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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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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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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

斗牛

吕志军

“这是你的荣幸!”每次上场宽厚就说这句话。他低头良久,然后猛一扬手,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剑指敌军一样吼出这句话,全场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叫。这文绉绉的话语让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下子有了儒雅和分量。听见这句话我总热血上头,它也让所有观战的人热血上头。宽厚拼死拼活一年打的粮食也没有这句话沉甸甸,它凝聚着所有人最大的欢乐,以至于葛庄人在做事前也要模仿宽厚说一句“这是你的荣幸”,似乎那样事情才有了意义和价值。他们低头,然后手猛扬指向前方,学得千姿百态。

今天是全新的场面。场地不是野泥潭,而是废弃的村小操场,主席台早已坍塌,操场也已经是草场,南方充沛的雨水和足够的温度,使得这些草恣肆野蛮,霸占每一寸空隙。一群人站在草场中央列成四五排,最前面的人手里端着木札。木札是樟木枝横竖交错扎成的,用墩子皮搓的绳紧紧捆住。横木挡在身前,竖木指向前方,长短不一的竖木顶端包裹了红布,既能防止过度戳伤又有颜色刺激。二三十人持握木札竖杆等待冲击。围住操场的九级环形台阶还在,提醒大家以前这里非常繁盛,是整个村庄的文化高地与中心。更多的人坐在台阶上,台阶裂开的缝隙里长出草,人头像草籽。

“柱子,这是你的荣幸。”宽厚直直指着红晃晃的木札,话音一落,全场的人山呼海啸,一刹那,村子又活了。

我就是柱子。不同以往的场面让我有些恍惚。以前我面对的是凹地里的墩子,墩子瞪着眼睛,刨着蹄子远远地嘶吼,然后扬起一路的灰或者泥,拖着主人松开的缰绳向我猛冲过来。

现在,墩子的皮扎着木札,藏在红布包裹的竖木后面。

墩子是葛庄的牛,我不是。在村里的年轻人一批批藏进城市的高楼大厦后,葛庄就慢慢荒芜。某天,新任的村长牛新新看着墩子忽然有了新主意。以前养一头牛是收成的保证,葛庄和临近村子一样也有斗牛的传统,牛很金贵,春闲偶尔斗牛点到为止,谁也舍不得让牛有个闪失。现在不一样了,拖拉机、收割机、脱粒机,机械大量使用,耕田耙地用牛的地方越来越少。只有些老人舍不得丢下田地,也舍不得放下一辈子的耕作方式还在养牛,农忙套牛犁犁地,农闲牛就是个伴儿。牛已经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不多了。

牛新新看着悠闲吃草的墩子一拍大腿:发展旅游业。一梯梯水田虽是风景却不成规模,池塘绿树在多水的南方也并不独特。人们现在缺什么?缺紧张刺激的娱乐啊!葛庄有斗牛传统,曾经拥有过最健壮的牛,现在村里也有十几头大水牛,让它们打斗,再宣传宣传,说不定又建成一个特色村庄。牛村长和村民们一聊,大家一拍即合。

爱热闹的村民先来了一场,牛捉对厮杀,惹得临近的村子好多人来看,也牵了牛加入战团。几场斗牛下来,葛庄成了斗牛村,很多网红来打卡。墩子战胜了所有的牛,是最壮的牛,有了斗牛大王的骄傲称呼。墩子是网红们的关注焦点,网红在它跟前跳舞、唱歌、带货。斗牛葛庄的名声传得越来越响,远方游客慕名而来,土特产销量大增。有些游客为看斗牛,给村民掏些钱,吃住在村民家里。村民富了。

我是宽厚买来的。说宽厚对斗牛不感兴趣是假的,不然我就不会到葛庄。宽厚原来的牛叫老黑,上了年龄蹄甲软,第一次上场被挑了个四蹄朝天;第二次和墩子捉对,墩子一个猛冲,怼得老黑当场晕死过去。牛新新说,“宽厚,老黑是个怂锤子货嘛,跟你一个球样。”

