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墙的村庄
你又编那些藤子?土墙问。
嗯。立墙埋着头,手指如飞。
这些藤子能给你吃还是穿?你看年轻人都进城去了,你为恁不走?
立墙把编好藤衣的凳子递给土墙,换他屁股下的钢管椅。土墙一脚踢开,你要死在藤子上?
师傅你消消气。立墙掇凳坐进太阳,戴上茶色墨镜。土墙站起,气哼哼拖拉着椅子进屋,戴上眼镜就是城里人了?你是要气死老子!
立墙问句你去不去?眼看土墙钻进里屋,知道是白问,径自去文化站。
五间一层半的洋楼,青瓦白墙,看着气派惬意,门一左一右两个黄铜牌子,一个写着杨庄村文化站,一个写着曲丽县示范文化站。立墙拿抹布把两个牌匾擦了,弧面上漫射的夕阳光芒耀他的眼。门虚掩着,老人们都已离去。立墙把大厅里的沙发垫布扯平捋顺,靠背椅子重新归位。垃圾筐是净的,水磨石地面上倒是有两三瓣橘子皮和几张糖纸,屋角也藏着几口痰迹。扫了拖过,去规整书。除了这间聊吧,左边两间是文化书屋,右边两间是棋牌室。
书屋收拾起来容易。开始立墙是担心的,书架高大,书却很少,自己的藏书看着一溜儿,摆上架少得可怜。国家推行乡村振兴政策以来,文化武装是重要内容,必选书目里的书源源不断配送进来,五年不到,一间屋子已经堆满,只有一间可以搁书架。钢化玻璃书架原先是透明的,能两边看透,现在全被书籍隔断。书架一再加楔,书架间供读者坐憩的凳子不断被撤走。
文化站借书要登记,但借书的人实在太少,就不再登记,谁要拿回家也行,每种配书都是好多本,不怕缺。即便如此,书还是越来越多,搞不好明年还得撤掉一间棋牌室用来放书。
年轻人都进了城,村里的老人也一个个被接进城去。教书先生刘老师会来翻翻书,他说我不进城,教了一辈子娃,还让我去带孙子,没门儿!老伴儿要去哄孙子,又担心他一个人吃不好住不好,常督促儿子回来接。刘老师把新鲜蔬菜和晒的干菜给儿子车里塞满,就是不留自己的座位。老伴儿走后,也没人催了。
立墙抚着书脊,这些自己从配送车上搬下,又一一归类放上架子的书原模原样地站立着。
立墙去棋牌室。一间屋里两台自动麻将机,一间屋里三张棋盘,军棋,跳棋,象棋。围棋摆在聊吧,没人玩,撤了。文化站刚建成时,老人们个个喜逐颜开,吃过饭就来站里拉呱,下棋,打麻将。慢慢,棋牌室进的少了,后来观者与玩者吵了架,连争来抢去的麻将机也少有人玩了,就在聊吧谝闲传,稀稀拉拉的。立墙把麻将推进机器,机子盖盖上,电源线拔了。棋牌室是新梅负责的区域,显然,新梅今天也没有过来。
又检查了一遍电源,确定都关了,立墙锁了门。
天已黑尽,立墙朝灯火里走。四间两层楼房是立场家,他的堂兄,五婶的儿子,都进城了。五婶前年去世,立场一家除了清明上坟,再也不在村里出现。三间一层半大理石砌墙的小别墅,是石强家,他在南京工作,2018年盖的房,房修好,家里的家具齐全,装了热水器空调,走时说立墙,钥匙给你一把,请你照看着。花了几十万,你还不如租出去呢。租给鬼啊!有个战乱啥的我就回来了。石强又给立墙兜里塞一包香烟。旁边是石强的弟弟石虎的地基,按照石强的想法,父母留了七间庄基地,弟兄俩一人修三间,中间那间搭棚,支一案乒乓球台。石虎说,我是要老死在农村吗,城里房贷还没有还完呢。他这片地只打了地基,算是圈在自己名下。
再往前,都是砖墙到顶的楼房,一律儿锁着门,黑灯。
立墙走过一扇门就喊一声。
青青娘?
