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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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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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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不哭

文:刘小玲


  一


我不到十四个月大。

我已经会叫“妈妈”好多天了,但从来都没叫过一声“爸爸”。

为此,爸爸很不高兴。

爸爸刮着我的小鼻子说:“偏心眼,没有爸爸哪有你。”

妈妈“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她说:“你真是个醋坛子,宝宝才多大呀?再说当妈妈的经历了十月怀胎的辛苦,一年哺乳的辛劳,才换来的称呼呀,你付出了什么?竟然与我争功。”

爸爸很不服气。他认为我会叫妈妈了,叫爸爸是迟早的事。于是,我咿呀呀叫“妈妈”那天开始,爸爸每天下班买小玩具回家。但他不直接给我,他有条件,他要我学说“爸爸”。

那日傍晚,爸爸拿着小机器人在我眼前显摆了小半天,见我双手扑向他,便说:“宝宝,叫‘爸爸’。”

我太想要小机器人了,就张大嘴巴,很努力地喊“爸爸”,但发出去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妈妈”。

爸爸很失望,脸一沉,眼一瞪,把小机器人藏起来了。

我大哭,双臂乱抖,双腿乱蹬。爸爸赶忙拿过来玩具又递给我。我不要,依然大哭。我想说,谁要你凶我?谁要你瞪我?我偏不吃你那一套。我人小脾气可不小,但我最终没说不出口。

就在这个时候,妈妈过来抱起了我。

妈妈显然很生气。她嗔怪说:“醋坛子,跟憨娃娃较真。”

到了妈妈的怀抱,我立即止住了哭。我把头迈过去,给爸爸一个后脑勺,但过了一会儿,我又偷偷地转过头去看爸爸,没曾想爸爸也正看我。他“哈哈哈”大笑着说:“我儿子不憨,精的很,能识眼色了,连我沉脸瞪眼,他都看的能出来。”顿一下,爸爸就靠近妈妈,张开双臂要抱我,嘴里还说:“来,宝宝,我的好儿子,让爸爸亲一个。”

我还没消气,又把头迈过去,给爸爸一个后脑勺。

我才不要他亲我,他又想趁着亲我的机会,用胡子扎我。

爸爸每天都刮胡子,可他的下巴总看起来青亮青亮,我的小脸蛋挨上去,针扎般疼。

可我万万不曾想到,当我再次把脸悄悄掉转过去时,爸爸竟然亲妈妈的嘴,还用胡子扎妈妈的脸。羞羞羞,我忙用双手捂住脸。妈妈大概也不想被爸爸亲,或者是爸爸的胡子也扎疼妈妈了。只见妈妈用手使劲推搡爸爸。爸爸非但不离开,嘴里还连说两句说“我叫你光亲他不亲我,我叫你光亲他不亲我。”

爸爸竟然吃我的醋。怪不得妈妈叫他“醋坛子”。

我要抗议,我要和爸爸决斗。我不动声色地就把两只小拳头对准爸爸的脑袋挥舞起来。爸爸掉转头看我,非但没凶我,反而哈哈哈,大笑着,离开了我和妈妈。

我首次感到了胜利的喜悦。



次日,天还没大亮,我还在迷迷糊糊睡着,就感觉脸上有股热热的气流涌来。我眼一睁,发现是爸爸。

爸爸想做什么?是趁我睡着,又用胡子扎我吗?

我假装没睡醒,又眯起眼睛。我透过微弱的光线,观察爸爸。

爸爸站在我的小床前,先是深弯下腰看我,继而又低声说:“宝宝,爸爸今天要去打怪兽,你要乖乖,等爸爸回来。”

原来爸爸不是来扎我,是和我告别来了,爸爸要去打怪兽。怪兽在哪里?怪兽可怕吗?我带着太多的疑问,从床上爬起来,瞪大眼睛盯着爸爸看,好像怪兽藏在爸爸的眼睛里。但我只在爸爸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看见我汪在水中央。爸爸的两只眼睛像极了夕阳映红的两汪湖水。

“爸爸的乖宝宝醒来了?快叫爸爸亲亲。”

爸爸说着就来抱我。我真怕爸爸亲到我,立即把脸藏起来。爸爸却抱起我,嘴巴附在我的耳朵边说:“乖,爸爸不亲宝宝了,叫一声‘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叫。”

