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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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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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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

地窖

吕志军

 

1

“纸搬完了?”

“嗯。”

“剩纸归库了?”

“嗯。”

“冗余呢?”

“打包了。”她指指屋角各种废纸条的包。

一天就结束了。贺妮望望,太阳刚好到窗角。她把帽子压压,围巾拉拉,去赶车。

贺妮不骑车。半个小时的车程,盹没醒就到了。街道到处是新的,新路,新房,新标志。车不颠簸,因为平稳,些微的刹车、起步所带来的摇晃,反而让人犯困。贺妮不打盹,只是帽檐把眼睛遮住了,围巾又从下面包围上来。贺妮在帽檐的阴影里,注视着乘客从跟前一个一个走过,下车去,另一批挤上来。她看见手背的血管,粗的细的,青青隐隐,还有那些疤。在路灯还没有打亮的时候,她已经到了。

到住的楼走路五百米,路面宽阔,连绿植也没有一丛,无遮无掩。这让她满意。楼不高,12层,电梯直通到家。解了围巾,做饭,热气腾腾起来,在帽檐下翻卷。洗锅完,会偶尔打开电视,顺手翻频道。一般是不开的。卧室灯,客厅灯,厨房灯,厕所灯都打开,靠着窗边看夜景,灯火明灭。每个角落都是亮的。幸好对面没有楼,不然房里细末尽收眼底。

她也会翻翻书,比如旅游胜地介绍一类的,原先她看小说,小说都是骗人的,扔了。现在房子里只有胜地介绍的书,彩色的,鲜亮的,买回来放在枕头边,或者撂小窗台上,特别好的贴上墙。她常常会把一些风景搞混,似乎记忆力下降厉害。连楼层也错过,一次到过11层,一次到过13层,那时她觉得自己就像印刷厂里的冗余。这只是她的感觉,在厂里,她可是劳动模范。

工作并不累。车间里一台切割机,大师傅操持,几尺高的纸,一刀两断。左边是纸库,右边是印刷的各个工序,排版工,调色工,晒版工,印刷工,胶钉工,一字排开。她是杂工。

“贺妮,把错色版收了。”

“贺妮,这些印糊了。”

“贺妮,去搬几刀80纸。”

哪里叫,贺妮就跑过去,工人看不上的活都是她的。

她喜欢这里,人不多,他们急切或亲切的声音叫得她高兴。印的书有市里最有名作家的,也有无名小卒的。来一本推理小说,大师傅会揣几本走,有学生作文之类,工姐们喜之不尽带给子女。自家厂的出产,谁也不会指责。车间主任还会特别提醒,“王姐,这是中考真题,给儿子拿上,反复做哦。”“小李,言情小说,适合你。”印刷厂花花绿绿的书贺妮一本都不要。她看重的,是太阳藏起来前能回到家。

“贺妮,你到底喜欢啥?”大胡子车间主任问。

贺妮把帽子往下拉一拉。

“贺妮,谈对象呢吧?”

贺妮把围巾往上扯扯,把脸捂得更严。

“妮姐,你总得爱着点什么啊?”小李打趣。

贺妮说,“下班了。”她把书籍装订后裁切掉的边角料打好包一手一捆提到屋角。

贺妮不说话只干活,大家都喜欢她,年终考核,她是优秀。别的优秀请客吃饭,她买了不同的礼品给大家,他们爱不释手,更喜欢她。时间长了,大家不再问贺妮喜欢啥,工作完了就喊,“贺妮,走喽。”

贺妮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影子遁去了。睡觉也开着所有的灯,太阳一样,照着她盖着围巾的脸。

小李来得越来越早了。以前贺妮来得早。贺妮把车间上上下下地打扫。扫了,洒水拖;拖把涮了再拖,仿佛地上总有除不尽的灰。大师傅的机器切掉过工人的手,别人不能动。电源贺妮拔了,机器擦得锃亮。制版的版模晒了,调色桶用分解剂冲干净,空干,等着工友们用。

“妮姐,你别弄这些模具,分解剂对手伤害大得很。”小李去抢。

贺妮说,“我比你大,不怕。”

“女人的手,男人的脸。”小李说。

“我戴着手套呢。”

“你手上都好几个疤了。”