院子是黑的,睡了。
海海?
一只肥硕的老鼠窜进草丛里去。
慧慧婆?
半天了,深院里传出一阵咳嗽,哎,你进来坐坐?
不了,您早点歇。
立墙每天要在村里喊一遍,没有应答的,他自己替他们答。
刘老师应该在看书,窗户里影子直直的。立墙没有喊。
再往前,是自己家,立墙听见父亲磕烟锅,可立墙不想急着回家。他继续往前走。月亮爬起来,隐在云缝里,树影斑驳。月亮走,我也走,立墙哼着歌,蟋蟀合着他。露水上了草,悄悄湿他的鞋。他想起维特曾经也这么走着,那个家伙,晚上不睡觉想他的绿蒂,翻来覆去地想,都神经衰弱了还想。绿蒂是谁?土墙问。维特的女朋友。维特是谁?一个年轻人。城里人吧?不然他有啥子想头?立墙说,村里人就不能想?能,村里人能想瓦瓦湖。
新梅?
立墙喊。
半晌,新梅朦胧月里出来站在立墙对面,大声说,你巡村哩?又压低声音说,你快回去。
我想喝口水,立墙朝屋里走。新梅在门外大声喊,立墙,巡完村赶紧回去,土墙叔身体不好。身后把门关了。
立墙说,看把你吓得,我又不是鬼。
新梅说,我怕蛇。
立墙坐下,问,我给你编的凳子呢?
一个小姑娘跑出来指着里屋说,叔叔你是说那些藤条凳子吗,在卧室床边。
丽丽回来了?丽丽在县城中心小学读一年级,住校。立墙拉她过来。
不叫丽丽,我叫涵月,妈妈给我才改的。
吆,这么洋气的新名字,立墙竖起大拇指。
叔叔你看我的头发,洋气吧?
立墙看涵月的发型,两条麻花辫换成了齐刘海压肩直发,可爱的瓷娃娃一样。
周末嘛,去接涵月,顺便把她捯饬一下。新梅手扶在椅背上,看着涵月,灯光下眸子里光点闪烁。
立墙看新梅,发型也换了,波浪形的发丝包围住白皙的脖颈,刘海分开,收在淡淡的眉毛上边。立墙脸有些发红,端水的手有点哆嗦,慌忙往灯影里挪了挪,嘴上说,怪不得你今天没去文化站。
文化站乏味得很。新梅把涵月搂住,捉着她的两只小手。
咋么乏味呢?里边可以下棋打牌,有那么多的书。书是知识的海洋,对吧丽……涵月?
慧慧婆说,她喂的两头猪,今年下了一窝猪娃,九只养半大,卖了也不够饲料钱;青青娘说坡边的地种粮食亏本,今年种了花生,不想花生让老鼠兔子刨了一半,亏得更厉害;海海的爷晚上用海海买的洗脚盆,差点给电死,几脚把盆踩烂扔了……有意思吧?
有……
天天听有意思吧?
我爹的故事就有意思。
你爹?我买了几十年的药治病,病没治好,钱花完了;我处了好几个对象,他妈的都是婚骗;我编了一辈子藤箱,我真的死在了藤箱上……有意思吧?
我爹的藤编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他的相片挂在文化馆最显眼的地方,咋了,我就是要把它发扬光大!
算了,不说了。
立墙不想和新梅争,像父亲一样的絮叨他也厌烦。他喝水,忍不住又说,你很好看。
新梅叫涵月去做作业,涵月噘嘴一步一回头进屋。
立墙,新梅叫,看着立墙笑。
你坏笑啥?立墙看着新梅,觉得月亮是明的,花是灿烂的,世界的漂亮的。
你是哪里来的?新梅神神秘秘的样子,小心翼翼地。
问过五婶,五婶没告诉我。立墙有些沮丧。
你白白净净的,一点不像土墙叔。新梅翘起二郎腿笑起来。
立墙说,爹说我是他和波浪发的,你不许说出去!我偷看过娘的照片,我和她一模一样。
我也是波浪发。新梅哈哈笑,前仰后合,又忙捂住嘴,朝里屋看看。
我听老队长说过……
说什么?
