂纸把坑打平。
做好饭,端进去,老太太溜进了被窝,呼呼睡着。大热天的,他把被子往上抻抻,汗味没有,倒是一股尿骚味道窜出来。他从床底扯出尿盆,叫,“妈,妈。”老太太醒过来。华贵安说,“上厕所。”他上床把老太太抱起来,耷拉在床边,老太太嗤嗤的尿声响起,尿骚味更浓了。
华贵安把窗帘又往两边扯了扯。
老太太趴在床上特意搁着的凳子吃饭,勺子往嘴里喂,一下不行再来一下。
窗外有鸟儿飞过,华贵安想起了自己的画眉。他顾不得吃饭给丽娟拨电话。丽娟说她正在上班呢。走前给笼里放了食,加了水。正要问鸟想他了没,丽娟说鸟就是有点蔫,精神不旺。华贵安说,“看,看,鸟想我了,养了两年了,咋能没感情呢。晚上回去,你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屋子里飞一飞,你要腾点时间,和它说说话,逗它玩玩。”丽娟说,知道啦,鸟儿吃好喝好,不会有事的。华贵安说,“咋能没事呢,以前我天天陪着它,突然我不在了,它不适应,会不安的。”丽娟笑着说,爸,我知道了,回去就遛它。
过一会儿,华贵安又给丽娟打电话,说,“要不你给我送过来吧,我实在不放心。”丽娟说,你别唠叨了,要是它没了,再去买一只。华贵安突然有些愤怒,说,“你怎么说话呢,小可怜是有生命有感情的,我养了两年容易吗,它天天陪着我,走街串巷去城墙根儿,我打拳它唱歌,我回家它陪我说话,它是我的魂儿呢,你咋能这么说话?”丽娟赶忙说,好好,我正上班呢,晚上我陪它好好说话。
放下电话,华贵安颇有些伤感,眼圈揉了几下都红了。看着远处,仿佛看见画眉飞了过来,伸手去接——它会停落在他手掌上,一下一下啄他的手指,啄一下,头灵活转动看他一眼——却是一只蚊子。他拿了蝇拍,忽然又把蝇拍放下,盯着蚊子飞。它飞到了窗帘上,它飞到了墙角,它飞到了桌面。飞着飞着,叮在了他手臂上,在一处凸起的血管停下来,腿一蹬一蹬,吸管扎进肉里去。华贵安感觉到一阵痒,忍着,看着蚊子肚子变红,变黑,鼓胀成一个小小的圆球。痒得受不了了,吹一口气。蚊子笨拙地飞起来,飞到一个角落看不见了。
天完全黑下了。
华贵安听到老太太在叫。他下了床却不见了鞋,伏身去找,踢到床底下了,胳膊进去够不着。拿晾衣杆把鞋拨出来。
“我想喝水。”老太太说。
床头柜上的杯子空了。拿了去倒满端回来。老太太伸手碰一下又缩回去,“烫。”她怯怯地看了一眼华贵安。
华贵安拿碗和杯子对倒,水哗啦啦流过来,哗啦啦流过去。凉了递过去。老太太接水,手上尿骚味也飘上来。
“你又尿了?”
“你睡着了。”老太太嗫嚅,眼神飘到一边去。
华贵安从衣架上干布单中扯下来一条,叠了,一手环住老太太的腰,一手往屁股底下塞,老太太则手按着床往上使劲。换好,从床下摸出几条湿尿布,和换下的裤子一起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转动起来,轰隆隆,轰隆隆。
“贵安。”华贵安又似乎听见老太太在叫。他过去,老太太已经闭上眼睛了。继续洗衣服,又听见了叫声。过来,老太太真的是睡着了。
轰隆隆,轰隆隆。
“贵安,贵安。”
华贵安专心地洗着衣服,每天有好多尿布要洗。
洗完,去阳台搭晾。一股大便的味道出来了。
“哗——”华贵安把窗户狠狠拉开,窗扇重重碰在窗框上。
“大哥,妈又拉了一床。你啥时候来换我啊?”华贵安经常会在收拾中给大哥汇报情况。
“强强叫我给他买一套沙发,我这几天忙得水都顾不上喝。”大哥气喘吁吁地。
“妈好像褥疮了,气味难闻很。”华贵安说,他给老太太换裤子时看到的。
“换新膏药嘛,不止疼不行的。你再坚持几天,我很快来换你。”
华贵安把老太太翻过身,把旧膏药“嗞”地撕下来,新膏药贴上去,“啪”地手掌拍拍实,又把老太太翻回去。
老太太“哎呦”一声。
“不能不换啊,不然你更要呻唤了。”换完,华贵安回到自己房间,他点开秦腔,或者看丽娟发给他的画眉的视频。
“真是瘦了。”看着蹦蹦跳跳的画眉,华贵安深深叹口气。
