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

省医院的重症病人换了一茬一茬又一茬，陪护也换了一茬一茬又一茬，唯独袁凤在省医院当陪护长达八年。有人私下里议论，说她在省医院里有扛硬关系。

袁凤五十有二，中等身材，长条脸，圆下巴，看起来一副福相，八年前却死了老汉，撂下一双儿女，她一人抚养长大。她的短命老汉在炕上瘫了整整三年，她一人汤汤水水，接屎把尿，最后跌了一屁股饥荒，也没能把薄命男人的命救活。为了还清跌下的外债和供两个娃娃上学，她只好进城谋生。城里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份在省医院当陪护的工作，收入高、来钱快、工资不拖欠。她一心想着还外债，一口应承下，上手才知尽是些伺候人的活，与当年伺候瘫在炕上的老汉别无二致。她半道想过撒手不干，苦于无奈，硬是没挪窝，一干就是八年，没日没夜，没天阴没下雨没节假日，坚守在省医院，一心一意，伺候着那些需要她伺候的重病患者。她的两个娃娃倒也争气，女儿已经考上大学，儿子正读高中。

这一天，重症监护室又抬进一个人，仿佛一个五花大绑的螃蟹，撂在一块白塑料案板上，一动不动。来人左腿、右胳膊分别打着石膏，胸腔上贴着许多片片。片片下连着线线。线线一头汇聚在一根管管里。管管连在一台状如十八寸电视机一样大的屏幕上。屏幕上曲曲弯弯，宛如蚯蚓爹和蚯蚓儿子以及蚯蚓自己爬出来的三条粗细不匀、弧度不同、高度不等的线线。

来人叫南风，年龄六十二岁，车祸骨折，心脏受创，重症病人。

南风看起来一身魁梧，却成了空巢老人，中年丧妻，一双儿女均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工作。遭遇了这样的不测，他本应该打电话告知儿女，让儿女回来伺候，却因他心强大，不想麻烦儿女，加上他自个也做着生意，收入颇丰，庆幸的是车祸后他头脑清楚，耳聪目明，就让护士给他推荐了一名陪护，伺候他住院期间的吃喝拉撒。

没有亲属在场的情况下，陪护相当于病人在医院期间监护人，角色相当重要，可以说病人能否早日康复，陪护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护士给南风推荐的陪护正好是袁凤。

重症监护室内原来住两位病人，南风住进来后，成了三位。三位病人雇佣三名陪护。

晚上十二时，南风被巨大的疼痛折磨的不停地呻吟。袁凤坐在南风床前，用湿毛巾敷南风的额头。另外两名病人病情稳定，业已入睡。两名陪护也都睡在各自的钢丝床上。这时，护士进了病房，径直走近袁凤，轻声问：

“体温现在多少？”

“38.9度，还烧的厉害，有更好的办法吗？”

“换个部位，在右大腿根和左腋窝下不停擦拭。”

护士一语结束，转身又去看另外两名病人。袁凤一脸茫然。

凌晨两时，袁凤正蹲在南风的床侧，往出排尿袋里的尿。护士又进病房，径直走近袁凤，轻声问：

“尿量多少？”

“500毫升。”

“体温现在多少？”

“37.8度，还烧啊！”

“继续擦拭。”

护士说完，走向另外两个沉睡的陪护，叫起来问话。袁凤排完尿袋里的尿，到卫生间洗了手，用床头的手消毒液消了毒，又继续忙活。

凌晨四时，袁凤取出南风口腔里的温度计，对着灯光看一眼，眉头间紧皱的疙瘩顿时舒展开来。她直起身，伸一个懒腰，打一个长长的呵欠，又坐下来，头伏在南风的床沿上。就在这个时候，护士又进门了。袁凤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护士刚靠近她，她便抬起头。

“你护理做的挺好。”护士竖起大拇指，做了一个点赞的手势。

凌晨六时，南风左手拽了一把袁凤的衣领。袁凤一激灵，顿时就嗅出一股刺鼻的臭味。她心想，这下遭了。果然遭了。南风大睁着眼，满脸通红。就在这时，护士进门，远远递给袁凤一句话：“拉了就好，大便样留好。你一整夜没睡，白天能行吗？他又没有亲属替你换班。”

袁凤摇摇头，又点点头，浅笑着，没有作答。

南风彻夜无眠，他身体经受着巨大的痛苦，心里却感受着巨大的温暖。他把袁凤细心周到的服务当作了爱情的滋润。他现在满心欢喜，期待自己早日好起来。他特别庆幸没有把发生车祸的事情告知儿女。

隔一周，医院突击检查重症监护室。次日，另外两名陪护被解雇。

当日，南风住进普通病房。当然，袁凤跟着去普通病房继续陪护。

三个月后，南风伤愈出院，可他隔三差五来看袁凤，送水果，送礼品，名义上表示感谢，实际是传达爱意。袁凤不知缘故，没有任何回应。

南风却着急了，仿佛一个毛头青年，首次谈恋爱，看上了女孩，却不知如何挑开薄薄的窗户纸，一时间着急上火，打电话向儿女求救。

一日下午，南风像年轻人一样，手持一束玫瑰花，当着护士的面，单膝跪在袁凤的面前，满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袁凤，我，我，你，你。”

袁凤顿时惊呆，傻站着，全无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一男一女，两个帅气的年轻人跟上来解围，女的先开口：“袁阿姨，我爸爸住院，多亏了您的细心照顾，我们兄妹二人专程回来感谢您。”

男的又说：“我爸爸嘴拙，不善表达，我替他说，袁阿姨要是有想法成家，可否优先考虑我爸爸？我们兄妹愿意孝敬您终老。”

袁凤呆愣片刻，接了南风递过来的玫瑰花，泪光盈盈。

2019/1/8于陕西省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