“妈妈。”我太不争气了,还是没叫出爸爸。

爸爸摇摇头,把我举过头顶,又放下来,又举起,又放下。他逗我玩呢。我乐坏了,“咯咯咯”笑个不停。不好了,爸爸趁我不注意,竟然偷袭,我吓坏了,自知躲不过去,就缩着脑袋,眼睛紧闭,等待疼痛。不曾想他没用胡子扎我,而是用嘴唇吻了吻我的额头,继而又把我放进小床里,盖上被子,拍打着我,意思还叫我睡觉。我不想睡觉了,我想跟爸爸继续玩,想要他再把我举起来玩旋转。一骨碌,我又从床上坐了起来,爸爸就又把我抱了起来,把我抱到卫生间,给我把尿,之后就给我穿衣服,抱着我走向厨房。

妈妈正在厨房里忙。妈妈在烙饼,已经烙好很多饼,还在烙。金黄色的饼,闻起来香喷喷。

“怎么烙那么多?”爸爸问妈妈。

“疫情时期,饭馆全都不开,多带点,路上吃。”

“谢谢老婆!辛苦老婆了!”

“跟我客气啥?路上慢点开,注意点,瞌睡了,就把车停好,睡醒了再开,千万不要打疲劳战,到了武汉,记得给我电话,或者视频。”

“路上又不是我一人,还有红亮呢,我俩轮流开,不会疲劳,你要经常教宝宝学说‘爸爸’,我回来他还不会叫,我就罚你。”

“会的,会的,等你回来,一准会叫了。”

“好,晚上等我视频,我要看宝宝。”

“武汉疫情厉害,你可要注意了。”

“啰嗦,我又不是一线医生,我是去送救援物资的。”

妈妈把饼全都烙好了,摆了几大盘,金黄金黄的,煞是可爱。妈妈把我从爸爸怀里接过去,坐凳子上,撩起衣服给我喂奶。爸爸则坐在餐桌前开始吃饭。金黄色的小米粥,金黄色的香酥饼,还有一盘花花绿绿的菜。爸爸吃饭很快,风吼一样,呼啦啦,两碗粥、两个饼、一盘菜,就全下肚了。

吃完饭的爸爸,坐在妈妈身边,把我的脑袋从妈妈怀里拉出来,用他的左臂抱着我,让我背靠在他左胸上,然后把右臂伸展。我便看见爸爸右手里的手机里出现了三个小人,一个是我,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爸爸和妈妈的脸,宛如两朵鲜花盛开,阳光灿烂。我被爸爸和妈妈感染,也咧开嘴笑了。

“咔嚓、咔嚓”两声响过后,爸爸就把我递给妈妈,他起身走了。



爸爸离开家的头一天晚上,戴着浅蓝色的口罩跟妈妈视频。当时,我并没有认出他就是爸爸,我是从说话声和内容上判断出他就是爸爸。

“宝宝,叫‘爸爸’。”爸爸说。

“宝宝,叫‘爸爸’。”妈妈说。

我没叫爸爸,狂笑着,双手上去抢妈妈的手机。

“想我没?”爸爸不避过我,公然跟妈妈肉麻。

“你在哪里?这么亮。”妈妈答非所问。她见我捣乱,胳膊过来把我整个人绑进她怀里,只管问爸爸,她一定怀疑爸爸到了那位美女家里。妈妈的表情严肃的很。

“在服务区的卫生间里,我下来小便,一看时间,发现快到宝宝睡觉的时间了,赶紧发视频,可臭宝宝连爸爸都不叫,真气人,我走了,我还要赶路呢。”爸爸解释。

“慢点开。”妈妈刚说完,她的手机里就看不见爸爸了。

爸爸离开家的第二天晚上,还是戴着浅蓝色的口罩跟妈妈视频。这次,我是根据前一天的判断,一眼就认出来的。

爸爸说:“宝宝,叫‘爸爸’”

妈妈说:“宝宝,叫‘爸爸’。”

爸爸说:“想我没?”

妈妈说:“还在路上吗?”