贺妮把手一缩,好像疤就在手套外露着,是女人的缺点。

几本新书到了,用纸量不小。小李冲洗调料桶,贺妮就去搬纸。

“姐,我以后帮你搬纸。”小李的声音很甜,像吃了蜂蜜。

“胶钉活也很重的。”把印好的单页纸张胶钉成书是小李的工作。他已经帮了她许多,贺妮不愿他再干。

干着活,话语冷场了,气氛有些尴尬。贺妮知道小李想什么,把胶桶钉针搬到东边去,脸的绯红和心思藏在帽檐下。

小李越来越早,大家伙越来越晚。来得早的,也在车间外面磨蹭。

开工了。

“贺妮,没纸了。小李,你闲着也不帮忙?”大师傅喊。

“小李,冗余堆山了,把贺妮累死呀?”王姐喊。

大家喊一声,贺妮心紧一下。透过帽檐,小李从纸堆后面脸红红瞄她,汗津津的,她心又松一下。

下班,小李要送。贺妮说,“我坐车。”小李把摩托横在面前,马达低沉地呜咽。到了路口,贺妮说,谢谢,再见。小李拧拧油门,车吼叫着,把路灯震亮,就是不挪窝。贺妮跑上楼,躲在窗后看,摩托老汉一样,幽幽哀哀地走了。

贺妮开了所有的灯。她分明听见有人在叫,“甜萍,甜萍。”

2

“新娟同志接替我的工作,大家欢迎。”大胡子主任高升了,来了新主任。大家一齐鼓掌。

灯笼裤,泡泡袖,蓝白的搭配,车间一下子亮堂起来。

新娟一个一个握手。长睫毛下的眼睛水汪汪的,让贺妮眼前更亮,莫名地熟悉,看着亲。新娟握着贺妮手,拍拍,又握大师傅的手。裁纸机器闪亮的刀刃,反着新娟的目光。新娟的手有些凉,这出了贺妮的意外,敞亮的人应该有温暖的掌心。

“好领导。”新娟离开,大师傅说。

“手很软和。”小李附和。

“就你能。”王姐看看贺妮,白了小李一眼。

小李赶忙补充道,“和妮姐的一样绵软。”

“吆,都捏过手啦?”大师傅呵呵呵地笑了。

“没,哪有!乱说。”围巾拉拉,贺妮把脸藏得更严实了。

新领导上任,似乎给车间带来了话题,气氛活跃不少。大家都在发挥自己的想象。

“听说她之前在三车间。”大师傅说。

“年龄肯定比我小多了,眼角连个纹儿都没有。”王姐赞叹里满是羡慕。

“真会打扮,这一身,回头率老高了。妮姐,你把帽子摘了吧,换身鲜亮的,咱们车间二美争艳。”小李现在会说话了。

“贺妮好着呢。你看有些妖精,天天光着腿,裙子盖不住屁股,勾男人啊?”王姐扯开了话题。

“咋啦?女人穿少点有啥不好?女人是最美的,我就爱看。”小李偷偷瞄贺妮。

“美,美,那叫美?那叫引诱。”王姐愤愤不平。

“这穿衣打扮吧,度很重要,比如说,一个男人看见我们贺妮,那肯定老老实实的。可要是见了露肉的,起不起歪心思就说不来了。对吧?”大师傅一脸的中正公平。

“比如,大晚上的,女人还在外面跑,坏男人把你糟蹋了,怪不怪你?”王姐补充。

“这能怪女人吗,出去逛有罪了?”

“你不出去就不会有事啊,坏人也没机会啊。”

“对啊,多少强奸犯就是被女人勾引出来的呢。”

“你们这叫污蔑,穿衣是人家的事,碍着谁了?女人穿漂亮点,犯什么法?独自出门玩有啥不对?锁在家里吗?”

“那坏人咋就只在你身上使坏,不在别人身上使坏?”

“你们!你们还有正常逻辑吗?女人受了害,你们还要落井下石。”小李眼睛瞪圆了,大为光火。“妮姐,你赞成谁?”

