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吕志军的头像

吕志军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3/01
分享

瞧,这漂亮的灵鸟

瞧,这漂亮的灵鸟

 

 

你又编那些藤子?

嗯。

一口皮箱也才几十块钱,这些藤子能给你吃还是穿?你看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挣大钱了,你这瓜子。

土墙不回答五婶,目光锁进藤子里去。藤子在他手指间翻来穿去,连缀成片,形成密密匝匝的纹路,在阳光下泛出一片白。这是什么藤?五婶扒拉着饭,坐在屋檐阴凉处问。土墙也不知道这些藤子叫什么名,他在山林的湖里洗完澡,从水边割回来这些藤子,晾干,去皮,手一下一下搓,它们黑灰的皮掉了,露出象牙般的白。土墙在手里晃这些藤子,越晃藤子越柔软,最后缠在手腕上,绕在指尖,比竹篾坚韧,比芦苇杆白皙。那以后他就爱上这藤子了。他用它编箱子,具体点说,是给木头箱子编藤衣。你个瓜子,五婶看见他给箱子编这毫无用处的藤衣就这样骂他。现在人都用衣柜,又高又大又漂亮,谁还用箱子?就是用箱子也是皮箱,木箱谁还要穿衣服?五婶说完这些话,最后要用“你这个瓜子”做结尾。总之,在五婶眼里,土墙就是山墙上那层陈墙皮,又蠢又无用。五婶家山墙上搭着一个偏厦,土墙就住在这偏厦里。眼皮一抬就是土墙,五婶最有资格评价。你个瓜子,饭在锅里扣着,吃时你再添把火。五婶饭碗一撂出门去了。

土墙捏住藤子两头跳绳,腾腾腾,跳一圈数一个数。土墙小心翼翼地让那些藤子恰好从腾空的脚与地面的空隙穿过,不然会伤了藤子细嫩的肉,藤子划出细微的风,给他汗津津的皮肉带来凉爽,最后,皮肉由内而外的热又把这点凉爽吞噬掉。汗珠从他脊背滚下来,背心湿了;滚过臀沟,短裤也湿了。他停下来,手一捋,黑灰的皮沾在掌心,藤子挂面一般从另一只掌心挂下来,随风飘动,细密有韵致。像女女。想到女女,土墙脸红了,他忙去五婶家灶膛里添了把火,让火光遮住脸上的红,浑身的燥热又提醒他,这么热的天,稀饭和醋溜土豆丝有必要加热吗?我真的是瓜子,没人要的瓜子。土墙吸溜稀饭的时候,也附和五婶骂自己。

往日这时候土墙是在山里湖中的。屋后山中有一口塘,夏天雨多,水积聚起来是池塘;冬季天干,池水干涸就是一片环形洼地,村里人叫它瓦瓦湖,意思是瓦片样大的一个湖。平素村里人不去,现在,年轻人都到南方或者省城打工去了,越来越少。政府给村里装了自来水,挣了钱的年轻人回乡,盖了新房,屋顶坐了太阳能热水器,村里剩下的老弱病残吃住方便,更没人愿意费力去瓦瓦湖。瓦瓦湖只有水蛭、水蜘蛛、水葫芦。

但土墙去。他脱掉衣裤赤条条地站在湖边,看藤子在风中摇曳,湖边树木哨兵样站在阳光里,湖面波光粼粼,偶尔有水蜘蛛飞速跑过,也会有一两条小鱼跃出水面。土墙弯腰在湖边的黑泥中刨出一个长坑,躺下,把两边的泥又刨回来埋住自己,只露出一对眼睛。不仔细看,这只是一圈泥,和瓦瓦湖一圈的黑泥别无两样。一只鸟就曾落在他的额头,甚至啄了他的眼睛,他一眨巴,那鸟才惊飞了。土墙窝在黑泥里,夏天的阳光很毒,直直照射下来,阳光的热量慢慢蒸干了泥巴的水分,本来软和的稀泥变得干燥而坚硬,颜色变成灰白,壳在土墙的身体上。等正面的泥干透,土墙翻身爬下,让太阳把背上、屁股上、腿肚子上的泥也晒成壳。他能真切感受到太阳的烘热,烤炉一样,泥巴一点点变硬,热度一点点聚集升高,那些泥先是柔软可亲的,慢慢变得狰狞而残忍,仿佛要一步步撕裂他的皮肤,给他开膛破肚。他的汗水一层层涌出,湿润最里层的泥,可是还没有挣扎几下,汗水就被黑泥吸干,泥壳刀子样剜进皮肤、扎进肌肉里去,这时土墙会抽搐,肌肉在泥里蹦蹦地跳动。