老太太是昨天中午殁的,突然就落了气。“放心,我送走了好多人。老太太走得很安详。”保姆凌燕说。她肯定的语气和安稳的神态,让所有人歇心。是啊,79岁了,瘫痪了半年,这样走了,是解脱,是老太太的福气。
“老娘脸还肉乎乎的,张老汉死的时候身上都烂了。”老大说,张老汉是街坊,中风半身不遂,卧床三年瘦成了干柴棒,走的时候跟前连条狗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老娘有吃有喝,还有一月四千的保姆伺候着,值了。”华贵安把袖子挽起来,露出蚊子曾经叮咬过的胳膊,一边说,一边把嘴角的唾沫抹了一把。
老二把老三推一把,“姐你别伤心了,妈走得安宁,早死早托生。”
本来头耷拉着忍着,听这么一说,老三眼泪下来了。大家都看噗嗤噗嗤吸溜鼻子的老三。老三像犯了错误一般,头埋进胳膊下面去,白孝布遮下来,肩头一下一下地抖。
“老太太留话没?”为缓解有些尴尬的气氛,老二问。
“啥都没说,慢慢气没了。很安详。”凌燕把“安详”两个字咬得很真切,这下大家更安心了,感激地看着保姆,是他们经由她完成了母亲最后的时光。
老三在大家轮番地安慰下,觉得继续哭有些不合时宜,跪到母亲相片前,焚香烧纸。烟雾里,母亲笑呵呵的,没牙的嘴在彩色相片上像是一个黑洞,黑洞里藏着很多模糊的日子。老三鼻子一酸又哭起来,“妈呀,九天,你咋说走就走了呀?”
大家听她哭,纷纷到外面去。华贵安把哀乐调大了,23212 32165 22212 765 61532 56445 61532 2221231 212327 ……老三的哭声被压下去。
保姆是上个月雇的。老大和华贵安已经各自照顾了三个月。
“强强事情缠身,你知道,他是公司总经理,哪件事情都要过手。”老大说,“孙娃马上中考,以前吧找人都能办上学,现在严了,学籍都进了电脑,成绩网上公布,找谁都没用,只认成绩。我得给孙娃做饭管生活啊。”
也是,学校一会儿是公开课,一会儿是家长会,老师的电话打到强强那里,强强走不脱,就给父亲打电话。老大啥都得撂下,赶紧去学校。
“我也是忙啊。丽娟是女,泼出去的水,我是寄宿在女婿家。这人在屋檐下,哪能白吃白住的理。他们管我花销,给咱妈新房住,妈在屋里又拉又尿,人家都没说啥,钱一分也不要。但我心里慌啊,我不能占了便宜还要他们给我遛鸟。”
“你怎么不把鸟带到新房?一工两得。”
“哥这你就不知道了。我这鸟叫我惯的,吃要新鲜的活虫,住要干净的笼子,水要一天换三次,老爷一样。别人伺候不了小事,环境还挑得厉害。有一次挂在树枝上,打拳回来看它蔫不溜溜的,一问,是有个不懂事的给它喷了口烟。这才喷了一口,要是喷两口不就给熏死了吗?新房子里,老娘又是尿又是拉的,它咋受得了?”
大家都有事,商量来商量去,雇保姆,每月四千,弟兄俩分摊。意见达成,华贵安和老大都很上心地找保姆,托了好多人才找到了凌燕。一见面,人安静不多话,之前还照料过好几个老人经验丰富,胳膊能抬起半袋子面有力气,华贵安和老大很满意。
“工资不低,你要好好料理老太太。”老大叮咛。
“我会尽力的。你们忙去吧。”保姆满口答应。
“老人孤单,要和老太太多说话;一天多给捏捏胳膊抻抻腿,大小便后要擦洗干净;两个小时翻个身;她抓不住筷子了,你给喂;尿布勤换着,不要湿裤子。”华贵安细细嘱咐。
“放一百个心吧,我很细心,你们肯定会感谢我的。”保姆频频点头,自信满满。
可是谁能料到,才九天,老太太就辞世了。
“我的妈呀——”从南京赶回来的老三扯着嗓子哭。
“妈呀——”老二也哭起来,她也是坐火车赶回来的,“你叫我照顾你几天你再走啊——”
“丽娟,去把你姑们劝劝。”姑娘哭丧是风俗,现代人眼泪少了,有些地方专门请人哭。丽娟哭不出来,看两个姑哭得凄惨,眼圈有些发红。听大伯发令,用孝布去捂姑的嘴。
“走,咱们商量红包的事。”
老大、华贵安和凌燕到了房间。
“我照顾了老太太九天。但是行有行规,保姆就是照顾一天也得开一月的钱。”凌燕说。
“那是,我们都知道这活不好干,钱没问题。我是说红包咋给你封?”
