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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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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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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窗棂


吕志军

 

狗日的,你不让我走。

云走了,老鼠走了,狗走了,老马、老刘走了,封顺和走了,草走了,碗走了,车走了,打火机走了,河边的树走了。都走了,你不让我走。

那只狗带着一群马,从天边走过,缓缓跑过墙头,没了踪影。它去哪里了?去老屋了吗?新房修好了吗?老鼠还来吗?那一仓谷子怎么样了?那些毛笔挂在哪里了?水井呢?水泵呢?我的拉拉车和三轮车呢?那只龙头拐靠在墙角呢!那装月饼和绿豆糕的盒子漂亮,能装感冒药、胃药,能放一打打火机。桌子,松树木,沉得很,一个人搬不得,砸脚。你咋还不来,我都想你一天了。顺海来了,顺和来了,马吉庆来了,刘子连来了。狗娃走了,朱先生走了。那副对子写得真好。有一担葱,城固担回来的,没卖了。拖把绳已经编完了,不知道垃圾箱里还有啥。狗日的城里人,浪费。红苕最好吃,干面干面,芋头没味道。北瓜焖米饭,洋芋焖米饭。豆角挂了一树,吃不完就晒。那笸箩萝卜条,你拿些,他拿些,她拿些。扁担绳要换,一筐担不动。小锄头好,轻快便利。斧头在柜子底下。磨刀石是从江苏带回来的,砂轮卷刃。冬天咱井里的水冒热气呢。有点饿了。中午吃过了吗?面条没味道,稀饭也没味道。头疼,突突地疼。青筋,你看这些筋。花叶子败了,花瓣瓣耷拉下来了。咋能这样子围土。西瓜壳壳里栽苗苗,没见过。电话吗?管球是谁。窗木头要烂了,爬蚂蚁了。神经病又开始喊了。秦腔,我高文举读书三更天,我高文举读书四更天。城墙洞人真多。出,出,出,是尿吗?这椅子好,不走路。嘣,嘣,嘣,现在的打火机不灵了。嗤——火柴着了,稻草火就着了。锅头要重修,瓷片烧炸了。那个炉子盖盖锈烂了,煤不错。气管子皮碗耐用,这个一年了都好好的。马群回来了,这回是头猪领着。狗日的,把我也带走。

 

 

修路

 

“走喽!别在床上想媳妇了,又睡不上。”队长刘大嘴喊一声,手里的鞭子甩了几个炸响。响声在空旷的林子里传开,啪啪啪转了几个来回。

帐篷里窸窸窣窣,这里一个懒腰,那里一声哈欠。你看你看,狗日的李二,裤裆顶得多高。王猪娃把衣服半套在头上,衣服空里的眼睛直直瞅着,手指着李二。李二慌忙扯过被子,把自己露出来的下半身遮住,脸羞得通红。黑娃子扑过去,把铺盖一扯,又露了出来,李二慌忙去夺,把被角压在屁股底下。黑娃子又去扯。黑娃子只穿个花裤衩,旁边的马狗娃一把把他的花裤衩拉下来,黑娃子一手来护,一转身,半边的肚皮袒露在众人面前。“呦,呦,你狗日的也没蔫着。”王猪娃喊。

啪!刘大嘴出现在窝棚口,一甩鞭子。铁塔一样的身子,差点把窝棚靠塌伙了。“别闹了,早点修好路,回家骚情去。”鞭子又一甩,鞭鞘奔李二裤裆飞去,李二一缩身,鞭鞘在他裤裆上空炸响,仿佛平静水面,凭空一朵浪花。“好好干,修完路,叔给你说一个皙婆娘。有的你碎怂(碎怂:方言,年龄小的人)美。”

几个大盆,里面是洗刷的水。一个盆里的,刷牙;另外几个盆里的,洗脸。大家一碗一碗舀水,在牙刷上撒上盐刷牙。刷完了,你一条蓝毛巾,我一条黑毛巾,他一条红毛巾,往盆里一扪,扯出来在脸上一圈圈地擦抹。李二是白毛巾,水里一摆,浪里白条一般。稍稍一拧,展妥妥往脸上一罩,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细细地抹过,一张俊秀的娃娃脸露出来,淡淡的水汽飘过。“我就看我李二皙,比女人皙。”刘大嘴说。黑娃子喊:“我也皙。”“你皙个×。”刘大嘴骂。“我媳妇就说我比你皙,咋了?”“你再嘴不实,看我不扁你。”

大家扛上洋镐、镢头,背上锯子、斧头出发,刘大嘴走在前头,李二肩上背着一捆麻绳跟在后头。三十来个人,穿行在雾气里,鸟语啁啾,欢声笑语。

桑溪,有溪,却没有桑。树是杂木松树,旱白杨,胡叶树,偶尔有野核桃,野刺梨,野板栗。树下坡上是荆棘,里面也有一两棵野枣树。狼刺居多。贴着地皮的,是杂草。杂草扎在土里,荆棘和树的根扎在岩石缝里。潺潺溪水在沟底,从山头开阔处可以望见,阳光下,闪着碎银子一样的粼光。在树林子里,只能听见二三十丈深的沟里的水声。

这座桑山,把两面隔成了两个世界。山的北面,靠近县城,人穿着洋气,说话好听。南面,叫山里,山里人的衣裳破破烂烂,说话蛮声蛮气。进城看见背着竹筐的,就是山里人。

 

有了拖拉机,有了卡车,要进山把木柴、木炭、山里的核桃板栗运出来,就要搭桥开路。修路的任务划拨给各个生产队,一个村一截。自带干粮,自带设备,参加的人算工分。刘大嘴带的这一队人,修石咀到大柳树一段。刘大嘴在动员会上说:“人家说石咀硬,我倒要看看,是它石咀硬,还是我刘大嘴硬。这世上还有比我嘴硬的嘴?上面要我们三个月修好,我去看过了,两个半月就能弄完。老人、娃交给女人们,男劳力跟我走,敲掉它个石咀,我们就回来了!”

王猪娃老婆说:“我娃小,叫猪娃甭去了,我跟你去。”刘大嘴说:“猪娃给娃喂奶,还是你给娃喂奶?他要有这本事,我就能给一群娃喂奶。”李老汉说:“我虽然六十了,还能动弹,李二碎,看能换个人不?”刘大嘴说:“李哥,你看你,把我嫂子都抱不到床上了。你放心,李二去了,跟在我眼前,我护着他,保准浑浑全全地去,浑浑全全地给你带回来。”“山里有狼哩,你们去了,得带上手电吧?”黑娃子媳妇建议。黑娃子一巴掌打媳妇屁股上:“啥屁话嘛,出门肯定带手电嘛。这么多人,狼算个啥。”

一群人就这么扎进了山。这边两个人拉锯,咕叽咕叽,放倒一棵大树,那边乓乓乓一阵子乱砍,也放倒一棵大树。捡个平坦点的洼地,镢头、洋镐刨弄一阵,平出一块,立桩,搭梁,铺椽子,塑料布蓬上,再拿树枝树叶一苫,周围用荆棘树枝一围,里边地上撒上带来的干稻草,铺盖卷展开,窝棚就好了。十个人一个窝棚,一溜儿三个。在斜上方,刨两个坑,每个坑上撂三个石头,锅就架上了。手艺好的麻子和汤娃做饭,其他人挖山修路。

不知不觉,路就修到了一半。汤娃给刘大嘴说:“没米面了。”刘大嘴说:“没米面,回家背嘛,这个不用给我汇报。”汤娃说:“会计说了,队上仓里也没了。”“为啥没了?才收的粮食。”“会计说今年上粮任务多,本来考虑这边是劳力活,给咱们拨的都是细粮。再这样下去,队里也没粮过年了。”刘大嘴不说话,掏出牛皮烟袋子,在里面挖了一疙瘩烟丝,把铜烟锅点着,坐在石头上,吧嗒吧嗒抽。麻子说:“队长你倒是说话啊?”刘大嘴铜烟锅往脚边石头上一磕,瞪了麻子一眼。麻子把头缩到了衣领里。刘大嘴说:“我们挖土刨石头,你们光坐着?去找吃的啊。”汤娃说:“你们干活,我们也没歇着,锅里下的菜,都是我跟麻子去山里寻的。上次吃的荤腥,是麻子下套,逮了两只兔子。跟前林子里,蕨根都挖完了。”“张村问过了吗,他们有余粮不?”“前天我翻过岭问了,跟咱一样。”刘大嘴又开始抽烟。过一会儿,站起来,向麻子一挥手。麻子说:“啥意思?招呼大家寻吃的啊!”刘大嘴几步下到窝棚边,把鞭子一甩,啪的一声脆响。黑娃子跑出来:“咋了,队长?”“今天放假,耍活去。”黑娃子一声喊:“放假了,耍活走喽!”大家都从窝棚里钻出来。刘大嘴说:“天天吃面,天天吃米,把人都吃烦了。野刺梨那么好吃,咱在山里都没摘过,今天上山摘果子。”难得不干重活,大家一声欢呼,推拥着刘大嘴就要出发。刘大嘴说:“把那几挑担子担上。”猪娃说:“耍活去,咋还挑担子?”刘大嘴说:“你知道个啥,真跟猪八戒一家子。咱吃饱了,给麻子、汤娃也带点回来嘛。”

“好嘞。”大家挑了筐篮,你推我搡地往林子里去。

深秋的山林,红的叶子黄的叶子,把个山坡染得五颜六色,红豆豆的是个吉良(吉良:方言,一种植物),黄啦啦的是狗尾巴。走不了几步,一人手上都折了一把狗尾巴,你给我往裤腰里塞,我给你往脖颈里插,好不热闹。再往前走,没了路,树木间蜘蛛结网,一头撞上去,满脸都是蜘蛛丝。脚前是荆棘狼刺,稍不注意,不是扎腿,就是挂了胳膊。大家扔了狗尾巴,一人换一根树枝,一边扑打,一边拨拉,艰难向前。猪娃狗娃黑娃子李二等几个窝着筐篮,跟在后头东倒西歪。突然李二惊叫一声。大家停下来。刘大嘴问:“咋了,马蜂把鼻子蛰了?”李二惊魂未定地说:“蛇,蛇!”刘大嘴几步从前面跳到后面来:“在哪儿?”李二指指边上的树林。刘大嘴鞭子一甩:“咋不早说?以后谁看见长虫,踏死吃肉。”却不想鞭子打在了狼刺里,扯了几把才扯下来,人落在队伍后面。他贴在李二耳边说:“拿棍子扑打两边,蛇就躲了。慢慢走。”

一棵野刺梨赫然站在了大家面前。后面的人还有一截子,前面几个人已经踢踢腾腾上了树。刘大嘴问:“咋样?”树上的人说:“酸死了,能酸娃。”刘大嘴哈哈一笑:“一边红了的,是甜的,先捡甜的吃,酸的摘下来,放放就甜了。”

上面的吃得美,下面的吃不上,馋得喊一句:“给扔个下来。”一咬,我的爷啊,把娃都酸出肚子了。等到都吃饱了,酸梨也装满了两担。

放下,再找,又弄了四担。返回。前边的人担一阵,后面的再换。猪娃担了一阵,要人换,李二刚要接,刘大嘴一个鞭子响过来。猪娃说:“我都累死了,不换担不动了。”刘大嘴说:“再担一程。”担了一程,要换,刘大嘴还是要叫再担一程。猪娃把扁担一扔:“李二又不是你大(大:方言,父亲),我又不是你儿,为啥就是我一直担?”刘大嘴说:“你现在知道累了担不动了?你病了,你大把你担了两座山去找大夫。为给你接媳妇,你大两筐子米,担了四十里地送聘礼。他就不知道累?你狗日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大你妈干不动了,叫你给口吃的,给口喝的,你不球不甩(不球不甩:方言,不理不睬)。只要有口吃的,他们吃糠,你吃的就是米仁仁。你忘了本了!”猪娃脖子梗了几下,最终没吭气。刘大嘴给李二窝个嘴,李二把扁担拾起来,往肩上一架:“走,猪娃叔。”

回到窝棚,几担野刺梨往锅台边一放,汤娃笑眯了眼。放两天熟了,这够大家凑合吃几天的。他和麻子又在深点的林子下了套,回来顺路又采了两半筐野枣子。

天有些凉了。晚上,大家在窝棚间架起了火。大家围坐在火边。你说几句家里,他说几句家里,说着说着,就集中在了工分上。黑娃子说:“队长,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刘大嘴说:“还文绉绉开了,有屁就放。”黑娃说:“我们这在外面没白没黑的,连个婆娘屁股都够不上,这弄不好还不憋出麻达来,大家说是不是?”众人哄地一笑,齐刷刷说:“是。”黑娃子接着说:“你看大家伙这累天累地的,每天也就两个工分,路修完了落一身毛病,这工分折的钱都不够看病。大家说是不是?”众人又齐刷刷说:“是。”黑娃子正要继续说,刘大嘴把烟锅一磕:“放屁哩!你们得是商量好的?”黑娃子连忙摆手:“没没没,咋敢嘛。”刘大嘴扑哧一笑:“我就说,给你几个狗胆你也不敢。我也看着大家累呢,也想给大家涨点工分呢。可是,咋个涨法?”刘大嘴扫了大家一圈。火光把大家的脸映得一明一暗。有人把黑娃子的屁股踢了一下。黑娃子说:“要说都说嘛,踢我屁股干啥?”刘大嘴埋下头,烟锅伸到火堆里去点烟。黑娃子说:“队长,那我就替大家说了?这火今儿个点着了,夜里就灭不成了。灭不成了就得有人看着,这不是值夜班吗?大家说是不是?”众人齐刷刷说:“是。”“修路修一天,累成狗了得睡觉,可这值夜班睡不成。大家说是不是?”“是。”刘大嘴吃着烟,眼睛看着黑娃子,说:“一晚上加一个?”黑娃子说:“队长,你再在火里把烟锅烧一烧嘛。”刘大嘴把目光从黑娃子脸上挪开。黑娃子说:“值了夜班明儿个还得修路是不是?”“是。”“那谁受得了啊?”“是。”刘大嘴把烟锅倒过来,在石头上咣,咣,咣,敲一下,大家的心颤一下。磕完了,又装一锅烟,伸到火堆里,哧——吐出来:“好吧,三堆火,三班倒,一班一个工分。”

