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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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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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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不再冷

引子

大字不识的喜旺爷爷,创造了一句经典名言:人心暖,不怕寒。

清河县文广局办公室内,记者黄潇潇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指不停地滑动手机屏幕,她的目光在“清河在线”微信公众号里的帖子上快速浏览着。

“清河在线”微信公众号是文广局办公室负责创办。创办之初,白局长传达上级领导的旨意——“清河在线”公众号是清河县的窗口,内容要正能量,紧跟时代步伐,全力关注当前脱贫攻坚,精准扶贫新动态。

黄潇潇是中文专业,科班出身,一年前分配来这里上班。她的学历在这个文凭不值钱的时代里算不上什么,她的擅长却得到了白局长的赏识。她可谓局里的笔杆子,不是写一般的行政公文,而是写具有艺术性、时代性、文学性之类的文章。用更专业的术语说,她写的是能揭示社会各种弊端,能反映当前形势的文学作品。

白局长知道她有这特长后,就委以她一项重任,负责挖掘当前精准扶贫工作中的典型故事。

黄潇潇犯愁了,她天马行空写小说编故事有一套,可是精准扶贫这不能生编硬套。多日以来,她一直纠结,觉着自己怕要让领导失望。

黄潇潇不是本县人,为追随男朋友,才委屈来到这贫穷小县城。她原本没打算在这久呆,想等男朋友对这小县城彻底失望了,与他携手回山东接管父亲的企业。她平时写的诗歌、散文、小说,纯粹就是爱好,是一种闲情雅兴,她不会拿那些玩意儿当饭吃,她也压根就没想把自己一辈子固定在这里,她来此只是过渡。

黄潇潇暗自慨叹:“谁让自己有写文字的爱好呀?这能怪领导吗?既然成了人家的兵,就听人家安排,且走且看吧。”她移步窗口,看着窗外扯天扯地的雪花,看着雪白的大道,这连阴雪什么时候才能停呢?”迷惘间,手机响起了,是男朋友贺秋红打来的,赶忙跑去厕所里接听。

“潇潇,跟我去采风,给你大惊喜。”

贺秋红在清河县组织部上班,前不久派往一个偏远村庄——喜鹊岭当第一书记。是他自己申请去的,为这个决定,黄潇潇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跟他吼道:“我妈现在都不同意我跟你来往,嫌你是个孤儿,担心你缺少教养,说我作践自己,跟你来到这穷地方。你可倒好,县城也不呆,还要跑去农村,认什么孤老头子当爷爷,简直不可理喻。掰了。算了。”

两人不欢而散,半个月不联系了。

贺秋红新官上任,忙了一段时间,回头去解释,连吃三次闭门羹,不甘心,录制了总时长达三个小时的音频文件,一通表白加思想训导,直接找了文广局上班的一个朋友,在“清河在线”公众号里推了出去。黄潇潇早上一进办公室,听见贺秋红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才知同事们把音频文件播放出来。同事们听得目瞪口呆,都给她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黄潇潇更是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即在帖子下面留言一串“抱一抱”的表情,两人重归于好。

贺秋红是个孤儿,在洋河福利院长大。他能有今天,离不开政府和社会各界人士的帮助。他至今也不知道父母是谁,他的名字是福利院妈妈给起的,他的姓是福利院妈妈随便写了十几个字抓阄得来的。确切地说,他是一个弃婴。他户口上父亲一栏填写着“洋河福利院”,母亲一栏填写着福利院妈妈“宋燕”的名字。后来他考上了大学,上大学期间,同宿舍同学手机充电引发爆炸,宿舍起火,宿舍六个男生,差点葬身火海。幸运的是校园旁驻扎着消防部队,消防官兵第一时间赶来救火,六个男生才得救。他至今脊背上都留有一片烧伤后退不掉的疤痕。救六个男生出火海的消防部队当时的指导员就是喜鹊岭人。

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因喜鹊岭的住村第一书记蔡小平女士失事,引出一个拒绝接受贫困户待遇的五保户老人,他才得以知道喜旺爷爷和他的救命恩人原来是亲弟兄。喜旺爷爷一辈子含辛茹苦,既当爹又当妈抚养大一群弟弟妹妹,却要面临孤独冷清的晚年生活。于是,他有了想认那个孤老头当爷爷的强烈念头。许是出于感恩,许是出于责任,许是他想要一种家有长辈的温馨生活。他说不清,总之他现在是成年人了,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恰好单位领导正为喜鹊岭第一书记的突然空缺发愁,他便毛遂自荐,领导就派他到了喜鹊岭。

今天,喜旺爷爷远在门外的四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回来了,参加喜旺爷爷举行的认孙仪式。贺秋红可是主角,黄潇潇是贺秋红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必须露面了。关键贺秋红也想借此机会给老人一个高兴,给老人孤独冷清的晚年生活,添上一抹温馨的颜色。黄潇潇欣喜道:

“去哪里?”她正闷得慌,一连几天下雪,她没有出去散淡。

“喜鹊岭。你也走,我把你介绍给各位爷爷认识,你顺道看看山里雪景,说不准就有了写作素材了。”

“我上班呢。”

“请假。就说跟第一书记到农村挖扶贫故事去。”

“OK。谢谢老公。”黄潇潇把“老公”两个字说的尤为低,仿佛蚊子声,细细的,连她自己都不能听到,只能心领神会。

“再过半小时,我在政府大门口等你。”

司机来接,黄潇潇和贺秋红上车,才发现是武装部司机小李。喜旺爷爷的三个弟弟在部队里当官,县武装部长派车,正常。

清河县城前街到后街不足两公里,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突飞猛进。原来只有一条街、一条过境公路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条三马路,扩大了不少,但就这,比起市上以及其它富足的县城,也只能算弹丸之地,上班的年轻人互相认识,不足为奇。