灵鸟快来,土墙心里喊。几只麻雀不像麻雀、锦鸟不像锦鸟的鸟飞过来,落在这硬壳上,泥里那些小虫子正在做最后的挣扎,灵鸟毫不费力地啄食它们。你怎这么漂亮呢?土墙说。灵鸟忙不迭地在他的泥壳上啄,他能感觉到它们的喙穿透泥壳扎在他身上的力量,既尖锐又舒服。彭,彭彭。清脆的声音从一片硬壳穿出,给全身的硬壳带来震颤。我要像你一样就好了。灵鸟啄着虫子,飞起落下,一会儿工夫,把泥壳收拾干净、吃饱了。它站在土墙的额头拍打翅膀,抖落羽毛上的泥土,头颈心满意足地转动,轻微地跳起,笨拙地落下,双爪紧扣住泥壳的纹路,为了减轻身体遽然增加起来的分量压迫,它也会把尾部和部分肚皮落下,贴在土墙的眉梢上。为享受灵鸟身体带来的阴凉,土墙往往要忍受它们偶尔拉出的粪便,以便不惊动它们,让它们更长时间卧在他的眉骨上。

灵鸟,你有心上人吗?土墙问。灵鸟扑棱一下翅膀,算是回答,看见那块会动的泥巴,又伸喙啄了一下,土墙的嘴唇被啄出一个浅坑。你肯定有。嘿嘿,我也有。土墙笑了,脸上的硬壳碎成更多的小块儿。灵鸟受了惊,扑棱,飞走了。等土墙站起来的时候,他像一头非洲旱季的犀牛,一层厚厚的盔甲噌噌作响。舒服呀,他叫一声,扑通,扑进湖水里去,水蜘蛛吓得四散而逃,泥壳在他的扑腾里迅速加湿融掉,皮肤上鱼鳞一般的癣斑显露出来,和鳞鳞波光化为一体。

晚上我可以睡一个好觉了。土墙穿上衣裤想。

土墙去砍树。山坡不允许伐树,村长开会时说过,谁敢伐树就打断谁的腿。村长怕伐树伐掉他的乌纱帽。但村长允许土墙伐树,村里就这一个年轻人,偶尔自己用一截木头也得土墙夜间帮他扛回来。你这娃要么死在瓦瓦湖,要么死在箱子里,村长嘴角叼着纸烟说。土墙脸上飞起红,像是赤身裸体站在村长面前。村长说,泥浆对牛皮癣有用你就洗吧,没人去看你那一身烂皮。土墙砍倒一棵水曲柳,把树枝剔净,嗨呀一声扛上肩膀。水曲柳凸凹不平的皮磨着他的皮肉,说不出来的舒服。水曲柳是做箱子顶好的木料,阴干解出板做箱子,柔滑细腻,坚韧抗压,结实耐用。土墙种完庄稼在家没事就解水曲柳板。一般箱子板一厘米厚,他解的板只有半厘米。别人买皮箱装旅途衣服,他自己做木箱盛装渐渐死去的农村的空寂,总之土墙有的是时间。

土墙把水曲柳架在木三角上,拉着细牙锯解板。吱唔,吱唔,吱唔。锯齿在木头里小心翼翼地行走,完全没有电锯解板的那种野蛮和夸张,反倒有种吴侬软语的柔媚,吱唔,吱唔。他脚压着木头,一手扶木一手拉锯,一拉就是半晌。土墙解板的时候五婶是不睡午觉的,五婶坐在门口石狮子上看土墙拉锯,听锯声。土墙,你咋那么会拉锯呢,比秦腔团的二胡都好听。五婶说着,不由自主地哼起秦腔,合着拉锯声。在土墙用绳锯给木板割弯角的时候,锯声又变了,哇呜,哇呜,这时候五婶往往眼神迷离,偶尔会拿手抹眼角。她倒杯水,里面烫了解热败毒的牛打仗草给土墙放在跟前,嘴里嘟囔着,狗日的牛皮癣把娃害的,可惜了你这瓜娃子。把板解完,土墙放平拿石头压实,直到板子完全干透。

村长有空也来看土墙做箱子。土墙把水曲柳板固定在木案上,用刨子刺啦刺啦打平,打一阵,拿起来用眼瞄,瞄完再打。刨花越来越薄,最后像纸一样透亮,村长没纸烟的时候,就用这刨花卷了锯末当烟抽,点着从不会灭火。村长看累了就说,土墙你给我做个凳子。土墙说我得先做箱子。村长说,你下脚料够了,做凳子,明天屋里来客呢。土墙把脚边的窄木条捡几个,这边凿几下,那边凿几下,斧头哐哐砸,凳面成了。再捡几根木条,左边凿几个眼,右边凿几个眼,哐哐几锤子,腿儿楔进凳面的卯孔里。村长坐在冒着清香的凳子上面摇一摇,纹丝不动,嘴里说结实结实,唱着《红灯记》回家走,边走边说,女女来了,带我家里玩。