宽厚一辈子本本分分种田,有人欺负过他也是开些不疼不痒的玩笑,但脖子到土了被牛新新的话戳了心。宽厚对牛新新说,“墩子也有败的一天,你等着。”

宽厚当夜一斧头一斧头剁了老黑,骑着摩托背着钱到处找新牛,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瞪圆停住脚步,花一万二千元买下了我。

“这是你的荣幸。我爹就是斗牛士。”宽厚牵着我往草地里,拍着我的前胛说,“我爹养的水牛一次搞两个,左边一角挑倒一头,甩头再挑倒另一头。”宽厚拍拍我的头指湖水边,那里有嫩茬野苜蓿,再远点还有高高的蒿草。我低头,舌头卷住苜蓿,一撮一撮嘴里送。

宽厚摘下草帽垫在屁股看我吃草。

“柱子知道我为啥买你不?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的本职是犁地。

“看你的腿。”

和别的牛没有两样啊。

“你的大腿小腿一样粗。有的牛看着壮,小腿和大腿不成比例,只有蛮劲儿;或者后腿粗前腿细,爆发力强却不能持久。你的腿是四根柱子。”

我拉犁也很吃力呢,这点并没有注意到。

“你的主人舍不得给你吃饲料。光吃草咋能长肌肉呢?只长膘。”

我感觉不胖啊。

“斗牛先要长壮,吃得滚瓜圆,重量上去才能有势。你看拳击手,重量不在一级,力量就不在一级。”

我每顿都吃得饱饱,现在生活多好呀。

“你肚子还没撑开,苜蓿是给你营养的,蒿草撑胃。”

蒿草确实没有苜蓿好吃,扎喉咙。

“多吃蒿草,草筋骨膨胀把胃慢慢撑开,你就能吃更多东西啦。我还得给你灌些中药。”

我不要。现在这样就好,农忙我帮主人耕地拉耙,农闲我吃草撒欢儿。

“我会把你培养成真正的斗牛,打败狗日的牛新新。”

为啥呢?人和人为啥要争勇斗狠?像我们牛一样和平相处不好吗?

“我要让墩子变成木墩子,坐在屁股下。”

宽厚躺下,把草帽遮在脸上睡着了。

太阳越升越高,热辣辣地蒸着大地。宽厚热醒了,爬起来伸个懒腰挪到一棵大树下,津津有味吃着背出来的饭食,喝瓶子里的水,打个饱嗝再次躺下。

我感觉到自己眼睛睁不开,汗水一直往下流,空气潮热让我喘不过气来,刚才还有苍蝇在四周骚扰,现在它们也躲进阴凉处去了。尾巴摇甩带不起一点凉风,越发热得厉害,腿开始抖,脑袋木木晕晕的,眼下的阳光比犁地时抽在身上的鞭子还要毒辣。我卧下,一股热浪几乎让我晕厥,只能又仓皇站起。我想像主人宽厚一样躲进树荫里去,一挣扎绳子割得鼻卷生疼。我使劲儿叫起来,哞,哞——

“别叫,这是斗牛必须经历的!我父亲就是斗牛高手。”宽厚朝我看一眼,翻个身又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哞哞,我不想当斗牛,我不想当斗牛。

宽厚打起鼾声,把树荫睡得更加深沉。

加油,加油!斗牛场里喊声震天。这是一片空旷小凹地,人们站在四周坡垄俯视场地里逞勇斗狠的打斗,衣服花花绿绿的观众来自天南海北。牛新新拿着小喇叭高喊着“阿黄加油,阿黄加油!”渐渐阿黄占了上风,牛新新又喊“大灰加油,大灰加油!”阿黄被大灰顶了几个跟头,额头戳出几个口子,前腿膝盖磨烂了皮,它顾不上疼痛扭头慌乱逃向场边。坡垄上的人惊叫着,“哗”地闪出一道豁口。大灰狂追不舍,十几个年轻人拽住大灰后腿上的绳,使劲儿阻止它的追击。大灰悻悻停下,前蹄刨着地,鼻里喷着灼热的怒气。