爸爸说:“到武汉了,他们在卸货,我在驾驶室里发视频,我给你们娘俩看看武汉的街景。”爸爸说着从驾驶室里走下去,他的手机在晃动。我从晃动的手机里看见了高高的大楼,宽宽的街道,街道里竟然不走行人,也不走车辆,继而又看见一辆很大很大的车,车上装着好多大箱子,有三个戴口罩、穿蓝大褂的男人正往下搬东西,不远处的大门口,有四五个分辨不出是男是女,连头带身体全都装进白色套子里,穿梭其间。

妈妈说:“今晚哪住?”

爸爸说:“看人家往哪安排,甭操心,大不了我睡车上。”

妈妈说:“车上要勤消毒,千万不敢车上抽烟,记住了。”

爸爸说:“晓得。”

爸爸离开家的第三天,天还不亮,只听见妈妈的手机一阵急促的响。原来又是爸爸来视频了。

爸爸说:“我估计得在这边多呆些日子了。”

妈妈说:“为什么?”

爸爸说:“当志愿者,接几趟救援物资。”

妈妈说:“你和红亮一起接?”

爸爸说:“现在还说不清,到时候看。”

妈妈说:“那你注意点,香酥饼吃完了吗?”

爸爸说:“还没呢?这边有盒饭,你放心,我饿不着。”

妈妈说:“宝宝,叫‘爸爸’。”

爸爸说:“宝宝,叫‘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我看着视频里的爸爸的嘴巴,不知怎么就冲口叫出了一声。爸爸高兴坏了,他在手机里面狂喊:“我儿子会叫爸爸了,我儿子会叫爸爸了。”

手机里的爸爸笑出了眼泪,我也笑了起来。

“宝宝,再叫一声给爸爸听听。”爸爸又说。

“爸爸、爸爸。”我连叫两声。

“乖儿子,亲死爸爸了。”爸爸隔屏给我飞来一个吻。

爸爸说:“宝宝乖,爸爸去打怪兽,宝宝听妈妈的话,宝宝跟爸爸拜拜。”爸爸说着,又一个飞吻过来。

那天晚上,爸爸没来视频。

隔一天晚上,爸爸还是没来视频。

又一天晚上,我正在妈妈怀里吃奶,妈妈的手机响了起来。妈妈一边给我喂奶,一边接听电话。我看见妈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跌落在我的头上、脸上、鼻子上、嘴巴上。我把妈妈的泪水当作奶水吸进嘴里,感到咸咸涩涩,难吃极了。我嘴巴一张,“哇”一声哭了起来。妈妈就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一早醒来,我一头扎进妈妈怀里要奶吃,可我噙着奶头吸吮了小半天,竟然没有吃出一滴奶水来,我嘴巴一张,又哭了起来。妈妈就把我揽进怀抱又一阵痛哭。

我从妈妈的怀抱里挣脱开,爬出被窝,坐在妈妈跟前。我看见妈妈的眼睛像两颗红葡萄。

妈妈哭了整整一夜,她把我的奶水全部兑换成泪水了。

断了奶水的我饿得“哇哇”直哭。

妈妈起床了,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罐子,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她就给我捯饬出来一壶奶。

我真饿坏了,也不管奶壶的奶是否好喝,抱住奶壶,呼啦啦,一壶奶就让我全喝光了。我吃饱了,就安稳了,也不再哭了。但妈妈还哭,不出声的哭,哽咽,抽泣,不再有泪水流出。我想,她用我的奶水兑换的泪水,大概让她流光了。

那天,妈妈破天荒没有洗脸,没有对镜子梳头,没有换衣服,没有做饭吃饭。我哭闹的不行了,她就撩起睡衣给我喂奶,见我吃不出奶水,又给我兑奶粉喝,中午的时候,她连往日的蒸鸡蛋都没给我吃。为此,我一天都感觉肚子空空。

三天后,妈妈的精神状态好点了。我正在玩耍,听见妈妈在打电话。她说:

“张院长,我报名驰援武汉。”

“正因为那样,我才更要去。”

“我婆婆还是村委会妇女主任呢,她会支持的,再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作为咱院的骨干医生,我理当前往。”

“孩子没事,我会安排好。”

“行,那就太感谢了!我现在收拾,下午你们过来接我。”

对方的说话我听不见,所以我听见妈妈说话就是一段一段的。我听出了大概,妈妈是要把我送给乡下的奶奶,然后驰援武汉去。

妈妈说的驰援武汉跟爸爸说的打怪兽是一回事吗?