新梅却闭了嘴。立墙站起来去拧新梅,新梅躲了。立墙再扑,新梅两只胳膊直直把他撑住。两个人僵立脸脸相对,像极了一尊叫“爱人”的雕塑。
你快回去,涵月要休息了,新梅松开手。
我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的闲话。
可是我在意。
立墙回到家,土墙已经睡了。
太阳照在瓦瓦湖上,波光潋滟,藤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灵鸟成群结队,一忽儿飞到藤稍,一忽儿飞进水曲柳林,或者俯冲,啄食湖面的水蜘蛛。
爹,你多久没来瓦瓦湖了?
叫爸。土墙不搭立墙话茬,粗砺的手掌抚摸着水曲柳。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教立墙叫他爸爸,世事变得太快了。
我要在斜口这边筑一道坝,把泉水引过来。我计算过,一年的泉水有几十万立方米,整个湖面可以扩大十倍,坡顶上修亭子,藤子围住湖水。假期会有学生来这里研学,平日游客在这里游玩。道边建凉蓬,我带着一帮徒弟编藤子。
你编箱子吗?
还有凳子,梳妆盒,文具包,总之不能浪费这么美的山林湖泊,荒废你的手艺,你的名字写在县城非遗传人名录呐。
这得花多少钱,单靠你?
我和石强哥商量过,他愿意掏钱,海海也愿意。
那是石强的房在这里,海海爷不愿去城里。
村里空房这么多,稍微收拾一下就是农家自助客驿。
客姨?
小旅馆嘛。
城里人吃多了会来?村里人都往城里跑呢!
年月慢慢不一样了,城市霾大,这里空气新鲜,鸟语花香。
你应该在城里买房,我手里攒了点钱。土墙嘿嘿笑了,仿佛泄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村庄会重新热闹起来的,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有很多拨款。
没人有什么用?!
我不是想着引人嘛,聘你当瓦瓦湖湖长,藤编艺术指导。刘老师当文化站名誉站长。立墙挥着手,目光在山林逡巡,就像他晚上巡视村庄一样。
给你交个底,我手头有二十万,你在城里看看房,首付差不多够了。你都二十七了娃。
我不去城里,人的根都在这儿呐。
你是犟驴,你想走我的路吗?土墙揪了一把藤子,忿忿地扔在湖面上,水蜘蛛飞也似地四散逃走。
这片湖水还可以搞泥疗……
立墙回头,土墙往坡下去了,一只灵鸟在头上盘旋,土墙挥手赶走了。
爹。立墙跟上腰背已经佝偻的土墙。
我是土埋脖子的人了,每年有两千块钱非遗补贴,养老够了。你还年轻,快去城里吧村长。我很后悔叫你立墙,叫立强也比这个强。新梅人不错,掌柜急性脑膜炎死了,也是可怜人。土墙背着手,嘴上吊着烟袋一晃一晃,说话含混不清。
立墙去找新梅,新梅把菜花掰碎焯了,晾晒在场面上。立墙扔下摘的一抱野苜蓿,给新梅说,多新鲜啊,窝浆水。新梅又焯苜蓿,空干,窝进浆水缸里。
这些将来都是宝贝。
你吃饭了吗?新梅终于停下来。
没。立墙真的饿了。
我给你下碗面。煤气灶拧开,新梅三两下端出一碗面来。
赶快吃,面窝住了,乱瞅啥?
你换碗了?