“下面出场的,是大家期待已久、万众瞩目的斗牛明星墩子——”牛新新在喇叭里拉长声音宣布。

宽厚牵着我从场边走过。人们都看着凹地中央,没谁注意到我们。

我怕凹地里传来的声音,挣开宽厚手里的缰绳向前窜,直到那些声音彻底听不见了才停下。

“呵呵,会习惯的,你会很受用那些欢呼。”宽厚拍拍我的脖颈,把我肩胛竖起的毛捋顺。

我真怕。

“不斗才是可怕。斗,只会迎接一个人;不斗,你要迎接无数人。”

我只想拉犁。

宽厚把我拉到一堵坡前开始训练,指着松软散发着香味的泥土发出指令,“顶。”

我要吃草。

“顶!”宽厚不断缩短手中的缰绳,手指甚至伸进我的鼻孔,鼻卷刀割一样,我只好把头抵住坡面。

“往里顶!”宽厚继续命令,把我的角推向坡泥。我迟疑着,屁股上挨了几鞭子。

我把角插进泥土。

“这就对了,继续!”宽厚再次掐住我的鼻卷,推着我撞向坡面。

我感觉到泥土的阻力,屁股上又是几鞭子,啪啪地响亮而疼痛。我偷机嘹了口草。宽厚一把扯掉那几根可怜的草,又抽了我几鞭。屁股上凸出一道道鞭棱。

我一次次把角插进泥土,泥末糊在角上,额上,眼睛上。泥末溅到眼皮里,眼睛睁不开。又是几鞭子。

“从下往上顶!”

“从上往下顶!”

宽厚不断纠正我的姿态,不断抽打我的屁股,顽皮的牛虻也不敢落在我的屁股上。

为什么不让我犁地?

“犁地是你的本分,打斗是你的宿命,没有谁能躲避。”

斗牛隔几天就会上演。斗伤的牛会轮空养伤,伤好了再被牵进斗场。越来越多的人涌进葛庄,葛庄的鸡蛋、野菜干、竹笋、稻米酥、糍粑都卖空了。村民从别村买来鸡蛋、野菜干,再卖给前来观光的游客。原先空落落的村庄,每天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村里那些因屋主迁往城市而空出来的房屋都住满了人。有节目时客人看斗牛,闲暇的时候或是一个人,或是一家人,或是两个情侣,在田塍溜达散步,看稻秧在风中微微摇摆。有些人掇只凳子,在池塘边垂钓。有树荫的池塘,有人跳进水里游泳;更隐蔽的池塘,胆大的干脆脱得赤条条地泡澡。

阳光藏进云缝下的田野,是戴着各式各样帽子、墨镜游客的天堂,他们津津有味品评着每一头斗牛,品尝着葛庄村民绞尽脑汁做出的各种菜肴。

宽厚牵着我每天从斗牛场走过,每次他都要在场边驻足,让我熟悉人们的呼喊叫好或者尖声惊呼,适应牛角磕碰的沉闷声响,以及败阵后仓皇的出逃和胜利者豪壮的引颈嚎叫。

“你在练牛吗?”牛新新问。

“我放牛。”宽厚不露声色。

“有人要花五万元买墩子,你说我卖不?”牛新新明知故问。

“卖。”宽厚心不在焉地答。五万已经是正常牛价的五倍了。

“你个傻子,我能卖吗?墩子给村里带来几十万元的收入,你一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你看这些个游客,那些个网红,都瞅着它呢!”牛新新还想说葛庄今后的发展,宽厚把我牵走了。

“宽厚,你家糍粑也卖空了,我不要你感谢老子。”

宽厚把我拴在一堵沙石坡前,缰绳留够一个冲刺长度,他扣住我的鼻卷往沙墙上撞,“顶。”

顶上去,我的角生疼。

“从左到右顶!”

