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从墙壁高处半开半掩、长方形的玻璃窗挤进来,和随之而来的浓郁的火药味称兄道弟、熙熙攘攘、不依不饶地侵蚀整个澡堂,弥漫在这不足一百平米的空间里,充盈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兴奋的特殊味道。
瘸子侧着头,目光顺着积着水珠的洁白墙壁徐徐而上,最后停留在那扇窗上。他久久地注视着,目光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深情,笑容一点一点在他的脸上绽放,就像一朵花儿慢慢舒展开来那样——从容而自然,给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平添了几分中年人的成熟和端庄。
他似乎看到了某种美好的事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以至于澡堂老板任新民走进来,在他身旁站了三分钟之久,他也全然不知。
任新民走进洗澡间,看见瘸子盯着那扇窗户看。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瘸子身边,也侧头看着。
“没什么啊?”看了一会儿,他暗自寻思。
鞭炮声这时候更紧密了,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就像比赛似的,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尖厉的呼啸声,然后是“嘭!嘭!嘭!”压过所有响声的巨大爆炸声。任新民知道这是一种比拇指还粗的大炮发出的声音。这种炮能飞到五、六十米的高空,有的还是双响,他也放过。硫磺燃烧后的气味也愈来愈浓烈,压过了澡堂的水腥味。老任的鼻翼微微翕动了几下,忽然明白了什么,脸上随之有了笑意。“原来是这样,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他想。于是他说:“七点半了。”
“哦?”瘸子应声回过头来。“七点半了?!时间过的真快。”他这才完全回过神来,意识到老板是有意说这句话,不单说给他听,也说给那两个洗澡的人听。他不禁想起腊月二十五下午,老任找他商量的事。
“我们出个通知,三十晚上营业到八点,你看怎么样?”老任以商量的口气问他。虽说是商量,但瘸子从老任的眼神里看到他已拿定了主意。
“这样好吗?”瘸子反问道。
“别的澡堂都这样干。再说,咱们也得过年。”老任又说:“顾不了那么多了。”
“嗯。”瘸子应了一声,“这事你拿主意,我咋样都行。”他说得很平淡,就像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是洋溢在他脸上的微微笑意,说明他非常赞成这个决定。下班提前两个小时,要是放在平日里,顶多算个小惊喜,但对于除夕夜意义就非同寻常,高兴是自然而然的。
“老任,这是赶我们呢?”一个洗澡的人说。
“我们这就给您腾地!”另一个说着,半个身子已爬出澡池。
“不是,不是!哪里话,您二位慢慢洗,慢慢洗。”老任满面笑容地向他们打着圆腔拱了拱手,一转身溜了出去。
“老任还是这么可爱。”一个人笑着说。
“刚才和他开个玩笑,他就当真了。”另一个人对瘸子说。停了一会他又说;“我们也快洗完了。”
瘸子笑着摇摇头,对他们说;“老任是实在人,不善于开玩笑,你们慢慢洗,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洗的干干净净过好年。”
“一样的话,瘸子说得多中听。”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说;“那是。”
瘸子理解老任的好意。去年除夕夜他回到家里时已经十点多了。刚走进楼道,他就听到儿子急促、兴奋的喊声,“是爸爸回来了。”随之他听到儿子下楼的声音。瘸子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乐乐,你站着别动,爸爸这就上来。”他大跨步向楼上走去,在二楼与儿子相遇,他才松了一口气。儿子扑到他怀里,他一把抱起儿子,在他红扑扑的脸上亲了又亲。
