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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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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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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秦客离开我不久,就看到了那尊著名的雕塑。

朔风怒吹,铁蹄刨石。锋刃所指,乌云翻滚。衣服被风所破,猎猎寒泣;军旗漫卷,裹住一盔红缨。将军横矛,头后仰,双目斜视苍穹,似有万千疑问,又似笃定无疑。侧转再看,甲胄洞穿,仅有片甲护肩。胸口的洞似深渊,似地狱。“完美主义者的英雄,无不透心之凉。”雕塑家说。

将军的胸底寒凉,瞬间击溃了秦客。他低头走出展览馆,在太阳下瑟瑟发抖。国际贸易专业,头顶这个耀眼光环,并没有带来贸易界的搏云翻浪。上海企业抛出月薪七千元的橄榄枝,对二本毕业生来说已经不低。秦客算了笔账,除去房租两千,伙食费一千五,零花一千,车费五百,应酬一千,所剩无几。以上海眼下三万多元每平的房价,买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需要奋斗二十年。西安也有几家单位接收他,可大都工资五千左右,细算下来,还是房奴的命。还款完年届五十,莫说那时知天命,现在就知天命了。同路求职女生说:“你应该庆幸自己是男生,好多单位给女生设置了更高的门槛,研究生学历才能和本科男竞争,我们更惨。”出入几次招聘会后,秦客长叹一声。

回家太丢人,秦客在魔羽庄租房住了下来。西安作为西部最大都市,毕竟更易找到机会。他穿上西装,结好领带,整齐头发出门,临走,扯出屋角的鞋盒,掂起刷子,皮鞋尖头破皮的地方抹上黑油,直到鞋打得发亮,才提上那只蓝色提包。

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秦客会走近一家企业,“你找谁?”门卫问。“找张主任。和他约好了见王总。”“张主任?哪个部门张主任?”“他不是在办公室吗?”“办公室是李主任,开会去了。组织部是张主任。”门卫将信将疑。“那就对了,你看他给我的留言。”秦客拿手机出来,在屏幕一下一下地划拉。“我们约好的九点。”“张主任在三楼。”“好嘞,谢谢您啦!”

秦客不信网络招聘,企业发网,他们在守株待兔。给出的薪酬往往华而不实,说五千,拿到手有多半就不错了。有的企业更损,三个月见习期,没有工资,甚至还要交押金。网络发达之后,报纸死了。

秦客去顶楼,一层层往下走,如果看到人力资源部牌子,那就对了。没有人力资源部的,是办公室。招聘这两个部门管。

“我听说你们前段时间在招人。”“我们没有招聘。还有其他事吗?我很忙。”三两句话就弄清楚是来碰瓷,人力资源部的人头都不抬了。“我留一份简历,说不定哪天需要了呢。”一次又一次地碰壁让秦客明白,那些管人事的人比他缺少耐心,也不知道碰到问题他们怎么做同事的思想工作。

一直在魔羽庄流浪,转眼大学毕业三年。

秦客提着包走在路上,心里想着那位横矛将军,手一挥,塑料扫把转了一圈。他不知道何时在何地顺走了谁家的扫把。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扫把上的灰迷了他的眼。“我扫不了天下。”他对自己说,伙食费、交通费、房租、水电费,吃顿馋嘴的黄辣丁都得攒几个月。买衣服和鞋,在淘宝上选来选去,得咬着牙下手。

“一扫把倒可以扫出一兜大学生。”那些摊贩走卒,多少是出了大学门,重进柴米道,为一日三餐熬煎。没有人感觉秦客的异样,他们自顾不暇。

“他们都扫不了天下。”秦客回到租屋,翻身上了床。顺着被子褶皱溜下去,刚好睡觉。中午时分,魔羽庄病恹恹的。

天麻影时候,秦客被肚子咕咕叫醒。翻了锅盖,锅底干硬结痂,像一个巨大的伤疤。他换上件黑衬衣,挂上口罩往夜摊而去。脚上的胶鞋让他脚发飘,腿发软。他试着跑了几步,声音不大。把皮带勒紧,挺挺腰,有了气力。

夜摊人头攒动。板车两行,车上亮着电瓶灯。烤肉在炉火上滋滋冒烟,铁板豆腐上的芝麻蹦蹦乱跳。小桌子上食客品着毛豆,就着啤酒,划拳猜令声里绽放着坨坨红脸膛。有人脱剥了衣服,皮肉泛着津津汗光。有几个女孩子支着光圈,扭腰肢。也有几个男人直播小吃或者卖嘴。

秦客从一个个摊前走过,不停挥动手掌,似要挥走那闹人的味气,又似尽情挽留。

已到尽头,秦客停住了。

煎饼果子摊老板娘手中的铲子翻飞,在转动的炉铛上划出呲呲声响,一圈圈烟气,笼住老板娘的眉眼。您要哪种味?麻辣。好嘞,麻辣。钱付过了老板。好嘞,您慢走。老板娘铲子一刻不停,目光全在手上,不抬头。

“要两个鸡蛋,还要……”“多加生菜,还是再加根香肠?”老板娘熟练地舀一勺面糊,木刮绕圈,转匀。铲子上了手。

“都,都要。”秦客说,把口罩往上拉拉。眼睛盯着铲子,又挪到老板娘的脸上。

“好嘞,两个鸡蛋一根香肠。”

半分钟不到,果子折断摞上鸡蛋,香肠夹在饼里,装袋。秦客接过,手里一烫。

秦客拿出手机对准二维码。他摁了一下录音,却没响。调整了角度再次对准,又摁了一下录音,这次“哔”地一声。

“好了。”秦客粗着声音说。

“好嘞,您走好。”老板娘舀了面问后面的顾客,“您要哪种味?”