真的很疼,犄角有一种挫裂感,怕要断了。

“继续!”宽厚的鞭子又来了。他一下一下抽打,我一下一下冲击,沙墙被剜出一个又一个坑。

晚上我头疼欲裂,卧在圈里一动也不想动。宽厚拿了竹筒,灌满熬得粘稠的药汤塞进我的喉咙。苦涩沿着喉管一直蔓延到百叶,像火燃烧,热辣瞬间跑遍全身。接着又是一筒。宽厚的手臂在我喉咙里伸展,足够深,以便汤药一星半点也不洒掉。

“不吃怎么能行呢?你打不过他们。”他把嫩嫩的苜蓿放在我嘴边,一点一点给我喂。我知道这是他方圆几里地寻找到的最好的苜蓿,但我没有胃口,胃里的药汤一阵一阵翻上来,苦涩让我没有任何食欲。

宽厚抱了柴草在圈门拢了火烟,烟雾把圈笼罩住,半只苍蝇蚊子都进不来。他蹲下来,蜷着五指,仔细梳弄我的毛,从头到背,到肚子,连尾巴毛也一根根捋顺。他用拳头轻轻砸着我的额头,中间到两边,慢慢铺展开来,敲完,又从两边折回中间。

我勉强吃了几口。

“这就对了。”宽厚温柔地说,“你看肚子大多了,身子像山墙了。等到腿壮得像你的名字,你就可以出战了。”

我强挣扎着吃苜蓿,压住翻腾的药汤。烟雾里宽厚眼睛潮潮的,他跪到后面去,抚摸着我屁股那些鞭棱,轻轻抚着,抚一遍,眼睛潮一层。

“柱子对不起。”宽厚说。他的手轻了,停下了。他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咀嚼着苜蓿,天地安静,只有这沙沙的反刍声。

我一连病了七天。太阳下的暴晒和不断的撞击,使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一度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每次睁开眼,不是因为宽厚灌药,就是因为他趴在我身上的重量压醒了我。他弄来各种好吃的轮番放在我嘴边,看到我嚼几口会高兴得跳起来。

“我把你的屎拿给医生看了,中暑,还有脑震荡。”宽厚说,他的五指插进我的毛里来回摩挲着,抹去眼角淌下的水,又来抚摸我敏感的鼻子。“气息不烫了,你能挺过来的,你是我的荣耀。”我摇摇尾巴,屁股干干爽爽分明是清洗过的,拉了几天肚子,现在我很饿。

“吃吧,我买了最好的饲料拌的苜蓿尖子。”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不会看错的,我学会了父亲所有的本事,你是最好的胚子,你会让墩子乖乖趴下。吃饱了咱们走!”

宽厚解开缰绳,扬着鞭子赶我出圈。

太阳依然毒辣,我晕得厉害。明晃晃的地面一晕一晕的热浪上腾,仿佛要把我浮在空中,飘到云端里去。

我不想走。

“你必须走,扛不住灾难怎么成强者?我可不想你败坏父亲的名声,让狗日的牛新新小瞧。”

我被赶到一处石坡,宽厚扣住我的鼻卷往石墙上撞。

“前腿爬低,后腿蹬地,屁股夹紧。”

“眼睛上看,盯住对手,角尖朝前。”

“怕疼怕晕你不是好牛!”

宽厚的鞭子雨点般落下来,啪啪啪地,抽打得阳光乱晃。

我是在一年后和墩子战斗的。那之前我打败了阿黄,斗倒了大灰。阿黄脖子被穿了个窟窿,大灰的一只角折断。之后阿黄再没有上过斗场,大灰则被葛庄人改叫独角灰。

牛新新说“宽厚你的柱子斗不过墩子。”宽厚说“柱子确实斗不过墩子。”牛新新说“墩子至少比柱子重两百斤,个头高了一拃,柱子别想夺冠。”宽厚说“斗场上也说不定呢。”牛新新说“宽厚你别练柱子了,葛庄斗牛很有名了,墩子是咱们的摇钱树,要维护它的好名声。”宽厚说“我是怂球样,但柱子不能怂。”牛新新说“你想想你父亲。”宽厚说“我日里夜里都在想我父亲。”

