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瞳
吕志军
太阳即将落山,余霞把李红的脸庞勾勒出轮廓,重重地印在广场的东墙。再过一半个小时,李红就会下班,有辆面包车来接,送她回郊区居住的隐秘地方。
再过两个小时,再过四个小时,再过六个小时……王美丽这样想着,再过十个小时,李红会再次来广场上班。那时又可以看见李红那双明亮的眼睛,在两条卧蚕眉下眨巴。
不论怎么样,人的眼睛不会改变,即使老了浑浊了,或者伤感哭得红肿,或者大笑挤成一条缝。可是睁开的刹那,那晶晶的瞳仁不会骗人。
王美丽记得李红两岁刚会走路那会儿,正是家里盖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农村盖一溜儿瓦房是让人津津乐道的本事,要是砖墙能砌到窗台,那更是了不得的成就。王美丽和丈夫起早贪黑地侍弄庄稼,攒粮卖粮,喂猪养羊,买砖买瓦,坐在拖拉机上,突突突往山里跑,拉回来一车车木料,把生产队批的四间地基挖开填平,垒造起那溜儿房屋。上梁那天,乡邻们祝贺的鞭炮响了一个下午,直到宴毕人去,王美丽枕在丈夫的臂弯沉沉入睡,还有阴捻的鞭炮在拢起的炮纸火堆零星炸裂。
那会儿屋子依然在建,各种建筑材料堆放杂乱。李红被炮声惊醒,懵里懵懂地从王美丽怀里翻身下来,蹒跚过竹席,向火光映照着的那团白石灰靠近。乡村的夜晚除了这冷不丁的炮声,连狗儿也深入梦乡。直到李红跌倒被石灰蛰疼双眼,尖利的哭叫划破寂静。
王美丽强睁开眼睛的刹那,一个箭步扑到石灰堆旁,一把抓起手脚胡乱扑腾的李红揽进怀里。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水碗,咕嘟咕嘟漱口,然后掰开李红紧紧闭合的眼皮,伸进自己柔软坚韧的舌头搅动起来,撩刮一下,漱口,再次迅速伸入。等到李红哭声止住,瞳孔泪液中石灰生涩发苦、带些火烧的味道从此深深刻进王美丽的脑海。
“去看大夫吧?”电灯下,王美丽问靠墙而偎的丈夫。
“她开始笑了。”丈夫拿奶嘴逗李红,李红胖墩墩的手指握住奶瓶,半眯着眼睛往嘴里塞。嘴角流着奶水,喝奶的间隙还不忘叫声爸爸或者妈妈。
王美丽轻轻摇臂弯,圈成温暖的摇篮。看瓶中奶水缓缓减少,神色稍稍缓和下来。
“还蛰吗?”王美丽问吃完奶的李红。
李红点头,手指去揉红肿的地方。王美丽捉住李红的手,舌头开始再一次的撩刮,这次,她的舌头感觉到了越来越清晰的光滑和甜润。
李红和丈夫睡去多时,王美丽却睡意全无,痴痴看着那渐烧渐暗的火堆。她觉得没有奶水的孩子很可怜,没有奶水的女人很尴尬。修房以来她的奶水就断了,李红使劲咂也吸不出一滴半点。
王美丽看着夕阳里的李红,那双眼睛似乎被刚刚撩刮完石灰,有些浮肿,落日余晖的金色给它们凭添了令人心疼的血红。李红的眼皮也有些下耷,把一双明亮的眸子遮出阴影,和广场东墙她的背影轮廓遥相呼应。
王美丽是极喜欢李红的背影的。李红穿着开裆裤,鸭子一样去捡拾扔到两丈开外的塑料弹球,那个胖墩墩的影子像个随风滚动的花布包袱。三岁的时候,王美丽扛稻草捆码摞到楼上,李红一手握着一把稻草,一手抓着棕木扶梯往上爬,从下面看去,就像南极攀爬冰山摇摇晃晃的企鹅。收稻子回来,李红给王美丽递过来一杯水,又去给爸爸递,那时,那个背影就是夏日里温暖的一根冰棒。到了春节,李红穿着簇新的衣服,在欢聚的亲戚间蜜蜂般忙碌穿梭,飘荡成一串串欢笑玩闹的音符。
“红红,你长大了孝顺爷爷奶奶吗?”