女女是土墙的女朋友。媒婆给土墙介绍的时候说,一米六的个子,波浪小卷卷头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拿出照片,前凸后翘,亭亭玉立,左脸上还有颗美人痣。媒婆对土墙说,好看的都去城市了,你窝在农村,都快四十的人了,去哪里找这神仙一样的媳妇儿?五婶把嘴一撇说,咋不能,瓜子有瓜福,不信我土墙找不到合适的,缘分没到。媒婆说,这不是缘分到了吗?人家三十一,年龄也合适。五婶摇摇头说,我这瓜子有皮癣呢,说不成这么漂亮的。媒婆说,你刚才还说缘分呢,又不是给你说儿媳妇,看土墙的意思。土墙腆红了脸,眼睛盯着照片上的女子不挪窝。媒婆说,看看,人家上眼。是这,我约了时间你们见面。

媒婆一走,土墙把照片攥了躲进屋子。五婶说,土墙你忘了上回的事了?啊,你这瓜子!土墙关上门把五婶的话挡在外面。

土墙把照片捧在手里,看着女子一头的波浪发,他的心波浪起来,像起潮的水面漂着的叶子,忽而跃在浪尖,忽而跌进谷底,浪头不断打过来,让他呼喊不成呼吸不成。他把照片放下,心里却再也放不进一点东西,又把照片举起来,在灯下照,想要看照片后面,似乎那是一个立体,前后左右都饱满着,散发出迷人的味道,呛得他连打喷嚏。可是喷嚏打完,他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喷了出去,空得无边无际。他凑近去,那颗美人痣大起来,大起来,终于膨胀得把他的胸腔肚腹又填饱了,五脏六腑重新归了位。我爱上她了,真的爱上她了,土墙给自己说。

晚上睡觉,土墙把照片放在枕边,又怕折了污了,弄块儿玻璃压住,整夜明着电灯,好一睁眼就能看见这张微笑着、神仙一样的脸。事实上,他真的一夜也没有睡着,就这么看着这张照片,看累了,强迫自己转过头去歇息一下,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好像过去了几十年,只能又转回头来。眼睛太疼,他就把照片摆在枕头那边。这样周而往复。第二天早上,五婶说,你这瓜子,哭了一晚上吧?土墙说,五婶,我要去见她,我的女女。

和女女见面后,土墙像变了个人,他一撅头一撅头狠狠挖地,恨不能把稗子野草最细的根须都除尽。日头毒辣的时候,他躺在瓦瓦湖的黑泥里,干了,又涂一身,直到自己精疲力尽浑身的皮都快要爆裂开来。他整夜整夜地编藤子,那些水曲柳箱子,本来被他打磨得光可鉴人,但他又给它细细密密地穿藤子外衣,只要一根藤子有瑕疵,都会拆掉重来。那些藤子在他手指间跳跃,柔软而温暖,暖得他浑身发痒,他只在墙上蹭背蹭胳膊,绝不会在编织的时候抓一下那些鱼鳞一样的皮肤。你这瓜子,人家追姑娘买花,你追女朋友编箱子。五婶笑得眼泪花花。

土墙去县城勤了。他头天在瓦瓦湖蒸过泡过,第二天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裤,骑上小摩托进城。大家都知道他的女朋友女女是城里人,波浪发,有美人痣。五婶问土墙,女女和你看电影了吗,你请女女吃的啥?土墙光是红脸笑,不说话。问急了就说,带着女女转了公园,请女女在月光轩吃葫芦鸡。五婶眼里露出羡慕的光,月光轩,那可是县城最好的饭店,从门口走我腿都打哆嗦。路过村长家门前,村长老远叮嘱,土墙,谈恋爱嘛,先拉手。从县城回来,村长会把土墙拦住

问,你拉上女女手了吗?好摸不?土墙脸羞成猪肝颜色。村长说,你不拉手,她能跟你走?手是女人的门帘,掀开了才能进里屋。

……土墙胳膊遮住脸蚂蚁一样地回答,拽过摩托跑了。

土墙把箱子抱到阳光下,拆了编好的藤子,在藤子经纬里加进灵鸟,觉得不够,再加一只,公的在下面仰望,母的在枝头鸣叫。村里人都说土墙交了个好女人,土墙要成家了。五婶再不提土墙以前的箱子,那些箱子是土墙给前女友做的,有两只箱子还没编上藤衣,女友就消失了。我这瓜侄子,还是有瓜福。五婶说,脸上笑开了花。