秦客捏着袋子急急往灯阴走,约莫两丈远,他跑起来,越跑越快,直到街道拐角才停下。摸一把脸,口罩里全是水。他拿起饼狼吞虎咽,一下一下往嘴里塞。街边的树摇晃起来,起风了,衣服黏在背上,湿塌塌的凉。

他终于慢下来,细细咀嚼那根香肠,皮已经烤脆,和着面粉的肉,又香又烫嘴。他一小口一小口嘬着,细细品味里面的烟火气息。

一群吃完夜摊的人过来,嬉笑着,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踏着斑驳的树影,偶尔打个饱嗝,漾出一串酒气。裤兜里的手机左右晃荡。

秦客看见后面有个人,正掂着把镊子,悄无声息地朝某个裤兜伸去。

张山穿过魔羽庄最宽阔的一条街,那儿本来应该人山人海。到了却发现,临街商铺五家有两家店门紧锁,开门的店主也是软塌塌坐着。一成不变的街道,人烟稀散,只有车辆来去匆匆。快递车越来越多,实体店生意越来越难做。无聊。

张山支起架子。开机十几分钟,没有人进来。他讲了一个笑话,直播间还是冷冷清清。鬼影都没一个,他嘟囔自嘲,关了。

张山扎到魔羽庄小吃夜市。以前他想直播有点特色的吃食,可是除了平素各地都能看到的烤肉烤鱿鱼铁板豆腐麻辣串串,没有特别的。一个帅哥向两个美女走去,他支好架子,把镜头拉近。

“好巧啊美女,你们也吃鸡柳。”身材匀称,五官精致的帅哥把红色领带一撴一撴松开,弯腰坐在对面。突然的招呼,着裙装的两个美女愣了片刻,随即恢复正常,继续吃鸡柳,只是停止了交谈。

“那边新来一家上海的青果,我请客。”帅哥不等美女回话,招手呼喊青果,“来一打。翠绿的皮儿,软糯的米,各种味儿的馅儿,美得和你们一样。”

“如果你想吊妞儿就打错了算盘。”红裙女孩儿说,两指间鸡骨头盘子里一扔,叮当一声。

“缘呐,这魔羽庄住着几万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偏偏咱三个今儿坐在一桌。”

“第一次见把搭讪说得这么圆润。我们可不会付钱。”白裙女孩回应道。

“钱?现代社会最不缺的就是钱。缺什么?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开心呐。老板,来三瓶啤酒,九度。咱们为缘分和信任干一杯。”

“我们不喝酒。”红裙女孩说,“话都不想和陌生人说。”

“这不熟了?再喝一杯,就熟透了。”帅哥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往上一扬,瓶盖开了。女孩睁大了眼睛。男孩把塑料杯子罩住瓶口,瞬间翻到,再回翻酒瓶,杯子啤酒满,稳稳浮出一层薄薄泡沫。女孩眼睛睁得更大了。“为今天的相遇,干!”男孩一人递一杯,碰杯。

“你是啤酒销售吗?”白裙女孩舔舔唇边啤酒沫。

“职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接受了我的邀请。知己怎么来的?先相识,再相知。我搭眼一看,我们上辈子就是熟人,说不定还是情……有情人。来,为这份儿美好再干一杯。”

张山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三人间的对话清晰而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他一边儿不自主地打着响指,一边儿小声说,“老铁们,上了,上了。”他把手机调了向,掐断声音。画面屏幕上立刻弹出一行行字幕:怎么了?找骂吗?那个妞怎么了?

张山强压着嗓子说“快点啊,花啊,车啊,别墅啊!要搞定了,都喝五瓶啦,你们想不想继续看,想不想知道吊上没?上火箭,上飞机!下来我给老铁们特写,白里透红,粉嫩粉嫩的特写!”一连串夹杂着国骂的打赏飞过屏幕。

张山调回了镜头。

两个女孩儿脸红扑扑地相扶着说笑而去。直播结束。

男孩喷着酒气来到张山面前,双手一伸,“给钱。饭钱一百二,工钱一百。”

“工钱免了吧,白吃白喝,还吊了两个妞儿呢。”

“说好的工钱!但凡有点活路,谁给你卖嘴?”

“明天她们不来,我再付工钱。你们都加了微信。”

“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

张山给男孩转了账,“明天晚上继续。” “谁知道呢。” 男孩瞬即点了接收,转身离开了。

张山回到租屋,把手机里的进账算了一遍又一遍,翻身躺下,开始猜想另外两个房间的住客。

奇怪,多半年了,一个也没有碰上。肯定一个在上早班,一个在上中班,一个在上夜班,恰好都在来回的路上错过。

“嘿,是这样吗?”张山问我。我四肢朝天躺在三个房间鸡鸣三省的交界,听到张山声音,懒洋洋爬起,晃悠悠跳上床去。

我跟着老三走。他帽子压得很低,脏兮兮的宽沿遮住大半个脸,一双眼睛在阴影里转动。他踩着点到达废品站,老板正怒睁眼睛盯着他,“你看看,都几点啦?好不容易有个工作,还是吊儿郎当。你是百万富翁,还是百万富翁的儿子?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他扔给老三一双手套,埋头下去,把一堆铁扒拉得啼啼咔咔。