“好——”众人的叫好声响彻山谷。黑娃子长出一口气:“队长,你这一锅烟,能把人磕失塌了。” 

终于套住了一头野猪。锅盖揭开,肉香染满了山林。汤娃把野花椒多放了些,里面又放了一把野葱。一大锅,呼啦啦,眨眼就完了,连口汤都没剩。大家吃完,横七竖八歪在地上,都不说话,只是喘气,有的人的嘴,还在吸溜那股子麻香味道。猪娃斜靠在树根上,耷拉着眼皮,手在肚子上揉圈圈。刘大嘴一鞭子甩到他鼻尖上:“想啥呢?”猪娃一个愣怔,嘿嘿一笑。“香啊!”刘大嘴说:“你大你妈想你呢。”猪娃脸一红,说:“队长,嫑说了嘇。我知道了。修完路,我也套一只,拿回去给我大我妈煮一锅。”刘大嘴说:“那好,我给你供苞谷酒。”李二在旁边听见了,说:“猪娃叔,套野猪,把我叫上,我给你搭手。”猪娃说:“去去去,连个长虫都吓得尿裤子。”李二说:“那你套,我给你往回扛。”猪娃嘿嘿一笑:“这个差不多。”

歇好了,刘大嘴一声鞭响。大家懒歪歪站起来。刘大嘴说:“今天吃饱了,眼也要长好了,放炮炸石头,离远。”

路已修到紧要处,离石咀不远。树砍光了,土刨净了,下面是岩石。大家分成三个人一组,两个人抡锤,一个人扶钢钎。八磅锤一下一下把钢钎往岩石里砸,砸出石眼,里面下雷管下炸药,石头炸开,刨净碎石,再砸石眼,再下药炸。好多抡锤的手上磨得一串串血泡,扶钎的虎口震裂。碰到特别硬的,交给刘大嘴。他膀大腰圆,一锤顶别人两锤。山林深秋的风,有些沁骨了,但大家都赤了上身,“嘿呀,嘟,嘿呀,嘟,嘿呀,嘟。”一阵锤下来,热气腾腾。岩石碎沫子溅到身上,痒。汗水一股子一股子往下冲,沟渠渠

沟渠渠:方言,臀沟。

把裤腰湿了半截。伸手抓痒,前胸后背,一个红印子接一个红印子。

李二要去抡锤,刘大嘴不让,说:“你个屁娃子,手烂了,不光滑了,摸女人都嫌你。”要扶钎子,刘大嘴更不让,说:“一个抡不好,砸到手上,手都废了,没人要了。”李二说:“那我干啥?”刘大嘴说:“活多的,能把你闲着?扛炸药,装雷管,刨碎石头。”李二就干这个。大家砸石眼,他就刨石子。眼砸好了,大家休息,他去装药下雷子。

装药是个细活。药压紧了,雷管难下,还危险;压松了,炸药威力上不来。不紧不松刚好。全靠自己判断。雷管要和炸药上面齐头,周围和药接触紧密。全是手上功夫。刘大嘴给他教了两天,他全掌握了。导火索点着,放的第一炮就炸开了一块大岩石。第二炮又掀开了一个岩石板。大家都说这碎怂胆子小是小,心灵手巧。刘大嘴说:“你们也不看看,这是谁拾掇出来的徒弟。”

这天大家砸好了石眼,躲在背地洼,给你一根烟,给我一根烟,躲炮响。刘大嘴一锅烟吃完了,炮还没响。他把烟锅一摔,拔腿就往炮眼子跑。刚从洼地一探头,炮响了。一块砖头大的石头飞过来,嗡嗡嗡响着,他一晃头,石头冲向身后的斜坡上,直插进一根树木半截去。他拔步往前冲,就听一声呻吟。猪娃裤子半耷拉在屁股上,血从腿上流下来。原来,他吃完烟,想去屙屎,才要开始,一块石子飞过来,砸在了腿上。刘大嘴招呼着,把猪娃揽在怀里,一手把裤子提上,一胳膊把他腰掬住,斜靠在自己肩上:“疼不?”“开始不疼,就像蜂蜇了一下。现在疼,哎哟。”“你再忍忍。那个谁谁谁,给我洋火。”刘大嘴说。只听猪娃大吼一声:“爷啊!”刘大嘴硬生生把石子从肉里扣了出来。“没事,一个小石子。”刘大嘴一手的血,叫黑娃子把猪娃按住,嗤——擦了一把火柴,烧旺了,一下往伤口烧去。“哎呀呀,狗日的!”猪娃差点晕厥过去。

把猪娃伤口捆绑好,大家紧张的心才落下来。黑娃子端来一碗水,说:“队长,洗洗手。”刘大嘴喘口气,摆摆手:“查人!”

数来数去,少了一个。刘大嘴站起身,扫了大家一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路修完后,大家收拾行囊回家。猪娃伤没好,叫人扶着,刘大嘴把人交给猪娃媳妇的时候,也交给她了半扇子野猪。猪娃他大他妈,后来逢人就说:“那野猪肉香,猪娃修了一次路,把人也修孝顺了。”李老汉没有盼回李二。但在之后李老汉夫妇离世前的五年里,他们并不是太孤苦。刘大嘴照顾着俩老人。李老汉入土的时候,刘大嘴对李二说:“侄娃子,我没有把你浑浑全全带回来,我给你大你妈当了五年儿。不够,见了你再还,至少要还你一个皙婆娘。”

 

娶媳妇

 

农村的娃就是棵野葱,不见阳光雨露,也能疯长。到了饭时,你听那长长的一句:“建军哎,回来吃饭喽——”就知道马狗娃的老婆在叫儿子了。有时候,半天过去了,还会再来一句:“建军哎,快回来吃饭喽——打你个狗日的。”

建军十五岁的那年,上初三了,就不这么叫了,就叫建军。“建军,去帮你大拉车。”“建军,你妈打米去了,给你妈挈袋子去。”建军是个蔫蔫驴,不吱声,就知道依话干活。

初三毕了业,没考上高中,上了八年学的建军,每天和爹妈早上出门,晚上收工,修理地球。一年时间,学娃子模样脱净,胡子黑黢黢的爬在嘴周围,脸上黑黢黢的,油光亮晶,臂膀黑黢黢的,圆滚滚半扇磨子。夏天下河洗澡,只有裤衩穿过的地方,有个三角形的白。马狗娃说:“咋生了个‘黑铁塔’?”狗娃的婆娘叫秀秀。秀秀说:“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有多白。”

建军白天刨土坷垃一天,晚上吃过饭,就嘴里叼根烟,去各家有半大小子的人家串门。那帮碎怂一见面,把睡房门一关,自己在里面鼓捣这,捣鼓那,就是不和大人说。过一段时间,骑上自行车,不是去镇上逛,就是去镇上打一架。家里的弟弟妹妹都不帮管了。晚上,秀秀给狗娃说:“该给建军说媳妇了。”狗娃说:“早哩,才十六,身子还没硬呢。”秀秀说:“咱们结婚时,我也才十几,该说了。”狗娃说:“那时候有电影吗?有收录机吗?那时早早结婚,就图睡媳妇拴心。现在你没看,这些碎怂学跳舞哩,叫啥霹雳舞。”秀秀说:“你看跟建军一起的小宏,穿个牛仔裤,裆鼓鼓的,把裤裆都要撑破了。早点说,不惹事。”狗娃说:“那就说。”

秀秀开始在村子里放风,有谁家看不上的女子,剩下的说给我建军。给亲戚们交代,物色有顺眼的姑娘,给建军定个媳妇儿。

各村都有好事的媒婆子,东家的姑娘,说给西家的小伙,南边的寡妇,配搭给北边的鳏夫。事不成,可以吃几顿饭,落个人情。事成了,促成一对鸳鸯,多一个互相帮衬的朋友,顺便混双皮鞋穿。秀秀的消息放出,给“黑铁塔”建军说媒的就踏上了门槛。说一个,心里不乐意的,秀秀就说:“我跟娃他大商量下。”媒婆子好几天等不到消息,就知道说的人秀秀不称心,重新说给别人家去。再说一个,秀秀心里有点想法,就说:“我跟建军说说,看娃有这福分不?”真跟建军说,建军一听不满意,就回话给媒婆,说:“建军说年纪还小,等几年再说。”媒婆听了也不恼,等候机会再做工作。

半年过去了,王村的王媒婆拉着半根棍,晚上进了狗娃家。秀秀赶紧迎进门,打了两个鸡蛋,做了荷包蛋,舀了满满一勺子糖放进汤里,端给王媒婆。王媒婆接过碗,吃了喝了,说:“你这村里,几条狗歪得很,幸亏我这棍。”秀秀说:“就是,光欺负外村的。等会儿走,叫狗娃送你。”扯了一会儿闲话,入了正题。王媒婆拉着秀秀的手,说:“妹子,娃可有福了。这女子腰细屁股大,走起路来,胸脯忽闪忽闪的。关键是人长得皙,眼睛亮得吔,像星星,脸白的吔,像出水的藕。黑头发往肩膀上一披,那就是仙女。”秀秀问:“娃多大?”媒婆说:“十六。”“两个人年龄合适。多高?”“一米六多半拃。”“胖不胖?”“不胖不瘦,一百二。十里八村都挑遍了,都看不上。这不我看咱们建军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我才敢给搭个话。”媒婆一番话,把秀秀说得动了心:“是这,老姐姐,建军这碎怂现在逛去了,回来我就给他说。”“好啊好啊,你们大人意见定了,这事肯定能成。亲事还由了他了?”秀秀千恩万谢。临走,秀秀朝后院子喊:“狗娃,你把老姐送过村子去。”

建军回来,一脸的汗。问干啥去了,说和小宏几个,去打了一条狗。秀秀说:“娃,你这么大了,又惹祸去了?”狗娃进来说:“哪村谁家的狗?”建军说:“管球谁家的。走一回,扑着扑着咬我一回。不弄死它,不知道包公是黑墨脸。”狗娃说:“就你金贵?人家养条狗,跟个儿一样,你把狗日塌了,是要人家的命呢。”建军说:“杀都杀了。”狗娃说:“那狗呢?”“我在小宏家撂着呢,想着明天一剥一煮。”狗娃又问:“咋弄死的?”建军说:“用绳下套,一勒,提上车子就走了。在空里蹬了几下腿就不动弹了。”狗娃说:“你个碎怂,要是以后再敢去打别人家的狗,小心你的狗腿。”

狗娃去别人家看电视去了,秀秀给建军说媳妇儿的事。秀秀说:“我们现在管不住你了,说个媳妇儿管你,你这坏毛病多。”建军说:“你要说狗就说狗,要说媳妇儿就说媳妇儿,道理长得很。”秀秀就把王媒婆说的女子给建军描述了一番:“女子要身材有身材,人皙气,年龄也配你,家里也还不错。”建军听了,说:“媒婆的话你也信?”秀秀说:“我信,不信你能有媳妇儿?你考虑一下,我得给王媒人个信儿。”建军说:“你看着办。”秀秀说:“要不,咱们先见见?”建军说:“随你。我冲澡去,一身狗毛。”

秀秀扯个半截木棍,去王村见媒婆,说娃答应见面。王媒婆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握着秀秀的手:“大妹子,我就知道成。”两人腿对着腿,说了半晚上春妮和她家里人以及亲戚的情况。

建军随着王媒婆去见了春妮,回来像变了个人。早上鸡还没起来就去地里,也不等他大狗娃。晚上回来,小宏一帮子伙计叫,也不出去。秀秀说,娃好像一下子懂事了。狗娃说:“碎怂想春妮哩。”狗娃抽一锅子烟说:“给王媒婆捎个信,叫春妮来家玩。”秀秀说:“啥还不是啥,叫人家娃来,不好。叫建军去她家看看。我也再托人打听下她家,有没有个啥。”狗娃说:“打听啥呢。两个人的事,跟家里关系能有多大?”秀秀说:“万一是癞子,是臭胎,是肝炎咋办呢?你家说我的时候,不是把我家打听了好几回,连我爷婆的渣渣草草都摸清楚了?”狗娃说:“那行,我不管。”

秀秀给建军说:“这几天活不忙了,你去春妮家耍耍去。”建军说:“好!”把自行车往屋外一提就要走。秀秀说:“咋能空手去?你去院子捉只母鸡,把鸡蛋装二十个,拿上去。”建军三下两下弄好,骑车走了。秀秀在后面喊:“慢点,把鸡蛋弹烂了。”

打听的人还没回话,建军把春妮领回来了。春妮一进村,村里人的话题一下子集中在她身上。这个来问秀秀借簸箕,那个来问狗娃借斧头。呼啦啦间,全村人都来过了。小宏跑过来,吃了中午饭不走,下午建军说:“你不在家,你大把场里的土拉不完。”“不走。”建军说:“你家猪圈里的粪早该起出去壮地了。”“不走。”建军说:“你妈叫你辅导你妹作业哩,再不做,就做不完了。”“不走。”建军没办法,说:“我见媳妇儿哩,你叫我跟春妮有点时间说说话嘛。”小宏恋恋不舍地才回去了,说:“那我明天找你耍。”

春妮倒大方,来的人都招呼:“婶子你屋里坐,叔叔你屋里坐,爷爷你屋里坐。”秀秀不停给乡亲拿凳子倒水,狗娃不断给乡亲找簸箕斧头,拿出来又放回去。两口子忙得不亦乐乎,脸上笑开了花。

夜来了。秀秀把老二派到李叔家去住,老三派到张伯家去挤。老四跟自己挤一张床。腾出一张床给春妮,换了最好的褥子被子,放上簇新的床单枕巾。狗娃挑了几担水,悄悄把屋后的茅厕冲了又冲。

建军和春妮吃完晚饭,去河边转了一圈。回到家,五个人坐堂屋说话,秀秀问了她家情况,和王媒婆说的两厢印证,倒也不差。狗娃坐旁边,抽一锅烟,把春妮看一眼,抽一锅烟,把春妮看一眼。老四叫红红,五岁,叫春妮一口一个姐姐,拨拉着春妮的长发,赖在春妮怀里不出来。

晚了,秀秀给狗娃使个眼色,说:“时候不早了,都睡吧。春妮,你睡那个房子。红红,走,咱们睡。”红红说:“我要跟姐姐睡。”秀秀说:“你又不洗手不洗脚,姐姐嫌你脏。”红红不允。建军说:“宝贝听话,叫妈给你讲孙悟空。”红红不情愿地跟着妈妈去了。各自安歇。