宽厚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确实给我说过他父亲,他父亲的牛以一敌二,没有对手。

牛新新牵着墩子站在凹地的那头。墩子虽然看起来很安静,但鼻孔里已经在呼呼喘气,只要眼睛上的蒙布揭开,全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会让它变身一头战争机器,这是几十场斗牛验证过的。

牛新新在喇叭里不停交待拉绳的人,“它追赶败牛,一定要拉住,扯住它的后腿。”又对坡垄上的游客喊,“你们注意啊,注意啊,牛奔过来赶紧闪开,伤了谁都是不愉快。”游客一阵骚动,好像牛已经奔他们而去,他们不由自主地后退,甚至有人一脚踏空跌下坡垄,引起哄堂大笑。

牛新新把喇叭交给别人,牵着墩子往凹地中央走几步,墩子前蹄刨地,碎石子乱溅。

我站在宽厚旁边。宽厚头低着,梳弄着我脖颈的毛。墩子已经拔腿飞奔,宽厚把手举向空中,猛地向前一挥喊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这是你的荣幸!”

墩子撒蹄而来,呼呼的风声几乎把它的毛飘扬起来,蹄下携沙带泥,咵咵咵,咵咵咵,转瞬已到眼前。

我刚低头,“嘭”地一声闷雷已然炸响。

那猛烈的撞击几乎让我晕厥过去,脑袋里一片空白。可是没有时间喘息,墩子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抵上来,压迫得我腿像拉到极限的弓,只消弹一指头就会崩断。

墩子的犄角宽大而厚重,庞大身躯压上来乌云遮天。我感到山墙塌陷的沉重和危险,扣进地面石缝的蹄甲几乎被撕裂。

墩子扭转着脖子,它的角越来越紧卡住我的头颅,要把我压到地底里去。

“记住,意念是最重要的力量。”宽厚说。宽厚鞭打着我的屁股,迫使我抵住坚硬岩石不退半步。

我不想。

宽厚的鞭子抽下来,落在我的腰背、后腿,他抽打一下,我就递进一寸。岩石咔咔作响。

现在,墩子的角尖插进我的脖子,有烧火棍捅进炉子的疼痛和锐利。

宽厚不止一次地打磨我的犄角,它们锋利如剑,可是墩子的尖角先我一步插进我的脖子。

“记住,顶不住的时候,猛然侧撤。”宽厚说,“它不是逃跑,而是重新进攻。”

我轰然侧撤。墩子冲过来,重重扑跪在地,这让它怒火中烧,拾身更猛烈地冲撞过来。一座山自天而降。

“柱子!”宽厚惊叫一声。

我把头贴向地面。

墩子和我的头再次磕碰,又是一声闷雷。

我知道自己要败了。

“瞧见树上的节吗?”宽厚把我拴在树上,鞭子把一下一下敲着那个眼睛一样的节,“盯着它!”

我不想。

“它就是敌人。它在瞪着你,满眼仇恨。”

没有。

“它是进攻的指挥。眼睛看见才知道了丑恶,才生了欲望,才有了欺凌和占有。”

我看不见,也不懂。

“剜掉它你就赢了。剜掉它!”

“用左角剜它!”

“用右角剜它!”

宽厚鞭打着我,似乎那树节真是不共戴天的敌人,置之死地才解恨,他说,“你更狠,才能制服敌人。”

为什么要仇恨?