老三不想争辩。如果说是老板赐了一个工作,不如说是老三自己找上门来。他好奇每天生产的垃圾到底去了哪儿,看到废品收购站时,一下子明白了,心说就这儿吧。老三问干活一天多少钱。老板说不要人。老三说工钱我只要一半儿。老板说你白得像个娘儿们,不是干这活儿的人,不要。老三说那我先干几天,你看可以我再留下。老板说,这可是你说的。

老三弯下腰,从废电线动手。磨盘大的电线捆好干,搭上切料机,一会儿工夫,就能剥出一堆铜丝铜线。先干这个的好处是,跟前很快有了成绩。老板自己不住手,更见不得人闲。晚上别人休息,他还在废品上敲敲打打,经常被投诉扰民。废品站因此搬了几次家。难搞的是小堆儿的电线,缠绕在一起,理顺都让人头疼。老板看着铜线堆儿半天没有增长,气急败坏地赶到跟前:“你是吃了红薯吗,噎着了?”老三不回嘴。他掰扯那些疙瘩,越使劲儿越解不开头绪。老板扔一把斧头,“剁开。”老三把疙瘩剁开,短短的电线简直是戕害切料机。老板又骂:“你说现在年轻人,哪个是能吃苦的?哪个是能干事的?就躲在娘老子翅膀下吃现成。娘老子把你们惯坏了,惯退化了!” 老板回到纸箱堆,捏住水管子,水雾小雨一样。老三扔了斧头,问:“纸箱子干干的,为啥要浇水?”老板把几根电线踢到废品堆,“干你的活!”老三远远喊:“今天的水洒得比昨天多,摞起来不会发霉吧?”老板半截砖头扔过来。

老三拆一台发动机。铁锤一次一次弹起来,震得虎口生疼。老板过来夺了他的锤。把发动机架上铁砧,半截悬空,卸掉几个螺丝,起子顶住盖沿,榔头几敲,盖子掉了。伸手进去,掏摸几下,从里面拉出机芯,再上起子,外壳一层层取下,露出明晃晃线圈。“你不学物理吗?高中课本没读过?笨得像只鸟!”老三觉得鸟其实是灵活的,老板这个比喻不恰当。老板知道这个白脸男不多嘴,不等他回答,提起发动机外壳扔进了粉碎机。外壳像塑料一般,转眼被齿轮咬成碎片。“把铜线拆开重包!”老板命令。老三拆开线圈,捡过半截砖,在砖上缠起来,直到看不见一星半点砖头。

老三停下手是因为一个小女孩。她很惊讶地蹲在他面前,等眼睛和他的对上,她说:“哥哥你的手流血了。”老三看见左手手套上湿乎乎的红。脱下,果然食指一块皮没有了,血涌出来,滴在地上。他用脚踢,灰盖住了血迹。女孩翻出裤兜,在角落里掏摸出一团棉絮,“用这个按住,我奶奶说棉絮能止血。”老三把棉絮按在伤口上,问,“你哪儿来的?”女孩说,“我来卖纸皮。”她展开另一只手,是几块钱。“刚卖的。我天天捡破烂,攒起来卖,卖的钱买粮食和菜。奶奶捡不动破烂了,躺在床上。这几块钱给你。”“为什么要给我?”女孩指老三的裤子,“你看,哥哥的裤子都破了几个洞,容易受伤的。”老三低头看自己这款裤子,那是故意打磨出来的洞。他握住女孩儿的手,蜷起来推回去。“我知道不够,后面卖了破烂再给你。有好多人也帮我们呢。我奶奶说,要学会感恩,知道帮助别人。”“小妹妹,我在这儿打工,我有工资。”“可是你的裤子破了。后面卖的钱一定给你,说到做到!”

“你们嘀咕啥呀?话还这么多?”老板喊。小女孩慌慌站起来,放下钱走了。

下班,在老三怀里,我看见他几次擦眼睛,也许被梧桐绒毛迷了眼。回屋躺下,他紧紧搂着我。屋外风声紧了起来。

扎着羊角辫子,宽大的黑色圆领衫把半截腿包住,红色裤子下面,是一双裂帮的白球鞋,没有袜子。显然,这双球鞋有些大,走一会儿她不得不蹲下紧紧鞋带。蹲下,她变作一个黑点。

裤兜露出来,不大,但明显有东西。秦客决定下手。

秦客看见她背着一包东西进了废品站,空着手出来。此刻的魔羽庄空空荡荡。上班的人走了,没上班的人在睡觉。店铺里的人半醒半睡。

秦客手伸出去。

“哥哥你迷路了吗?”女孩转过头来。

“没,没有,呃……”

“你跟着我走了两条街。你一定是迷路了。”

“你为什么不上学?小朋友都在学校呢。”秦客也蹲下来,他的影子包裹住那个小黑点。

“奶奶说幼儿园太贵了,一个月得一千多块钱。”

“为啥不是,'妈妈说'?”

“我没有妈妈,奶奶给我说来着,好像是什么难产,我没有见过妈妈。没有妈妈会迷路呢。哪里有破烂就去哪里,捡完就迷路了。”

“然后呢?”

“我走啊走啊,走完了魔羽庄。哥哥我告诉你个办法,可好用了:你记住自己家的街道,记住废品站的名字,问问别人就能走出来。我现在已经知道整个魔羽庄啦。哥哥你家在哪里呢?”

“哥哥在……呃,这个不重要,我只是回家去。”

“你家也在柳铺街吗?”