小李是军人,车开得好,他们互相寒暄了一阵,小李就专心开车,不再打扰两个小年轻说情话。

车出了县城,沿着一麻麻白亮亮的公路走了一段,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简直应景应情。天空蔚蓝高远,看不到一片云,仿佛清水洗过一般。乡道上,车过得少,大都是浮雪,车轮滚过,向下陷进去两条深深的凹壕,有时会是三条、四条;没滚过处,仿佛铺一层干净的棉花。路两旁也是皑皑白雪,山上的植被全被白雪覆盖。与白雪媲美的是一些奇特怪状的树木、枯蒿,也有披着白纱叫不出名的高杆野草妩媚扭动,仿佛它们也要乘车赶一段行程,不停地招手叫停。

黄潇潇顿觉神清气爽,摇下车窗,深吸一口冷气,又关闭车窗,把头靠在贺秋红肩膀上,让他讲述关于喜旺爷爷的故事。

喜旺爷今年七十八岁,一辈子不曾婚娶,没儿没女,典型的五保户老人,抚养大四个弟弟,一个妹妹。

喜旺爷爷没念一天书,简直一个怪才。他说起名字有讲究,喜旺、喜才、喜有、喜顺、喜发、喜秀,听听这些名字多么有色彩,寓意多么好。后来他的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入了公门,都成了响当当的人物,多亏他给名字起得好。只是苦了他。他的命比黄连还苦。

他十三岁上死了娘,娘给他撂下碎不拉拉的四个光脑弟弟、一个黄毛妹妹。娘死后,他当上了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娘。他爹是一个受苦疙瘩,为了养活六个娃娃,没日没夜土疙瘩里挖。

那时,他有种错觉,仿佛他真成了爹的婆姨,五个弟妹的娘。他要给爹送饭,给弟弟妹妹做饭,还要给一家人缝洗衣裳。没有布缝衣裳,他和弟弟夏天几乎精身子、光脚丫子行走,冬天穿着烂裤裆裤子,裤裆露出的破棉絮,仿佛绵羊身下悬吊的羊卵卵。他妹妹却不行,女娃娃渐渐长大,必须遮羞。穷山沟真没好办法来钱,他就建议爹利用冬天农闲,下煤窑掏黑炭,挣点血汗钱,给妹妹扯上几尺遮羞布。

他到了十八岁,邻村一个好心媒婆,给他物色下一个长着六个脚趾头的女子。他们一见钟情,商定了过年后春天就结婚。为了给丈母娘两床铺盖钱,他不得不跟上爹一同下煤窑掏黑炭。人穷志不短,他不愿给人落话把。

怕处有鬼,痒处有蚤;命不好,喝水也塞牙。父子俩掏炭的小炭窑塌方了,他爹命归黄泉,他的腰被砸坏,落下了久治不愈的腰椎病。他没过门的六趾媳妇知道情况后,立即悔婚,化作一片云烟,从他眼前轻轻飘走,没留下一丝痕迹。

媒人又给他介绍媳妇,人家女子上门看见他家的恓惶状况,调转身子就走。黄花闺女看不上他,他决定降低一个档次,娶个寡妇进门。寡妇来了看见齐刷刷站了五个光脑后生、一个黄毛女子,也掉转身子,叫上三个娃娃走了,怕她的三个娃娃受苦。

唉!没老子娃娃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不疼谁疼?

他看着寡妇走下院坡,看着那三个可怜娃娃,一阵一阵难受,心如刀割。他想,只要寡妇能留下,帮他做口饭,缝缝洗洗,他身子骨还强硬,受苦受累也绝不会饿着那短命男人撂下的娃娃。他忍不住叫了一声:“桂花,等下。”

桂花原地站立,转身,怔怔望着他。他转身跑回窑里,拿出三个窝窝头,递给三个面黄肌瘦的娃娃。他再不说话,看着桂花,满心希望桂花能留下。桂花泪水直流,给他深深鞠了一躬,掉转身就大刮了,仿佛身后跟着一条饿狼,要把她和三个娃娃叼走吃了,不留一点骨头。他望着桂花像风一样刮得没了影踪,由不得面对茫茫的大山一声呐喊,直震的崖畔上传过来的回声在他耳门子里聒了半晌。

他大半天没说一句话,晚上睡在光席子上,由不得又想起桂花。想着想着,他又觉着桂花做的对,否则他要肩负更加沉重的担子。假如他和桂花婚后生儿育女,那么他面对的就不是十张嘴,或许是十一张、十二张。要是跟他爹娘一脐带子生下六个娃,天大大呀,简直不敢想象。想到这,他倒感激桂花的英明决定。

他过了婚娶的年龄,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媒人再上门,他让老二、老三相亲。开春,他埋头于黄土峁梁,在土疙瘩林林刨挖光景;冬天,他赶着驴车,做起了贩炭的营生,打发光阴;空闲时间,他全力张罗弟弟妹妹的婚事。可是,一年一年过去,眼看老二、老三都逛大了,却没一个能问下婆姨,媒婆也不上门了。他那个愁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到父母坟上嚎,说张家在他们弟兄手上断后呀。

村里下来征兵的通知,听说当兵能吃饱饭,他四下里求人,让老二当了兵。过一年,又下来招煤矿工人的名额,他又跑前跑后,托人说情,让老三当了煤矿工人。后来,老二拉扯老四、老五去当兵,老三拉扯小妹妹到煤矿上做饭。至此,他才松了一口气。那年,他已经四十岁。

他肩上的担子终于卸掉了,他顿觉一身轻松,反倒不适应,感觉日子过上没滋味了。适逢村子里唱戏,戏班里缺少个做饭的,当时的村主任叫光子,建议他去做饭,说还能挣几个零花钱。他千恩万谢,欢欢喜喜地做饭去了。