妈妈挂了电话,抱着我进了浴室。妈妈把我放在一盆撒满花瓣的温热水中,再给我套一个救生圈,让我抓花瓣独自玩耍。她开始洗澡、沐浴、更衣、梳妆,之后又给我洗澡、沐浴、更衣,又把我放进学步车中,她才开始收拾衣服。

一切收拾停当,又进厨房做吃的。

妈妈的饭菜好香,妈妈吃饭的时候,我的涎水一直在嘴边挂着。妈妈看着我咂吧着自己的小嘴巴,她就用筷子头蘸一点汤汁,放进我嘴里。

那大概就是我第一次吃到的人间美味了。

妈妈的手机再次响起,片刻后,我家就进来五个穿着白色防护服,分不清男人女人的人。他们帮妈妈拿东西。我的玩具箱子、我的衣服箱子、我的吃食箱子与我的学步车,还有妈妈的衣服箱子,总共五个大箱子。

那五个人每人提一只箱子下楼了,随后,妈妈穿好防护服,包裹好我,抱着我也下楼了。

妈妈抱着我坐上车不久,我就睡着了。

不知汽车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汽车停在了什么地方?我只感觉妈妈把我递进另一个怀抱。那怀抱有点冷,有点硬,比不了妈妈的暖和,比不了妈妈的绵软。躺进那个硬邦邦的怀抱瞬间,我就感觉到情况不妙,我放开声大哭起来。

“宝宝不哭,宝宝不哭,妈妈去打怪兽,宝宝跟爷爷奶奶住几天,妈妈过几天就回来,跟爸爸一起回来。”

原来妈妈也去打怪兽。

原来妈妈是去找爸爸。

我不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嗓门很大的女人说话了,那女人训妈妈,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学不来。我只能学来最后一句。她说:“林子,有你这么狠心的妈妈吗?宝宝才刚满周岁啊!”

继而又响起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是说那个大嗓门女人的。他说:“老婆子,你别瞎说,林子的领导和同事都在车上呢,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林子能袖手旁观吗?快回去。”停了一会儿,那个低沉的声音又说:“领导,我老婆没文化,不懂事,别见怪啊!”

“大叔,不怪,很正常,我们理解。”

是一个女人在说话。我猜想,她就是妈妈的领导了。

“林子,我和你妈一准带好宝宝,你放心工作,你妈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疼孙子,你是文化人,别计较,武汉那边疫情严重,各方面自己注意点,记得常给家里来电话,宝宝想你,我们也牵心着你。”

低沉的男声停止后,我的耳朵里就传进来妈妈的说话声,是一种颤抖音,近似于哽咽。妈妈说:“爸,我记住了,不怪妈,这段日子,就辛苦你和妈了,武汉回来,隔离期过去,我就回来接宝宝,我会在微信上给您留言,您回头记着看微信,我们还要赶飞机,这就走了,爸妈再见,宝宝再见。”

我的头始终在被单里蒙着,我看不见妈妈给我挥手,但我听见车轮滚动地面发出的“嘎嘎”声响渐渐隐没了。



硬邦邦的怀抱把我松开了,随之我就看见了与我家不一样的世界。一孔窑洞,一盘大炕,半圆的窗户,一个略显臃肿的低矮女人,一个瘦高的男人。

我瞪着眼睛看眼前的两人,嘴巴大张,又哭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喊叫着“妈妈”。

“宝宝乖,宝宝不哭,妈妈打怪兽去了,打跑怪兽妈妈就回来接宝宝,奶奶给宝宝喂奶喝。”

我哭得更厉害了,泪珠儿成串地往下掉。

“老头子,你说怎办了么?娃娃这么小,怎能离开妈妈呀!林子也是,太憨了,那么多医生,缺少她一个能怎嘛?”

“我给找玩具,林子带来一箱子玩具呢。”

爷爷很快就找来了玩具,是一个电光枪。爷爷把电光枪打的“噼啪啪”直响,火花飞溅。我的注意力被分散,安静下来。

“老婆子,把宝宝放炕上,你过来打枪,我看看手机微信,林子给我留言了,我看看都写什么了?”

奶奶就把我放炕上,接过爷爷手里的电光枪继续打。

爷爷看着手机,笑着说:“老婆子,林子可细心了,给我发过来宝宝的作息时间表,写着宝宝几点吃饭、几点喝奶、几点睡觉、兑奶粉的比例,满满一张表格哩。”

“她小瞧我老婆子不会带娃娃,我都带大三个娃娃哩!”