我的问话宽厚听不见。

整整半年,我都在和那颗“眼睛”较劲儿,树上的洞越来越大,树最终死掉了。宽厚又找了另一棵,它又死掉了。

宽厚随时随地训练我。走在路上,他说,“看,眼睛。”

田塍上确实有一颗眼睛,我俯头把它挑了出来,是一只田螺。

宽厚指前方,“眼睛。”

岩石上一双眼睛正在眨巴,我一个猛冲,把它挑飞了,是只蝴蝶。

我和墩子的头抵在一起,侧头抽出犄角的当口,我的角尖插进墩子的眼眶。我能感受到那稍纵即逝的柔软,接着是犄角挂住眼眶骨头的摩擦声和墩子低沉吼叫带来的震颤。

我的角继续往上挑,把墩子的头整个扭向半空。

它的角松开了,山一样的重量轰然卸掉。

“哪里最薄弱柱子你知道吗?眼睛!无论牛还是其他动物。眼睛是世界的窗户,也是毙敌的入口。太多的人因看见而相信。”宽厚看着被我剜烂的“眼睛”说。

我呢?

“我们要因相信而看见。”

墩子在地上翻滚,鲜血檐水线样淌下来,一颗眼珠挂在腮帮子上。

我在寻找墩子另一只眼睛。牛新新扑上来,拿着木棒朝我猛打。墩子腾起四蹄逃走,牛新新抱住它的脖子被拖向人群之外。我的后腿被绳索紧紧绊住。

“柱子——”人群的尖叫声、欢呼声瞬间淹没了牛新新的哭喊和墩子的嚎叫。

我在疯狂进食,隔几天一场的斗牛消耗巨大,而战斗前的食物尤其关键。宽厚准备的食物丰富多彩,有的食物里还掺杂了中药。我的体格不断增强,但所有的人都不再认为我是凭体格强壮赢得比赛,他们说宽厚给我施展了魔法,不然怎么能像街头格斗者一样专捡致命要害出手?葛庄很多村民要拜宽厚为师,学习他练牛的本领。宽厚一一拒绝了。

牛新新也来找过几次宽厚,不过不是为了拜师,他说,“宽厚你不能把所有牛眼都挖了,地是要种的,牛还要犁地拉耙,客人要的也只是乐活。”宽厚说“你不要来找我,斗牛活动是你推动起来的。”牛新新说,“旅游业好不容易搞起来,大家都富了,葛庄声名远播。柱子现在是名符其实的斗牛王,它把其它牛顶倒就可以了。”宽厚说,“顶不顶倒那是牛的事。”牛新新说“我观察了,柱子面对对手,只要你一个手势就会挖眼睛,这个你完全可以阻止。你不能学你父亲的样。”

“放你娘的屁!”宽厚勃然大怒,把面前的桌子一把掀翻。

我在田间碰见阿黄、独角灰,它们远远躲开了。墩子失去眼睛后戴上了一只眼罩,它拉犁总是跑偏。偶尔也会远远站着,看我疯狂地顶石头,石子在角下迸裂四散。牛新新不再打磨墩子的角,仿佛一夜之间他和墩子都丧失了锐气。墩子的叫声不再高亢响亮,声震山岳,而是悠远绵软,阿黄和独角灰听见,远远地低徊回应,哞——哞——声音渗进缕缕炊烟,回荡在湿热的空气里。

“柱子,你知道我父亲吗?”

我当然不知道。

“他是绝顶的训牛师。”宽厚攥着我的鼻卷防止冲向墩子,他知道我一直惦记着另一只眼睛。“父亲的斗牛不如你强健有力,可是父亲的牛却所向无敌。父亲是懦弱的人,见所有的人都点头哈腰,仿佛那样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父亲有求必应,甚至无求也应,他总是在别人吃饭、休息的时候,套着自己的牛给别人犁地,给村人拉回粮食。母亲说,你要歇气,牛也要歇气。父亲扇了母亲一巴掌叫母亲滚。母亲为这个和父亲吵过闹过,可是一到别人面前,母亲会说,你家还有啥活,叫我家死鬼干去。村人说,不不不,我那二亩地明天就忙完了。父亲真的在第二天把那二亩地搞完了。父亲的牛是村里最勤劳耐苦的。有时人从旁边过,会给它一鞭子,觉得它挨那一鞭子是天经地义;有时拉车,别人从自己车上扛一袋谷子扔到父亲车上,父亲把谷子送到人家场面,满面堆笑地离开。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父亲的牛被顶翻在地。”