狗娃躺在床上,吃了一锅烟,秀秀和红红的鼾声慢慢起来了,他把烟锅轻轻磕了,也脱了衣裳,溜进被窝里,一直没睡着。好一会儿,隐约听见建军的睡房门吱扭响了一声,接着春妮的房门也慢慢轻轻地响了一声。他把被子角往身下裹紧了一些,心里骂道,这狗日的娃。

事情变化就像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打听春妮家的人赵婶返来告诉秀秀:“不得了了!”秀秀说:“他婶子,你嫑急,喝口水,慢慢说。”赵婶说:“我有个亲戚,和春妮家隔村,村里有个表亲,在春妮家村子里有个干亲。表亲说朋友要娶人,问问干亲,春妮家啥情况。干亲说,春妮娶不得。”秀秀着急问:“为啥娶不得?”赵婶说:“干亲说,春妮有病。”“啥病,肝炎?”“不是肝炎,是神经病。”“啊?”秀秀头嗡的一声,一个炸雷。问:“好好的啊,看不出来啊?”赵婶说:“春妮上学的时候,一次回家,突然就脱剥了衣服,在屋里疯跑。你想,那么大个姑娘了,怎么得了?家里人拉住,才没有冲到外面。家里赶紧叫亲戚陪着,去大医院看病。去了省城好几家大医院,才断住了。但偶尔还会犯,犯了就脱衣裳,砸东西。”秀秀脸上渗出了汗,问:“她家人有这毛病吗?”赵婶说:“干亲说,家里人都好好的。估计是娃受了刺激了。”

秀秀送走了赵婶,低一脚高一脚,跌跌撞撞去地里找狗娃。狗娃听完说:“放屁哩,好好个女子,哪有病!”秀秀说:“那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两人商量,再托人去打听。找了更接近春妮家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是一致的。

事情坐实了。狗娃圪蹴在墙角,整整两天没说话,秀秀坐在旁边抹眼泪。他们不敢给建军说,两个人现在狗七不离狗八,不管到谁家,都是明里两张床,暗里一被窝。说了怕娃受打击。但是,娶个神经病回家,看病花钱事小,这脸在村里咋放得下。秀秀做了饭,吃不下,几天瘦了一圈子。狗娃勉强把锄头扛到地里,锄不了几下,叹口气窝在地头起不了身。

黑娃子看他愁眉不展,给他说:“狗娃哥,啥事嘛,还过不去?”狗娃光抽烟。黑娃说:“不就是娃的事吗,有啥大不了的。”黑娃本来不知道啥问题,只是冒问。狗娃以为他知道了,就说:“你说我这老脸咋放嘛,这春妮一犯神经病,这家不就散了吗?家里老二老三还有谁给说媳妇儿啊?”

黑娃子心里有了底,说:“那就算了吧,没领证,能散。”狗娃说:“花了不老少钱了,再说,俩娃……处得也很好。你看这把人要难死嘛。”黑娃子说:“狗娃哥,你嫑上火,啥事都有办法解决的。要不叫队长刘大嘴跑一趟,把送春妮的东西礼金要回来?”狗娃说:“那也得有个理由啊。”黑娃子说:“她有病,这不是理由吗?”狗娃说:“你见了?娃就看不出来。要说人家有病,人家把我腿还不打断。”黑娃子说:“是这,狗娃哥,就说这亲事你不同意。皙婆娘费娃。咱这小家养不了金凤凰。”狗娃想了想,眉头松开了一点。又问:“这话咋出口呢?”黑娃子说:“先给媒人说,媒人说了不起作用,咱们叫刘大嘴带队,代表组织去说。”狗娃说:“也只有这样了。”

回家和秀秀说了黑娃子的主意,秀秀说:“还有啥办法吗,这伤人的。”狗娃说:“要是有办法,就不这样弄了。”

去王媒婆家,说了这理由。王媒婆说:“这话我不能去说。见娃是你们的主意,俩娃好你们两家都同意,两家亲戚都快做成了,你们不同意了。”秀秀说:“老姐姐,我这建军,黑煤疙瘩一样,人家春妮,仙女似的,这明明鲜花牛粪嘛。”狗娃帮腔说:“是懒猪拱白菜,还是白菜心心。”王媒婆说:“猪拱菜,他们没睡一搭也好说,现在生米熟饭了,拱了也是你家的猪草。活该她家倒霉,权当喂了头不跑窝的土矮猪。”

老两口悻悻回来,蔫球耷拉地生闷气。马狗娃说:“我去说。”秀秀说:“要不,咱们和建军把事说开,叫建军拿主意?”

自从和春妮相识,建军每天脸放红光。干活有劲,带弟弟妹妹很上心,就是不太落家,一有空不是去春妮家,就是带春妮回来。别人羡慕地流哈喇子。这天把自行车提进门一放,倒在床上喘粗气。秀秀问:“干啥去了?”建军说:“和春妮逛县城去了。”他说:“妈,我想结婚了,这事该办了。办了也就了了你们一件事。”秀秀本来要开口说春妮的事,这下开不了口了。说:“吃饭了吗?”建军说:“春妮说,一碗炝锅面要两块钱,能买半袋子洋芋。省点钱,各自回家吃。”秀秀在厨房给建军边做饭,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马狗娃在灶火里面烧火,手里的柴头从灶塘里烧半截滑出来,把手烫了个水泡。

建军和春妮日渐亲密,狗娃和秀秀日渐熬煎。一度秀秀给狗娃说:“算了,他们那么好,叫他们在一起吧,就是发病了,咱们给她看,谁个不得病。”狗娃说:“也是,可是这面子……”

建军和春妮出双入对。有一次春妮给建军说:“咱们不行早点办事,你看大、妈最近气色不好,咱们在外面逛,他们干活累。结了婚,咱们多干点,他们就松活一点。”可是,周围的氛围却越来越诡异。原先一进村,大人小孩,那个热闹,那个热情。现在似乎有人在避,隐约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建军一如往日地欢天喜地,春妮把这隐约的变化埋在心底。

这天几个朋友来玩,打扑克,争上游。玩了一会儿都走了,只小宏留下来。小宏几次欲言又止。建军说:“你咋了嘛,干了啥坏事,还是又换女朋友了?”小宏说:“我说了,你别骂我啊!”建军说:“快说啊,急人。”小宏说:“大家都在传一个消息。”“啥消息?”“说,说,说春妮是神经病。”建军哈哈哈笑起来:“她有时候就很神经,有次我们逛,有个老婆婆担着一挑子洋芋,佝偻着腰。她硬是把担子抢过来,替老婆婆担了两里地。我骑车子,她就不下车,不体谅我,只会把我腰一掐,驾,驾,吁。哈哈哈。”小宏说:“是说,真的神经病,胡跑乱砸那种……”建军警惕起来:“不会啊,没有啊,真的吗?”小宏说:“大家都在传呢,一辈子的事,你留意啊。”小宏要走,建军说:“是不是你们都知道了,不给我说,也不来玩了?”小宏说:“不是。你留心点好。”

建军一下子明白了大、妈的变化。他把弟弟妹妹支开,问他们,为什么不给自己说这些情况。狗娃和秀秀抹着眼泪,说:“娃,这事咋给你说。我们看着你们好,也盼着你们好。可是,这种病,是一辈子的。我们……”三个人哭作一团。

狗娃不出门,秀秀不出门,建军不出门,老二老三要上学,每天只有老四蹦蹦跳跳,活蹦乱跳。“大,教我骑车车。”狗娃把车子推到大场,似乎全村的眼睛都盯着他。“妈,陪我去滚铁环。”秀秀躲在树荫下,似乎全村人都在盯着她。“哥哥,带我去买糖吃。”建军走一路,似乎路两旁都是春妮,春妮后面是一双双指指点点的手。日子就是这么难挨。他们抬不起头。

王媒婆来过,说:“建军咋不去春妮家了?”秀秀叹口气。王媒婆说:“你们自己定吧。”

没有等到他们定。春妮的父母来了。秀秀狗娃忙迎上去,说:“稀客,走,屋里坐。”春妮妈说:“不进去,咱们场面上说话,说清楚。”三句两句,就吵了起来。呼啦啦,就像一场透透的雨,开始,山林的树叶还遮着流水,水越聚越多,猛然就奔流起来,连泥带沙地翻卷开来。村里人围了一圈。春妮大说:“我好好的女儿,怎么就神经病了?”狗娃说:“我们又没说。”春妮大说:“你们没说,谁说的?现在建军也不登门了,也不联系了。你说咋回事?我女儿是要嫁人的,你说我女儿咋办?”秀秀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们决定不了。”春妮大说:“那你们就让你儿子睡她,啊啊?你也有女儿,她叫别人这样,你咋想?”

黑娃子和刘大嘴挤进来,把春妮爸拉住,拉进了大嘴家。可是,这场透雨的洪流,哪里还能阻挡得住。过去只知道春妮是神经病,现在也知道春妮不是黄花闺女了。建军羞得满脸猪肝色,半句话也说不上来。

亲事就这么撂下了。建军想给春妮捎个信,却犹豫不决。一家人度日如年。狗娃骂建军,说:“你个狗日的,你叫我们老脸往哪里放。”建军抱着床头哭,秀秀抱着建军哭。

两个月过去了。正吃饭,小宏跑进门来。说:“建军你快走,春妮来了,先找大嘴伯去了。”建军站起来,说:“我哪里都不去。”秀秀一把拉住建军,说:“你走吧,我和你大在。”建军说:“不走,我也想见见春妮。”

春妮还是没有来。听刘大嘴说,春妮到他家,恭恭敬敬给他磕了个头,说:“大伯,你德高望重,来谢谢你,请你证明我没有病。”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神——经——病。”大嘴把春妮拉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春妮还是嫁人了。35岁。她的老公叫小宏。听说他们去了南方。小宏答应春妮的条件是,不能在这个村子生活,离得越远越好。建军没有再见过他们。但是在建军的心里,一直有个女人,腰细屁股大,黑长的头发,走路胸脯忽闪忽闪的,皙得仙女一样。

 

盖房

 

在乡里,女人结婚前叫女子,结婚后叫婆娘,只有刚结婚才叫媳妇儿。所以媳妇儿只当三天,这新婚的三天里。全村人在她跟前,没大没小,什么玩笑都可以开。要连闹三晚的洞房。这三天里,新娘子和全村人就熟悉了,她做姑娘的羞涩也尽可能被村里人的玩笑,褪得像洞房花烛夜赤条条的胴体。

聪明的黑娃子,没有从本地找媳妇,娶了桑溪的女子做了婆娘。修路时,大家饿,他去村里偷鸡,认识了梅梅,梅梅就成了他家里人。桑溪本来偏僻,梅梅跟了他,欢天喜地的。黑娃子给梅梅说:“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梅梅说:“你说啥就是啥。”黑娃子说:“我将来给你买好衣裳,给你修好大的房,让你做我好大好美的婆娘。”梅梅说:“我也算出了山,跟着你就好。”

黑娃子说到做到。梅梅对他言听计从,他给梅梅买好衣好吃,也不断积聚力量,实现修好大房子的诺言。妈的,一个甩鞭子放牛的,凭啥刘大嘴能修一院子房,占一亩二的庄基?我黑娃子不比谁少个脚趾头,我要盖村里最阔气的宅子。

可怜他和梅梅隔一年生一个娃,一口气生了五个,光五个娃的吃饭都让他恼火。他有时候叹气,梅梅听见了,说:“他大,你不要愁,谁家都是这么过的,等娃大了,咱们修都来得及。”黑娃子说:“等娃大了,我都老了,想修也修不动了。”

夏天,他把从农机站收拾来的拖拉机旧轮胎,弄三块木板往一面铺上,拿麻绳一绑,就成了船。老大叫峰峰,老二叫虫虫,老三叫毛毛,老四、老五是姑娘,叫囡囡、贝贝。黑娃子说:“走,峰峰,跟大下河洗澡去。”峰峰说:“我再做会儿作业。”黑娃子就说:“行。虫虫咱们走,河边石头下面有螃蟹,腿一掰,咸咪咪的,好吃得很。”虫虫10岁,才上三年级,巴不得不受哥哥管,屁颠屁颠跟着去河边。黑娃子扛着轮胎船,往河水里一扔,脱了汗衫、大裤衩,下水。别的人说:“吆,黑娃子,你是洗澡捞石头两不误啊。”黑娃子说:“娃要学浮水哩,给他弄个游泳圈。”转头给虫虫说:“你就在河边边耍,不敢往深水里去。”虫虫说:“我也要跟你去。”黑娃子眼一瞪:“你又不是你哥,等游得好了再跟我。”

黑娃子把轮胎船拉到河中间去。河边的石头一路挤来撞去,很多烂了裂了,长时间晒露在外面,也风化了。河底下的石头成色好,也比较大。要是运气好,能摸到平整光滑的,省了不少砌墙的工夫。

黑娃子边走边拿脚摸石头,脚轻轻一划拉,石头是啥样子,心里就明白,捞上来,十有八九差不离儿。脚一蹬,能动弹的,浮石,头往水里一沉,就捞出水面。要是蹬不动,摸着又是好像况,那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手一阵刨挖,弄出一块大石头来。等船上装满了,拉着上岸,卸在岸边,再来第二船。一天两堆石头。上了岸,给虫虫说:“你在石头堆堆边玩。你看石头跟前有水的,石头虚着,水清,下面是螃蟹;水里有泡泡,水混,下面是鳖。你给妹妹逮个鳖。”自己扛一块平整的石头先回。路上人看见了,说:“黑娃子,要盖房了?”黑娃子说:“天热,弄个石头坐,凉快。”回家把箱箱车拉上,哼哧哼哧,石头回了家。最后一车装完,问虫虫:“捉到鳖了吗?”虫虫说:“没有,逮了两只虾。”黑娃子说:“走,你在前边拉绳,回。”虫虫说:“我要在后面推车。”黑娃说:“后面推不得,上坡石头一溜,不得了。”

秋忙后,麦子收完,水稻地插了秧。这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一到晌午,家家闭户,趁着屋里还有点凉气,在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里睡觉。黑娃子不睡,打胡基