贺妮不说话,把一大堆冗余哗啦哗啦归拢,双脚踩了又踩,捡两张大牛皮纸一卷一裹,结绳,两次都没有捆紧,又上去踩了两脚,捆结实了,提到屋角一扔,“嘭”地一声。捆子太大,返回来,尿长的路感觉有了距离,腿沉得迈不开步。小李过来给她帮忙,几下把剩余的打包,举到头顶扔到屋角去,又是“嘭”的一声。

下班洗手,小李说,“妮姐,这些老封建,他们不是说你。”

“他们说啥?”贺妮仔细地洗手,冲了,又打上肥皂,搓指缝。

“谁没有爱美之心?女人就该漂漂亮亮,想走就走,想玩就玩。”

“女人有罪。”贺妮说。甩干手,头也不回走了。

新官上任不像大胡子主任,一个月也见不上人。新娟经常到车间来。

“王姐,套版一定仔细啊,坏一个版,就糟蹋几十块钱。”

“师傅,裁纸刀快,一定要注意安全。”

“钉书胶不能少但也不能多,分寸很关键。”

新娟给每个人殷殷叮咛,小李总不忘夸她的打扮。

“领导,这件旗袍太漂亮了。”

“领导,蓝色眼影很有魅力。”

新娟在大家中间游走,偶尔会帮上几把手。她深得民心。她来,大家兴奋;她走,关于她的话题还会继续。谁不爱漂亮呢,女人爱,男人更爱。

新娟会在离开的时候,和贺妮拉话。

“纸这样摞会受潮。”新娟手背在腰后,直直地站着,眼神在纸堆和贺妮之间飘动。

“嗯。”贺妮重新规整纸堆。

“冗余要及时清理。”新娟的皮鞋把纸屑踢一踢。

“嗯。”贺妮两手一掬,废纸条压摞在纸皮里。

后来,新娟会说,“你扫地不能轻点吗,灰尘落上模板就是一个黑点。”

“嗯。”贺妮扫地,扫把过去悄无声息,但她还是把手劲又放松了些。

“怎么搞的,那边这么紧张你还有闲整理围巾?”其实,贺妮才刚刚把活干完,拿围巾抹额头的汗。

贺妮觉得新主任对她不一样,她总是走的时候才和她说话,和别人又说有笑,对她黑着脸。她不像是督促她工作,而是故意找茬。还有哪里不一样,她不知道。也许是自己多心吧。她更加小心和努力。

但月末总结会上,贺妮还是受了批评。新娟表扬了大师傅的认真,王姐的细致。不点名地批评贺妮“懒懒散散,不思进取,不知改进。”

“主任,这不公平,谁都知道她非常努力。”小李说。

“不好好工作,要什么公平?”当着大家的面顶撞,新娟很恼怒。

“她来得最早,工作最繁杂……”

“闭嘴!我不知道怎么干工作吗?”

穿过帽檐,贺妮看见新娟的嘴都歪了。她凛然一惊。她的手抖起来。可是她不能确定。

“甜萍。”她又听见凄厉地喊声。

3

贺妮把一种纸搬完,又把另一种纸摆放到裁纸机前。她洗了色料桶,把模板擦净晾起来,给小李拿了几盒胶钉。冗余还不多,脱了手套喘口气。

新娟进来,和大师傅说话,机器隆隆的声音,大师傅支棱着耳朵,“咹?啊”地应着。

小李抱了半包用废的模版过来,低声说,“妮姐,干活吧。”贺妮不动。小李去拉贺妮,贺妮把手套扔到一边去。见新娟过来,小李溜回自己位置上去。

“不干活,当大小姐啊?”新娟说。她的目光扫过贺妮的手,落在贺妮围巾下的脸上。

她是丹凤眼,眼睑下没有任何的疱粒。透过围巾空隙,贺妮细细地观察着。

“你看,谁不是满头的汗?”