“不能按你的老套路来,现在的食物很多不安全,听说武汉的病毒就是吃出来的,林子就是那么写的,尤其小娃娃吃的更要注意了。”

“知道了,你放心,按林子说的,我不胡来,只要对我亲孙子好,怎么都行。”

晚上临睡前,我又想妈妈了,哭闹个不停。奶奶又让爷爷打点光枪。可电光枪不管用了。

“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奶奶的手机说话了。

“林子肯定在飞机上了。”爷爷说。

“那怎办了?是饿了吗?”

“娃娃那么小,就是想妈妈了呀,再哄哄。”

“你再仔细看看林子的留言,看看有什么妙招没?”

“我看,我现在看。老婆子,有,有,真有妙招哩。”

爷爷说着跳下炕,隔一会儿,他就拿一只会唱歌的小白兔在我眼前晃,爷爷的手在小白兔肚子上不停地按。舒缓的摇篮曲响起来了,我止住了哭,就眯起了眼睛。

“啊呀,这么灵啊,老婆子,看见没,以后宝宝睡觉就用这个会唱歌的小兔兔,真好!真好!”

奶奶可忙了。她每天除了做饭收拾家,还要去村口岗哨执勤,负责阻拦想要贸然进村的外乡人,给本村人测量体温,以及给村民们传达上级下达的指令。这些都是爷爷告诉我的。奶奶出门的时候穿白大褂,戴口罩,戴手套。一进门,她就把白大褂、口罩和手套脱下了。

奶奶白日里出门之后,窑里只剩我和爷爷。

爷爷之前当过村子里的民办教师,学校撤了后,爷爷就失业了。但他家里留存很多教学用过的卡片,好几盒子。那些卡片一面画着各种动物,一面写着字。爷爷就把我当成他的学生,教我认那些字,那些画。

爷爷说:“老虎。”

我说:“老斧。”

爷爷说:“鸡。”

我说:“西。”

爷爷说:“狗。”

我说:“吼。”

爷爷说:“牛。”

我说:“由。”

“哈哈哈”爷爷大笑说:“宝宝真棒。”

“哈哈哈”我也大笑着说:“胖。”

爷爷指着卡片上的女人说:“阿姨。”

我感觉卡片上的女人很像妈妈。我说:“妈妈。”

爷爷说:“阿姨。”

我说:“妈妈,妈妈。”

我瞌睡了,我想睡觉了,我大脑里全是妈妈,妈妈的脸,妈妈的鼻子,妈妈的眼,卡片上的所有图画全变成了妈妈。我就像蜜蜂叮了似的,一口一个妈妈,哭叫个不停。

爷爷想起什么似的,慌急急离开我,再来时,手里就拿着唱摇篮曲的小白兔。我便在舒缓柔和的乐曲中睡着了。

妈妈去武汉的第二个晚上,我正哭闹的时候,爷爷的手机响起了,是妈妈来视频了,她要看我。我不看妈妈还好点,一看更糟。我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直流,鼻涕直淌。奶奶就又开始叨叨:“林子啊,你以后就别来视频了,宝宝本来就想你,眼泪就像泛水泉,自你走后,就没干过,这下哭的更凶了,往后我和你爸会把宝宝白天玩耍的情形多拍些视频发给你看,你想了就点开看,再不要视频了好不?要不你就直接打电话。”

“林子,你到武汉就安心工作,注意身体,也注意休息,宝宝我和你妈肯定能带好,你不要牵心,今天宝宝吃饭喝奶都很好,你看宝宝更闹腾了,我关视频了,哄宝宝睡觉去了。”

手机里的妈妈眼泪直流,她一句话不说,不停地点头。

至此,妈妈就真的再没跟我视频。也许她忙,也许她真听了奶奶的建议。但我在爷爷的手机里看到了很多妈妈的相片,穿防护服的,穿普通衣服的,以及我和妈妈与爸爸在一起的好多好多合影照。

渐渐的,我就不怎么想妈妈了;渐渐的,我和爷爷奶奶就变得亲近起来。爷爷变成了我的专职摄影师,他用手机给我拍摄了好多视频,我玩耍时的狂笑、尖叫,以及我哭闹时抓狂、喊叫。他每每拍摄好,就点回放给我看,然后又转发给妈妈。而妈妈每次都给爷爷回一个巨大的大拇指。爷爷每每看见大拇指就“呵呵呵”地笑上一阵。