胡基:方言,土坯。

把土拉到大场上,铁锹几翻,土被圈成了一个池子。挑一担水,再挑一担水,慢慢渗着。差不多渗透了,用铁锨从外往里翻,水与土成了泥,再刨成一个池子,揽几筐麦糠,往里一撒,再加点铡短的麦草,一桶水下去,赤了脚,扑哧扑哧走过来,扑哧扑哧走过去。麦糠麦草和泥成了一家。往大场撒上稻草灰,把胡基模子放在上面,揽一捧泥,嘌,往模子里砸下去,再揽一捧泥,嘌,双手沿着四边一抹,平了,双手夹住模子一磕,模子松开,一个胡基就成型了。胡基打得好不好,关键在和泥:泥干了,胡基打不实;泥稀了,模子一去,胡基变形了。黑娃子打胡基,又快又好,一个晌午,打半截大场。头一次打胡基,黑娃子只戴个草帽,弄了一晌午,打了二三十个,全废了。脊背的皮全部晒裂,咋说呢,头一天发红,第二天起白,第三天皮全卷起来,像白桦树。晚上睡不下,又干又烧又疼,趴着睡了一周,梅梅用鸡蛋清给他抹了一周。伤好了,接着打。终于练成了。现在几车土配几挑水,土里配多少麦糠麦草,胡基晒几成翻身,哪样的太阳晒多久,风多大能打胡基,门儿清。黑娃子说:“妈的,晒我皮哩,看我不把你打舒服了。”别人家打胡基,谁都可以不请,黑娃子不能不请。张家来请,梅梅说:“黑娃子说你家土要多加半桶水。你把土吊上,他换个衣裳就来了。”李家来请,梅梅说:“黑娃子说你家明天打,今个风大,会把胡基吹裂了。”王家来请,梅梅说:“黑娃子说你家土里要加点麻,不然砌上墙雨一淋就烂了。你找麻去,他饭碗撂下就过去。”

稻谷丰收,上完公粮,又撒了麦种在地里,粮油都准备齐整,这下就等过年。这一段时间,村里这家一堆碎怂,打完猪草,聚一起打牌;那家一伙老怂

老怂:方言,年龄大的人。

,把麦子上碾盘脱完皮,拢一块儿打麻将。黑娃子给梅梅说:“你把囡囡、贝贝哄好,我进山去。”梅梅把垫肩缝得厚厚的,斧头拿砂轮打得利利的,拿出黄胶鞋,里面塞两双袜子。再拿细面揉了擀了,烙成厚锅盔馍,装一个塑料杯子。包袱一裹,递给黑娃子,说:“你要小心哩,嫑拿太粗的。”黑娃子说:“我知道。”梅梅眼圈发红说:“我等你回来。”黑娃子嘻嘻笑说:“嗯,养白皙,回来睡你。”梅梅说:“光胡说。早点回来。”

黑娃子上路,一路往桑山去。白天三十里,晚上二十里,第二天小晌午就到了桑山。在桑山修过路,他点燃一根纸烟,插地上,朝着修路放炮的石咀,一个双手揖,扑通跪下:“李二,哥来看看你。你个挨球的,妈的,桑溪好女人那么多,也不说睡个女人再走。”再点一根烟,插上,一个响头下去:“李二,你狗日的走得好,留下我们活受罪,白天受苦,晚上受累,人活一辈子,球都不顶个啥。”再点一根烟,插上:“李二,人就活个皮脸,我要修房哩。大嘴把房都修到别人家院子了,我也要修个敞亮房,你狗日的给土地爷说一说,保佑我平平安安的,砍树不伤手,挈树不扭腰,椽子檩子梁柱都齐整。哥给你磕头了。”又一下额头磕在地棱上。说着说着,果真两颗泪珠子从黑娃子眼眶里滚落下来。

说完哭完了,把眼泪一抹,扯出斧头,朝一棵笔直笔直的松树砍下去。嘌,嘌,嘌。这边差不多了,那边再嘌,嘌,嘌。中间还连着,嘴里念叨着,抬起一脚,倒!松树应声哗啦啦倒下去,树枝把别的树枝砸下去一片。可惜了。黑娃子想,要是有拖拉机,这些砸下来的树枝,做椽子就好得很。但请个拖拉机,半年的肉钱就没了。他喘口气,把树根的茬口再剁平,把树枝砍掉,把树皮拉开几个口子,一绺儿一绺儿地扯下来,两个时辰,松树光溜溜赤条条地躺在那儿。这不就是梅梅吗?他咧开嘴笑了。拿出锅盔馍,啃着咽着,欣赏着他的梅梅。干渴得厉害,站起身,斧头别在沟梁上,朝坡底的桑溪走去。

清凌凌的桑溪水,喝一口,比冰棍儿的糖水还甜。“李二,你其实有福哩,你看这林,有的你柴烧,你看这土,肥得能捏出油,你看这水,清甜得就像个女人。你住在这儿,老天眷顾你哩。”黑娃子尽量把肚子喝圆,路上没有水,只有到家喝。喝够了,把杯子灌满,往山上爬去。

夜幕早早地下来了,头顶就是星星,伸手可抓。林子里露水滴答滴答地从树叶上掉下来。不知名的鸟婉转地叫着。黑娃子抓了几下星星,睡着了。身上腿上脸上很快就爬满了虫子蚊子,他伸手胡乱抓几把,却抓不醒自己的睡梦。

黑娃子挈着松树,黑黢黢的人走在黑黢黢的路上,等到下到坡底,太阳已是三丈高。这下就看得清楚了:光溜溜的松树,白亮堂堂地横着,黑黢黢的人,皮肉泛着津津的汗,竖着。白的那么长,黑的那么短,白的那么粗,黑的那么细,仿佛白的要把黑的楔进地底下去。而那黑的,顽强地移动着,把白的硬生生从地皮上扯离开来。这么扯了两天,扯到了黑娃子家的场里。

梅梅把贝贝往地上一放,跑上去把松木扶住一头,双手撑住:“他大,趔开。”黑娃子腿一软,身子一歪,肩膀从垫子上拉下来。梅梅把木头一扔,扶着黑娃子进屋去。黑娃子往床上一倒,呼呼睡去。一睡两天两夜。梅梅也不叫他,隔半天给黑娃子喂一缸子水。也怪,喝几大缸子水,黑娃子也不尿床。

瓦也买了,钉子也买了,旧房拆了,准备了五年,黑娃子盖房要架势了。刘大嘴来了,说:“黑娃子,下地基的线给你画不成了。”黑娃子说:“大嘴哥,不是说好了,今儿个画吗?”大嘴说:“肋巴

肋巴:方言,旁边,隔壁。

喜喜把你告了。”“告我啥?”“说你占了他檐水一尺地。”“放屁哩。我的檐水是旧房,咋就占了他家的檐水了?我修新房和他家是老界绊对齐,那边增加的一间,也不是他家的,为啥就占他家的了?”大嘴说:“喜喜把地契拿给我了,我看了,老得很的事了。”黑娃子说:“我找喜喜去。”站在场边,喊道:“喜喜,喜喜。”喜喜端着饭碗,往嘴里拨拉着浆水面:“咋了?”黑娃子说:“我咋占你檐水了?”喜喜说:“地契上写得清楚很。”“咋写的?”喜喜说:“队长手里拿着的,你去看去。”黑娃子说:“大嘴哥,你可要一碗水端平。我不占人便宜,但也不吃亏。”大嘴说:“我看了,确实是你家有喜喜家一尺檐水。”黑娃子说:“有他家一尺檐水,他咋不把我家房拆了?能等到现在才问我要?”喜喜说:“我要是小气人,早把你家房檐戳了,你大跟我大生前写了地契,这一尺地是我家的,借不借给你家用,由我们说了算。你现在房拆了,我要要回来。”黑娃子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圈匠人,一听这麻达事,一声“走”,呼啦散了。

黑娃子和梅梅商量,把这狗日的喜喜看错了,只说是远亲不如近邻,平日里敬着他,想不到修房了来这阴招。梅梅说:“谁知道哩。现在咋弄呀?”黑娃子说:“我去找队长去。”

刘大嘴吃着纸烟,坐在板凳上看电视,碎儿子宝娃偎拉在怀里,啃着手指头。黑娃子说:“你说这地契会是假的不?咋能这样日弄人呢?”刘大嘴说:“宝娃乖,嫑吃手。”黑娃子说:“大嘴哥,你看,早要是知道这,我那边换猪娃家的地,就多换一尺,现在王猪娃把地也盖了猪圈,这地挪不成了,我不能把房修成大头小尾嘛。”刘大嘴把宝娃的手从嘴里一拉:“叫你嫑吃手嫑吃手。”黑娃子没办法,把凳子往刘大嘴跟前挪挪,掏出根烟,递给刘大嘴。刘大嘴一推说:“吃着哩吃着哩。”黑娃子从衣裳兜兜里摸出颗糖,递给宝娃,说:“宝娃乖,你去外面耍,我跟你大说几句话。”宝娃接了糖,一剥,扔进嘴里,蹦出门去了。黑娃子说:“大嘴哥,你得帮我啊,这房修到半截子,咋行?”刘大嘴斜了黑娃一眼:“咋帮?”黑娃子说:“咱们在桑溪修路,兄弟来兄弟去,你不帮我帮谁?”刘大嘴说:“喜喜也去修路了。”黑娃子把脸也拉下了:“好,那你说,你包庇李二,给李二吃偏灶,结果把李二害死了,你又想来这一手?”刘大嘴把凳子一踢,忽地站起来:“放你妈的屁!李二是为公家死的,他死得光荣。本来和我没有关系,但我给李老汉一家,当了五年的儿,谁没看见?”黑娃子说:“是看见了,你看看你家,谁家有你院子宽地基大?你这都是谁给批的?”“大队批的!公家批的!喜喜告了你,你去告我去!”“好,我就告你去,你修路的时候,巧立名目,烧个火堆堆,一晚上都是三个工分。我去请头头脑系们

头头脑系们:方言,指领导。

给评评理,看哪个规章里有这一条?”刘大嘴的嘴猛然咧开,像翻开的鞋盒盒一般,但又说不出话来,脖子上的筋青棱棱地爆起,头扭了几下,还是说不出话。黑娃子似乎想起那条鞭子炸响的时刻,从下往上地看着那张说不出话的大嘴,从凳子上跳起来,日急慌忙地跑走了。

回来黑娃子隐藏了后面一句话,给梅梅说了经过。梅梅说:“你惹大嘴哥干啥?这不是他的原因,他是好人。”黑娃子说:“好个球,他向着肋巴喜喜。他不松口,咱这房就修不成。”梅梅说:“你看你平时吧,会说话的,到了自家的事,就不会说话了。要不,我明天去给大嘴哥赔个不是。”黑娃子说:“也好。”

梅梅去刘大嘴家,院子门从里闩着,里边有声音。推了几下,门咣当咣当响,没应答。梅梅喊:“大嘴哥,大嘴哥。”还是没应答。回来给黑娃子说:“大嘴哥真的怄气了。”黑娃子说:“算球了,不求他,我去找猪娃,把他家的猪圈挪一挪。”梅梅说:“哪能这么简单,本来没有啥大事,你们男人家,就是一口气难咽。咱们房拆了,老睡在露天地不是个事。”

梅梅又去大嘴家,还是不见。再去,大嘴老婆给她开了门。给她朝睡房窝了窝嘴。梅梅边叫着“大嘴哥”,边往睡房走。走到堂屋,刘大嘴说:“你回去,你家的事我管不了。”梅梅停在堂屋里,说:“大嘴哥,我一直感念你。你要是不去修路,我就嫁不到山外面来。”“你嫑说,他不要脸的勾引你,我本该把他交给组织,把他处理了。”“大嘴哥,他是一时糊涂,惹你生气,他跟我一样,也感念你。”“你嫑说。你看他能的,把谁放眼里了?娶个婆娘就了不得了?盖个房就放不下了?你说他好,他这几年,回过你家,看过几次你大你妈?去桑山挈木头,离你家只有二十里地,咋不给你大买条烟,给你妈买个沙果封封

封封:方言,装食品的袋子。

?他好?他好个屁。”“大嘴哥,大嘴哥,你们男人都苦,他挈木头不容易,一趟木头,两双袜子磨成索索,垫子贴进肉里扯不下来。”“他就知道个自己。”“他心里还有我。”“你回去,我不管。”“大嘴哥,你得管,我从桑溪来,你给管的;几个娃小,没吃的了,你偷着摸着给粮食,你管的;娃他爷他婆你送上山的。这房,也还只有你能管。”梅梅说着,眼泪挂成了线,砸在脚面上。大嘴婆娘把梅梅拉住,说:“妹子,你回,事都会解决的。”往外走着,刘大嘴在屋里说:“我不管,你找喜喜去。”

梅梅和黑娃子商量,还是得找喜喜。见了喜喜,黑娃子说:“喜喜兄弟,我家房肯定要修,我也不能一家七口天天睡在地坝。你看,这房也几十年的事了,这一尺你修房时,我给你其他地弥补。”喜喜说:“这不是弥补的事,这是先人的基业,不能到我手里没了。”梅梅说:“喜喜,嫂子说句你不爱听的话,邻居住了几十年,你们这见过世面的男人,还不如我一个山里婆娘有肚量,你让给我,别人都知道这檐里,有你家一尺,都会说喜喜人好,成人美。少一尺地,我把山墙刷了水泥的,檐水短点也没事。我修了房,山墙还能给你遮风挡雨。但别人看见我家房大头小尾,看着是笑话黑娃没本事,实际是笑话你没器量。”喜喜说:“笑话就笑话,我把先人的东西弄丢了,这才叫别人辱没我哩。”好说歹说,没有个结果。

黑娃子和梅梅,地上铺着稻草,上面铺着牛毛毡,铺床单子,一家七口,小的在中间,大人在两边,就铺地盖天。下了雨,赶紧拉大的抱小的,挤在猪娃家猪圈檐底下。

黑娃子托马狗娃去给刘大嘴做工作,梅梅托王猪娃婆娘给喜喜婆娘做工作。刘大嘴一口气气得,病床上躺了一周多。刘大嘴说:“叫他在露天地多睡几天。”狗娃说:“还有一帮碎怂呢,大的要上学,小的还挂着奶头。”刘大嘴说:“按我这气,管球他。”喜喜说:“我们就住在肋巴,要说他黑娃子来说。”猪娃婆娘说:“人家来说,你又不放口。”喜喜婆娘说:“梅梅来说,黑娃子我不认。”