老大说的红包,是老太太离世要穿老衣。两个姑娘没在跟前,丽娟又不敢近身,保姆就给老太太洗净,梳了头,穿上了老人早已给自己备好的衣裳。这得答谢。
“这也有行规……”凌燕说。
“我知道,你说数字。”华贵安打断保姆的话头。
“两万。”
“穿个衣服就要两万?”老大瞪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这样的,老衣是死人穿的对不,有的事情我们能做,你们却做不了。”凌燕不急不慌。
“是啊。”
“死人的衣裳先得穿我身上对吧?”
是的,老衣是最后的体面,一般有九件或十一件,再穷的人都会给自己凑齐九件。富庶肯定是十一件。老太太养了四个儿女,衣食丰足,给自己按最多准备的。给死人穿衣,先要一件件反穿在别人身上,捋顺理好,再穿给死者。
“我穿了老衣,是不是也死了一回?”
“这……”
“‘死’一回才两万,多吗?”
最后谈妥,一万的红包,加放一挂鞭炮去邪,“九天时间,挣一万四,不少了”。凌燕答应了。
放过鞭炮,凌燕掸去身上的纸屑,揣了红包。临走又说,“谁都有老的时候呢。老人安详走的,无牵无挂,后辈肯定平安富贵。”一大家子人给凌燕行着注目礼,感激地看着她消失在人流里。
第二天就是火化的日子,大家商量好了,村里的地开发了好几波,原先的公用坟地荡然无存,父亲走得早,坟头被平,现在已经找不到具体位置;即便找着,也不可能在开发过的地块凿穴埋人。老家有一条河,村里人生斯长斯,是一家人的根脉所系,骨灰就撒到河里,让老太太魂魄好歹留在老伴儿身边。
决定做出,老三又哭开了,“娘啊,你活着没有享过一天福,死了都没有半厘容身地……”老大喝斥道,“哭,哭,就你事多。你胡说啥哩?老娘我们养活着,是我和贵安缺她吃了,还是缺她穿了?水葬,也是响应国家号召,给娘和父亲团聚的机会。你觉得不好,你拿个主意!”
“少说一句吧,哥和贵安也是费了神了,娘在床上一瘫半年,一把屎一把尿的……”老二劝老三。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在丧道里。有的睡了,有的偶尔焚纸。华贵安开了手机,把声音调到静音,看画眉在里面跳来蹦去。
手机一阵一阵地震。是丽娟打来了电话。
“你说啥?”他问,“杀人?你奶不是自然死的?”
呼啦一下子,大家都坐了起来。
“这是丽娟用来监控……”华贵安给大家介绍。
“是我监护奶奶的,当然也用来监控保姆。现在有些保姆虐待老人,我专门装了摄像头,没想到真起作用了。”丽娟抢过话头说。
丽娟把手机调至全屏。
凌燕提着一袋子菜开了门,脚步轻快,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哼着曲子进的门。凌燕在自己卧室换了睡衣,进了老太太房间。
丽娟切换了画面。
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睛看着摄像头的地方。可是,她在这里住了半年,并不知道房间里装了摄像头。凌燕自然更不知道了。凌燕走过去,给老太太喂已经凉了的白粥。
“她挺负责的啊。”老大说。
“别说话,往下看。”华贵安示意。
老太太呛了一下,饭喷出来,溅上了保姆脸。凌燕把碗扔下,扇老太太。老太太想躲,可是耳光还是重重落在脸上。
“我可怜的娘呀——”老三又哭了。
“憋住——别哭。”老二阻止。
凌燕跑出去,拿着一张毛巾贴上老太太的脸,毛巾显然是湿的,清楚看见,老太太把毛巾呼进呼起。手伸上来想揭掉,凌燕把老太太双手捉住,摁下去,老太太浑身开始抖,挣扎。
“还要看吗?”丽娟点了暂停。
“看,这千刀万剐的保姆!”老二骂。
“看着老老实实,谁知道是这样的蛇蝎心肠。”华贵安也骂。
老太太不动了,凌燕把毛巾揭下来,打电话。
“他给谁打电话?是给同伙吗?”老三问。
“别说话,继续看。”
“她一定有同伙,她是一个女人。”老三继续说。
“女人就不会杀人了?”老二回。
“人都会。我奶本来可以活下来的。”丽娟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大家的情绪都集中在那张毛巾上,没有谁注意她的语气。
有个男人进了门。
“大哥?”老三喊出声来。
老大和保姆交流着什么,完了,走到床前。
“我咋了?我杀了老娘吗?丽娟你是什么意思?”老大要来夺手机。
“谁说你杀人了?”丽娟站起来,把手机背在身后。
“我告诉你们,保姆给我打了电话,说娘病得很厉害,气上不来,叫我去看看,我还看出罪过来了?”