他十三岁上开始学做饭,二十七年过去,厨艺绝对了得,戏子们都说他饭做的好吃,尤其女戏子们更是在吃饭时黏着他,一口一个喜旺哥,要他勺下留情。三天唱戏结束,戏班老板得知他光棍失业,有一手好厨艺,人长得高大,仪表堂堂,又招女戏子们喜欢,就决定收了他,想让他稳定这群女戏子的心,就找光子说情。

光子给他建议,说跟上戏班当了伙夫,又能混饭吃,又能挣钱花,还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通咬耳朵话:“喜旺哥,我给你说啊,你已经这么大年龄了,虽说你现在没有拖累了,可你这恓惶的光景,何时才能翻身?你说,谁家的婆姨死了老汉罢能看上你了?你就真打算一辈子当个童男子,不挨女人了?让我说,你跟了戏班,有你一手好厨艺,还怕哄不下哪个女戏子的嘴,你把她们嘴哄住了,还怕她们睡在半夜不想你?喜旺哥,你说呢?只怕你的桃花运要来了,到时享福了,可要记着小弟对你的好啊!”

他一下子被光子点活了,又想起这几天女戏子们对他挤眉弄眼,心里一阵痒痒,决定跟上戏班走。

时隔不久,他的桃花运真的来了。

喜旺爷爷在戏班里有了一个相好,叫蔡苗。

蔡苗是戏班里的顶梁柱,角儿,戏唱得没得挑,戏班老板像皇后娘娘一般供着她。别的戏子打通铺睡觉,偏偏她睡单间,雷打不动的规矩。戏班里人传言说她一进戏班,就让老板给睡了,老板怕她撂挑子,不得不想办法哄她,迁就她。可老板有家,有老婆,并非真爱她,只是男人好色作祟。老板原想用此方法要挟她来着,不曾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翻过来让她挟住了老板。

她家在山西,已婚,家里有两个娃娃,一个老汉,山高皇帝远。她是老汉打的跑出来的,当初她唱戏,老汉吹笛子,两个十六七的憨娃娃,没头脑,一个看见一个好,耍着耍着就肚子耍大了。女娃娃还没结婚,肚大了,没脸唱戏了,两人回了家,拴绑在一搭过上了日子。两人都回了家,没收入了,又顶了个灶马爷,吃呀吃不饱,穿呀穿不暖,又养下个嫩娃娃,男的就变了个人,白天出去赌博喝酒,晚上回来打老婆骂娃娃,说女人害了他。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受不了,想逃走,可娃娃还不到一岁,肚子里又怀了一个,逃不走,硬挨到第二个娃娃生下,一过百天,她把娃娃偷偷撂给婆婆就偷跑出来了。

没曾想,她刚到戏班的头一天晚上,老板就把她强迫了。老板是个花花肠子男人,不动粗,甜言蜜语。她想,罢了,戏班是个黑水坑,自己也是过来人,睡觉是两个人的事,男人想睡,女人也想睡。她尽量美化,若做了老板的相好,能在戏班里站稳脚,也并非坏事。这样一想,她倒开始大大方方勾引老板,简直就是“给你个筛子尿不满”。可是,老板是个花心萝卜,风流货色,身边总有年轻女子,后来对她没了兴致,宁肯像佛一样供她,也不想碰她。

因这,喜旺爷爷有了一次机会。

那天下着雨,老板到喜旺爷爷的伙房,打量了半天,笑道:“张喜旺,你到街对面药铺里买点退烧药,给蔡苗送去,她发高烧,明天她还要上台挑大梁子了,可不敢叫误下,药钱我给你放下。”

喜旺爷爷看着锅台上放下的五十块钱,不敢怠慢,淋着老雨去买药,急火慌忙跑回来,像个落汤鸡一样戳在蔡苗的门里。

蔡苗盖着被子,横在炕上睡着,看一眼,生气道:“怎么是你?”

“老板吩咐的,这是找的钱,放这儿,我走了。”

蔡苗的心一下就凉了,知道老板全不放她在心上了,她即刻就对那个可恶的人死了心。她不讨厌喜旺爷爷,往日里为了讨点好吃的、好喝的,她总是对喜旺爷爷笑意盈盈,一团和气。喜旺爷爷身才高过戏班老板一个脑袋,仪表胜过戏班老板七分颜色,品质更胜过她家里那个酒鬼赌徒男人,这些她全知道。突然间,她被喜旺爷爷的一脸诚实和尴尬样子吸引住了,又看见喜旺爷爷为自己买药淋的浑身湿透,心里一阵阵感激,女性的柔情上来,就想以女人独有的方式安慰这个光棍男人。只听她换了个人似的柔声道:“喜旺哥,看你浑身湿透了,冷坏了,快把门关上。”

喜旺爷爷被这轻声细语吓坏了,呆呆瞪瞪站着,没了反应。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女人,第一次听女人温柔地说话,他有点扛不住了。

蔡苗住一间很小很浅的房子,几乎门一开就上炕,她看得真切,又是一阵软语:“喜旺哥,你扶我起来好吗?我一点力气都没了,明天我还要上台呀!”喜旺爷爷听得真切,顿觉浑身酥麻。想到蔡苗是老板的女人,忙道:“苗苗,我给你喂药。”

他把药包放下,水倒好,伸开双手,就扶就抱,感觉到蔡苗的脊背仿佛红火兰炭一样烫手,他只感到身体像被电击中一样,从脚麻到头顶。蔡苗抱住了喜旺爷爷,嘴巴附在喜旺爷爷的耳边急促地喘气。