眨眼就到了冬天,刘大嘴和喜喜喝了苞谷酒,喜喜松了口,画了线开工,下石头打地基,垒胡基糊墙,房梁架子立起来,挂红绸缎子上梁。来的客人都夸赞,这房,梁是梁,檩是檩,四根立柱,那叫一个直溜,那叫一个粗壮。黑娃子就陪着嘿嘿笑。

这天房正修到紧要关头,有人捎信来,说梅梅他妈不在了。来人说,她妈这几年一直身体欠活,病怏怏的,骨刺满身疼,整晚睡不着觉,走的时候身上皮包骨头,瘦成了一把稻草,一直念叨梅梅,但知道他们一家几口日子也难挨,又急忙着准备修房,就忍着没给他们说。

梅梅听了,哇一声哭出来,跌坐在地上。两个人略微一收拾,把四个大的托在别家,抱上贝贝就走。黑娃子说:“贝贝,咱们回去奔丧去,给外婆磕头烧香。”贝贝说:“要哭吗?”梅梅说:“嗯,我要在你外婆灵前好好哭一场。”

 

上学

 

王猪娃有三个子女,大的叫庆娃,老二叫庆林,小的叫庆群。庆娃学习不错,建军、小宏等一帮子碎怂打架偷狗的时候,他不掺和,待在家里学习。人人都说,王猪娃家要出文曲星。天有不测风云。上到高一,一天放学回家,庆娃被摩托车撞断了腿,好了,却瘸了。去乡里的高中,本来有一段路,中午回家吃饭要连走带跑,他一瘸一拐跟不上趟,天天迟到。上了两周,死活不去了。猪娃托在初中教书的朱老师给做了几次工作,庆娃不为所动。庆娃也没有消沉,每天看些医学方面的书,想活动一下了,就去田间地头摘半子莲、牛打仗

牛打仗:方言,一种解热理表的植物。

、金银花。不知道的乡亲看见他在田坎上一瘸一拐,就说,这怂娃搞不好要疯。猪娃的婆娘凤琴一说起这个事情,就双眼洒泪。猪娃也唉声叹气,死心后,把希望寄托在庆林庆群身上。

庆林个头不高,敦实。屁股上像有刺,一挨凳子就想往起蹦。学校里老师都很头疼。猪娃跟凤琴说:“我看这碎怂也靠不住。”凤琴说:“村里没几个能上到高中的。这些年,乡里就出了一个大学生,敲锣打鼓戴红花。咱们就别想了。”猪娃宽慰自己说:“就是,他只要不像老大,挖土坷垃也能过活一辈子。”

转眼庆林上了初二,庆群上了初一。学校已经开始可以住校。每周日,兄妹俩从家里背上半袋子米,一人一缸浆水菜,半瓶子豌豆酱,一人一个铝饭盒,住在学校搭饭吃。每天三顿饭。早饭是稀饭,杂粮馍,或者菜汤杂粮馍,要拿钱买。中午和晚饭,一班一个笼屉,每个人把铝饭盒米淘了,想吃硬,就往饭盒少接点水;想吃软,就往饭盒多接点水,盖上。每天各班有学生轮流值班,把饭盒码好,把笼屉抬上学校的大笼锅。放学,饭好了,值日生早早去,把自家班的笼屉抬到一个地方,学生各自拿着自带的菜,就着吃。女生往往拿回教室细嚼慢咽,男生因陋就简,圪蹴着狼吞虎咽,吃完去水井咣当咣当压水,把碗筷一洗。蒸饭火大。长时间吃蒸饭,人人嘴周围一圈柞起的皮,跟正在冒出来的胡子混在一起,碰都不敢碰,又烧又疼。家里富裕的,少吃酱和浆水菜,多买学校食堂的炒菜或菜汤,或者连蒸饭也少吃,就买学校灶上的烩面皮,汤面条。王猪娃家给庆娃看病,花了不少钱,现在供庆林庆群,紧紧巴巴,兄妹俩只能长期吃蒸饭。

庆林本来猴屁股坐不住,哪里受得了,手把嘴一抓,破了流血,越发干燥疼痛。放学,吃完饭去操场溜达。乡里的学校,没有围墙,操场就是一大片子地,外边一圈不太用,草长得密密实实,中间用得多,光秃秃的就是土场。这边是校门,那边是主席台。主席台周一升旗用,运动会坐头头脑系用,偶尔请人做报告用。每到一个假期结束,大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拔操场和主席台上的草。庆林从校门出来,和伙伴们踢了几脚球,汗水把嘴上的伤口一蛰,钻心地烧疼。这就是刘大嘴经常说的被马蜂蜇了的味道吧?他想。他离开,一个助跑,腾地上了主席台。站在中间,大手一挥,学起小学时刘大嘴给他们做报告的情形:“你们要好好学习,你看啊,我学习了,所以我知道咋装炸药炸石头,知道啥时候个吉良有毒,野刺梨野酸枣好吃。有个老怂不学习,骑车把人家树撞了,人家叫他赔,他说,‘不就是把你家树芽芽碰断了吗,你歪啥?妈的这树芽芽能值多少钱!’人家就把他扁了一顿。你不听毛主席的话,不好好学习,就会像这老怂,碰人家他妈个树芽芽,都会挨打。”庆林学完,舌头把嘴唇一舔,疼得,哎哟。

他朝操场旁边走。操场边上,是老乡的地。高的是玉米,玉米罅罅,是红苕。回头看看,操场里球踢得正紧。他一头钻进了玉米地。进了半截,先折了一根苞谷杆,甜得像甘蔗一般。吃完,再挖一窝红苕,把土用苞谷叶捋干净,拿一个,牙一圈圈把皮啃掉,吃了。剩下的,衣裳裤子口袋里都揣上。把红苕藤蔓往地里原样插回,土埋好。到了地边,眉头搭手张望,学生都回了学校。他踅摸着也进了校门。

吃晚饭了。笼屉一开,一股红苕诱人的香味,把人馋得流口水。有人喊:“谁的,拿出来叫我们尝点。”没人应声。“小气鬼。”庆林把饭盒抱上,若无其事地走了。远一点了,揭开饭盒盖,扯起衣服扇几扇,气味散了些,抠出红苕,折了半截,往准备好的纸里一包。把饭盒塞进圪蹴地方的乒乓球台砖柱后,往庆群班里跑去。庆群在教室埋头吃饭,听庆林叫她,出来问干啥。庆林把红苕给她手里一塞,说:“快吃,吃完进去。”庆群说:“你偷的?我不要。”庆林说:“不是,别人给的。”庆群接了,三两口吃完,噎得呃呃了两声进教室去了。

这样,兄妹俩吃了和别人不一样的饭,有时是红苕,有时是苞谷棒棒。

有两周。班主任刘老师把庆林叫到了办公室,里面还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灶上的马师傅。刘老师说:“知道为啥叫你吧?”庆林说:“不知道。”“你还不老实,就你饭盒里不是红苕就是玉米。”马师傅说。庆林说:“我从家里拿的。”“你啥时候从家里拿的?我去查宿舍,除了你的米袋子,哪里有带红苕玉米?难道是你妹妹拿来的?”“不不不,是我偷的,跟我妹妹没关系。”刘老师说:“老乡大哥,不好意思,我没有把学生教育好。我这个月发工资,我把损失给你赔上?”老乡看看庆林,看看刘老师,说:“赔啥哩。都是碎怂娃饿的。以后嫑偷了,眼下红苕苞谷才长哩。糟蹋了。”

老乡走了,庆林被狠狠批了一顿。过了一个月,天热了,开始睡午觉。宿舍是大通铺,一个人铺盖上有虱子,不出一个月,人人身上都有了。痒了,翻开衣缝,黑的是虱子,白的是虮子。大家都不回宿舍睡午觉,在教室睡,同桌,一个睡课桌,一个睡凳子。庆林的午觉,是逼出来的。别人都呼噜呼噜的鼾声,只有他眼睛扑棱扑棱地,看着课桌下一片桌凳的腿。

他翻个身,下了长条凳子,蹑手蹑脚出了教室门,蹑手蹑脚出了学校大门。在操场主席台北面,跑二里地,就是汉江河。这是长江最大的支流。这是两岸人的母亲河、乐园,也是两岸人的心碎地。这条河里,吞噬了好多个家庭的幸福,包括吞噬了黑娃子的二儿子虫虫,黑娃子和梅梅为此肝肠寸断。

庆林先脱剥了,一个鱼跃进了水,粼粼波光下,精赤条条的快乐。汗水褪去,上岸。岸上,是一片桑园。桑葚绿的红的紫的,正长得努力。看园人的棚子里悄无声息。庆林就像孙悟空进了蟠桃园,就像刘姥姥进了荣国府,吃得好不自在。吃完了,再次脱剥,扑通扎到河底,去洗一嘴两手的紫。

“哈哈哈。畅快不?”岸上有人喊。庆林抬头一看,坏了,刘老师。他身子一沉,把亮晶晶的屁股蛋子藏进水里头。刘老师说:“上来。”庆林说:“老师,你把衣服给我。”刘老师说:“你上来拿。”庆林说:“你拿着,我咋上去。”刘老师说:“你过了我手上的桑条,就给你。”庆林说:“老师,我先穿上衣服,再挨你的桑条。”

折腾了一阵,刘老师把衣服往河边一扔,说:“我在窝棚等你。”

庆林要叫家长了。

庆娃上学的时候,王猪娃走路气宇轩昂。现在庆林上学,王猪娃低眉顺眼。他领着庆林,也顾不了路上脚垫,脱了一只鞋,庆林给他交代几句,他就抡起鞋,追打一阵。庆林跑得快,他哪里打得上。到了学校,进了刘老师的办公室。刘老师刚要给他搬凳子坐,王猪娃问:“老师,你的家具呢?”刘老师说:“啥家具?”王猪娃说:“教棍嘛。”说着,把门一关,教棍没找着,从门后扯出个笤帚,抡头盖脑往庆林头上招呼。庆林往刘老师背后躲。刘老师连忙挡在中间。王猪娃不罢手。刘老师说:“不能打,不能打。”王猪娃说:“你能拿桑条打,我就能拿笤帚打,打他个瞎怂

瞎怂:方言,坏人。瞎,陕西人念hā。

。”庆林说:“刘老师没打我,拿桑条吓我的。”王猪娃说:“你先人的,没你说的话。”刘老师胳膊上也挨了几笤帚,王猪娃这才停下,拿着笤帚呼哧呼哧喘气:“刘老师,你就打,真打。替我教训这个瞎怂,我要感谢你哩。”刘老师说:“打解决不了问题,我已经给学校汇报了,他不是偷这,就是惹那。下河出了事,谁都负责不起。你把他领回去,叫他转学,不然就得开除。”王猪娃愣了,说:“啊?”刘老师点点头。庆林倒好,说:“行,我不念了。”王猪娃再次拿起笤帚:“叫你个瞎怂惹事,叫你个瞎怂不争气。”刘老师也不挡了,看着这对父子一个打,一个躲。打了一阵,王猪娃停下来,眼泪唰地垂下来:“我倒是作了啥孽,都不争气嘛。呜——呜——”刘老师看着心酸,庆林身上是笤帚打的红印子,眼圈也红了,低着头就是不说话。“这倒要我咋办嘛,这没出息的老子娃。”刘老师说:“王庆林,你要还想继续上学,你要找个担保人,担保你不要再惹事。”庆林埋着头不说话。王猪娃说:“我担保,我担保。”刘老师说:“你不行。”“那咋办呀?那咋办呀?”突然脑袋一拍,“老师你等会儿。”转身出去了。过一会儿,把朱先生领进来了。刘老师和朱先生会意一笑。朱先生说:“我说了我担保不了。庆林不愿学习,他跟不上他妹妹,连他哥哥都跟不上呢。”庆林翻了一眼朱先生,又把眼珠子埋在眼皮底下。王猪娃说:“朱老师,咱们同村的,你不能看着娃变成瞎怂啊。他哥哥……”说着,王猪娃孩子一样又哭了。朱先生说:“那我只担保这一回,以后再犯了,谁也救不了你,听下没?”庆林点点头。

晚上,趁着夜色,王猪娃提着半兜兜花生,给朱先生家送去。朱先生说:“你家咋有这个。”王猪娃说,庆娃去年给我说:“河边的地,沙多土松,种点花生肯定长得好,还比麦子油菜有营养。可惜了,长得好是好,一半都叫老鼠刨吃了,就剩这点了,你熬顿花生稀饭。”朱先生说:“我不要,这东西稀罕,你给娃吃。”王猪娃再三要给,朱先生就收下。朱先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说:“过年,还是给你家写对子,再多写两副,你送亲戚。”王猪娃感激不尽。朱先生说:“娃的事,不要紧,我把娃多照看些。你看有的娃光惹事,有的娃成绩不好,有的娃没精神,很可能是娃没有走对路。学习不是娃自己选的嘛。”王猪娃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在家我管着,在学校你就多劳神。”

回到家,熄了灯,上了床。王猪娃拿只鞋,把庆林铺盖一掀,照着屁股一阵猛打。边打边骂:“叫你狗日的不上进,叫你狗日的不好好学。妈的,老子养活你,就是叫别人说你学不成?嗯?”

