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场,就是一块大而平坦的场地。在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前,每个生产队的队房旁边都有一大块平整结实的大场,用于麦子、稻子等农作物收获后堆放、脱粒和晾晒。
做一块好的大场,是需要下一番大工夫的。先把土地翻耕,耙平,拣掉碎砖头、杂草等物,洒水,用平石磙反复碾压。碾压后彻底清扫,洒水,铺上麦草,用更大的石磙反复碾压,清理麦草彻底打扫后,大场平坦如镜,日晒风吹不起浮尘。场面实而不硬,才是好场。场面不实,用石磙打场,粮食颗粒就会被碾入泥土。场面如做成水泥硬面,则粮食颗粒又会被碾碎,造成浪费。
解放前,只有地主家才有大场。从一户人家拥有场的大小,可以看出这户人家拥有的土地和贫富。在我们老家,过去许多村庄的命名,不是以人口多的姓氏来命名的,而是以场的面积大的人家的姓氏来命名的,如至今仍在延用的陈场村、王场村、秦场村等等,都是当年的大户人家,地多、场大。
人民公社成立以后,农业生产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于是每个生产队都有了自己的大场。
大场上最忙碌的就是收获的季节了。
夏季麦收时节,生产队提前对劳动力进行了统筹安排,妇女割麦,青壮年运麦,中老年人铺场、打场、翻场、扬场、晒场。
那时的农业生产,没有机械,全靠人力或畜力。
麦收时节,妇女们将割麦用的镰刀磨得锋利,越锋利,割起来就越省力。麦子开镰,妇女们走在收麦队伍的前列,个个英姿飒爽,头上戴上草帽,脖子上搭着毛巾,臂膀上套着护袖,手里拿着锃亮的镰刀。紧随其后的是一队推着独轮车的小伙子,步履矫健,精神抖擞。最后是扛着竹耙子的孩子们。那时,为支持麦收,学校放了半个月麦假。
队伍来到麦田地头,一声令下,妇女们镰刀飞舞,嚓嚓作响,你追我赶。妇女收割的麦子,铺在地上,小伙子迅速归拢起一堆,抓起一小把麦桔,在麦穗的那头一拧,将麦桔一分为二,将麦子捆起来,原来麦田里支支独立的麦子,现在是一丛一丛的,排列整齐,如整装待发的队伍。估计麦捆足够装一车的时候,小伙动作利索地装车、绑车、推车运麦。孩子们,一字排开,用竹耙子搂起散落下来的麦子,力求颗粒归仓。为了活跃气氛,排解疲劳,队长鼓励孩子们唱起“学习雷锋好榜样”、“社员都是向阳花”。 麦收时,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是在麦田中发现鸟窝、鸟蛋或野兔。有一种羽毛黄色,发出“呜、呜”叫声的小鸟,喜爱在麦子中做窝、下蛋,孵化,我们称这种小鸟叫黄呜。兔子一开始总是藏身在未收割的麦田里,当麦子即将收割完,兔子无藏身之处。人们发现野兔,呐喊着,追赶着,野兔在收过麦子的麦茬地里亡命奔跑。遍地是人,实在是无处可逃,最终兔子往往慌不择路,撞入人的怀中。
麦子运到大场上,小伙子解开绑车绳索,掀下麦子,中老年人立即解捆,将麦子平铺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场上曝晒。烈日曝晒两个时辰,听到麦桔和麦穗发出叭叭的爆裂声,人们便牵上牛,拉着石磙,开始打场。打场,是绕着大场,在麦子上反复转圈碾压,这是古老的脱粒方法。为了适应转圈打场的需要,石磙直径通常是一头大,一头小,每一劳动工具的制作,都是劳动实践的成果,充分体现了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实践出真知,这永远是真理。
打场看起来最轻松悠闲,无非是牵着牛在麦场上转圈,其实不然,牵着牛,在烈日下行走在烫人的松松的麦秸上,一圈、一圈,不仅需要很好的体力、耐力,还要经得起烈日的曝晒。我曾觉得牵着牛绳打场挺好玩、挺悠闲,结果打了不到半天,膀子被晒出水泡,腿腚疙瘩也跑下来了。
打完一遍,翻抖麦草,再打,直至麦粒与麦秸杆全部脱离,打场的任务才算完成。接着是用力细心翻抖麦草,将麦草堆垛,聚拢麦粒,开始扬场。