就这样,喜旺爷爷被蔡苗俘虏了。

喜旺爷爷明白闯下乱子了,他吃着老板的饭,挣着老板的钱,却睡了老板的女人,内心一万个不安。他想:我吃不成这碗下眼子饭了,与其被老板刁难打发,还不如我先发制人,挣点颜面。于是,他背上背包去给老板辞职。

他一见老板,左右开弓打自己嘴巴,骂自己不是人。

老板咧嘴直笑,不制止,只管看,等喜旺爷爷打累了,停下了,才阴阳怪气道:“我对你好,你还喘上了,竟然动起我的女人了?”没过一秒种,他又笑道:“我送给你,我现在不稀罕她了,以后你伺候好她,让她好好给我唱戏,嫑让她给我撂挑子。”说完还恶毒地看了喜旺爷爷一眼。

喜旺爷爷猛然间一阵恶心,想要呕吐出来的样子,他彻底清醒,原来他和蔡苗都是攥在老板手里的棋子。立时,他攥紧拳头,牙齿紧咬,恨不能一拳上去就让老板脸上开花。可转念又想,自己没必要和这种无赖较真。他强压住怒火,出了老板的房间。

 

他已经跟了戏班一年,摸上一些戏班的门道,他请假离开戏班几天,找到另外一家戏班。戏班老板姓乔,单名一个泰字,乔泰,打着“陕西乔泰秦腔剧团”的招牌,里面清一色唱秦腔的。他使用三寸不烂的嘴舌,说了“山西梆子”的许多好话,甚至说陕北人尤其喜欢听“山西梆子”,这样才说服团长接收蔡苗过去唱“山西梆子”。

喜旺爷爷找到了下家,才回来说服蔡苗,炒了可恶老板的鱿鱼,跳槽到“陕西乔泰秦腔剧团”门下。

从那一天起,喜旺爷爷成了蔡苗的经纪人,不挣钱,赔钱又赔人。

后来,蔡苗唱红,在剧团站稳脚跟。她大为感动,一日晚上,搂着喜旺爷爷道:“喜旺哥,这辈子遇上你是我的福气,此生不能与你结为夫妻,真是遗憾。”

为这句话,喜旺爷爷死心塌地只爱这一个女人。

蔡苗家里有两个孩子,她是当娘的,她牵挂着两个孩子,她每半年要回家看一回孩子,送一回孩子的生活费。喜旺爷爷护送她回山西,自己登个小旅馆住几天,又相跟上回来。

喜旺爷爷把蔡苗的钱全攒下,让她捎给家人娃娃开支,而他和蔡苗的开支,他一人负担。

十八年后,陕西乔泰秦腔剧团解散,解散前的最后一场戏唱完,全剧团人喝酒,都喝得酩酊大醉,仿佛面临生离死别一样。

次日,喜旺爷爷把这些年来的积蓄,留了少一半给自己,多一半给了蔡苗,临别前他抱着蔡苗哽咽道:“苗苗,我会来看你的。”

就这样,他们分开了。蔡苗回了山西老家,他又回到了受苦受难的陕北老家——喜鹊岭。

他家里再无亲人,十八年没回家,如今,他一上院坡,就看见院子里密布着一人高的枯蒿,连他的一只脚也容纳不下。他跑去不远处的邻家院子里拿了把头,他有的是力气,抡起头砍枯草。他砍开一条进门的路,走到门前,抬眼一看,忙倒退一步,他打了一个冷颤。窑檐下简直是天罗地网,数不清的蜘蛛在上面恣意穿梭。他骨子里善良,又知蜘蛛并非害虫,就用头轻轻拨开蛛网,露出把门铁将军。他浑身上下掏钥匙,又跑在硷畔上在包里找钥匙,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猛然想起,十八年来,跟上剧团东奔西走,颠沛流离,钥匙早已搞丢。他用头往开撬锁子,不曾想没把锁子撬开,却把门碰坏了,几片细木板,差点砸在他本来就坏的腰上。门烂了,他可以进窑里了,却发现多年没住人的窑洞,早已破烂不堪。大黏泥抹过的窑皮剥落了一脚地、一炕,窑顶上露出来大大小小不整齐的石头茬子。炕上的几床旧被子被老鼠撕成一堆刨花皮,还粘付着一堆堆老鼠粪。窑皮下覆盖的席子早潮坏了,拂过泥皮,轻轻一抖,就碎成一堆席皮子。盛水的黑青龙瓷缸被脱落的石块打得四分五裂,黑瓷片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仅有的一只木箱子被老鼠啃咬开无数个洞,只能当一堆柴火烧了。糊窗子的纸被风撕扯成蜂窝状,顽强而没被风撕扯掉的细麻纸上粘付着许多灰头土脸的蚊蝇跳蚤。

他跟上戏班花花绿绿看惯了,一下子回到破败没落的村庄,就感觉回到了解放前。他望着破破烂烂的窑,一时间悲从中来,禁不住泪水直流。这时,窑顶上一块泥皮掉在他眼前,惊得他立即向门口退去,转身出了院子。他再看院子里,院子里碎石块垒砌的墙倒塌了半院。猪窝、羊棚、鸡舍都塌的没样了,不知哪来的烂柴、衰草、枯枝,横卧在上面。

这全不像个家了,根本没办法住人了。

喜旺爷爷正怅惘间,听见有人叫他,出硷畔一看,才知是前峁上住的富贵。富贵看见他,站在硷畔下面拉长声调道:

“叔,你回来是看看呢?还是不走了?”

“剧团解散了,不走了。”

“那是回来常住了?”

“我想常住,窑不能住了。”

“住咱村委会窑里,有一床公铺,冷不着,窑里有炭,能生火。要是叔看不下,就到县城宾馆住。我知道叔这些年走南闯北,挣了不少钱,也能住得起宾馆了,是不是?”