凤琴进来,拉亮灯,抢王猪娃手里的鞋,抢不过。给庆林说:“娃呀,你给你大认错嘛。”庆林在床上趴着,只有耸动的屁股,没有回音。王猪娃继续打。凤琴说:“娃呀,你给你大回个话。”庆林还是不言语。凤琴扑在庆林身上,王猪娃才住了手。庆群和庆娃把王猪娃拉出去。凤琴起身,把庆林的裤子往下拉,庆林浑身一阵颤,再往下拉,一条一条的棱,红紫红紫的,有些渗着血丝。凤琴赶忙擦了眼泪,敲了几颗鸡蛋,蛋黄挑掉,把蛋清涂抹在庆林屁股蛋子上。

学期末,朱先生告诉王猪娃:“庆林进步很大,但因为底子太差,学习还是有差距。不要急,男娃有后劲。”王猪娃听了,还是很高兴。

但是不久,一件事,又发生了。

上了初三时间不长,庆林和同学打架了。刘老师问庆林,为啥要打架,庆林说:“就打了,他该打。”刘老师说:“你看你,好不容易安宁了一阵子,咋又犯事呢?这次朱老师担保不了了。”庆林说:“我长大了,这次我担。”刘老师说:“那你是要叫家长吗?”庆林说:“刘老师,这事不要问了。要处分要开除都可以。”刘老师说:“好吧。你先上课去。”刘老师把朱老师叫来,说了大致情况。朱老师说:“这段时间庆林变化挺大的。”刘老师说:“我都查过了,他和另外一个同学,把王大雄叫到操场上,二话没说,就把王大雄打趴在地上了。王大雄说他根本不知道咋回事,毫无原因挨了打。”朱老师说:“你别急,我问问庆林他爸妈去,完了咱们再商量。”

朱老师先去问王大雄,他在班里表现确实很好,不知道挨打的原因。朱先生又去问和庆林一起打人的学生,学生说,他是庆林的好朋友,庆林说王大雄欺负人,想教训他一顿,就跟庆林扁他了。周末,朱先生又到了王猪娃家,猪娃、凤琴都说,娃这向都正常着哩,在家里还抢着干活。

朱先生满腹疑问不得其解。回家一会儿,庆群蹑手蹑脚来了。庆群说:“朱老师,可能哥哥是因为我打架的。”“为啥啊?”庆群红了脸。朱老师看看家里的人,说:“走,咱俩一边说话去。”

却说维特在之前,是傻瓜一个,可是见了绿蒂,动了怀春之情,那就河堤溃坝,日夜逡巡在绿蒂门前,神魂颠倒,十魂飞了七魄。这庆林虽然身体安静了,心却一直没有安分——谁能告诉我,在农村那个旮旯里,一个十四五的少年,就不能对异性有那么一丝爱慕吗?

隔壁班里,有个隔壁村里的女子,叫秀英,长相好看。刚刚发育的姑娘,像夏天正抽穗的苞谷秧秧,挺拔茁壮。胸前的两点,就像洋芋才开始生长,光滑的皮肤下,正孕育着白皙的果实。每次放学回家路上,秀英他们一村的伙伴说说笑笑,庆林、庆群和刘大嘴家宝娃等一村伙伴笑笑说说,相跟着回家。要是碰巧,上学的时候,两村的学生还能一前一后的一路返校。庆林看着秀英这棵亭亭玉立的苞谷秧秧,不免心花有些按捺不住要怒放。他和庆群说着话,和宝娃搭着腔,心却驻扎在另一伙人那里,黑大的眼睛里,时不时地瞟向秀英。秀英不知道,该说说,该笑笑。这自然放松的姿态,更让庆林心猿意马。虽然他没看过维特的烦恼,但他经历着维特的难过。

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却问不出答案,只有秀英的影子每天在他跟前晃,眼里是,心里是,有时候周身是。

他想把自己的秘密和庆群说。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不害羞。这次鼓足了勇气。庆群说:“我也不知道咋办。”后来庆群说:“你可以给她写信。”庆林说:“我连简单的作文都写不好,写啥呀?”庆群说:“写诗嘛。”庆林说:“还写诗呢,你看,你说这话都替我脸红呢。我都羞死了。”庆群说:“你自己不会写,可以抄诗给她。”庆林说:“也是,可是,哪有这么合适的诗啊?”庆群说:“你就是咱们猪圈里的,哼哼哼。”

第三天的时候,庆群把庆林叫出教室,说:“给你找的。看你自己了。”庆林趁大家睡觉,把妹妹给他抄的诗展开。嘿,真不错:你我前后排,恩情深如海。但愿人长久,此生同徘徊。可是一想又不对,他和秀英不是前后排,只是来回路上,一前一后。不过这也可以看作前后排,超过的时候,不就是前后排吗?但觉得这四句诗又太文绉绉,就像挖红苕,只提出了红苕蔓,还没有见着又大又结实的红苕疙瘩。索性又加了两句:你我前后排,恩情深如海。早上绕青丝,晚上有你来。但愿人长久,此生同徘徊。庆林大感满意。恭恭敬敬白纸抄了,小小心心信封装了,仔仔细细糨糊粘了,托与秀英同班的同学,塞到秀英的课桌兜里。

庆林的心像在锅里炒的花生,外表是静静的花生壳壳,里面的花生米米却在蹦蹦乱跳。左等不见回信,右等不见回信。来回的路上,她连看都没看过他。

庆林问庆群:“咋办?”庆群说:“我也问自己呢!

庆群个子像庆林,也不高,瓜子儿脸,眉目秀气。要是凝神蹙眉,有病西施的影子,在班里逗人喜爱。她的哥哥在怀春,他的妹妹在思春。那四句诗,哪是她抄了给哥哥的,那是她自己收到的情书。

哥哥的秘密她知道,哥哥却不知道妹妹也在经受煎熬。可是天下哪有牢不可破的秘密。庆林在她的书里,就发现了写着这四句诗的白纸,工整的字体里,徘徊着另一个少年。庆林问庆群:“说,谁喜欢你?”庆群不说。“你不说,我就给大说。”“你也有秘密。”“不一样,我没希望了,你是大、妈的希望。”“我也不是。”“你是,必须是。”“说,谁?”“宝娃。”“不可能。”“是他,他给我写过字条。”“不是。他说他喜欢三班的,不是你。”“你别问了。”“不行。”“好,那你不许告诉大、妈。”“好。”“王大雄。”

庆林气不打一处来。他不允许别人伤害他家的希望。即使王大雄和他一样,憧憬着一份美好。

当朱老师回到学校,和刘老师面对面的时候,他也没有从这份年轻人的思绪里揪出来。就像一垄红苕藤蔓纠缠在一起,分得清谁是这棵,谁是那棵?但他没有给刘老师说真正的原因,他愿意再为庆林担保一次。

王猪娃直到庆林庆群毕业,再也没有被叫到学校去过。庆林上高中进了运动队,掷铅球。庆群初三毕业上了中专。庆娃在村里自学成才,当了赤脚医生,村里人都说这是个怪怂。三个儿女,都是王猪娃一辈子骚情的资本。

 

做笔

 

太阳还没露头,朱先生就洒扫完了场院,端出洋瓷青花盆,盆里舀了清水,掇只小桌子,旁边一只小凳子,坐在房屋门角,开始梳理羊毛。哏沮,哏沮,羊毛在牛角梳子的梳齿里欢快地叫唤着,和着场边树上的小鸟啁啾。待把一撮毛梳理干净,放在牛肋条笏板上,拿蘸水手指摁平,在桌角砰砰砰地一下一下礅。齐整了,一卷,立放在脚边的草木灰盘子里。再拿起一撮毛。

朱先生的婆娘马小娥边务弄着头发,边打着哈欠从睡房出来。哈欠打完了,瞥一眼朱先生:“狗日的,吵得我都睡不成。”又喊道:“莹莹,日头把屁股都晒红了。去把屋里尿桶倒了。磊娃,磊娃?”朱先生说:“磊娃锄地去了。”马小娥也不应声,径直又回到睡房去了。

莹莹起来,把尿桶提出去,倒了,涮洗了,开始洗刷自己。头发编了,铺盖叠了,问:“大,咱们早饭吃啥?”朱先生说:“随便吧。这一向没吃热面皮了。你去推点汤汤?”做热面皮,要把米先泡上,泡到酥软,再上小石磨,呼噜噜一圈,呼噜噜一圈,把米磨烂成浆。这米浆再上笼锅,一笼蒸一张。蒸好了,揭起笼布,往下一抖,面皮溜到碗里,上面放点菠菜豆芽,起先做好的调料汤汁一浇,那叫一个好吃。那时候穷,一家人吃不起纯米做的面皮,就在米汤里加上一些面粉,或者直接就拿面粉和成汤汤,上锅蒸。面皮由此得名。

莹莹拿盆把米泡上,去地里扯了一捧菠菜,挖了几根蒜苗,摘了,洗干净。又取了两个洋芋,刮了皮,噌噌噌切了丝,也在另一个盆里泡上。菠菜洋芋丝焯熟了拌面皮,蒜苗切了炒调料汁水。估摸米泡好了,就叫:“妈,咱们推磨去。”磨米浆,要一个人推磨拐,一个人在磨盘边,往磨眼子里灌米和水。马小娥说:“你都上初中了,磨子还要我灌?你们些懒怂。”莹莹撅起嘴,看着朱先生。朱先生说:“你不去,娃一个人推、磨完,天都黑了。”马小娥说:“日妈的

日妈的:方言,脏话,口头禅。

,少跟我说话。”气哼哼往屋外走。莹莹把泡米盆往一只桶上一架,另一只桶里舀半桶水,扁担挑上。一个村里,就两台小磨,一台大磨。大磨碾麦皮,碾苞谷,碾烂了,做麦仁稀饭,苞谷拉拉

苞谷拉拉:方言,苞米稀饭。

。大磨在碾坊里,一村人公用。小磨是私人的,专门磨芝麻,磨米浆。刘大嘴家有一台小磨,离家近。莹莹往刘大嘴家走去。马小娥球甩甩

球甩甩:方言,松松垮垮,不在意。

地跟在后头。

刘大嘴看莹莹风摆杨柳地挑着担子来了,拿瓢舀了水,把磨扇子抬起,拿水冲洗干净。说:“莹莹,我这有水,你担那么多水做啥呀,看把娃压的。你妈那懒怂。”莹莹说:“不麻烦刘伯。”马小娥说:“我家的事,你少批干

批干:方言,多嘴。

。”刘大嘴笑着说:“都是我朱兄弟把你惯的。要是我,不踢打死你。”莹莹把磨拐架上磨子,呼啦一转,说:“妈,灌磨。”刘大嘴说:“你缺啥,屋里来拿。”

马小娥懒散散灌磨,嘴里嘟囔:“不就一个烂队长吗,你哪个娃,不从我屋里的手上过。”莹莹说:“妈,米灌到磨道去了。”马小娥把铁勺在磨盘上一磕:“咋,连你都想欺负我了。”莹莹说:“我不敢。”“你把磨道的米舀上来!”马小娥气哼哼地把磨道的米连浆重新舀了,灌到磨眼里。

朱先生做了半盘子笔头,起身伸个懒腰。朱磊挈着锄头回来了。“大,地里的墒不好,这几天要担尿浇一浇了。”朱先生说:“磊娃,我腰这几天不欠活,得你浇了。你不要把自己也累垮了。饭要一口一口吃,尿要一担一担挑。”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朱磊说:“你看你把话说的。”朱先生笑了:“都是你妈把我气糊涂了。”恰逢莹莹、小娥推完米浆回来。小娥说:“你狗日的又骂我。你每天不是打我,就是骂我。我上辈子欠你的?”朱磊把锄头靠在墙角,说:“妈,你听你说话。”莹莹把米浆挑到灶火去,喊:“哥,你来往锅底下填火。”朱先生等朱磊进了灶火,低声对小娥说:“一周回来一回,我不想惹你。你这嘴还要打。”小娥说:“你都打惯了,我屁股蛋上的棱还没下去哩。你再来打。”朱先生不说话,收拾做笔的盆盆罐罐。小娥把他的桌子一脚踏倒:“你当先生哩,当球先生哩。”朱先生把一应物什放好,从床边扯出个鞋底子,照着小娥身上打去。两个人撕扯在一起。小娥喊:“你打死我,日妈的,你球本事大,你打死我。”朱先生不说话,啪啪地抡鞋底。朱磊朱莹撂下灶火的事,跑过来,莹莹缠住小娥的腰,磊娃抱住朱先生的胳膊。“你们就知道打,就知道骂。你们看看,这还叫家吗?”磊娃把朱先生按在凳子上。莹莹把小娥推进了睡房。

朱先生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倒是作了啥孽嘛,接了个这婆娘。”磊娃说:“大,在学校,你不骂学生,不打学生,为啥要打我妈?”朱先生说:“我在学校是老师,我回了家成了狗屎。我要啥?我要尊严。你看她把我辱没成啥了!”磊娃说:“你知道乡里的,张嘴说脏字。妈她说惯了。”朱先生说:“那叫说习惯了?她是拿我出气哩。你听她满嘴的脏字。你们咋不说这些难听的话。”磊娃说:“我们说了也要挨你打的。”“这就对了嘛。不好的习惯就要改啊,能改过来啊。她为啥就不改,还变本加厉?”磊娃说:“妈也在改,你看她今儿个在外面,当别人的面,都不骂你了。”朱先生说:“她改不了。看看你都二十了,连个媒婆都不上门。这谁造成的?人家都怕她。她害了我,还会害了你们。”磊娃说:“这怪我,没出息。”朱先生说:“娃,婚姻开始是你们两个的事,结了婚就是两个家族的事。人家姑娘,既要选你,还要选这个家啊。连自己的儿女都能骂,谁还敢来做媳妇?我们这个家……”

说着说着,朱先生哭得呜呜的,磊娃陪着哭。那边睡房里,母女俩也在哭。莹莹说:“妈,你就不要这样骂大了,他当老师,面子最重要。”小娥说:“我挨打就不要脸面?”莹莹说:“你骂得难听嘛。”小娥说:“你滚。他不骂我就好了?他不说话,一个冷脸能把人杀了,比打人骂人厉害。他以为回来给我把工资一交,就跟爷一样。为啥都要听他的,为啥就不能听点我的?”莹莹说:“大的工资,就是要养活一家人嘛。大在学校,学生都喜欢,为啥你就这么恨他的?”小娥说:“你懂个屁。我给你说,以后你嫁人,不管他有多钱,他要稀罕你。光钱有屁用!日妈的,我后悔死了。呜——呜——”莹莹给小娥抚摸着伤痕,她觉得妈有很多的不对,可也觉得妈可怜,又说不出可怜在哪里,只能陪着小娥一起哭。

过了周末,朱先生和莹莹返回了学校。他没有叫莹莹住宿舍,莹莹和他挤在办公室里住。学校集资又修了一栋教学楼,给朱先生分了一个房间做书法活动室,朱先生就搬到活动室住,莹莹住在原来的办公室。朱先生给莹莹说:“班里的刘莲莲学习不好,你可以把她叫到办公室来,你们一起学,顺便帮帮她。”莹莹说:“刘莲莲不太说话,不好交往。”朱先生说:“她是家里困难,心里有些自卑。你们多处处就好了。”这样,莹莹经常吃完饭,把刘莲莲带到朱先生的办公室,两人一起学习。慢慢地,两人吃饭也不去教室了,都到办公室,你吃我的菜,我吃你的菜。刘莲莲胆子也大了些,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朱先生常来和莹莹、莲莲拉话。他会问:“莹莹,你把菜给莲莲吃了没?”莹莹说:“我们两一块儿吃的。”莲莲说:“莹莹炒的菜好吃很。我带的只有豆瓣酱,占她便宜了。”朱先生说:“你要喜欢,就好。叫莹莹下周不要炒浆水菜了,换个菜。”周五下午放学,朱先生给两个女子说:“走,咱们到镇上去吃好的。”