“给爷爷奶奶买糖吃。”
“外爷外婆老了,红红你背外爷外婆吗?”
“我长舅舅这么高这么大,背着你们跑。”
王美丽笑得合不拢嘴,撇着嘴唇说,“就你能。”心想,就是吃不饱穿不暖又有什么呢,新房子有了,小棉袄有了,再生一个儿子,那就是天底下最齐整幸福的事了。
丈夫悄悄问王美丽:“你咋不问红红,她给你买糖不?”
王美丽回答说,那还用问,我吃了她才吃。
其实王美丽真的从来没有问过李红爱不爱、孝不孝顺父母的话。她从李红的眼睛里能看到,三岁看老,她相信古人的话。看到李红,王美丽感觉收稻子太阳不毒辣,拉犁耙绳子不割肩。如果不是盖房欠了一屁股债,她迫切想再要一个儿子了。
现在李红就坐在对面,王美丽想问问:“红红,我老了你背我吗?”她看见李红耷拉着的眼皮挑了一下,望望面前走过的年轻人,年轻人目中无人地跨过,斜挎着旅行包急吼吼地走掉了。李红的眼皮重又耷拉下来,陷进越来越浓重的阴影里。
王美丽也曾经问过丈夫,你问过红红吗?丈夫回说:“问过。我说红红如果爸爸和妈妈掉进河里,你先救谁?你猜她怎么回答?”丈夫卖关子,任王美丽挠他咯吱他,最后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红红说,我啥时候跟弟弟学游泳啊?”
夏天,红红缠着要学游泳。丈夫找到一条拖拉机轮胎内胎套在红红腰间,拉她跳进河里。扑腾了不多久,红红溜出“游泳圈”,像爸爸一样往前扑划,猛然沉入水中呛得咳嗽连连,小脸蛋憋得通红通红。喘息稍定,喊着妈妈下来,妈妈下来。再也不肯套那个自制的游泳圈了。爸爸手臂托浮下,她伸展四肢,不停凫刨着。
“旱鸭子!”王美丽站在岸上,笑得花枝乱颤。
“哼!”红红噘噘嘴,又在水里扑腾开了。
丈夫没有来得及教会李红游泳就死了。这是王美丽压根儿没预料到的。人一辈子要经历什么事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王美丽曾经设想过各种可能,但从来没有想过丈夫会在一个夜晚就把自己解决掉。
丈夫是在红红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死的,王美丽已经记不清了。
但王美丽特别清楚,那天是在一个叫枫县的县城边儿上。他们有一张地图,走一个地方就在地图上画一个红心,那一长串红心告诉他们,枫县已经距离家乡七百多公里。巨大的桥墩像一个硕大的雨棚,把连绵不断的梅雨遮挡在外面,桥上面偶尔驶过的拉煤卡车轰隆隆跑过,晃得桥面似乎即刻要坍塌下来,压上他们佝偻瘦削的身体。王美丽坐在塑料布上铺的褥子上,看着雨幕被凌厉的雨丝划开,又严丝合缝地合上。眼睛累了,又拿出地图看,那串红心在路灯漏下来的光亮里红得发惨。她看见自己四间砖墙的屋子在雨中伫立不语,红红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钻进大门去。红红大声叫道:“妈妈,我回来了。”转身又叫:“爸爸,我考了全班第一!”丈夫把李红夹住,一把举过头顶。父女俩的笑声穿透雨雾,传出去很远很远。家长会上,老师告诉丈夫:“李红是个苗子,是全班的骄傲。”丈夫告诉王美丽:“红红是文曲星,咱们家要出人才了。”王美丽敲了两个鸡蛋,煎了两个荷包蛋,狠狠挖了几勺白砂糖放进去。
雨唰唰地没完没了,把王美丽敲得晕晕乎乎。李红突然跌进石灰堆,两只眼睛里全是石灰。王美丽翻身扑过去,却抓了个空。身旁丈夫位置的被子塌陷着。她的心一下子悬到半空。王美丽跌跌撞撞爬起来,嘶吼着四下里找,只有扯天扯地的梅雨抽打着她,淋湿她的头发、脖颈、衣裤。
丈夫彻底不见了。画红心的路上,只剩下王美丽一个人。