洋瓷碗是经摔打,可不好去油污,就换了。
白皙得跟你一样。立墙笑。
新梅端着白瓷碗,筷子在碗里慢慢荡,拨开面儿上的菜叶子,细声喝汤。
立墙呼噜呼噜吸面条,面底下拨出两颗鸡蛋,白白地让肉末裹住。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立墙细致咀嚼着鸡蛋的清香,盯着埋头吃饭的新梅。
你说。新梅不抬头,她的脸和白瓷一样细白,热气扑上来,白里透红。
坡上野苜蓿旺盛得很,发动大家割回来窝浆水。
就这事啊?新梅白了一眼立墙。
现在生活太好了,山珍野味时兴了,苜蓿窝成浆水,晒干,随吃随取,好吃还实惠。
你去割,喂猪都用饲料了。新梅看立墙吃完了,收拾了碗筷,给他泡了杯茶。
满山遍野野苜蓿,野缨子(野胡萝卜),白蒿,蒲公英,这都是宝啊。现在农村除了收割季节,大都闲着,正好务弄这些。你带着大家去采摘,我来往回背。
就你劲儿大。
还可以请刘老师去丽丽——看我这记性,涵月——学校宣传,周末带学生们到坡上来,认识植物,顺便知道怎么取采食材。
我给涵月报了英语和绘画班,她周六也要全天上课了。
这么小的人,上恁多的课,咱们那时候连幼儿园都不上呢。
一代人跟一代人不一样,现在孩子起步都要跑。说呢,你得给我准备点钱,现在的课外班不得了,一节课你知道要多少吗?三百!
啧啧,那得窝多少缸浆水啊!
我还想给她报个舞蹈班,女孩子嘛,得有个特长。
让她跟我学藤编吧,我把爹的手艺全教给她,这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赶紧拉倒,我都不学好吧。新梅头摇得风摆藤条一样。
我说的事你得答应吧?
啥事?
割苜蓿嘛。
我答应也只有我一个啊,海海爷能割,还是慧慧婆能割?你掰着指头算。
你带头,还有青青娘。
我说吧,还不如买些羊,让它们去“割”,不费劲,羊肥了价还高。
这主意好!立墙高兴得直拍大腿,又想到什么,说,你还可以帮我个忙。
你尽想些不打粮食的事,我不听。
文化站不是有那么多书吗,你普通话好,领着大家读读书,不要让大家整天东家长西家短扯是非,我这些天就在读《维特的烦恼》,多吸引人啊!
领着老头老太太们读《维特的烦恼》?亏你想得出。新梅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新农村……
哈哈哈,你动员你爹来我就读。
他不来,我来!
我发现你跟你爹一样傻,他叫几个婚托骗光钱财,人家代孕生的娃他都当是自己的……新梅忽然打住。
你说什么?立墙猛地站起,茶水泼出来烫了手。
老队长……什么也没说。新梅忙不迭地跑回屋里,想提暖水瓶出来,又站住不动。
我的娘啊……
立墙喃喃着,瘫在椅子上。
当文化站站长的事还没有落实,慧慧婆扯着嗓子喊,刘老师殁了,刘老师殁了。
一村的人聚在刘老师的场院里,等刘老师的三个儿女回村。刘老师已经被穿上老衣,脚朝外,头向神桌,脸上遮上白纸,停放在堂屋。
刘爱党扑向刘老师遗体,绊在门槛上踉跄倒地,也不起身,匍匐向前,一手紧紧抓住父亲穿着新布鞋的脚,拍打着木板嘶喊着,大呀大呀。
刘爱国早回,跪在瓦盆前烧纸,眼泪下雨一样打在火焰上,瓦盆腾起一阵阵烟,嘴里不停重复着,大你咋就走了,咋就不等等我退休回来照看你。
刘爱凤已经哭晕过去,倒在新梅怀里抽搐,新梅掐她的人中,才慢慢苏醒。
待到晚上,大灯挂起来,刘老师的三个儿女以及他们的子女,都已穿上孝衣。慧慧婆说,一个男人家,把自己的老衣安顿好了,子孙的孝衣安顿好了,棺材也早做好的,你们回来就是个剩闲。刘爱凤的孙女脱了自己的孝衣,在胳膊戴上白袖箍。刘爱凤胀着眼圈低声呵斥说,换回来!新梅扯扯刘爱凤劝,也行,心里哀悼着,孝衣只是个样式。孙女扭身依偎到母亲那边去了。
刘爱党刘爱国和立墙商量下葬的事。
我的意思是大苦了一辈子,葬了,在坟前立个大理石碑,排排场场的。刘爱党手比划着。
现在党员都要火化,咱土葬,还要排场……刘爱国提醒大哥,意思是大动干戈会不会受处分。
我可不像你……还没有退休。
人死了总归要有个去处,后代祭奠也要有个去处。
你能,看你到时能土葬吧?