眨眼秋天来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土墙是强劳力,别人家扔下的地他都捡到自己手里。一亩地打的粮食挣不了几个钱,但总是收成。  土墙也想出去挣大钱,可是人家不要他。打工工友们累了坐下抽烟喝茶,土墙撩起衣服挠汗水蛰得又红又痒的皮,那些鱼鳞凸出来,发涨的木耳一样,挠不了几下,红变成紫,紫里沁着血。这痒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除了露出衣服的不多的部位,遮住的地方都是,屁股沟里最严重。土墙不能不挠,各种药都试过,抵不过五爪龙,只有指甲一下一下抓挠,抓得烂了,挠得透了,这痒才能稍歇——其实也不是不痒,而是那抓烂了的疼把痒暂时虚掩住。工友们看着他抓烂自己的皮肉,登时从他身边逃离,生怕一星半点的皮屑落在自己身上。集体宿舍大通铺,没人愿意跟土墙挨,洗澡的时候,土墙用过的水龙头也不会有别人去冒险。可是吃饭总得在一个锅里。做饭师傅给土墙碗上套了塑料袋,打饭时勺不碰碗,但其他工人还是有意见。一次土墙去水龙头下洗碗筷,一个工友两铁锤把龙头砸了。

一身的鱼鳞看着吓人,土墙就是那个瘟神。土墙躲在无人的地方哭了几场,哭完了回农村,再也不出去了。五婶在自己的偏厦收留了这个孤儿侄子,你这瓜子,一身的力气种地,饿不死你。村里年轻人扔下土地都奔城里去了,土墙把他们的地耕种上,足足有二十亩,坡地收得少,平地收得多,一年也攒得下些钱。土墙,你要娶媳妇呢,钱不能乱花。五婶交待。土墙确实不乱花,除了那辆代步摩托车,他连电视机都舍不得买;那些药不治病,也不买了。土墙攒下钱娶媳妇,土墙给女朋友做箱子,往箱子上编细密绵柔的藤子,生怕不小心磕坏了箱子某个棱角,伤了动它的女人细嫩的手。

土墙,你这瓜子。五婶想起土墙以前交女朋友就这样骂他。人家给女朋友送花,你给女人打箱子,村长说得对,你要死在箱子上。

灵鸟的嘴编得有点短。土墙不管五婶的骂,指点着箱子给五婶说。

女女叫你编的?

女女说我们下次再出去玩。

灵鸟的嘴在土墙手下变长了。

爪子编得僵硬了些,土墙给村长说。

女女喜欢你的箱子吗?村长停住吸嘴里的纸烟。女女说秋季收割了就订婚成亲。灵鸟的爪子变得铁丝一样筋骨铮铮。

稻子沉甸甸地垂下了头,地像瓦瓦湖一样大小,地里的稻子,需要土墙一镰刀一镰刀刈割。割稻子要看老天爷脸色,一阵急雨,成熟的谷粒打落进泥里,一年的辛苦就没了。越是太阳毒辣,越是收割的好天气,谷粒水分少了,搬运也轻快。20亩地,土墙日夜兼程地挥镰。他顾不上浑身的刺痒,紧攥着镰刀,一下一下朝稻杆砍。

你这瓜子不要命了?五婶给土墙送饭,看着浑身透湿的土墙弓腰在稻子地里,那些鱼鳞的红紫透过衣服,在布面上凛凛地凸显。她去夺土墙的镰刀。土墙把她的手甩开,女女要八万元聘礼呢。五婶说,咱这规矩是六万,她为啥要八万?土墙说,我有病。五婶朝土墙屁股上踢一脚,我看你就是有病。土墙割稻子不歇手,五婶叹口气,拔出别在裤腰上的镰刀,也弓下腰去。

稻谷晒干,土墙摩托驮着,一趟一趟去剥壳,变成白花花的米;又驮进粮站,把米换成钱。土墙卖空粮食消停下来坐在五婶面前。

五婶,还差一万元。土墙说。

五婶摩挲着那些精美漂亮的箱子不说话。

不会的五婶,土墙盯着箱子上的灵鸟说。

好吧,我再给你。五婶咬咬牙下了狠心。

我明年还你。

村里都传开了,土墙终于要娶媳妇结婚了。

只要有空闲,村长就会来看土墙做箱子,这是第四只啦土墙,你终于要结婚啦。土墙给新箱子三面都编了两只灵鸟,这只分外的漂亮。

靠墙那面还编吗?村长抽着纸烟问。

编!