朱先生把车子骑上,前面大杠上坐莹莹,后面车架上坐莲莲,一口气到了镇上。这个镇子是县上最大的,有两万人口,沿公路而建。公路两边,摆着各式小买卖摊子,摊子边,是各式架子车,架子车边,坐着小摊主。再往后,是一排排的铺子,打铁的,卖百货的,卖衣服的。镇子上人声嘈杂,熙来攘往。朱先生把自行车往新华书店门前一礅,向里面打声招呼:“何店长,照看一下,我去办个事。”何店长回应:“朱先生您去忙,车我看着,没事。”朱先生把两个女子领着,去一家饭馆坐下,要两个炒菜,一人一碗肉臊子炝锅面。刘莲莲跟着莹莹,说:“这一顿饭要多钱。”莹莹说:“可能要六七块钱吧。”刘莲莲吐吐舌头:“我大要攒半年呢。”莹莹说:“咱们吃,又不是常来要菜。”吃完,大家摸着鼓鼓的肚皮。朱先生说:“走,莹莹,给你去看件衣裳。”刘莲莲说:“朱老师,那我先回了。”朱先生说:“你现在咋回呀。等买完了衣裳,我把你送到三岔路口你再回。”莹莹看上了一件水红的上衣。一问,要八块钱呢,就不要了。换了一件五块的兰褂褂。刘莲莲摸着衣服,说:“这褂褂好,穿着多洋气。”朱先生说:“莲莲,给你也看一件。”莲莲说:“我不买,过年了我大给我买呢。”朱先生说:“人大了,女娃要有换洗的衣裳呢,一件衣裳,冬天洗了换不过来。”莲莲摇着手说:“没事,我可以换我姐姐的。”朱先生看着一件黑色的上衣,问店主,看这件衣裳她穿合适不?店主说,肯定合适。也不贵,七块钱。朱先生把钱掏出来,给店主手里一塞。店主姑娘把黑上衣拿下来,给莹莹身上套。朱先生说,这件给莲莲。莲莲急忙往后躲:“我不要,我不要。”朱先生说:“你看你这娃,你们一搭吃饭,一搭耍,也要一搭穿新衣裳呢。”

往书店取车子的路上,朱先生说:“周末,我在这里来卖毛笔;过年,我在这里来写对子。这个摊主是桑溪人,这个铺子是张村人。”莹莹听得津津有味,刘莲莲的手偷偷摩挲着新衣服,哪里听进去半点,忐忑了一路。第二周,等莹莹带着一缸子肉菜回到学校,两个女子在办公室里,吃得更香,两人的关系处得更亲密。

朱老师把课上完,一帮子学生已经到了活动室门口。他开了门,让学生进去,一下子把活动室挤满了。学生们在课桌上铺开纸张,墨盒里倒上墨汁,听朱先生讲书法。一上了讲台,朱先生就是主宰。他讲颜真卿、柳公权,他讲怀素、吴道子。学生是他的,天也是他的,地也是他的。这一刻,没有家的俗气,没有世间的纷扰。只有他和一篇又一篇美极了的书法文字。

讲完了,学生散去了,他坐下,给杯子里抓半把大叶子茶,暖壶里倒出水泡上,歇一口气。刘老师进来,说:“书法家,你的字大有进步啊。”朱先生说:“不敢不敢。给你也泡杯茶?”刘老师说:“不用。你嫑谦虚,去年你带的几个娃,都在县里获了奖。”朱先生说:“他们很勤奋,应该拿奖的。这一拨学生里,又有几个苗苗。”刘老师说:“是哦,校长说,你很有办法。把自己特长发挥了,还能给学校带来荣誉。”朱先生说:“哈哈,我就写字这点本事嘛。”刘老师说着话,把话题引到了刘莲莲身上。说:“刘莲莲也跟你学书法了?”朱先生顿了下说:“嗯啊。这娃学习不好,书法可以提高她的自信心,好得很。”刘老师说:“是好着哩。可是……”说了半截,刘老师不说了。朱先生说:“咋了嘛,有啥不对吗?”刘老师说:“我知道你是心里磊落的人。可是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管不了人家说啥。”朱先生说:“说啥呢?教娃学个书法,能有啥不对的。”刘老师说:“书法没错。刘莲莲和我一个村。我在村里听到些闲话。学校里也有人嚼舌头。她不是你娃,咱们还是防着点人言好。”朱先生把拳头往桌上一砸,站起来。刘老师说:“朱老师你别生气啊!你给刘莲莲买衣服,带刘莲莲出去吃饭,大家都知道了。你说,咱们当老师的,这可是违反纪律的。”朱先生又坐下了。他不说话,抱着茶杯一阵子猛灌。刘老师走了,他在活动室坐了好久。

这周回家,朱先生还没有坐定,马小娥扑上来,拿着鞋底子,抡头盖脑地打。原来,马小娥出去串门子,有人说:“你家先生会养人,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一心不操,二门不迈,连个笤帚都不沾手。”小娥说:“那倒是。我才懒得做活呢。”旁人说:“你家先生一个月几十块,村里人要苦半年。男人有了钱就长花花肠子。你家先生有不?”小娥说:“他天天在学校里,有莹莹监视着哩,他敢。”旁人说:“也是,看你白胖的,光你的肚子他都爬不过来呢。”一句说到小娥伤心处。小娥说:“哼,他都不碰我。”旁人说:“怪不得,我听了些闲话。”小娥说:“啥闲话?”旁人支支吾吾,越发引逗得小娥要知道。旁人说:“小娥,我听的真是闲话。要是不对,你就当是别人放屁哩。”小娥说:“快说嘛。”旁人说:“听说,听说朱先生也有花花肠子哩。人家说他挂了个学生娃。”小娥说:“真的?这个狗日的,怪不得他两年都不上我的身了。”别人还在拿朱先生和她开玩笑,小娥的心却在那个学生娃身上,哪里还有其他心思。

回到家里,学生娃在她心里打转转。她把磊娃骂一顿。隔一会,学生娃又来了,又把磊娃骂一顿。好不容易朱先生回了家,她的火气和委屈登时涌上心头。她扑上来,要把那个学生娃从他身上逼出来。朱先生挨了一顿鞋底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挨打。“我去学校告你去,你是个流氓,下作的瞎怂。”朱先生有口莫辩,自己窝在墙角长吁短叹。莹莹说:“妈,你尽听别人嚼舌头,我天天跟着大,他有个啥事情,都在我眼里看着。”小娥说:“他背过你呢?你又不在他裤腰带上。”朱先生本来想回嘴,咽了口唾沫,不吭气。莹莹说:“咋不是,我和大一搭吃饭一搭住。你就嫑听旁人胡说了。我大是清白的,那些胡说的人要死。”晚上,莹莹、磊娃各自回房睡了,朱先生拉过小娥,扑通跪下,说:“马小娥,我给你发毒誓,我要是挂女学生,我不是……我不是我妈生下的。”

事情平息了。一段时间后,周末,朱先生给莹莹说:“你骑车,带刘莲莲到咱家吃饭吧。”莹莹说:“那你咋办?”朱先生说:“我走回去。”回到家,莲莲帮忙,莹莹已经把饭做好了。一家人围在桌上吃饭。小娥夹了几口菜,“日妈的,盐咋放这么多。”端碗出去串门去了。朱先生说:“磊娃,你当哥哥的,也不给妹妹们夹个菜。”磊娃看了莲莲一眼,红着脸,给莲莲夹了一筷子,给莹莹夹了一筷子。莹莹说:“我给莲莲夹。”莲莲不好意思,说:“朱老师,我跟莹莹都吃一年饭了,嫑把我当客。”朱先生说:“到家里来,是一家人,我没把你当客。你吃饱了,我给你和你磊哥教做毛笔。”

收拾了碗筷,朱先生把桌凳拾掇齐整,坐在桌边做毛笔。朱磊坐在左边,刘莲莲坐在右边。刘莲莲说:“以前光知道用毛笔,现在才知道毛笔是这样做出来的。”磊娃说:“做好一支笔,工序一百一。”朱先生说:“这做毛笔是个心静活儿,心浮气躁坐不住,就做不成。先得坐下来,才能把秃锋毛梳干净,把笔头捆端正,才能把笔碗笔帽铲得匀称。”刘莲莲说:“这么深奥啊!”朱先生笑了:“毛笔不深奥,做毛笔有学问。你看这一支笔,圆圆的笔头,锐利得可以破天,这长长的笔管,谦虚得可以装地。一支好笔,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啊。”磊娃看着愣怔怔的莲莲,笑着说:“别听我大说得吓人,这活儿难是难,还不至于比做人过日子难。”莹莹在旁插话说:“应该比天天挖土坷垃松活。”

眼睛一睁一闭,莹莹和莲莲初中毕业了。莹莹考上了高中。莲莲没有考上,回了家里务农。朱先生给磊娃说:“你这么大人了,不能只知道锄地种庄稼。”磊娃说:“我在农村,就要干这些活。”朱先生说:“你跟我学做毛笔。”磊娃说:“我手都粗得像榆树皮了,梳不了毛,剪羊皮还凑合。”朱先生说:“你看,做毛笔也分粗活细活。这做笔头,铲碗子,是细活,细到一根秃锋的毛都要剔除出去,要是用鸡毛做笔头,更要细。但截笔杆,烤直笔杆子,鞣羊皮黄鼠狼皮,买卖毛笔,这是粗活。你可以干的。读书是一辈子,种地是一辈子,做手艺活也是一辈子。你爷做毛笔,养活了一大家子。你也可以做毛笔,养家糊口。”磊娃说:“那我给你打下手。”朱先生说:“我收个徒弟,你给我徒弟打下手。”磊娃说:“那我给你做徒弟。”朱先生哈哈一笑:“我看你种地人都种瓜

瓜:方言,傻。

了。”

过了半年,朱先生的收徒仪式举行。朱先生把父亲的遗像到照相馆重新洗了,放大,恭恭敬敬地挂在神桌上方墙上。在神桌上摆了香炉,点了蜡烛,插了三根香,烧了黄裱纸:“天地君亲师在上,不肖子孙在下,今收徒弟,延续手艺金业。请宽恕不敬之行。”收了虔敬之礼,款款的三个响头磕了下去。磕完,和马小娥一边一个,落座在旁边的太师椅上。见证人刘老师把莲莲、磊娃叫过来,说跪下磕头,拜师傅。刘莲莲、磊娃磕头下去。朱先生说:“这手艺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刘莲莲,你可明白?”站在下边厢刘莲莲的父母问刘老师:“朱先生说的啥意思?”刘老师说:“学这手艺,拜完师后,她莲莲就跟朱先生家是一家人了。”莲莲父母对眼一看,互相点了点头。莲莲拿眼角余光也瞟了一眼旁边跪着的磊娃,不觉红了脸。

一年后,朱磊和莲莲成亲。再一年,小夫妻有了一对双胞胎。两个人除了种庄稼看娃,闲来,就一搭做毛笔,家庭和睦,生意红火。这年过年,朱先生写了大红的对子:两辈两门两子孙,一心一意一事业。写完,又各添了个字:两辈两门两子孙,乐,一心一意一事业,福。门楣上大写的横批是,书香门第。

 

老人

 

刘子连从床上挪下来,把半拉子床单也扯到了地上。他一手扶着床帮子,一手伸到床下去,摸夜壶。等到尿完了,一滴尿也没有尿到夜壶里。他把夜壶重新塞回到床下面。提拉了一下裤子,任湿裤衩半裹在下身。挪回到床上,靠着墙喘气。喘均匀了,感觉到了裤衩子的勒。他慢慢躺下去,尽力撑着肩膀,手拉住裤腰,想把裤衩拉回到平整的位置。可是腰带不起屁股,尖尖的屁股骨头嵌在褥子里,也牵绊着湿裤衩。他咬牙努力了几次,才把裤衩复了位。可是,现在比不拉起来还难受。裤衩贴着肉,黏黏糊糊的,像插秧时,蚂蟥吸在腿上。又像分泌了口浓痰,牢牢粘在喉咙壁上。湿裤衩在被子里捂着,被子一动,一股尿骚味钻出来。不一会儿,随着他的翻动,尿骚味就占领了小而黑的睡房。

刘子连住在老大家。他有四儿一女。老大青山,老二青峰,老三青松,老四青水。老五是女儿,叫青莲,后来因与子连名音冲突,改名青秀。把五个子女的事情交代好了,刘子连和婆娘汉琴已经走不动了。刘子连曾给婆娘汉琴说:“我们把书翻完了。”汉琴说:“没哩,这书要翻到闭眼蹬腿。”他们干不动活了,几个子女商量,怎么给老两口养老。后来就定下,一家一月。老三青松说:“不行,咱们把两人分开养。这样转得快,就是谁吃了亏,也不大。”老四青水说:“老两口给老大家把子女养大了,老大青山应该多养几年,等过了养大孩子的年头,然后大家一人一月。”老大说:“老两口又不是只养活了我们弟兄四个,姑娘青秀也要算在里面。”后来在当副乡长的老二青峰倡议下,还是弟兄们一人养一月,青秀负责给老人洗衣裳床单。老大养刘子连,老四养汉琴。一月后,老二养刘子连,老三养汉琴。再过一月,老大养汉琴,老四养刘子连,再过一月,老二养刘子连,老三养汉琴。为了不弄乱,老二青峰专门给大家排了表。青秀每月十五来拿脏衣裤被单,换上干净的。