我火化了骨灰也要撒在大的脚下!
弟兄两个争执不下。立墙说,先让老人入土为安,立碑的事你们再商量。
刘爱国问立墙,队长我大留下遗言没?
立墙想了想说,没有,慧慧婆去串门,发现刘老师没见人,门开着,人好好躺在床上已经走了。唉,你们是不知道,刘老师每天端两只凳子在场里读书。
两只凳子?
两只,自己坐一只,面前放一只。教了一辈子书,他是不甘心村小没了啊。
不是吗?村小撤了,地皮卖给企业,房子拆的时候刘老师挡在挖掘机前,硬是整整两天没挪窝。工程队派人把他抬走房才拆了,他没给你们说过?青青娘双目圆瞪,攥着拳头挥舞着,给刘爱国等学着刘老师的样子。
是吗,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那以后刘老师就再没到学校地方去过,路过都是远远绕开。说着,立墙揉一把眼圈,揉出一手的水。
村里老人是大事,大大小小都是刘老师的学生,能回来的壮劳力都回来送别,立场、石强、海海也赶了回来。大家给刘老师上完香磕过头,都在场里坐下,席面和丧事礼程是包出去的,专业公司负责,回村的人说是帮忙,也是聊天谝闲,立场回忆刘老师教书时的趣事,话不到几轮,离村已有时日,各有各的生活已说到尽头,大家小时候谁去瓦瓦湖摸鱼挨了父母的打谁爬树跌下来伤了屁股的话题也早索然无味,只好一圈一圈发烟。丧事上发的是黄壳芙蓉王。村里有规矩,红白喜事席面可以尽劲儿往好做,但给每个帮忙人发的毛巾和烟酒得看平均行情,一般村里人过事发十五的烟,刘家姊妹都在外面,征得村长立墙同意,提高了档次。大家烟还有半截,立场手里掂着九五之尊,石强拿出软中华,挨个散。软中华才点上,海海又拆了自己的细南京,第二盒发剩下的,连盒塞给了土墙。
我不抽这烟,没劲儿。土墙一直吃烟锅,纸烟不要。
怎个不抽?海海拿的都是好烟,给我买的整条,我都舍不得抽。海海爷骄傲地在兜里摸,摸出一盒白盒云烟。海海赶忙从兜里又扯出盒细南京给爷爷,腆笑着说云烟都过时了,过时了。
丧事三天逝者入土,入土后家属是不走的,等头七过,这样丧事才算隆重。安埋了刘老师,一路好走丧事公司撤走,村里又恢复了安静,刘家人除了吃饭散步,就是等头七。石强、海海、立场本来吃过酒席就要返程,硬是叫立墙劝住,说有大事商量。
立墙说的大事,是想趁人齐把村里建设的事说说。他进了石强的门。石强已经把院子、房檐下廊道水冲洗了,客厅、房间反复拖过。立墙给石强描述了自己开发旅游业和编织业的设想。
哥,如果瓦瓦湖拦了坝,一道两行的人编着藤子,游人织布一样,你想想那热闹场面!
嗯。石强应着,给立墙递过一根红好猫。
哥你不是只抽软中华吗?
哪来那么多闲钱?这座房子把我都掏空了。
哥你答应过给村里投资的。立墙想起石强电话里的爽快,没问题没问题,你是不是这样给我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疫情一起工厂发工资都艰难,好不容易挺到现在,如果有人要,我连这房子都想变卖了。石强猛吸几口好猫烟,眼神盯住立墙,要不村里把我房子买了吧,可以当游客接待办,也可以按你的意思改造成农家客驿?这房子可是照别墅盖的,放在城里值老鼻子钱了。
立墙本来想说你的工厂工人又扩招了,脸皮薄毕竟没有说出口,掏出房钥匙还给石强。
立墙又找海海。
我刚要去找你,正好。海海身旁立着几个大包袱,海海爷圪蹴在一边闷头抽烟。
你这是要干吗?