王美丽知道丈夫为什么死。自从李红跟着他进城没有回来她就知道。但她没有料到他在远没有完成任务的时候撇下她,还是这样的雨夜,走得无声无息。
他已经在划心的路上走了多年,他是累了,不,是心死了。
王美丽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就像丈夫等待一个时机和她再造儿子一样。
丈夫是在李红七岁的时候给王美丽提出要再生一个儿子,那时他们走在远离故土的邺城偏离热闹区域的背巷街道。他们看到滚铁环的男孩被一男一女塞进面包车,铁环悄无声息地倒进屋檐下的草丛。这种不愿设想的情形在他们心里上演过无数次,但这次是亲眼所见。他们挡了另一辆车,悄悄跟着,看准了那辆车藏匿的位置,然后又匆匆返回城里,报告给了警察。
他们带着警察找到了那个被捆绑了手脚,嘴里塞满破布,扔在阴暗墙角的孩子。
“你们了不起,要是当街一喊,这孩子估计没命了。”警察说。
“救命恩人呐!”孩子的父母跪在王美丽夫妻面前,硬是塞给他们五百块钱。王美丽不要钱,家里值钱的东西已经售卖一空,身上的钱还可以支撑他们搜寻几个城市。
“帮我发发传单吧!”王美丽把印有李红图像的纸捧给警察和被拐孩子的父母。
那天晚上,作为真诚的感谢,王美丽和丈夫被安排进邺城宾馆,丈夫的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恢复了长久未见的红润,他们一前一后洗了热水澡,刮去身上久聚的脏臭。被解救孩子家长请客答谢的饭菜,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愁苦。
那天晚上,王美丽怀孕了。
王美丽要落月的时候不能再奔波,她和丈夫回到了家里。
生了,果然是个男孩,王美丽给他取名火火。
照例没有奶水,甚至比李红小时更为拮据,奶头耷拉着,和蔫气球一模一样。
王美丽抱着火火就想起李红。姐弟俩眼睛像,眉毛像,身板儿像,简直是一个模板。这让丈夫满意,让王美丽痛彻心扉。
房子里除了床板,已经没有像样的家具,小声说话空荡荡的房间起嗡声。但王美丽心里满满当当,火火一哭是李红,火火一闹还是李红。想起那个被捆绑扔在墙角的孩子,王美丽更觉得哪不是别人,那是被捆绑而可怜无助的李红。
“不要再费神找了,都瘦成了柴棍。又生一个,就又有了希望。”乡邻劝王美丽。
“这种现象太普遍,孩子碰到了好人家也说不定。”妇联主任尽量轻描淡写,拿带来的糖果和玩具逗着火火。
王美丽掩着心底滔天的巨浪问丈夫:“你说咋办?”
丈夫把火火抱起,转到屋外去了。大地白雪皑皑,一片苍茫。
火火九个月大,能自己抱住奶瓶了。王美丽卖了喂得半大的两头猪和羊,把火火塞给丈夫,背起包袱出了门。第二天,丈夫撵上她。
王美丽赶丈夫回去,丈夫抖着地图说:“这个还是我划得准。”
王美丽一路从枫县、料州、沃卡、邺城、姚里、赵河、道口、塔山走过,在这些城市的名字上划红心。有时她看到有县城名字已经划过红心,隐约意识到可能走了来回路,又不管不顾继续往前奔去。她翻找着自己认为可能藏匿李红的任何地方,垃圾箱都不放过。她找到了十几个像李红一样被拐的孩子、妇女,唯独没有找到李红。
某个早晨,王美丽感到丈夫从梅雨里走出来,从河水里冒出来,给她展着地图,划着红心,又和她同行一路了。
某个夜晚,王美丽分明看见,李红欢笑着,背着书包,抱着火火,向她奔跑过来。她张开怀抱,把他们簇拥在怀里。
翻遍了乐果县的工地和山间,一无所获。王美丽到客运站搭车往下一个县城去,在广场她看到了李红。
只需要一瞥,她就知道是那双她舔过石灰的眼睛。