她的鼻梁直挺,鼻中阁略微鼓起,翘翘的鼻尖。

“厂里不养闲人,你可以不干。”

她的脸庞白皙细腻,瓜子脸上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再发一次怒就好了。贺妮想。

贺妮站起来,把一沓废纸塌到她手上。新娟忙不迭接住。贺妮往上一撩,新娟的袖子卷起来。

她的胳膊光滑如脂,干净如瓷。贺妮手滑过,在新娟的胳膊上留下一抹灰痕。

“你!”新娟怒了。

贺妮刚刚放下的心,又在这愤怒里提起来。

是的,只有这愤怒泄露出曾经的熟悉。

可是……

贺妮糊涂了。她把废纸挪开,埋头去打包,帽檐耷拉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庞。阴影是如此浓重,以至于整个车间都暗了下来。

路灯依次亮了,闪着诡谲的光。车辆窜过去,拉出一溜儿光带。

“我们去哪儿?”小李轻声问。

“回家。”

客厅,厨房,卫生间,卧室,灯都亮了。

水龙头下,贺妮拼命地搓洗,脸上的水流不完,身上的污垢似乎也洗不完。手指走过,皮肤都红了。

小李把窗帘拉上,卧室灯关掉。

“你干什么?”贺妮问,她似乎没有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小李手停在半空,片刻,他过来,环住贺妮的腰。炽热的呼吸,脸汗津津的,泛着光。

他把她放倒在床上。贺妮把他的手推开,他的嘴唇滚烫,灼着了她紧闭的唇。

地面在颤栗,空气也在颤栗。她抖得厉害。

小李扣着贺妮的手,分开,她“大”字一样被按在床上。这下她动弹不了了。

一片黑暗,他遮住了所有的光。

甜萍被抵在地上,一把鹤嘴锄魔鬼样躺在旁边,镣铐铮凌凌响,却被地窖盖子严严实实遮挡。巷子幽静深邃,吞没了一切声息,包括罪恶。

贺妮猛地挺身起来,把小李震落在一边。

“走开!”她吼道。

小李手垂下来,无辜地站起来,看着她。

“滚!”贺妮再次喊。灯打开,她脸扭曲得厉害,狰狞得像只怒狮。

“莫名其妙,这年龄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处啊,装什么蒜!”小李仓皇地出门,嘴里嚷嚷着。

摩托发动起来,车灯直射着,呜呜吼声里,那星火消失在夜色里。

“大晚上的,女人还在外面跑,坏男人把你糟蹋了,怪不怪你?”

“这能怪女人吗,出去逛有罪了?”

“你不出去就不会有事啊,坏人也没机会变坏啊。”

“对啊,多少强奸犯就是勾引出来的呢。”

“对不起。”窗边,贺妮抹一把脸对自己说。所有的灯都亮着,她无处可躲。

终究心里不踏实。周末,贺妮约王姐去泡澡。王姐不去,“那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家里洗就很好,又不花钱。”贺妮说,“街上那么多的洗脚店,洗浴中心,咱们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呢。我请客。”她编着理由,恳请王姐也约上新娟。“我明白了,你是请领导,我不过是搭秤。”贺妮说,“你要这么想也行,你不想我们和好吗?”王姐说,“也罢,该说和说和,恢复你的工作了。看着你们闹我心痛。”爽快地答应了。

好多的池子。池水清澈干净,散发着淡淡消毒液的味道,女人们在各种不同设计的池子里玩耍。

“快来,这边是冲击流。”王姐朝贺妮招手。明显地,她已经给新娟做完了工作。

贺妮从循环流池过去。

新娟的奶子圆润翘拔,腰肢没有一丝赘肉,一看就没断过健身。

“来,坐下,水冲上来很舒服。”王姐给贺妮身上划水。

“嗯。”贺妮看看新娟,新娟看着她的腿。

“领导,你坐中间啦,那儿水劲儿最大。”王姐不停地撩拨着气氛。

新娟跨过去。

“还不脱啊?你看,满池子就你一个裤衩。”王姐打趣。贺妮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裤头,坐下来。

“有什么不方便吗?”新娟似乎心不在焉地问。

“没。”

贺妮在水下褪掉裤头,团了放在池边。平时是遮羞的,浴池里它让主人犹如怪物。

“年轻真好。”王姐看看新娟的胸,又看贺妮的,把胳膊抱上自己胸前。

“还是原……”新娟手探出去,又收回来,说,“还是你的好。”