“不,在浪潮街。”

“那从前面要拐弯了。”

“嗯,再见小朋友。”秦客站起来,他已经摸到了钱。

夜幕降临,街灯像约好似的,唰地同时亮起。魔羽庄的夜晚复活了。

帅哥投喂美女的视频让张山的直播间粉丝剧增,可好景不长,帅哥应聘到一家公司,再也不能出场。张山试着自己搭讪夜摊上的美女,可惜他既不帅,也没有口才。他甚至有些憎恶自己,这个世界太疯狂,实体店眼见衰败下来,挣钱的门路越来越少,连送外卖和跑嘀嘀都人满为患。他不知道资源去了哪里,谁霸占了。“要是能像大唐不夜城的不倒翁小姐姐或者房玄龄杜如晦盲盒那么火就好了。”他心里嘀咕。

可是他没有不倒翁小姐姐的腰,也没有房杜盲盒的才华。他单枪匹马。他是万千网红大军里苦苦挣扎的那个。他们背着灯光圈和手机支架从这个热点奔赴那个热点,却总和热点擦肩而过。没有了帅哥撩美女,不几日直播间粉丝已所剩无几。前路渺渺,他觉得不是美女,自己才是那个需要投喂的人。

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夜摊穿行。她收集食客扔掉的塑料瓶,食客离开,偷偷吃一口他们剩下的残羹,把盘中的鸡柳或者青果装进一只袋子。摊主慢慢看着她装完,再收拾。

小女孩总是对那些故意不回收啤酒瓶的摊主弯腰鞠躬。她背着的那条巨大的黑色袋子,使那件圆领黑衫黯然失色,之后她摇摇晃晃,蹒跚如鸭,隐入暗黑街角。

张山看见小女孩又有了主意,追上去拦住她。

“嘿,小朋友。”

“嘿,哥哥。”小女孩并不停步,喘着气回答,脸上汗珠子闪烁着微光。

“我帮你背吧?”

“你也背着东西呢。谢谢哥哥。”

“为什么不买个小拉车呢?”

“我问过,一辆车要五十块呢,我总是攒不够钱。”

张山抢过袋子,甩到自己肩上。小女孩夺过张山手里的支架,扛上。

“你爸爸让你捡破烂吗?”

“我有爸爸的照片,他天天在墙上看着我笑。如果爸爸在,爸爸会的吧。因为奶奶治病要花钱。哥哥你怎么挣钱?”

“我当网红。”

“什么是网红?”

“就是跳舞,唱歌,讲故事……”

“当网红几天能挣一个小拉车?”

“我……有的网红一天可以挣一火车小拉车。”

“你能挣几个?”小女孩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不行。当网红要有人打赏:你打赏一辆汽车,他打赏几只火箭,厉害的可以收到好多游艇。要培养榜一大哥。打赏你懂吗?”

小女孩摇摇头,一脸的懵懂。“我奶奶说,挣钱得踏踏实实做事情,流着汗水做事情,有时候还得流眼泪。你流过眼泪吗?”

“我不记得了。”

“有一次我看到门口一个旧瓶子,去拿,老板把我训了一顿。看着瓶子拿进了店里,我伤心流眼泪了。”

“你是好姑娘。”张山本来不想问了,但还是忍不住,“你想当网红不?”

“不知道。”

柳铺街到了。小女孩邀请张山进家去喝水。张山拒绝了。他听见一间屋里有咳嗽声传出。

我从他眼眸快速闪过,像是一抹抓不住的浮云。

这是一套两居室,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房,两个卧室,主卧带阳台。南边的空间隔出三块儿,客厅,厕所,北阳台是厨房。房主人退休去了新疆,房子由一房远亲代理。

老三住主卧,秦客在客卧。张山睡客厅,沙发展开就是床。

某一天我爬上窗台,从敞开的窗户跳将进来,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张山。张山四肢拉叉的睡姿让我放心。他太像我了,连呼噜声都和我一模一样。直到某一刻,他猛地坐起,不住声地喊,“怎么了,怎么了,我要迟到了。”他慌乱地冲进洗手间,提溜着裤子嗤嗤撒尿,拉上裤链,拧开水龙头,往脸上一把一把泼水。梳子蘸上水,使劲往后梳头发,后脑勺璇儿那撮毛还奓着,手掌接水才泼下去。

张山往身上套汉服。整理好袢扣,他一下子成了飘飘欲飞的兰仙子。低头看脚,球鞋太不恰当,踢脱,换上了布鞋。布鞋小,夹脚。我听见他使劲儿蹬进去的噌噌响声。几天后,他才能舒展开脚趾,像穿着球鞋一样走路。当然这是后话。他又戴上一顶软帽,摇摇头,浅蓝色的纶巾忽悠乱颤,颤得他心情不安,脸色羞赧。“有什么办法呢,挣钱嘛。为什么当网红?哈哈,鬼知道。”他自言自语。在镜子前转了几圈。觉得少了什么,又涂了口红,这才完全满意。

他深深吸气,徐徐吐出,浑身抖擞了几下,仿佛猛然受到了冷空气的袭击,然后颠着脚走向门口——一定是那双鞋子太让他难受啦。

喵呜。我叫了一声。

张山似乎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正在看着他的我。他迅即转身向我奔来,蹲下,双手轻柔抚摸我黑灰色的皮毛。“乖乖,你是来给我壮胆的吗?”我能感觉到张山声音的颤抖,他手也微微颤抖着,像电流一般滑过我的身体。现在的他让我不安,我跑开了。他追进卧室,瞅着躲进角落的我,好一阵子,回到客厅,拉开黑不拉几茶几的抽屉,摸出一袋饼干放在我面前。“你一定饿坏了。”看我吞进半片饼干,他又盛来一碗水。