扬场需要丰富的经验。一个扬场的好把式,能根据风向、风力的大小,准确把握麦子抛出的方向及高度,即使在无风时,也能甩出一完美的抛物线,把实粒、瘪子、糠皮分离出来。
麦粒分离后,开始晒场,晒场相对于麦收中的其它农活,是比较轻松的,晒半个时辰,翻一遍,轮流到树荫下休息,拉拉家常。只需要留一、两人在场边转转,驱赶想来偷吃粮食的鸡、鸭或麻雀。这种活一般由年纪大的来干。
大场上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抢场。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刚刚烈日当空,场上晒着麦子,突然乌云密布,风雨欲来。这时田野、村庄到处人声鼎沸:抢场啦!抢场啊!人们呼喊着,奔跑着,奔向麦场,连所手拄拐杖的老人和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们也从家里拿着簸箕、箩筐、盆子等工具上场抢粮,老少齐上阵,村庄无闲人。车推,筐抬,盆端,笆斗扛,人们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下雨前把粮食收进仓库。每当粮食进仓,望着外面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庄稼人感到无比欣慰。有时暴雨来得急,来不及进仓,人们不顾雨淋,将麦子堆成堆,用塑料布覆盖。人们焦急的等待着雨停,以便将麦子运到队房里晾起来,防止麦粒发芽或霉变,否则就交不了公粮,也吃不到好粮。
农闲时,大场边堆着草垛,大场中间空荡荡的,大场成了孩子们打梭、滚铁环、掼纸片、跳皮筋的游戏场所。
夏日的夜晚,大场是我们的避暑胜地。家里没有蚊帐,也没有电风扇,更不用说空调了。人们晚饭后,头顶着小席子,拿上芭蕉扇,来到大场上纳凉,席子铺在平整的场上,躺在星光下,有微风吹拂,驱赶了白日的酷热,心里有了一份宁静,少了一份烦燥。如耐不住无风的燥热和蚊虫的叮咬,便会跳进水塘,消暑避蚊。
大场不仅是粮食脱粒、晾晒的经济活动中心,也是农民的文化活动中心。公社放映队放电影、大队宣传队演出,都在大场竖银幕,搭戏台,次次样板戏,我们不图新鲜,只图有电影、有戏时的那份热闹。看电影、看戏不常有。常有的是夏日纳凉时听王二爷说书。到大场上纳凉,我们都是带上席子、蒲扇。王二爷带的是板凳和长烟袋。王二爷上过几天冬学,就是冬天农闲时读书识字班,虽上学时间不长,但王二爷天资聪颖,记忆力超好,口才过人,听过的大鼓书,看过的小戏,都能绘声绘色的讲述。我们席地而坐,王二爷坐在板凳上,讲到动情处,一抬手,一投足,有气势,大家也看得清。可见王二爷带凳子来讲故事是有讲究的。故事每至高潮部分,王二爷便慢悠悠的拿出长烟袋开始装烟丝,装好把烟袋端在手里,也不点火。这时总有心急的人划着火柴,给王二爷点上。王二爷知足的深吸一口,扫视一圈,又开讲。几十年过去了,王二爷已经作古,他说过的书,如今我也记不清书名,也记不清故事梗概了,依稀记得每有善良正直重义的人遇到危难之时,王二爷只要手指天空,大家便会异口同声的说:嗖、嗖,天空两道强光闪过,侠客从天而降,大吼一声:好大的胆子,看剑!刀光剑影,大战数十回合,侠客武艺高强,降服恶魔,好人得救。王二爷听了,便大笑起来:大家都知道了,不讲了,不讲了。
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土地分到户,大场也分到每一户人家。大场变成了小场。这一重大改革,不禁让人感慨万端。老人说,一句随口而出的责备人的话:“改常了”。如今真的就应验了。在农村,犯了错误,违反常规,人们便责其“改常”,“常”与“场”谐音,大场改小场,真的“改场”了。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农民还是那群农民,联产承包的改变,改出了农业生产的积极性、主动性,改出了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