“我的有伤。”贺妮指指左乳。那儿有几块疤,浅的深的。

“去不掉的。”新娟看着这些疤,上面水汽凝结了些水珠,闪着诡异的光。

“可以重新开始。”贺妮坚定了下自己,胸挺了挺。

“就像这水,脏了就净不了了。”新娟脚摆一下水。

贺妮盯着水,水里有污垢飘动,它们浮起荡开,一圈圈扩大。

“我们换面冲吧。”王姐建议。

新娟翻过身。她的屁股瓷实,两个半圆扣在水面上,水滑过去白花花的,水波潋滟。

没有任何迹象,但是,贺妮可以确定了,愤怒是真实的,尽管那是刹那间的闪现。声音是真实的,尽管故意变了调。

第一眼她就认出了自己。贺妮想。

“这是重新开始。”贺妮又说了一遍,她不想放弃。

“手指能捧住水吗?”新娟把一捧水撩起来,溅起一溜儿水花。

“我能。”王姐掬一捧水,很快流干了。

“水是不会眷顾弱者的。”新娟冷笑道。

贺妮把脸埋进水里去,水一股一股地冲击腿面、腹部还有五官。巷子深邃静寞,大白天也没有多少人经过。县城的夜被凄冷拉长,夜幕粘稠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听见一个男人跟过来,她快他也快,脚步“咚咚”地把巷道震响。她开始跑,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咙。想叫,喊不出来。喉结像被捏碎了,滑动一下是钻心的疼。

她被塞进一个地窖,跌落进去,无边的黑暗。

4

“你改了嗓子。”

“我换了名字,像你一样。”

“你点了痣。”

“我整容了,从头到脚。爸爸把房卖了。”

贺妮忽然害怕了,像在地窖里一样。新娟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已经是只蜗牛,触须都割了。”她有些哀求了。

“我们一家都搬到了这个城市,就在离这儿十里路的小区里,没有人认识。”

“我不会说。”贺妮跪下来。

“我结了婚,有个小孩,很可爱,老公当我们两个是宝贝。”

“求你了,放过我……”贺妮浑身发抖,地窖里的铁链铮凌凌地响,还有汽车冲压而过的撞击声,或者是别的,可以要命的方式。

新娟平静地说话,她看着贺妮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她告诉贺妮,家住哪个小区,第几栋楼,几号单元几几室,“房子不大,但都是新的,家具,电器,还有,日子。一切,你明白吗?”

“我叫贺妮,不是甜萍。你叫新娟,新娟。”

“司马死了,甜萍活着。”新娟笑了。贺妮在她的笑里抖得更厉害。她看得见虚弱,看得见彼此的可怜。

“谁挡得住呢。”新娟蹲下来,轻柔地捏住贺妮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谁——挡——得——住?”

回到家,贺妮把墙上贴的山水撕了,这些让她心情好起来的花花绿绿,看起来很美,其实只是一张张薄纸,撕了,苍白干瘪的墙露出来。这才是本来的面目。

 

一排一排的树向后倒。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叶子唰唰地掉了。贺妮把帽子扯了扯,让它把头发扣得更紧,还是冷,又把围巾往脖缝里塞。车上有人喊,热死了,师傅,车里暖气能不能关小点?

“怎么回呢?”甜萍问。

“坐长途车。”贺妮说。

“不回呢。”甜萍往回扯。

“要回呢。”贺妮拽着向前去。

“快逃。”甜萍说。

“噢。”司马往外攀爬,手指头划破了,泥巴染成了深褐色。

出去一个就有希望。甜萍想。

“轻点。”甜萍手托举着司马的屁股、腰肢,把人往上顶。

“你?”司马在地窖口的光亮里回头。

“先走。等你。”甜萍说,地窖口的光太强,她的眼睛睁不开。

“司马,等你!”头顶“哐当”一声,盖子落下来。缝隙里一丝光渗进来,司马的血在窖壁上,暗暗地泛着微弱的湿润。跑步声消失很久了,司马屁股那颗褐得发黑的痣还在眼前晃。

警察没有来。

“司马走了。”贺妮说。

“司马在呢。”甜萍回答。

贺妮一步一挪地走。她没有力气,她浑身的伤。冬天没有退完,春天远未到来。空气是凝滞的,呼吸都艰难。贺妮把围巾拉上来,与帽子间留一道缝,只有上半边眼睛看见外面。

“逃出来是万幸了!”母亲说。她的眼睛肿胀,熟烂的桃子一般。

“走吧,越快越好。”父亲说。

“我想……”甜萍说,她挪不动脚。

“你想死啊?井水里还是口水里?咽肚里!”爸爸不说话了,听母亲咬牙切齿。

“我不想……”