“我知道你是来给我加油的伙计,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男是女。穿上汉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了。但你肯定是来给我加油的。女人可以直播卖唱卖萌卖脸,我能卖什么呢?要出奇制胜,就一定要走出去对吧?走出去就不怕了。别走乖乖,晚上回来带你好吃的。相信我,一定带好吃的。”张山又捧住我的头,使劲揉搓我毛乎乎的脸。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出了门。

夜色笼罩住了屋子。我是夜视眼,屋子里的物什清晰可见。吃饱后,我跳上窗台,远处高楼大厦灯光明灭,近处魔羽庄里各种嗡嗡声低沉交杂。我听张山的话,留下来,等他的好吃货。我躺在鸡鸣三省的卧室隔墙前面,便于三个空间尽收眼底,不论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回来的是秦客。

秦客把袋子里的半截脆肠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不放心,又一层层缠上胶带,裹紧,不让半点空气进去。他拿出碗,倒出另一只袋子里的沙子,点燃三根香,深切地鞠躬,作揖,把香肠贡上去。

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我。我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然后躺上床去,床垫吱扭叫了一声,像一声长长的叹息。

屋灯灭了,可他并没有入睡,我看见他在床上左翻一个身,不一会儿又右翻。他甚至一度坐起,斜靠在床头,拿起手机,似乎想拨出一个电话,手机屏幕的灯光明明灭灭,映照得他的脸有些狰狞,可是终于什么也没做,又轰然躺倒。

我摸上床去。他悚然从床上弹起。不知是不是我来得突然,他猛然捂住惊叫的嘴巴,恐惧惊异地盯着我,仿佛我是只血盆大口的猛兽。

定是黑暗中我那双蓝莹莹的眼睛吓着他了。

“小可怜。”半天,他定下神来,拉亮了灯。“过来,你也是无家可归吗?我想你一定也是受到惊吓。跳进陌生的空间,该要多大的勇气啊!”

“我要拉屎。”我说。吃饱之后,我的消化系统似乎运转得快速而坚定。不需要马桶,我需要一堆沙子。我去刨那只盛沙的碗。

“不,不要。那是我赎罪的贡品。面包会有的,黄油会有的。我会加倍还回去。”秦客去翻口袋,摸出来一颗青果。“我明天的早餐,给你啦。”

“我要拉粑粑。”我推开青果,不断蹭秦客的腿。

“哦,原来你要干坏事,哈哈。”

秦客跳下床,开了门跑下楼去,不一会儿带回一只纸箱,里面装着泥土,泥土里飘着花草根须的味道。他朝我拍拍箱子,“来,这里。我们总是让别人看见最光鲜的,却把脏屁股藏起来。你知道拉在哪里,我们却不知道。”

等他给我洗完澡,毛巾抹干我身上的水,又拿电吹风吹干全身,搂着我睡着,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天亮,我醒了。但我大吃一惊:主卧和客厅都空空如也。为什么现在躺在床上的只有秦客?我虽然躺在鸡鸣三省的地方,却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过三个人,同时两个人都见不到。这逻辑不通——如果有逻辑思维的话——三个人早中晚三班倒,我在同一时间内必然会看到房子里有两个人。比如老三去上班,秦客和张山应该在房内;秦客去上班,张山和老三在房内。但是,每天同一时段内我只能见到一个人。也就是说,一个人上班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房内。

第三个人干什么去了?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我深为疑惑。

我决心探个究竟。

我首先跟踪的是张山,他直播夜市,而现在正值中午,他应该处于室内。可是只有秦客在客卧酣睡。

我从窗户一跃而出。

这是个背街,少有人聚集。现在,一溜儿木板把街道隔成小巷,地面上有隔垫,隔三五米坐着一个人。每人侧边一盏圈灯,正面则是手机支架。镜头前的人,有的在唱歌,手舞足蹈;有的在说话,听不清说什么;有的就静静坐着。他们无一例外戴着耳机,有线的无线的,壮大的轻巧的。直播的人服装各异,年龄不同,以年轻人居多。两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混迹其间。

我从南往北找。穿汉服的女孩在跳舞,不是藏舞苗舞民族舞,也不是恰恰鬼步舞,手左边一划右边一划,上面一撩下面一撩,循环往复。穿短袖短裙的女子发髻高悬,脸上傅粉,睫毛高翘,嘴唇朱红,她对着镜头做鬼脸,舌头在口腔里乱顶,像堵着了杏核;又伸出来绕圈,头向前探,要扎进手机里去。披纱女孩手执纱巾两端,一会儿把纱巾缠上脖子,一会儿又绕在指间,露出雪白胸脯,俯身,抬头,镜头前白晃晃的两团。她肆意笑着,在和另一个直播的人pk。胡子男人的屏幕里放着射雕英雄传,郭靖和黄蓉奔波江湖,他在镜头外注释着郭靖黄蓉的行为意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在劈叉,下不去双腿,膝盖弯曲,僵硬地骑在地上,她使劲晃动上肢,像一株弱草,要被狂风催折。另一个脸蛋漂亮,五官精致,在镜头里却变形猪八戒,耳肥嘴噘,双眼巨大,如一虬曲的巨兽,狰狞而可怕。

我在最后找到了张山,他也坐在垫子上,斜靠在墙角,却没有开镜头。灯圈是暗的,支架也是斜的。他闭目养神,偶尔瞭一眼各种姿态的直播同行。头顶太阳打过他的头发睫毛,在鼻梁上闪出惨淡的芒白,嘴唇上方则洇出一团阴黑。若不细看,他像是睡着了,沉浸在美梦之中。但他的确醒着。眼珠在合着的眼皮底下转动,心脏也在扑通扑通地急跳。那个停了直播的猪八戒女子靠着他坐下来。

“白纱女快成功了呢,昨天直播挣了六百多。她的粉丝已经近十万,有名气了。”

“有名气?!有气节吗?有底限吗?有的只是欲望。都是猪,年轻轻的不去劳动,在这里装神弄鬼。别理我,我在睡觉。”

“你这叫睡觉?你不直播,等着神仙给你打赏?”