“臭小子,我那叫逃奴揽工,混碗饭吃,人家做生意的才走南闯北了,我怎么看不下?住美了。”说着,他挂上背包,拎上头跑下坡。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富贵,你刚才说让我住村委会窑里,说这么大的话,看来,你现在当领导了,什么官?”

“叔,你别糟践我了,就一个跑腿的,主任。”

“哦哟哟!富贵呀!是狗尿你脑上了吧?你也当上村主任了。哈哈,哈哈。”喜旺爷爷好像一蛮瞧不上这个村主任,一点也没把他放眼里。

“叔,看你说的,你有多少年不在家,还不允许人家进步吗?”

“允许。允许。我有什么能耐,光棍汉,连个婆姨也问不下。”

喜旺爷爷在富贵家吃了晚饭,天黑了,就到村委会窑里睡觉。不多时,富贵来了,一进门大声嚷嚷道:

“叔,我给你说啊,现在政策上对农民翻新窑洞有补助,你的窑洞要住人也得翻新一下了,要不要翻新一下?”

“要嘛,不要憨汉,你这话中听。”他听了大喜,笑道。

“只是你回来错过了时间,咱们村里前一段时间报上去了。”

“迟了你给老子说做甚了?叫老子空欢喜一场,白夸奖你了。”

“叔,我先给你生火炉子,别把你老冻坏了,就成我的罪过了。”说话间,富贵蹲在火炉子前捅炉灰、塞干柴、添新炭,只一会儿,就听见火炉子里噼里啪啦响开了。他做着这些,嘴里不闲着:“也不是没办法,现在这社会嘛,你晓得。”

“富贵,你小子,卖的什么关子,要我走你的后门?你怎么没像你爹的厚道呢?你这娃娃,老子流浪讨吃,你怎敢这么对老子?就不怕天上的龙抓你。唉!变种了。”

“叔,嫑生气,你坐下。你不了解,我们好好拉拉话,我还拿瓶酒着哩,我请叔喝酒。”富贵一点不成恼,他提起火炉子上的茶壶,在水龙头上接了一壶水,放在火炉子上,拉一把椅子,放在火炉子跟前,把身后的茶几拉近,两只手伸进裤兜一掏,就掏出一瓶酒一袋五香花生米,又拉一把椅子过来,又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两个小酒杯,打开烧酒瓶,边满酒边道:“唉!我也有难处,我给叔明说,我也有事求叔了,所以才这样说了。”

“哈哈哈!”喜旺爷爷一阵大笑:“你不发烧吧?你求我?”

“真求你哩,你答应我,我也答应给你申请一个名额。”

“你说。快说。我有甚本事了?还能帮了你?”

“叔,不忙,这第一杯酒,欢迎叔回家乡,叔先喝了这杯酒。”

他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人求他办过事,没有人给他敬过酒,听富贵这样说,又见他这般热情,还没喝酒,先飘飘然了,他接住酒,一饮而尽,笑道:“富贵,说,什么事?”

富贵又满酒,端酒,继而道:“叔,不急,第二杯酒,为叔接风。”

他接住酒,仰头一口喝了,又道:“富贵,你能有什么难处了?”

富贵继续满酒,端酒,接着道:“叔,第三杯酒,我们互相帮忙,答应我,喝了,我就说。”

他不知道富贵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两杯酒下肚,顿觉身体暖和,豪情上来,第三杯,又一口闷了,看一眼富贵,笑道:“究竟什么事?别磨叽了。”

富贵自己满了一杯酒,端起一口喝了,不慌不忙道:“叔,听说二叔现在部队上都当官了,我家振耀明年高中毕业了,他学习又一般,考大学怕有点难,他说想当兵,到部队上考军校。就为这,可把我愁上了,这不,你回来了,倒提醒我了,帮我牵个线,二叔那里要打点谁,我早准备好了。你答应帮我牵这个线,我明个就去镇上找镇长给你要个名额,准不?”

“你小子是假意对我好哇,原来是冲着你二叔。”

“叔,我们这是互相帮忙。”

“准。我一准给你牵线。”

“干脆。我明个就到镇上。”

其实,富贵就是卖了一个关子,近二年,政策上对农民一直有翻新窑洞的补助,根本就不需要走后门争取。不过,富贵不说,喜旺爷爷倒确实也不能在回家的第一时间知道有这个政策。

开春,喜旺爷爷紧锣密鼓翻新了两孔窑。他的窑洞刚刚翻新好,老二——喜才来信了,他不识字,拿着信找富贵念。

富贵念道:大哥,我计划下半年从部队转业了,我买了房,虽不宽敞,但能凑合。彩芳通情达理,她听说剧团解散了,又知咱家乡条件不好,知你一直有腰椎病,就让我写信,请你过来住段时间。我觉得她说的在理,再说你刚翻新的窑洞怕也潮湿,早了住不成,你收拾收拾,过几天,我正好有事,顺道回家来接你。

富贵念完信眼圈都红了。喜旺爷爷更是泪眼婆娑。富贵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急道:“叔,二叔转业了,那我家振耀的事怎么办呀?”