我把爷爷接走。七十多的人了,单个窝在村里,但凡有个三长两短,我咋给我父母交代?
爷爷你真要去城里?立墙问海海爷。海海爷不吭气。
咋个不走?刘老师就是例子,他不管去刘爱党家还是刘爱国家,都不会这么早就殁了,城里吃不好住不好还是医疗不好?
我村里还有地呢!海海爷把头扭过来,眼睛剜海海。
还种地?你以为这是以前啊?以前是粮食最值钱,种地就能养活一家人。现在呢,粮食最便宜,十两粮不如一把白菜,两颗苹果顶三斤面粉,种粮食穷死你!
我就不去,没地种窝在楼房里,跟坐牢有啥区别!
这叫享福爷,安享晚年,你可以打打太极,看看电影,跳跳广场舞。
爷,你去吧,地我来种,总得有人种地。立墙听这爷孙两斗嘴,耳朵聒噪心烦意乱。转身出来,才想起忘了来的意图。
安埋刘老师回来的路上刘爱党问过立墙,刘老师的庄基地不知道现在能值几个钱,他想腾点钱给孙子预备套房子。立场家更不用去了,平时就没有联系。
这些人都不用找了,即便开口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正是农闲,立墙砍了竹子回来,给场面四周扎上篱笆,场的西角挪栽了两人高的杏树,树下设置了躺椅,旁边立了木架,挂了双人秋千。挖了曲曲折折的渠,引了自来水,水里下了藕节,渠上又盖了木拱桥。他去山里转悠,挖了十几个树根,剪了树枝,一一栽进盆里,盆摆在流水曲径边上。场面的空余地方,种了草,草丛里放了石墩和石棋盘。
屋里,立墙掀开顶棚露出半边,堂屋上望形成开阔的二层,边沿加了木质围栏,地面铺了自己编织的藤席,随地可坐。靠墙打制了书架,上面摆放上自己喜欢的书。光线嫌暗,又装了可以自由旋转的罩灯和廊灯。下层,给土墙留了一间通间卧室,装了双质空调和冲水马桶,屋后挖深坑,上覆花草做化粪池。自己的房间也改成通间,半边是席梦思床,半间是沙发和茶几,电视机挂在沙发对面墙。还有一间,用藤子编织成麻花吊带,从屋顶次第垂下,把房间上空隔成热带雨林,各种花在藤子麻花辫上绽放,灵鸟在花丛里翻飞。地上中间有书桌,南边靠窗还有一排花盆,里面是高大的芭蕉,叶面反射着光,围住半人高一个假山,山上有水循环,水声滴滴答答。
等施工完毕,三根木头立了院门,上面蓬上干藤草,收拢场面篱笆。因是住在瓦瓦湖边,立墙请文化馆老师写了“湖畔”二字,自己对照着刻在木板上,绿漆漆字,淡黄漆底,悬在门上。
你要死在村里,立墙?整整三个月,土墙冷眼旁观,递的烟扔得远远的。
根在这儿,会回来的,他们不回来,他们的子孙会回来。立墙心里胀鼓鼓的。立墙马不停蹄地忙,杏树缓过意,莲藕发了芽,草坪绿油油的。为啥不回来?空气是清新的,草木是喷香的,他们为啥不回来!
草木多了藏蛇,新梅怕蛇,你这瓜子!
临近傍晚立墙去文化站,里面冷冷清清的,门半掩着。立墙拉亮门上的灯,他希望这灯一直亮着。回到家,他听见爹爹土墙梦呓中的翻身声,清晰响亮。他侧身躺下,莫名想打电话,掏出手机犹犹豫豫拨出一个号码。
立墙挂了电话翻身起来,披了衣服,大踏步朝村里的亮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