张山不出声,穿着窄小布鞋的脚蹬了支架。

“这么大的响动,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你。即使你死在当场,也不会,大家都在讨好榜一大哥。他们只在意自己的收入。至于是靠嘴还是靠胸,靠美还是靠丑,没有人计较。”

张山挪挪屁股,猪八戒女孩挤着让他身体扭曲,很不舒服。

“我说啊,咱们要制造一些噱头,和平年代人是犯贱的,他们需要刺激。”

“比如……”张山乜斜着眼问。

“比如制造一场打架,偷窥别人的隐私,创造一次偷抢……”

张山猛然坐直身子,掐住女孩肩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们只是图轻巧,想靠流量一夜暴富。”

猪八戒女孩被张山的动作吓得一激灵,挣脱他鹰爪般的双手,把衣领拉拉,遮住胸口,“你耍流氓啊?我说的不对吗?”

张山又蹬了一脚地上的支架,重新靠回墙角,头上的帽翅斜歪下来,脸上的阴影更重了。

“我没给父母说过直播。你呢?”女孩问。

“鬼才会说。直播喝酒的死了,直播带货的翻车了。赶场子的那些半死不活,年纪轻轻不去找事做。我爸要是看到眼前这情景,不打死我?他们这个年纪,不在田地里劳作,就在工地上搬砖。”

“是的啊,这是草根不被正视的时代,也是草根大放异彩的时代。直播照样可以实现人生价值。你看前面,她觉得汉服美,就穿汉服直播;她知道要身材重要,就尽情展现身材;有些人爱怀旧,就有人播放老片子,帮粉丝找回年代回忆。”

“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张山懒懒地说。“你准备做多久?”

“我纯粹是为了玩。人为什么要有理想呢?又不缺吃不缺穿,自己高兴就好。”女孩手搭上张山肩头,张山抖开了。

慢慢,他们偎在一起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我随张山回到租屋。秦客却不见了,他应该继续休息。

我扔下张山,去找秦客。

穿过不少街道,我在一家文化企业看到了秦客,下班时间到,他从直背椅子站起,正要离开。

“紧急通知,所有人马上到四楼开会。”一位女士走进办公室,大声宣布。本来踢踢腾腾挪动凳椅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嘘声。不过很快,人们纷纷拿出笔记本和笔。行动快的已经走向门口。

“为什么?”秦客问宣布开会的女士。

“总结今天工作,讨论下一阶段工作计划。”女士回答,脸上的严肃已经转换为微笑。她朝秦客点点头,要转身离开。

“我问为什么是下班才开会?”

“这个……研究……工作需要,我说过了。”

“这是第几次了?上班半个月,不是加班就是开会,不能在上班时间开吗?为什么总要拖在下班后?什么叫工作需要?工作需要是在工作时间之内!之外那是我们自己的时间,你们预约开会了还是给加班费了?”

“加班是因为工作没干完,开会研究的是今天工作的失误和漏洞……”

“工作没干完?工作能干完要明天干吗?今天干不完明天继续,明天干不完还有后天。干不完的是今天的活?天天干不完,那是你们安排不合理。你们怎么安排今天的活的?安排不合理却要我们加班,凭什么?研究失误和漏洞,下班了发现漏洞和失误了?工作中间你们在哪里?非要下班才指出来?”

“就你事多!”女士声大起来,拍了一下桌子。旁边有同事过来拽秦客。

“怎么多事了?就许你们天天占用我们时间,不许我们指出你的不合理?你看看这里的人谁愿意被这样折腾?”

“好,就你秦客能!我问别人,谁不想去开会?”女士眼神威严地扫视一圈,没有人应答。她冷笑一声。

“你以为给了工资就可以规划我的一切?做梦!我是来工作的,这次答应你们,下次你们连夜晚也会占用;这次规划我的时间,下次连我的思想也会雕刻。同事们,你们愿意做这样的皮影人吗?”

没有同事声言。

“我看你是要反了!开会的现在去会议室,不愿去的明天不用上班了!”女士转身出了办公室,鞋钉把地面敲打得要裂开。停在门口的同事朝外探探头,朝屋内扮个鬼脸,闪不见了。身边的同事又拉秦客,秦客搡开,木桩一样钉在地上。

秦客面孔扭曲,七窍要喷出火来,周围的空气似乎要燃烧。但是整个办公室很快就安静下来,只有他呼哧呼哧的喘息。

秦客一把扫飞桌上的东西,它们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地上,吓得我弹跳起来。

老三下班并没有回租屋。

他去找小女孩。

魔羽庄在二环之外,这是城郊最早的一批房舍,再向北扩展,逐渐形成魔羽庄,和主城区遥遥相望。再后来,东西向也大量建房,成为西安最大的棚户区。这类棚户区已所剩不多。这里住着各地来西安务工的年轻人,临近街区的商贩也在此落脚。一居室一月五六百元,房租便宜。每天早上,有人骑上自行车,车头挂上瓦工修水电的纸牌涌向劳务市场;有的蹬着三轮,走街窜巷收破烂搬家扛家具,贩卖小菜或者支桌卖凉皮核桃馍;有的在小微企业做工,带着老婆孩子隐没在租屋檐下;也有洗发女郎修脚汉子,开着简陋门店。