“过几天不是回来了吗?就在这里,你摆酒,我陪你说。”

过几天,喜才回来,富贵就在村委会办公室摆开酒场,比上次为喜旺爷爷接风隆重了一万倍,还请来了镇上一些领导作陪。

没曾想,喜才如同包拯,秉公无私,不讲情面,他一看场面,知道是鸿门宴,担心镇长会有求于他。他转业的申请已经递了上去,前不久把首长职位都让出了。手里没有了实权,要是中途镇长开口,他若应允,势必要舍出一张老脸去求人帮忙;若不应允,面子上又下不来台。他想,与其将来在部下面前舍脸,还不如现在给一个冷脸,一了百了,免得这次开了口子,将来堵也不好堵,再说这帮人与自己非亲非故,也没必要作践自己。

想到这,他酒也不喝了,坐也不坐了,又恐大哥下不来台,面子上过不去,故意道:“大哥,我们上坟爬一座大山,来来回回也得一个小时,我根本没时间喝酒吃饭。”继而他转头对富贵道:“各位领导,大侄子,非常不好意思,我们当兵的纪律严明,在首长面前不敢有半点差池,我在转业的节骨眼上,还指望首长给我找个好去处呢,可不敢得罪。以后各位到了兰州,一定打招呼,我招待,一醉方休!今天失陪了。”喜才碗大汤宽地说了一大堆不打人脸的话,和镇上领导以及富贵握手告别,一把拉了喜旺爷爷的手出了门。

镇上的领导只是请来的陪客,听见要陪的主角说了一番里外不打人的话就要走,只能面面相觑,忙站起来握手,打哈哈告别。

富贵还没来得及说他的事情,贵客就走了,他顿感颜面尽失,恨不能有个地缝钻了进去,又想起事情还没说,管不了面子,忙追出院子。贵客已经走到大门口了。富贵疾跑几步,赶了上去,在大门外抓住喜才的手忙道:“二叔,我有事求你的。”

张喜才剥开富贵的手道:“大侄子,电话上说,我要赶时间。”

富贵不甘心,看着远去的背影,高声喊道:“叔,你记着把我的事仔细说给二叔听,记着我们的约定。”

喜旺爷爷在老二家里住了不到半个月就盛不定了,他不想住了,他别扭,他在弟媳妇面前放不开。一到晚上,他满脑子都是蔡苗,心像针扎上一般疼。他一个光棍汉,身边整天格绕绕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碰又不能碰,说又不敢说,他心里难受。

他决定去山西找一回蔡苗,他想她了,想得实在盛不定了,可他不好意思给老二说,说他要回家。

不曾想,喜才道:“大哥,你要是心疼弟弟,住满半年再回去。半年后,我转业了,你家里的窑洞也晾干了。”

“那么长时间能把人憋死。”

“你在我们几家分开住,一家住一个月,半年很快的。”

喜旺爷爷听取了老二的建议,一家住一个月,看看弟弟妹妹的生活究竟如何?反正翻新的窑洞也潮湿,早了住不成人。

半年后,他回到了喜鹊岭。

富贵的儿子振耀没考上大学,学开车去了。

富贵见了喜旺爷爷冷冰冰的,不再搭理他,有了意见一般,还逢人丧扬喜才死不认乡亲,不算人。

他不在意富贵的眼光,不在意富贵背后说的话,他满心思都是蔡苗,他带了点盘缠去山西找蔡苗了。蔡苗给她留的住址拆了,原址上新建了一个大工厂。他打问人,人家告诉他,原住户都迁往二十公里远的县城里了。他又去县城找,挨住小区门房打问,果真就在一个小区门房打问到了蔡苗。他登记好宾馆,按照门房给的电话打,接电话的正是蔡苗。他激动万分,刚说了几句,电话被一个后生接过去听。后生在电话里说他妈病了,让他去家里,还说来接他。他信以为真,说了宾馆的位置。结果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进门就对他拳打脚踢,一阵狂风暴雨般的袭击,搜光他身上的钱。最后扬言说再看见他,就打断他的腿。他知道一个是蔡苗的老汉,一个是蔡苗的儿子后,羞得无地自容,立即逃出宾馆,没敢追问蔡苗半句。

他身上再无分文,不敢报警,也不敢告诉任何一个弟弟,就在山西找了一个饭馆,打工挣够路费,一路辗转又回到了喜鹊岭。

至此,他把对蔡苗的思念深埋进心里,不对任何人说起。晨看太阳升起,暮望夕阳落下,一个人守着两孔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转眼二十年又过去。

政府开展脱贫攻坚,精准扶贫工作小组进驻喜鹊岭。新上任的村主任虎子来到喜旺爷爷家,要给他一个贫困户指标,说他在政策的范围内,应该享受贫困户待遇。他却道:

“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不需要。”

“爷爷,你的钱留着点,不得动了,雇人伺候。”

“我把我死后埋的墓窑子都挖好了,我的后事都安排好了。”

虎子听了大为震惊,由不得暗自感慨:能想到自己的后事,能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好,少有的刚骨人,少有的坚强人啊!

冬日第一场雪后,扶贫小组来村里开展工作。工作组开着车,经过喜旺爷爷家坡下的急转弯时却意外翻车了。不是高崖石畔,只是三米高的一个土台子,坏就坏在路上有一层薄雪,急弯处轮胎打滑,滑下崖畔,导致车翻。

喜旺爷爷当时正在硷畔上扫雪,亲眼看见小车翻车,慌得撂下扫把,摇摆着一身干骨头,仿佛深秋掉光枣叶的干枣棍子,在村道上直颠,四下里呐喊人。

虎子和村民们赶来,才知道肇事车上有县上派来喜鹊岭住村的第一书记蔡小平女士和另外三名扶贫干部。三名男干部许是因为身子骨强硬,躲过一劫,住院一礼拜后,相继出院,并无大碍。蔡小平书记却因公殉职,年仅48岁,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永远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蔡书记的死,引来了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来村里几度走访。

喜旺爷爷是第一目击证人,接受了众多记者的多次采访。采访中,记者了解到喜旺爷爷竟然不享受贫困户待遇,深感费解,就大挖特挖,结果就挖出了他艰难曲折的人生经历和刚骨刚强的思想品质。记者们大受感动,回家立即撰写报道稿子。以“中国最具风骨人物:七十八岁五保户老人”为题醒目报道,刊登在洋河市日报的头版头条,下面紧跟一行副标题——七十八岁五保户老人强大的内心世界。