老大看老太太,老太太的被子轻微起伏着,他似乎叫了几声,似乎也没有应答。老大转身走出去。
“不救人,你要干什么?”华贵安盯着老大。
“我要干什么?我叫医生!我能干什么?你们这都是什么意思?”老大要吃人的样子。
“大哥,我一直以你为榜样。”老三抹掉眼泪,冷冷地说。
“别看了,老娘马上要火化了,入土为安。她都死了你们还想再折腾吗?”老二说,“丽娟,你把录像销毁了,这是家丑。”
“你给哪个医生打电话了大哥?娘还活着。”华贵安不依不饶。
“我打电话叫了老二。”老大说,“自从娘病了,老二没回来过,我想叫她见娘一面。”
“二姐!”老三叫。老二背身站着。
“我做生意要挣生活费,店铺开门走不脱。离得远,这一来一回都是花销。我知道,我早该回来看看妈,她在难中。”老二哭了。
“谁不是挣生活?你以为自己就是泼出去的水,油水不沾?”老三说。
“我不是吗?你不也是吗?”老二转过身,瞪着眼睛,可是她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眼神空洞得怕人。
老大转回来,把耳朵贴在老太太的嘴唇边,他听着,然后从镜头里消失了。
“娘说话了吗?说了什么?”华贵安问。他想起来,老太太一直种着地,她给自己准备了十一件老衣,临终她总得交待点什么。
“说了,她说自己活够了。”老大说。
老二进了门,她坐在床边,手伸进被窝,很快抽了出来。她把头侧向老太太。
“我婆告诉你什么了?”丽娟问。
“我不想说。”
“快说!”
“她说,一人一件绸褂子,给子孙们的,在箱子里。”
“娘啊,我的娘啊!”老三扯开了嗓子。
“你,大哥,你没有叫医生,你看着娘咽气也不救她。”华贵安咬牙切齿。
“如果保姆把电话打给你,你会怎么做?老四?”老大冷冷地看着华贵安。
“我肯定要救娘,就像我第一个赶回村里一样。”
“是吗?你看过监控吗?这个专门监护老娘病情的监控?”
“当然看,我只是没有看到这一幕。”
“你天天玩手机,你当然看,可是你看的是你的画眉。我没有说错吧?”
“你!”华贵安想发火,但没有发出来,画眉跳得很欢快。
“娘啊!”老三的哭声又起来了。
“三姑,我婆给你孙子也做了绸褂子。”丽娟说,“尽管她不知道你孙子现在多重多高。”
“我孙子好歹去了美国,用不上了。你女儿就没有吗?她可是上了初三的大姑娘了。”老三怼丽娟,她不哭了。
老二从房里出去,她和保姆说着话,保姆送她出了门。
屋子里一片死寂。
老太太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她甚至挥动了一下手臂。
毛巾滴答着水,保姆走过来,重新把毛巾盖上老太太的脸。她跨到床上去,坐上老太太的胸脯,坐下来的时候,老太太的胸脯一下子塌下去,深陷进床垫里去。老太太深深出了一口气,毛巾鼓起一个包。背坐过了,保姆转过身骑着,在老太太胸膛上来下去地压,压一下,毛巾就鼓一次包。
保姆累了,捡起床边的扇子扇起来。扇着扇着,毛巾再也没有鼓包,永远地塌下来,黏在老太太干瘪的脸上,仿佛她的脸本来就是一张薄薄的毛巾。
保姆拿起了电话,笑着出了房门。
手机还在播放着。房间里半点动静都没有。录像一直在走,画面却似乎是一张照片的屏保,一动不动。
良久,不知谁喊了一声,“保姆杀人了,保姆杀人了,告她个杀人犯。”一瞬间,“告她”的声音吼成了一片。
老太太就是保姆杀死的,要她赔钱,要她坐牢,要她偿命。大家争前恐后地表达着对保姆的愤怒,个个义愤填膺,如果面前有刀,肯定会千刀万剐那个人面兽心的凌燕。
骂累了,大家才都疲乏地睡下。
华贵安一觉醒来,太阳掀开了云缝,天马上亮了。哀乐早停了,香灰也已冰冷。看看丧道,大家仍沉沉睡着,嘴脸遮在孝布下。
“起床喽。”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