柳铺街在魔羽庄的南部,说是街,实是一条仅可错身的巷弄。两边房子破旧杂错,巷道蛇般扭扭曲曲。

路面坑坑洼洼,颠簸厉害。老三跳下自行车,停在一扇铁门前。

门虚掩着,推门轻微的支支吾吾还是惊醒了屋内人。

“谁个?”苍老虚弱的声音从暗黑里飘过来。

“我,老三。”老三答,“我来看看小朋友,奶奶。”

老三看见墙角的床板上有东西在动,窸窸窣窣,半天却起不来。老三跨过去,是老太太阴白虚胀的脸。

“你坐,坐。”老太太轻轻拍打床边,手搁在被子上,嘴唇塌下,眼皮耷拉着。显然,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奶奶您别动。小朋友呢?”老三看那手,只有几根细筋把手指串联在一起,干瘦得如走鸡爪子。他一把握住,不足半个手掌。

“烧咯。”老太太努努嘴,眼眸低垂。

老三这才注意到,老太太脚底露着半块儿毛巾,毛巾底下是小女孩。他伸手过去,额头烫得烧手。

“小朋友,妹妹!”老三摇晃缩成一团的身体。小女孩睁开眼睛,手探向墙壁。灯亮了。

整个屋子,一床一灶,案头放着四只碗。墙两边绷着铁丝,上面挂满布片。一盆水放在床边,那应该是摘洗毛巾降温的。

“哥哥!”看清来客,女孩眼睛透出喜悦的光来。

这就是那个要捐钱给他买裤子的小女孩。老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女孩要爬起来,被老三按住了。

“奶奶。要翻身。”女孩说。老三忙去床那头,揽住老太太的腰,轻轻把她侧转。两片布湿漉漉掉落下来,一股尿骚味儿。他知道墙上那些布片的作用了。他抽出湿布,换上干布。

“我死咯,死了好了。”老太太嘟囔着,声若蚊虫。

“不呢,奶奶,您不在了,小朋友咋办呢?”

“不咯,动不了咯。”

谁能料到呢。老母亲卧床不起,儿子来西安打工,只能带着母亲和女儿一起来到了魔羽庄。可是一场祸事把这个家庭主梁抽走了。婆孙两个孤苦无依,赔偿款没要来,连老家也回不去了。

初见时,老三觉得家里人真狠心,小女孩到学龄却不让上学,现在,他觉得自己为她买来的那些学习文具是那么可怜啊!

老三跑出去,蹬上车子在巷弄里飞奔。夜已经黑净,蚊虫在微弱路灯的光里乱窜,迷进他的眼,撞进他的鼻孔。他问老天,人生来是平等的吗?如果是,为什么他一出生就有万贯家财,而小女孩连一剂降温贴都没有?他有父亲供养他走进高等学府学习国际贸易,准备好了宽大房子高级轿车,而小姑娘伸出手来,却只有茫茫虚空?

老三的车子在街巷里冲撞,撞得魔羽庄摇摇晃晃,撞得暴雨倾盆而下。

半个月后,老太太还是走了。除了不能动弹,大小便不能自理,老人没有多少病痛,属于寿终正寝。这让老三多少宽慰一些。

老三挪掉灶头,扯出凳子设了香炉。房东远亲说房子不能当灵堂,晦气。老三和小女孩给磕头。房东远亲扶起他们,默默走了。

老三和小姑娘头缠白布,在租屋守灵三天。三天后,雇辆三轮车送老太太去火葬场。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晃晃射下来,穿过老三送的那杆孤零零花圈,洒在老人安详蜡白的脸上。老三拉着小姑娘,走在灵车前,孝布在他们后背起伏。灵车穿过柳铺街,偶尔有人探头出来,车过,又缩回屋里。

“你为什么不哭?”老三问小女孩。

“为什么要哭?”

“亲人死了要哭的。”

“我奶奶说,我妈妈死了,我爸爸没哭。我爸爸死了,她也没哭。奶奶说,死了好。”

“傻姑娘,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能的。哥哥看见灶头那四只碗吗?一只是奶奶,两只是爸爸妈妈,还有一只是我。我们一直在一起。”

“奶奶走了,你怕黑吗?”

“坐在柳铺街,天上有很多星星,又明又亮。不下雨的时候,魔羽庄可热闹了。多好啊!”小女孩歪着头,仰视着老三。老三看见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眸,里面缀满了星星。

老三说,“我要哭了。”

老三放声嚎哭起来。天顿时暗了。

老三在废品站整整八个小时埋头工作。之后他绝大部分时间和小姑娘待在一起,给租屋添置东西,带着她一起捡废品,再卖给废品站。夜半,他会猛然惊醒,从床上蹦起,跑向柳铺街,在那扇铁门前久久站立。他不再是工作之余赖在床上,他的身影整日穿行在魔羽庄大街小巷。

这是我期待的场景。

在老三把一捆东西往小姑娘屋子搬动,直起腰的时刻,我想我该现身了。

我站在了他面前。

“爸?”老三只是稍微愣怔了一下,就继续往屋里去,仿佛我们毫不相干。

“我知道你对贸易专业没有兴趣。你在少年的时候就喜欢挖沙,一个人可以在沙滩上玩一天,把沙滩堆成高高低低的城堡。”

“这是过去时了。”老三不停脚步,小女孩把他搬的东西摆顺摞齐——米、面、油,纸,被褥、凳子,诸如此类——累得满头大汗。我费尽心思翻找出来的玩具挖掘机,老三一眼不看。

“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个苗子,耐着性子学完了大学课程,即使你对我视而不见,但我更加认定,你是个好接班人。你继承了我的坚韧,这是我成功的秘诀。”

“包括算计吗?”老三语带利刃。

“算计,父亲会算计儿子?老三,你这么理解我吗?”