有天中午,我与爷爷在院子里晒太阳,隐隐约约间,我听见有脚步声走来,便脱口而出:“妈妈。”

爷爷看我一眼说:“宝宝想妈妈了。”

我又说:“妈妈。”

爷爷就抱起我走出大门。果然,妈妈正往大门走来。我的眼泪当即就从眼眶里奔涌而出。但妈妈立定在距离我和爷爷不远处止步不前了。

“宝宝。”妈妈叫我一声,就哽住不说话了。

“赶快回家,站那干嘛?”爷爷说着往妈妈跟前走。

“爸,就站那说话,别过来。”妈妈说话前,把耳朵上挂的口罩戴上,又近前两步说:“爸,我刚从武汉回来,想宝宝了,就直接回来看看,我看一眼就要走,我现在不能与家人有任何接触,也不能留下来吃饭,我要回去隔离够十四天,才能接宝宝回去,我在村口见着妈了,我跟妈也说了,我就站这儿看看宝宝,车还在村口等我。”

“真需要那么认真吗?”

“需要,爸,我们都是大人了,要听话,以防万一。”

“行,那你就站那儿看看,宝宝很乖,先前几天闹腾,后来就好多了,宝宝很聪明,学会好多字呢,好多动物都能认识,林子,这些日子你一定很累,回去好好休息,家里都好,你不要牵心,爸不留你了。”

“宝宝,我的乖儿子,听爷爷奶奶的话,妈妈过段时间再来接你。”妈妈说完,转身走了。

我大叫两声:“妈妈,妈妈。”

妈妈转身,给我飞吻一个,径直向前走去。

又过了段时间,应该是又过了十四天,也许是十五天,也许是是六七天,也是中午,我和爷爷又在院里晒太阳的时候,妈妈又出现在我眼前。这次妈妈双手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帆布包,身后跟着奶奶,奶奶手里拉着妈妈的粉色皮箱。

“妈妈,妈妈”我在爷爷怀里抖动着双臂,宛如一只待哺的雏燕,大声喊叫着。

妈妈把黑色帆布包轻轻放地下,跑过来把我抱过去一阵亲吻,继而就泪如雨下。

爷爷走过去提黑色帆布包,妈妈哽咽着说:“爸,别动。”

爷爷愣住了,他怔怔地望着奶奶和妈妈。

妈妈就抱着我跪在爷爷和奶奶面前,也就是跪在那只黑色的帆布包前面。妈妈抱着我哽咽无语,长跪不起。

爷爷和奶奶同时过来搀扶妈妈:“孩子,你这是怎啦?”

妈妈泪流满面,她仰起头,哽咽着说:“爸爸,妈妈。”

“怎么啦?你倒是说呀,急死人了。”爷爷说。

“爸爸,妈妈,宝宝他爸,他、他、他……”

“怎啦?林子,不怕,有妈给你做主,你说。”奶奶说。

“爸,妈,不怪他,他是英雄,你们大概没注意,网上传遍了他的事迹,他是我和宝宝的骄傲,是战疫英雄。”

“林子,停,停,那个去武汉送救援物资出事的真是他?真是我儿子?怎能那么巧?不是重名重姓吗?不可能,不可能。”爷爷说完,就在前后院不停地走动。

“爸,我的宝宝没爸爸了。”语毕,妈妈就泣不成声了。

“我的儿呀。”奶奶扑向黑色帆布包,嚎啕大哭起来。

爷爷揩一把脸上的泪水,从妈妈怀里接过我,朗声说:“不哭,我的大孙子,宝宝最坚强,宝宝不哭,宝宝记住,爸爸是战疫大英雄,光荣的战疫大英雄。”

晚上,妈妈搂着我,睡在爷爷家后窑炕上,低声说:“宝宝,你要记住,爸爸是英雄,是打怪兽的大英雄。”

三日后的清晨,我睁开眼睛,一眼看见爷爷奶奶围坐在炕头,唯独不见妈妈。我顿感失落,嘴巴一张,又哭了起来。爷爷就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连声说:“宝宝不哭,宝宝不哭……”


2020.3.9西安和基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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