刘子连在床上窝着,每天有三顿饭给送进来。饭碗一放,人就走了,走的时候,叫一声,大。应声了,就说,你起来吃饭。没应声,就再叫。刘子连本来耳不背,可是一天到晚见不到活人,就装耳背,拼命逮住这难得的几声叫唤。大。他听不见,声音里有种急切。大。他还是听不见,有手来摇他的身子。大。他还是听不见。这时声音里多少有了些欢快。伸过手来,在他鼻子前探摸,还有气息。大,你醒着哩嘛,咋不应声?声音里重又恢复沉重,还有了恼怒。刘子连就颤巍巍应答一声,哎。你吃饭。嗯。门砰一声,关了。脚步声快速地消失。刘子连屏住呼吸,尽力捕捉着那声音,那些曾经让他激动振奋骄傲的熟悉脚步声,没了,彻底没了。刘子连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床边桌头,一碗稀饭歪歪扭扭地冒着气,调皮地和他打招呼。稀饭边上,拨拉着几块豆腐,几块炒洋芋,还有几个青辣椒。一把塑料勺子插在碗的另一边。还是那只碗,还是那只勺子。他把左手抬起来,放在桌沿上,支起身子,右手捉住勺子,舀半勺子稀饭,合着手上浓浓的尿骚味,一齐吸进嘴里。这时候他吃得很专心,他知道,这段时间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这碗饭里的每一粒米,都仔细地观察、咀嚼一番。就像他年轻的时候,观察咀嚼青青的麦苗,观察咀嚼白拉拉的稻米,就像观察咀嚼儿女们长大中的每一次微笑。

他把辣椒拨拉到一边,把豆腐吃了,把洋芋丝塞进嘴里,用牙花子慢慢地磨着。就像每年过年,麻着手在盆里磨魔芋豆腐,就像每天下午,在大磨盘上碾苞谷磨麦皮,也就像他拖着犁耙,把要种小麦的地里的土坷垃,尽力耙磨得像细沙子一样。刘子连咀嚼着这碗饭,还有他所剩不多的时日。

他吃完了,趁没有卧床,赶紧把床下的夜壶拉出来,腾空尿脬。他发现一个好办法,把裤衩褪下,不穿,就塞在裆下。这样舒服多了。湿了,就放在腿旁边,把它捂干。再塞到屁股底下接住遗尿。床单褥子湿了,他就隔一阵,把身子往旁边挪挪,等到这半边湿了,再挪回到另一边去。当然这不是更好的办法。要得舒服,他要睡着,睡梦里,往事历历,虽然有打斗嬉闹苦楚,却忘记了周身的疼痛和难缠的潮湿。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他一蹬腿,死了,一了百了。

他妈的,老天爷不收我。

 

刘子连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在叫他,有人在摇他。他想装没听见,可是这声音又分明的熟悉和亲切。一睁眼,汉琴坐在床帮子上。“你咋来了?”“我拄着拐杖来的。”“你来做啥呀?”“我来看下你。”“我好着呢。”“我知道,我也好着呢。你看你,把菜都剩下了,粮食金贵得很。”“嚼不动了。他妈的,没牙了,就没本事了。”“你头还疼不?”“疼,一阵一阵的,睡下就轻快点。”“屋里尿桶远不远?”“不远,就搁在床头边。”“那臭嘛。”“我找了个纸板板遮着的。”“好。”

刘子连汉琴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黑色的天幕拉下来,把屋子团团包围了。刘子连说:“饭就来了,你吃了再走。”汉琴说:“嗯,我吃了走。”刘子连说:“你坐上来,床边边冷。”汉琴说:“好,我坐上来。”刘子连拉着汉琴的手,汉琴挪着屁股,挪蹭挪蹭,挪蹭着靠在了床头。刘子连说:“你歇歇,听喘的。”汉琴说:“我歇歇。”拐棍咣当倒在了地上。

刘大嘴一大早起来,喊叫了一声:“宝娃,起来收拾,去把那几根木头挪到屋后头去,我看要变天了。”话音一落,四个白人扑通跪在了他面前。刘大嘴说:“他娘的,你们把我吓没魂了。谁殁了?”青山青峰青松青水磕了三个响头,说:“我大我妈殁了。”“到底谁殁了?”青山说:“我大毕

毕:方言,死了。

了,我妈也毕了。”刘大嘴说:“狗日的,有这样说老子妈的吗?”青峰瞪一眼青山,说,“我大我妈,昨儿个晚上一搭走了。”刘大嘴说:“那咋没听见有哭声?”青松说:“昨儿个的事,今个才去给青秀报丧去了。”刘大嘴说:“一下走了两个,你们一家大小几十人,没一个哭,人都死绝了,要等青秀哭?”青水说:“你看,咱们男人家咋哭得出来嘛。”刘大嘴摆摆手,说:“你们留两个报丧,两个人回去哭去。听见哭声我就来了。”

青峰说:“我跟青山哥去报丧,你们两回去铺稻草,弄丧道。”青松青水不情愿地折转身回家。

刘子连和汉琴就停在老两口生前住的两间旧屋里。青松叫来了电工,拉了好几个大灯泡。青松说:“我大我妈一搭成仙了,你们谁见过老两口同时成仙的?这是我家的福分,是我家积的阴德。把灯弄亮亮的,我们给老两口唱几天戏,要打阴纸

阴纸:方言,一种祭品。

,念大经。”青水说:“你嫑谝闲传,等老大老二回来再说。”青松说:“你去找大、妈的照片去,洗大些,挂在墙上。”青水说:“我家里没的。”青松说:“我家也没的。远强,你去在你家里翻翻,看有你爷婆的相片不。”远强说“好。”叫,“远红姐,你也回你家看看。咱们同时找。”过一会儿,远强远红回来说:“三大四大,我们家也没有。”青松说:“那咋球弄呀。”

收拾中,远远间,就听一声长长的哭声传来:“大吔——妈吔——”青秀来了,一头扑在刘子连汉琴的脚前,揉着眼睛,捶打着刚铺上稻草的丧道,哭得黑天黑地。哭了一阵子,青水说:“远芳,你把你姑去劝劝,别哭了,还有几天呢。”青松小声说:“再叫哭会儿,你看你们几个孙女,一个个都干站着,叫外人笑话不?不孝顺得很。”远芳把旁边的远慧一拉,咱们拉姑。堂姊妹俩把青秀劝起来,三个人跪在草墩上,给刘子连汉琴点香烧纸。青松说:“妹子,纸叫远芳远红烧,你回去找找看,有妈大的照片不。”青秀说:“应该有的,我跟妈照过。”“那你赶紧拿上,去镇里照相馆洗了,放大,咱们灵堂挂。”青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稻草渣渣,转身走了。

青峰青山报丧回来,坐下揉自己的磕膝盖

磕膝盖:方言,膝盖。

。全村一圈子,几十户人家,一家要磕三个头。青山说:“青峰,妈大的棺木还没有哩。”青峰说:“那得赶紧请木匠做。”青山说:“这一副棺木三天就做起了,两副得一周。人放不了这么长时间。”青峰喊:“远红,把你三大四大叫过来。”弟兄四个坐在一起。青松说:“我也看现做来不及。老衣大、妈自己准备好的。这棺木说过,但一直没做。”青水说:“嫑说没用的。棺木得赶紧。”青峰说:“大哥,你说咋弄?”青山说:“你当乡长哩,见识多,你定个主意。”青松青水附和说:“大哥说得对着哩,二哥你定点点

点点:方言,主意。

。”青峰推辞不了,搔了搔头,说:“是这,青松,我记得你老丈人去年把老百年的事安顿好了,把他们的棺木咱们买过来也行,借过来将来还回去也行,救个急。”青松还没说话,青山青水说:“好,这主意好。”青峰说:“那就这样定了,青松你赶紧去给你丈人说。”青松去了。过一会儿,又有哭声起来,弟兄几个抬头看是谁来烧纸吊唁,却见青松媳妇大哭着:“我的大吔,我的妈吔,你们还没殁,就有人来抢你们夺你们了。”青峰一看,站起身想走,青山青水一把拽住。青松媳妇奔过来,说:“是你们谁要抢我大、妈的棺木?你们大、妈是人,我大、妈就不是人?”青峰的脸一红一赤。青山说:“兄弟媳妇,你嫑哭了,只是借一下,或者花钱买,不是白拿的。”青松媳妇头一扭:“呸,你现在把钱拿上,看能把谁家的棺木买来。你买多少,我把钱掏多少。”青峰给青水使个眼色,说:“快去请刘大嘴。”青水一溜烟跑走了。

青峰说:“大哥,我叫青松去。”青山说:“你嫑去,我去叫。”青松媳妇说:“大哥二哥你们都嫑走,青松给大、妈烧纸哩,不用叫。你们给我做主,看哪个狗日的出的这瞎主意?”

刘大嘴拄着拐杖来了,另一个手里拿着鞭子。老远地就听一声鞭子炸响:“你们他妈的,娘老子还没有下葬,你们倒先闹上了?”青水要去扶,刘大嘴说:“你趔开。”青峰赶忙迎上去,刘大嘴说:“今个你不是啥球乡长,你趔开。”青松媳妇止住了哭,爬起来:“大嘴哥,我冤屈啊……”刘大嘴把鞭子又甩一个炸响:“你滚到丧道去,要哭哭你大你妈去,嫑给我哭。我找刘子连的长子。”青山头低着,眼睛偷偷上翻,瞄着刘大嘴。刘大嘴说:“这就叫你治丧哩,你把我子连叔的人丢完了,这就叫你管家呢?你把我汉琴婶婶的面儿糟蹋光了。跪下说话。”青山跪下了。青峰、青松、青水也在一旁跪下了。刘大嘴说:“把小的都叫来。”远强、远红、远芳、远慧过来。刘大嘴眼睛一睖,说:“你们不跪,叫我给你们跪吗?”几个小的也跪了。“你看看你们,身上还有点人气吗?你大你妈把你们拉扯大,就是这样叫你们糟践的?你们看看你们屁股后头,他们的眼睛都瞅着你们呢,你们今儿个这样做,他们明儿个也就这么作践你们。你们平时不是球本事大吗,现在连一副棺木都弄不下了?你们不是兄弟虎狼一样欺负人吗?现在看看,有谁到你们门上来?你们不嫌没脸,我都嫌脸上臊得慌。”

骂完了,歇一会儿,刘大嘴鞭子一挥:“你们去烧纸磕头去,你们留下商量事。”四个兄弟留下,扶刘大嘴坐下。刘大嘴说:“青峰,你咋不把你丈人的棺木借过来?”青峰不吭气,青松说:“我咋没想到。”刘大嘴鞭子一指,青松闭了嘴。“青山,你叫远强去把朱先生请来。青水,你叫远慧拿纸笔来。”纸笔到了,朱先生也来了。刘大嘴和朱先生附耳低语了几句,说:“这样,看你们答应不答应?”青山说:“答应答应。”刘大嘴说:“答应个球,我还没说哩。今儿个借谁家的棺木都不合适,只有现做。多请几个木匠就是了。”青峰说:“是,是,听大嘴哥的。”“我安排不了,木匠愿不愿来,看你们头磕的地道不地道了。大家都同意?”“同意。”“远慧,写上。”刘大嘴问,“请秦腔戏不?”“请。”“远慧,写上。”“念经不?”“念。”“写上。”“打寿纸不?”“打。”“写上。”一应俱全问完了,说:“朱先生,你看还有啥?”朱先生说:“这丧事烟酒席面花销,都是四家平摊,看你们还有啥意见?”青松说:“我们是五家。”刘大嘴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跟青秀没关系。”朱先生说:“这青秀也是老两口拉扯大的,叫她置买灵堂纸扎。”弟兄几个都没了意见,在远慧记下的纸上,就着墨汁按了手印。刘大嘴说:“你们现在磕头请人去。朱先生,这下劳烦你写挽联、对子。”

在刘子连、汉琴下葬之后,刘家四兄弟又打过一架。头七,也就是老两口埋了的第二天,四兄弟上完坟,坐在一起清算葬礼花销,一盘算,花了二百多三百。心里都在骂狗日的刘大嘴,把他们坑惨了。青松说:“大、妈照看远强弟兄几个多,大哥青山应该多出一些。”青水附和。青山说:“虽然大、妈照看他子女多,但老两口是都死在他家的,算是还了养育的恩。”青峰说:“还是大家一起平分,咱们都摁了手印的。”青山附和。这时远芳说:“摁了手印,现在有新意见,也要考虑新问题。”远红走过去,啪就是一个耳光:“你家孝顺爷婆,婆咋跑到我家死去了?”青松跨上去,就帮远芳还手。这下一场乱战就开始了。周围一圈的人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劝拉。有人说,好好打,多打几天。也有人说,养四个儿顶球用,还不如朱先生,人家一个儿,把朱先生、马小娥伺候的。后来,青峰的副乡长再也没有升迁。

 

 

一根中华烟,283个烟丝;一根芙蓉王,264个烟丝;一根好猫,259个烟丝。谷仓老鼠咬透了,水泥缝缝有虫。红砖蚀了,把白末末刮下来,做炸药。鞭炮厂炸死人了,浑身伤口不能穿衣服,用蚊帐赤条条罩着。朱老师会教娃。大便干结,要插管子注水。碎娃们在疯跑。妈、大都挂在墙上。重孙娃呢,该叫我啥?我叫啥,刘啥?凡人,一辈子。没有一个英雄。呛死人的延安烟。黑蚂蚁爬进了木头缝。又一只蚂蚁,拖着一粒粮食。蜘蛛在荡秋千,明天就结好网了。叮叮当,咣咣。叮叮当,咣咣。别动,往嘴唇上润点水。大,你昏迷了八天啦。一辆车进来了,这么窄,看你怎么开出去。丝瓜藤干了。那个干丝瓜,揉了瓤,洗锅碗。猫,墙头上优雅地扭着屁股,别走!你来了?坐,好几年没见了。一只苍蝇嗡嗡嗡。猪在圈里,公猪欺负母猪,哼,哼,哼!

“老刘,老刘?”窗外有人喊。老刘趴在窗沿上,眼睛张开着,直直地注视着窗外。两只眼睛,在清癯刀削一般的脸上,出奇的大。他的嘴里早没有了气息。烟就在伸手可拿的窗角,旁边是一堆打火机,有用过了没气的,还有正在用的。他的左手里攥着一个打火机。右手半蜷着,支着下巴,支持着那双瞭望窗外的眼,一双浑浊了,但渴望的眼。窗外,是他的整个世界。

刘老太殁了,刘老太殁了!不一会儿工夫,这消息就传开了。陆陆续续有哭声传出,一阵一阵,时大时小地,从窗里面荡漾开来,漾得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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