编啥?

两只灵鸟,领着一群小灵鸟。土墙脸又红了。

村长喷出一口烟,嘴里啧啧有声,你要成亲,办酒席我给你当总管。又补充说,今后我允许你一直在林子里砍树。

那是当然,你是村长。土墙手指抚弄着那些藤子,头都不抬一下。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土墙穿上新买的衣裤,在摩托后架上垫了布,捆绑好那只四面编织了灵鸟的箱子,一偏腿跨上摩托。

土墙你去交聘礼吗?村长问。

嗯。土墙高昂着头,把摩托油门拧得轰天响。

土墙,你把钱装好了吗?五婶问。

嗯。土墙拍拍被五花大绑的箱子。

五婶使劲摇,箱子稳稳当当。土墙说,走了。摩托向县城疾驶而去,他的衣裤灌进风鼓胀起来,圆滚滚得巨人一般,灵鸟在他身后风中翩翩飞舞。

这回你这总管可要认真当,五婶给村长说。

那还用说,大家都盼着呢,这是村里的大事嘛。

秋风起来了,土墙再没有去过城里,婚礼也久久没有动静。五婶有些担心,问土墙,你拉过女女的手吗?

土墙说,我带着她转公园,她的手抓着我衣后襟。

我是问你拉过她手吗?

她抓着我衣后襟,紧紧地抓着。

你们照相了吗?

土墙从怀里掏出一个水曲柳木壳,木壳薄如蝉翼,精致小巧,外面编着比箱子上还细密的藤子。土墙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那张波浪发、美人痣的照片。

谁接了你的聘礼?五婶换了话题问。

她。土墙摩挲着照片,眼仁炫着色彩。

在哪里给的?

月光轩。

为啥不带你去她家里?

土墙低了头不吱声。

你去过她家里吗?

土墙摇摇头,仔细把照片夹好,重又揣进内衣兜,贴在胸口,开始用绳锯锯木板,呜咽呜咽的声音。

五婶看着偏厦里穿着漂亮藤子衣的那排箱子,狠狠打了土墙一巴掌,又被骗了,你这瓜子,不听我的话!

好长一段时间,五婶不再理土墙,任他睡到中午或是晚上,也不给他留半碗饭。

我明年还你的钱,土墙平静地说。

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你!五婶回答。

土墙过得很自在,他套牛犁了稻田,土块儿耙碎,挑空了尿坑,给地里撒上麦种,又给五婶的地里浇了一遍尿粪,今年的活计算是到头了。

村长不再张罗给土墙婚礼当总管的事,因为他看到报纸上有一则新闻,说警察最近抓住了几个婚恋诈骗犯,他认出照片中的一个是女女。他本来想把报纸拿给五婶看,想到五婶又不识字,就装在心里,只在心里骂,这年头,人想钱想疯了。

秋风刮得越发紧了。土墙还是去越缩越小的瓦瓦湖,把自己埋进泥里,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扑噔扑噔地眨巴,看天空里云絮飘过来又飘远。瓦瓦湖里的水已经渗凉,甚至有些冰冷,但土墙裹在泥巴里一点也不觉得。

湖水眼看要干,水葫芦会死,那些鱼、水蛭和水蜘蛛也不知道怎么越过没水的冬天。湖边的藤子在风中飒飒作响,它们已经干枯,风过来,它们倒下去;风过去,它们又顽强地挺立起来。

一只灵鸟落在藤稍上,随风一沉一浮。

你的伙伴都去了南方,你是落单了吗?土墙问灵鸟。

灵鸟好奇地看着湖边的泥人,叽叽喳喳叫了几声算是回应。

你谈过恋爱吗?土墙继续问。

灵鸟飞过来,栖在土墙的额头上,啄泥里的虫子。

土墙站起来,一头扑进湖水,激起一团泥浪。他把自己搓洗得浑身发红,实在没有一丝污垢才套上衣裤,遮住浑身的鱼鳞。水曲柳木壳掉出来,他慌忙捡起,拂去尘土,对着藤子细密细密的纹路吹了又吹,深深揣进胸口的兜兜里。

割了一捆藤子,土墙吹着口哨回家。灵鸟在他头顶盘旋,红红的尖喙,绿黄混杂的羽毛,一个扑棱是橙色,一个扑棱是橘色,在深秋的荒芜里美得耀眼。

你谈过恋爱吗?土墙问灵鸟,他拽着背上捆藤子的绳索,双手垂下暖暖捂住胸口,深情地对灵鸟说,我可是谈过了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