“别想我们,照顾好自己。”爸爸给母亲抹了脸上的泪水,向她摆手。他山样的脊背一夜间坍塌下来。

一样的黄昏,沙迷人的眼。那天甜萍得了眼病,不停地流泪;那天,她戴上了帽子,只露半边眼睛。

贺妮坐在墙角,那里有一轮废弃的石辘轳。她躲在辘轳后面,半边眼睛瞅。世界在阴影里。

还是没有人。

抬头看了看,西小巷18号,没错。

她希望没人,又希望有人。她瑟缩着,绝望着,又盼望着。

“快跑。”甜萍嘶哑着,挣不脱那双扼着脖颈的手。

“等吧。”贺妮把屁股抬动了一下,试着活动发麻的脚。

男人吹着口哨,摇摇摆摆地过来了。杳辽的巷子把哨音拉得闷长闷长的,像缠在脖上的围巾。是的,男人,粗壮的大腿,恶心的腿毛。

没有收获。瘆人哨音里暗藏着失落。贺妮松了一口气,在他要返身关门的刹那,闪了进去。

男人的手迅疾扼住她的喉咙,喉结要碎了。

她把围巾拉下来。

灯亮了。

男人瞪大了眼睛,手仍掐着她的脖子。她可以说话,但动不了。

“你?”他问。

“我回来。”贺妮说。

“真的?”

“嗯。”

贺妮把帽子摘了。没错,还是那张脸。和她最后一面时的神情一样,只是是安静的。没有了恐惧,多了风霜。男人松弛下来。

“你?”他再次确认。

“是的。”她肯定地点头。

贺妮去里屋,她掀开床板,又拉开一个盖子,露出地窖。还是那条绳子,顺着绳子滑下去。

“她呢?”他问。

“不知道。”贺妮看见那些抓扣的指印,还有暗褐色的痕迹。地窖浓重的霉味差点使她呕吐。她眼前晃动着那颗黑痣,还有浴池里波光闪耀的两瓣屁股。

“没有新的?”她挑逗地问。

“你说呢?”他撕扯着她的衣服。

他脱自己,裤子缠在脚踝,邪火冒冒看着她,一只脚蹬着甩。

“站着还是躺着?”

“随你。”贺妮看见地上多了一张床板,分明着曾有的故事。

男人咧着嘴走过来,阴茎直戳戳的,把贺妮抵在窖壁上。

“我想你们。”贺妮说。

“你不许回来!我们可以去看你。”母亲不容置疑的口气,又叮嘱道,“记得名字。”

门口,草从砖缝里挤出来,探看春风,似乎春天未到,又缩了回去。门神掉了半拉,风过的时候,秦琼的钢鞭瑟缩地抖。门扉上也有蜘蛛网,若隐若现。这和走的时候大不一样。那时,一切都是簇新的。短短两年,门旧了,泄漏出主人沉重的疏懒。贺妮想知道桌子旁是不是有围坐的家常,那只猫还在膝间绕来绕去不,炉子搬出去了吗——寒冬走了,炉子终归要熄灭,让地气上来。妈妈还在做针线,给她缝补直筒裤的裂缝吗?爸爸是不是站在巷口,急切瞭望晚归的女儿?

一只猫“腾”地从檐上跳下,把贺妮吓了一跳。

“不能报案,传出去怎么嫁人啊?”妈妈抽抽搭搭地说。

“爸……”甜萍看看手上的伤,她望向父亲。

“……”爸爸不说话,低着头,沉在死默里。哽咽完了,他手搭上甜萍的肩,“走,走吧!小县城里消息长着飞毛腿。”

贺妮那些深深浅浅的伤,把她再次拖入地窖。不,比地窖还要阴森可怕。

她走在路上,坐在车上,奔波在找工作的途中,只有围巾给出一绺儿绒绒的暖。这些绒绒毛轻柔地缠着她,把树木花草,还有它们背后巨大无边的暗都挡在眼睛之外。

她把所有的灯打开,不让黑暗靠近。

就像现在,秦琼驱赶瘟神的钢鞭把她挡在门外一样。

5

“日本有一部电影叫《禁室培欲》。”

“是吗?”贺妮除着衣服。她把围巾留在了车间,小李的凳子上。这也是一种开始。

“女主人爱上了强奸她的人。”男人肆意地笑着。

“我知道法国有部电影。”

“哪个?”