李红坐在乐果客运站广场的一角,1995年春节刚过,春天远未到来,寒冷的风在肆意切割着乐果贫瘠的皮肤。李红耷拉着眼皮,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旅客从面前走过,她会抬起浮肿的眼皮。有中年男人从公文包摸出几枚钢蹦丢在她的碗里。脸皮如核桃一样皱缩的老婆婆用拐杖敲敲李红污秽的洋瓷碗,艰难弯腰把一张毛票放进去。
广场上穿着制服的人在巡视,叉着腰踢踢李红的屁股:“独眼虫往边上坐坐,别挡道。”
也有一个更小点的折腿乞丐滑着自制的钢珠车,趁无人经过的空档悄悄问李红:“有大票吗?没有你就惨了,你要吆喝。”
李红摇摇头,猛然惊睁的左眼闪过恐惧,浑身微微颤抖。小乞丐滑走了。
王美丽看见太阳一点点沉下,阴影快要掩盖广场。她摸摸自己冰凉的脸颊,但上面干燥粗砺,并没有眼泪的痕迹。她的眼泪在丈夫跳河的时候已经挤干了。她的舌尖泛起舔石灰时那种生涩燥苦的味道。
“火火”,王美丽轻声叫起来。当她呼唤起丈夫名字的时候,太阳彻底沉落,黑夜降临,完全笼罩住李红,右眼黑洞之外,是无尽无穷天空的黑。
王美丽看见一辆面包车颠簸着虚弱的灯光,正驶向这边。
火火发高烧,贴着胸口的额头散发着阵阵热气。王美丽浸了湿毛巾覆盖在火火头上。医疗所大夫给打过柴胡,又撬开四十万青霉素瓶子蒙皮,里面注入药水,顶在针管上摇啊摇。
“你看你们,年龄不大,头发白得倒像是爷爷奶奶了。”大夫开玩笑,针扎进火火的屁股,火火哭得撕心裂肺。大夫的手指在针头周围有节奏地轻扣着火火嫩嫩肌肤。
“钱还得欠着……”丈夫按着火火急于乱踢的腿,声音又轻又弱,好像病入膏肓的临终病人。
“观察半个小时再走。你们还能生,再生几个,日子又红火了。”拔出针头,看掼生死的女大夫择洗了毛巾,又给火火敷在额头。
王美丽的眼泪跌在火火身上,很快消失了踪影。
“我也是母亲。日子还长得很。”大夫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给别人看病去了。
几天后,火火烧退病除,又在王美丽的怀里呀呀而笑。王美丽把火火递给丈夫,去田间寻了两笼猪草,喂过猪羊。熬了包谷糁稀饭,就着凉拌浆水。不一会儿,买主来拉衣柜。这是王美丽结婚时娘家最昂贵的陪嫁。她看见丈夫漠然地把柜里的衣物掏出来扔在床铺上。她别过身,直到买主嗨呀嗨呀把衣柜抬出门去。
“再没得卖了?”王美丽问丈夫。
“缝纫机,手表,摇车,房前屋后的树……没了。”丈夫吸溜着苞谷糁子说。
“还有两只镯子。”王美丽不甘心。
“你现在越来越糊涂了。两年前就卖了。”
王美丽把睡着的火火放进被窝,在一眼可以看完的屋里乱瞅。
“美丽,咱不找了。妇联主任说得也许有道理。”王美丽知道丈夫在试探。生下火火后她催他出去找李红,他已经推脱了几次。的确,王美丽和火火也需要照顾,这是明白无误的眼前的事。可是想到生死不明的李红,王美丽心里就堵得慌,寝食难安。火火和红红的脸交替着,时刻在她眼前晃,一会儿笑语盈盈,一会儿涕泗横流。他们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大夫说得也对,我们得过日子。”丈夫嗫嚅着坐过来,手拢住王美丽瘦瘦的肩膀。
王美丽把他的手甩开了。
现在,王美丽在李红的面前。她已经近距离观察了三天。确凿无疑。
王美丽听见火火呀呀的声音,看见他胖乎乎的藕节样的手指伸向自己嘴唇。“你说话呀,你说呀!”她一遍一遍地问丈夫。
那辆车越来越近。
天幕四合,半轮残月隐现,面包车的灯光晃得王美丽心颤。
没手没脚的李红就像菜墩子样墩在王美丽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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