此报道同时被各大媒体转发,在“清河在线”微信公众号进行了大篇幅,图文并茂的转载。

与喜旺爷爷相比,蔡小平书记的死,似乎有点默默无闻。

蔡小平书记的死,引得喜旺爷爷又想起他的相好蔡苗。为此,他好长时间没有精神,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整天迷迷糊糊,仿佛黑鬼无常盯上他一般。

他眷恋这个世界,眷恋他的家园,他感觉现在的生活比起小年时好多了。他知道生命如草,青葱翠绿后就会走向枯萎,如割韭菜,一茬一茬又一茬,很快会轮到自己了。

而他显然要比短命的蔡书记寿长,他已经比她多活了三十个年头。然而,他不甘心,他不想跟上蔡小平书记走,他在坡下汽车肇事的土台子上打烟火,打了一整天的烟火。他向苍天呐喊:为什么好人不能长寿?他在内心里祈祷:祝愿蔡书记在天国里平安无恙,保佑他的蔡苗能健康长寿。现在,他断然不知道蔡苗是死是活,他只是在内心里有一种期许,他抱着一种虔诚的态度,默默地祷告。

一个月后,新的第一书记贺秋红到任。

贺秋红在上任的第一天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喜鹊岭老年人饮食医疗服务中心批文正式下发了,开春后工程队进村开始修建。这绝对是一个好消息,村民们一阵欢呼。喜鹊岭老年人饮食医疗服务中心的创办,必将给喜鹊岭年老以及行走不便的老人解决许多问题,喜旺爷爷的难题迎刃而解。

第二场雪来临。雪刚开始下,贺秋红就去喜旺爷爷家,他自己掏钱买了油、大米、面,还买了一件崭新的黄大衣。他一进门,看见喜旺爷爷正往灶火里塞柴火,火苗上空,爷爷的脸红扑扑的,仿佛寿星爷爷一样红光满面。贺秋红心里早把喜旺爷爷当亲爷爷了,他连个父亲都没有,如果能有个爷爷,也是对他心灵上的安慰。他道:

“爷爷烧火啊?”

“贺书记,老雪地里,擦天滑地,你来做甚呀?”

“爷爷,我来看看你啊!怎么光烧柴火?不烧炭?”

“唉!小年里掏炭把腰砸坏了,恨上了炭,再也没烧。”

“爷爷,你真会说话,柴火火焰不高,不顶暖。”

“人心顶暖,有政府关照,我心里暖和。”

贺秋红突然间被喜旺爷爷的话深深感动,他决定晚上不走了,留下来,陪爷爷住一晚,体验一次回家的感觉。于是,他挽起袖子,帮爷爷和(huó)面,揪面片。喜旺爷爷看着这个年轻后生给自己做饭,立时泪眼朦胧,感慨道:“真是个好娃娃,你爹妈的好福气哟。”

喜旺爷爷的话,让贺秋红立时伤感起来,他眼睛红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听他哽咽道:

“爷爷,我认你做我的亲爷爷。”喜旺爷爷哆嗦着双手,疑惑道:

“孩子,你?”

“爷爷,我是孤儿,没爹没妈,在福利院长大。”

“孩子,爷爷收你做我的好孙子。”喜旺爷爷老泪纵横,他哆嗦着一双青筋暴突的手上去擦贺秋红的眼泪。

晚上,贺秋红盘腿坐在棉毡上,爷孙俩东沟里上西沟里下,一直拉话到深夜十一点。喜旺爷爷人老了,早睡惯了,哈欠连连,实在瞌睡得不行了。他有心留年轻人住一晚,却因家里寒酸开不了口。他道:

“贺书记呀,你咋早点回去睡,爷爷实在瞌睡得不行了。”

“爷爷,今晚我不走了,就在这睡一夜。”

“唉!我一个孤老头子,少铺没盖,村委会离这不远远,等爷爷把新铺盖准备好,请你回来住。”

“爷爷,我胆小。”

“爷爷老糊涂了,爷爷给你铺炕。”

喜旺爷爷心里一惊,不再说话。他把褥子给贺秋红铺,厚被子给贺秋红盖。自己盖块薄被,睡在光席子上。贺秋红不允。爷孙俩最后折中了一下,喜旺爷爷睡着棉毡,盖了厚被子。贺秋红铺了褥子,盖着薄被子。睡下,喜旺爷爷道:

“年轻人睡习惯软绵铺盖了,只怕你睡到半夜会硌醒来。”

“不硌,我身板硬,扛得住。只怕爷爷睡到半夜会冷醒来。”

“人心暖,不怕寒。有孙子给爷爷驱寒,雪天不再冷。”

喜旺爷爷语气中满满的幸福,这一段话,说的尤为漫长。话落,爷孙俩沉沉睡去。少顷,粗细不同的两种鼾声,仿佛古老的乐器,奏出高低不同的两种乐曲,回响在温暖的石窑里。

夜,穿上一袭洁白的睡袍,安然地卷缩在喜鹊岭恬静的怀抱里,进入了甜美的梦境。

车快进入喜鹊岭,贺秋红停止了他的讲述。小李意味深长地道:

“喜旺爷爷说得多好,简直名言,‘人心暖,不怕寒。’常县长听了也会感动。”贺秋红道:

“现在我给你俩介绍我们喜鹊岭。”黄潇潇道:

“喜鹊岭到了?”贺秋红道:

“马上,转过前面的弯。”

果然,车转过一个弯,路两旁的村庄大不一样,尤其在雪中,更是一幅素雅风景画,唯美、清新、雅致。洁白的梯田台,整齐的窑洞,明亮的玻璃窗户,袅袅炊烟。窗棂子上挂着一串串鲜红的辣椒,窑腿子上挂着一串串金色的玉米棒。透过玻璃窗,依稀可见窗台上磊放的大黄南瓜,有牛羊叫声传了过来,又见气派而古朴的大门,路两旁还有高高的灯杆。

车到一宽敞处,贺秋红叫小李停车,三人下车。他指着眼前一个小山峁道:“明年开春,我们就在这里修建‘喜鹊岭饮食医疗服务中心’。”停了一下,他们又上车,走不多时,前面一座二层小洋楼,当院高杆上竖着一面党旗,大门口挂着牌子,写着喜鹊岭村委会。再走三五分钟,在一条扫开雪的水泥路下面,贺秋红叫停车。黄潇潇道:

“秋红,爷爷家就这坡上面?”