“算计别人。财富有多少是干净的?”

“如果……可是,这是做生意,我的后半辈子是干净的!”我有些恼怒。任何一个人被揭短都会怒不可遏。我想起自己的最初,包括那半截香肠,那些令人厌恶的过去。我咽下一口唾沫。“有谁能一直是清白洁净的?你吗?”

“我?哼!请您不要再费口舌,我搬进出租屋,已经和您的商业帝国永别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要为走投无路而去偷,或者靠直播小吃街当网红?”我看见老三前胸是秦客,后背是张山。

“您,您怎么知道……我的想法?”老三突然间浑身一颤。我看见他眼眸里的慌乱和惊惧奔逃而过。

我在他这个年龄把手伸向别人口袋时就曾设想,有朝一日我能安静而专心地工作就是最好。我把偷来的那截香肠奉为圭臬。贫穷可以改变人的行为,却改变不了人的心志。我们可能为走下去而乞讨,却不会为活下去而一直下跪。我想我抓住了机会。我创办企业大获成功,成了网红:万元户——1980年代,一个月十几块钱就足够养活一家人,拥有一万元就是顶级富豪,能买房买车。我国第一个万元户是黄新文,在当时是绝对的轰动人物。我虽然比不上黄新文,1990年代才成为万元户,但只要我想,已足够干我想干的一切事情。这是时人眼中真正的网红。

现在我年过七旬,不得不挑选自己的接班人,千思万虑,我选定了老三。我不愿意他再走我的老路,他应该一开始就在正经的路上。我迫切期望能扶他上马。但老三拒绝了,他宁愿用自己的奋斗重新开辟自己的世界,而不接受嗟来之食。

世界的精彩和痛苦在于,无论是浮夸还是高雅,我们只能看到外在;过于爱一个人,也会疏离他的内心。老三与属于他的奢侈与豪华决绝,连普通员工的职位也不接受,他走向废品收购站。老三太过倔强,这让我黯然神伤。我已垂垂老矣,只能化身为猫,卧于租屋,就是期望看见他的内心。他在小偷、网红与平凡的劳力间挣扎,让我急切而无奈。这是他需要经历的,却不是作为父亲所愿看到的。

老三的惊愕多少让我为自己许久以来的变猫蹲守暗自得意,可是,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他不知道,我也永不想让他知道,就像他曾经要去偷小姑娘口袋里那可怜的几块钱,就像他看见网红要去直播时的见异思迁。都是人,我们不比别人长,也不比别人短,我们像虫,像狼,像虎,可能最不像的就是人,我们出生时是这样,但我们死去时仍未知,生命对个体而言是全部的一切,而对其他而言却渺小到尘埃里,我们承受不了所有人的苦难,就像我们也走不完世界上所有的路。

“我曾经和你一样孩子。”

“爸爸,您派人监视我吗?”

“不,不,我只是在这段时间走遍了魔羽庄,我看到你和这个小姑娘的一举一动。假如你爱护她,为什么不接她回家呢?有我,你可以给她更好的照顾,她已经很惨了不是吗?”

小女孩整理完了里面的东西,端了两杯水出来。水杯很烫,几根手指来回倒着才能端住。老三直接放在了地上。小女孩又掇了两只凳子,那是老三新买的。“哥哥爷爷,你们坐。”

“你放心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盯着老三。

“我确实骗过煎饼果子老板娘,我抢走了她加蛋加香肠的特大煎饼——说抢一点不过分,当面的偷和抢有什么区别!我知道她知道我没有付钱,但她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她不是富人,可是她宁愿让我抢走了那个特大煎饼果子;我也差点偷了你,妹妹,”老三摸摸小姑娘孱弱发黄的头发,“手伸进去,我摸到了那几张粗糙得掉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捡拾的钞票,那是你和奶奶的救命钱,你却要捐给我买裤子,那一刻,我的心再次疼得流血。”

“我行的爷爷。”小姑娘对我说。她依着老三,像父女。这让我想起老三小的时候,他依着我的情景。小女孩困惑地看着默默对峙的我和老三。“奶奶说,老天爷总会奖赏踏实勤劳的好人。那天回家,我发现裤兜里就多了十几块钱,那肯定是老天爷奖赏我的。”小女孩愉快地说。她用衣袖揩去老三眼角的水雾。

“是的,老天爷会。”老三把小姑娘搂进怀里。

我还有很多话,可是我说不出,老三也不愿听。

吃过小姑娘和老三笨拙操作出来的晚饭,老三送我走。老三对我说,“悲剧往往走向自己的背面,所以人们才对悲剧也抱有宽恕和强烈的期待。”

我知道自己也要决定了,正如老三的决定。

走出老远,回首,柳铺街已经隐入黑夜,我想起老三看过的那尊雕塑,将军横矛,双目斜视苍穹,似有万千疑问,又似笃定无疑。柳铺街就像是雕塑深不见底的胸口。

透过胸口的洞,灯火明灭,西安璀璨的夜晚来了。

《当代小说》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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