墩子戴着眼罩,好着的眼睛乜斜我一眼。我想挣脱宽厚的手,宽厚的手指伸进我的鼻卷。墩子拽着牛新新一路小跑离开了。

“他们说,顶它,顶它,顶死它!牛是父亲的命,一家人靠着它犁地种稻子收获口粮,父亲不能因为一个闲暇的娱乐失去自己的牛。顶死它,顶死它!那些话语让父亲心痛,好像他和自己的牛再怎么忍辱负重也换不回别人逗乐的快感。其他的牛在休息的时候父亲的牛在劳动,它比那些牛羸弱,就像懦弱的父亲一样。”

宽厚松开我的鼻卷,我一角挑翻了一块儿土坎,那里蹲着一只田螺。

“柱子你知道父亲的牛的名字吗?小黑,父亲的牛叫小黑,老黑的父亲。父亲从那时开始训牛。他说小黑,你看那些微笑的眼睛,那是深不可测的井。你要斗牛,就斗那双眼睛。父亲的训牛成功了,小黑挑翻了所有的斗牛,它专抠对手眼睛,村里大多数参与打斗的牛成了瞎子,父亲也成为村里共同的敌人。”

“但母亲至死不知道卑贱了一辈子的父亲为什么是别人的敌人。有一天母亲等不见父亲和小黑,后来发现他们淹死在井里。”

谁干的?我伸舌头嘹路边的草。

宽厚的背影在夕阳里蒸腾,水蒸汽把他扭来拐去,俨然一个怪物。

“打败别人我一点也不快乐。”宽厚说。

墩子莫名地走路打晃,牛新新并不在意,他一度认为墩子是久不上斗场闲的,人闲生是非,无事老得快,牛和人一样。他甚至寻思让墩子再斗几次,重新焕发它的斗志和状态。只要对手不是柱子,墩子依然是场上王者。但是他很快坚决打消了这念头。

墩子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完全耷拉下来杵在地上,拽都起不来了。牛新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请来兽医诊治,兽医认为墩子是吃了某种不干净的草,中了慢性毒。葛庄的田野长着洋地黄,这种草全柱覆盖短毛,叶卵形,有毒。也有叫箭毒羊角拗的灌木,花黄色,有紫色斑点,全株有毒。墩子说不定误食了洋地黄或羊角拗的叶子。但灌了多副败毒的药汤,墩子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牛新新借来一辆货车,拉着墩子去动物医院,一做CT,确诊为脑瘤晚期。

“怎么会呀,它可是斗牛王,身体那么强壮。”牛新新不相信兽医的诊断。

“正是剧烈的碰撞导致牛脑畸变,而牛眼受伤慢性发炎,又加剧了脑瘤发展。”兽医说。

“那怎么办?”牛新新搓着自己的手。

“拉回去吧。”医生摇摇头,“活着杀了,还能卖点肉钱。”

牛新新不死心,又跑了几家动物医院,结果是一样的。有一家医院看他治疗的意愿坚决,说头部穿刺也许有用,但费用很大,对一头濒死的牛来说似乎也没有意义。牛新新指着墩子说,“怎么没有意义?它是葛庄的财神!花再多的钱也治!”