“嗯!我们村里凡是在家住户都是水泥硬化路。你们看,爷爷家窑洞亮堂堂,院子平展展,硷畔上这青砖砌成的花墙,都是爷爷的手艺。他无师自通,全是自己摸索而成。垒这花墙,小工是他,工匠也是他。厉害吧!”

小李和黄潇潇连连点头,竖起大母指点赞,心里早感慨无语了。

还没进院子,一股羊肉香味传了过来。黄潇潇深吸了两口,她有点馋了。

刚进院子,黄潇潇一眼就看见窗子上贴的金色对联和大红窗花;一孔窑的脑窗里正往出冒着白气,袅袅娜娜,仿佛超凡脱俗的仙女,飞向蓝色的天际;闹畔上烟囱里正往出冒着蓝色的青烟,缭缭绕绕,酷似一位多情的女子,舞着宽大的水袖,扑向大地,亲吻一地洁白。

黄潇潇顿时被这景致吸引,由不得掏出手机,不停地拍照。

村主任虎子,正专注地看着三后生两姑娘装扮一个雪人,其中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女孩用一支软笔,蘸着颜料往雪人脸上涂抹,只一刻功夫,喜旺爷爷的相貌跃然雪人上。

只听见虎子连声叫好,直夸女孩画得好。窑里的人听见叫好声都走出院子,围着雪人赞不绝口。喜旺爷爷最后一个走出了院子。

喜旺爷爷今天穿了一身唐装,清瘦的身材更显矍铄。他看见了贺秋红和黄潇潇,一脸兴奋,癫跑过来拉住贺秋红的手道:

“亲孙子,这女子我的孙媳妇?”贺秋红笑道:

“爷爷,我们还没结婚,我女朋友。”喜旺爷爷道:

“那也差不离。”继而他拉起黄潇潇的一只手道:“爷爷知道你来,是个俊女子。爷爷给你俩都包好红包了,一会儿爷爷介绍你俩认识咱家里的亲人。”

这时,窑里一个男人撩起红门帘高声喊道:“虎子,虎子,招呼大家回来吃饭。”

黄潇潇看着这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人,突然间,不顾众人的目光,跳起在贺秋红脸上亲了一口,欣喜地说道:“秋红,谢谢你!有了,有了。”

黄潇潇一句话惊得院子里的人把目光刷一下都投过来,像看泰国人妖一样,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他们。贺秋红知道他们理解错了,窘的满脸彤红,连连解释:“误会。误会。她是我女朋友,叫黄潇潇,县文广局上班,记者,负责撰写脱贫攻坚方面的稿子,我带她来转转,寻找写作素材。她是说有灵感了。”

黄潇潇为自己的用词不当早羞得满脸通红了,双手捂着脸。

喜旺爷爷露出缺少一颗门牙的笑容,上来一左一右拉了贺秋红和黄潇潇的手,随着人们进了窑里,指着一屋子人依次介绍。喜旺爷爷介绍完在座的亲人们,一个叫振华的哥哥说道:“贺书记,黄记者,我暂时这样称呼你俩,以后在我们家里全要兄妹相称,不能带帽称呼。一会儿,我把你俩拉在我们家人微信群里,群里还有你俩没见面的伯伯、伯母、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过会儿介绍你俩认识,以后我们就是幸福的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好不好?”

贺秋红和黄潇潇异口同声道:“好!太好了!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话落,不知谁的手机里播放出刀郎和云朵的《一家人》,一大家子人就都跟上唱了起来。

歌声停,紧挨着喜旺爷爷坐的喜才爷爷讲话了,他道:“贺书记,我们今天太高兴了,可爱的孩子,你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我们坚决支持你的工作。有什么计划,有什么打算,只要我们能帮上,大家携手共同建设我们的家乡,把我们的家乡建设的漂漂亮亮。”

接下来便是喜旺爷爷认孙的冗繁仪式,一笔带过。

认孙子这件事,是喜旺爷爷活了七十八岁,在家里办的一件最大、最热闹的事,比普通人给孙子结婚媳妇都喜庆,热闹,隆重。

返回县城的路上,贺秋红酒大了,一路上,头枕在黄潇潇的腿上迷迷糊糊睡着。黄潇潇把羽绒大衣脱下盖在他身上,用手环抱住他的身子,仿佛抱婴儿一样,生怕颠簸下座椅。她今天被喜旺爷爷一家人深深感动了,她更被怀抱里的这个大男孩感动了。

她禁不住慨叹:一个缺少父爱母爱的大男孩,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一个五保户老人冷清的晚年生活,这是多么可贵的品德啊!此时,她心里有了新决定,明年开春,她要和贺秋红举行婚礼,婚礼仪式就放在喜旺爷爷家。【完】


2018-1-8一稿完成于西安和基居,发表于《文学陕军》微刊

2018-3-8二稿修改于榆林静雅斋,发表于《榆林文苑》2018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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