“《我唾弃你的坟墓》。”

她开始施展魔力。

“这里很好。”贺妮说。她散着发,装满她徘徊的帽子挂在了门口,那里野草从砖缝里探出头来。

“我造的,挖了一个夏天。”男人自得的口气。

“真的像地狱。”贺妮说,她猜得出这里发生的一切,以前的,以及以后的。

“天堂。”男人辩解,一点也不服气。

她在他身上扭动着,拿着鹤嘴锄。她怕它,怕极了,整夜整夜都是它,只有太阳和强烈的灯光可以驱散那些阴霾。现在她舔舐着锄尖,身下是黏黏的热,舌头上是侵人的凉。

“舒服吗?”她问。

“我要爆炸了。”他呻吟着,向上顶着。四肢锁着,眼睛上蒙着布,这是他喜欢的游戏。贺妮看见了扭曲的甜萍。

秦琼举着钢鞭,横亘在面前。地窖是黑的,秦琼隔着的,是明亮的黑,漫山遍野。

 她举起锄砸下去,湿润光滑的锄尖像阴茎一样穿过布,准确地插进眼睛里。

“舒服吗?”她问。

他叫着,挺腰想把她掀开。锁链铮凌凌地响。

“你是我的,我要娶你。”他像甜萍一样扭曲。铁链拷着的地方皮肉挣开了。他做着最后的努力。

“是吗?”《禁室培欲》她听说过,好像女人个个都欲火焚身,里面的强奸犯被塑造成了女人的救世主。她知道无论何时,女人都可能是一种罪恶。因为她是弱者。过去是,现在是,以后呢?

“我唾弃你的坟墓。”

鹤嘴锄再次插进去,这次是嘴。碎牙齿溅出来,嘴咧开来。锄慢慢拔出。她觉得它就是那只阴茎,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冰冷渗骨。现在是她的。

“舒服吧?”她温柔地问,完全不像他问她们时的凶神恶煞。

“日你妈。”他喷了口血沫,吐在她脸上。嘴唇弥合了。她看着他急剧起伏的胸膛,还有蔫不塌塌的丑陋。刚才它那么骄傲,高高挺立。鹤嘴锄插进去,沿着它顶部插进去,她听见薄薄的床板碎裂声。它不见了,红色的液体喷了一下,变成汩汩的涌动。

“甜萍!”妈妈叫。

甜萍四周看,她捂住耳朵。

“贺妮。”王姐也在叫。

“妮姐。”小李不停地叫。声音从地窖的壁破土而出。

“叫,叫,叫你叫!”甜萍疯了一样掏墙壁。叫声不见了,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和鹤嘴锄凿砍的声音。

她听见了泥墙碎裂的响动。那是地狱的声音。

“新娟——”贺妮喊了一声。

门外,一条幽深幽深的巷子,淹没在夜风里,和往常并无二致。

6

新娟坐进车,戴上墨镜。太阳刚刚跃出海面。车身抖动了一下慢慢朝前跑去。春天来了,车里暖和和的,那些暖在她衣服里钻,愉快窜进她的鼻孔、耳朵里。扭开收音机,里面的播音甜腻腻的:“现在播报一组短讯:南二环一辆红色桑塔纳和一辆蓝色尼桑追尾,路面三分之二堵塞,交警已经赶到现场处理,预计15分钟后恢复;西小巷18号房屋塌陷,早晨,旁边住户发现邻居家房屋沉陷并报警,所幸无人员伤亡。有人推测,可能是以前的防空洞坍塌造成的……”

新娟把车停在路边,摘下墨镜,淡远地看着前方。树上有鸟飞下来,落在引擎盖上。过一会儿,重新戴上墨镜发动了车。

“司马”,有声音夹杂,汽车颤栗了一下。玻璃外素不相识的春天落下来,太阳上了树梢。马达轰鸣起来,那个声音消失了,一天又开始了。

一切都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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