医院给墩子做了头部穿刺。墩子似乎有了精神,次日还站起身来,挂着针瓶在院子走了一圈。牛新新高兴得哞哞叫着,提着液体瓶子手舞足蹈,惹得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

“这就是牛王,它怎么能死呢!”牛新新骄傲地对围观的人说。他搂住牛脖子又摸又抚,亲吻着墩子。

可是墩子的病情急转直下,第四天它永远合上了那只独眼。

有人说,没人会吃死牛的肉,你怎么不趁它没死就杀了?牛新新对着那人就骂,“牛苦了一辈子还要吃它的肉,你还是个人吗?”那人忿忿地说,“牛又不是你儿。”牛新新扑上去要打,被人好不容易拉住。旁人不敢再插嘴。

牛新新抱着墩子的尸体一路回村,墩子被放在地上的时候,人们才发现牛新新的腿盘着僵住了,搬弄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牛新新剥了墩子,尸体裹了竹笆埋在它以前最爱吃草的那片山坡上。每天傍晚,牛新新会在新土旁边踯躅徘徊,或呆呆坐下,直到夜半。七天后,牛新新把牛皮鞣制,割成细细的绳,牛皮绳在南方潮湿的环境里经久耐用。

宽厚拉着我常路过这片坡,我也喜欢这里茂盛细软的草。宽厚把我拴在树上,放开长长的绳,自己坐下抽烟。我几次靠近两个男人,试图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他们并不说话,各自吐着烟雾,偶尔看一眼那堆新土,或者望远天的云。夜凉下来,牛新新起身回家,宽厚牵着我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葛庄的客流越来越大,周末或者小短假,家家空房爆满,得提前预定。我的周围全是人。

“这就是柱子,斗牛王。”美丽的网红姐姐扭着身段,对着镜头介绍我。

“您知道吗?这头牛会抠眼,没有哪个对手敢给它一丝机会。”游客大多了解我的特长。

游客兴致勃勃地聊着我,有胆大的要上来摸我,我打个喷鼻,他们吓得咯咯笑着逃开去。他们看累了,走远,可是不一会儿话题又回到我身上。

“明天我们斗它。”他们早早回去睡下,养足精神上斗场。

荒废了近十年,空空如也的学校操场又派上了用场。牛新新用墩子皮拧的绳捆扎了凹字形牛札。牛新新给宽厚说,“把木头剁钝,再包上红布。”宽厚说“好。”现在牛新新说什么宽厚都答好。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他像是重新回到了过去带老黑的年月。他拉着我走,把我拴在树上任我剜树,或是卧着反刍,他不再向我挥动手臂,发出神秘的指令。有别的牛从旁边经过,他早早跳起来,把我鼻卷扣住。

牛新新说,“宽厚,我们把操场做斗牛场。”宽厚说“好。”牛新新说,“我们让游客参与进来。”宽厚说“好。”牛新新说,“你每天负责把牛札绑结实。”宽厚说“好。”牛新新趾高气扬地在喇叭里喊,“宽厚,你吆喝牛王冲锋。”宽厚还是低眉顺眼地回,“好。”

“宽厚,你的牛是个怂锤子货吗,跟你人一个球样。”牛新新看着我对牛札冲击几次丧失了兴趣,在喇叭里骂宽厚。

人群躲在牛札后面,嘻嘻哈哈笑着,我冲向他们,前边的人把牛札向地,抵挡我的进攻,后面的人整个一个蝎子摆尾向着反方向摆动。我头撞得木札嘭嘭响,角挑着,把他们掀得前仰后合。他们肆意地笑着,大声地喊着,“来啊,来啊,你顶啊!”

“这是你的荣幸!”宽厚终于发出了信号,大家知道最猛烈的高潮要来了。宽厚把头高高扬起,手臂猛地挥向木札。

四周台阶上的人站起来,全部伸长了脖子,瞪圆眼睛齐声嘶吼着,“冲,冲!冲!”他们几欲冲向场地,一同推动那木札给我最猛烈的抵挡。

“这是你的荣幸!”

我早已和宽厚熟稔无比,就像他的亲儿子一样明白。

我拔蹄昂头,向那片欢乐的海洋咆哮而去。

一扭头的当口,那根蹭掉了红布的樟木露出尖锐的锋芒,迅雷不及掩耳地插进我的肚子,直至心脏。在樟木穿过皮肉的刹那,我真切地记着,这是宽厚用打磨我犄角的工具,细细把它砺磨了一夜。(本文刊发于《作家》202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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