“妈妈做了好多菜,还有鱼,妈妈不让我吃,妈妈说等爸爸回来一块吃。我的肚子都饿瘪了,咕咕叫了好几次。爸爸你听,它又叫了。”儿子红嘟嘟的小嘴一撅一撅、稚声稚气地说。
“这就吃饭。”瘸子觉得浑身一震,心头一热,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把儿子搂得更紧了,连连在儿子粉嘟嘟的脸上亲了又亲。
“爸,我回来了。”瘸子走进屋,向坐在桌边的父亲问候了一声,随即放下儿子。儿子跑进厨房里喊着:“妈妈,我把爸爸接回来了。”
“你真能干。”妻子对儿子说。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六个大小、花色、形状不一的盘子,都用碗和盆子扣着。桌子上还摆着一盘花生,一盘瓜子,一盘水果糖,一壶茶和四个玻璃杯。两个杯子里盛着茶水,一杯父亲喝着;一杯在靠近厨房的桌边,那是妻子常坐的位置。剩下的两个杯子,一个里面盛着果汁,那是给儿子的;一个空着,瘸子知道那是给他准备的。
瘸子急忙走进厨房。
“回来了。”妻子边盛菜边说。
“嗯。”瘸子歉意地回答。
妻子温柔地一笑,“吃饭吧。”
晚上,妻子依偎在瘸子怀里喃喃地说:“老任也真是的,年年拖得这么晚。”瘸子搂着妻子玲珑、丰腴的身子,凝视着她黑黑的眸子,说:“老任也难,来的都是街坊邻居、厂里的工友,那个都要招呼周到。”
“可苦了咱们,大人倒没啥,可孩子……”
“就是。”提到儿子,瘸子心里满是愧疚。他爱怜地看了一眼熟睡的小人儿,起身在他额头亲了亲,并给他掖掖被角,回身躺下后对妻子说:“你们应该先吃。”
“那可是年夜饭!”妻子一下子坐了起来,赤裸的身子在夜色里洁白如脂。
瘸子把妻子拉回怀里,说:“你的性子还是这么急。”
妻子往他怀里偎了偎,贴紧了他,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听着她细微的鼾声,心里水汪汪的,潮湿成一片。她是这个世上唯一属于他,贴心贴肺跟他过日子的女人。
想到这里,瘸子幸福地笑了。旋即,他心里生出一些愧疚来,觉得有愧于家人。自己整天泡在澡堂,连早早吃个年夜饭也成了奢侈的事。但他转念又一想,多亏了这差事,让他有事干,要不然一大家人喝西北风。这样一想,他倒念起澡堂的好来。况且今晚他要比平时早两个小时回家,可以陪他们早早吃年夜饭,他就更高兴了。其实,还有一件事,瘸子嘴上不说,心里早就乐得开出了花。早上来的时候,妻子说给他买一只烧鸡和一瓶酒,让他解解馋过过瘾。妻子的承诺,让他很期待。随着下班时间临近,他的愿望也愈来愈迫切,以至于嘴里已经有了久违的鸡肉和醇酒的香味。虽然这种味道只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还是令他笑得很开心,本来不大的眼睛,这会儿几乎眯成了一条线。
(二)
老任出去后,瘸子坐了下来。“再有半个小时就八点了,到时熄灭锅炉的火,再开阀门放掉澡水,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哦,一年的工作也结束了。”瘸子自言自语地说。“今天的日子真特别。”瘸子又补充了一句。他忽然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想一想,怪有意思的。”瘸子感到高兴,也感到轻松,接下来就是一连七天的年假。“又是一年。嗯……掐指算来,在澡堂干了十个年头了。这十年嘛,过得还不错。”瘸子脸上溢满满足的表情。“这得感谢老任对我的帮助,在我最难的时候。”想到老任,他心里感到一阵阵暖意。
瘸子是后来大家给他起的外号,他叫张建军。第一天去澡堂上班,他就给了老任不少难堪。
那天去澡堂的路上,他纠结再三,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定注意。为此他很烦,简直烦透了,动不动就生气。下岗以后,他找了一段时间工作,工作没有着落,白眼倒受了不少,最后乔厂长介绍,让他到老任承包的澡堂去。他有些不甘心,自己一等一的技术工人,去扫地、洗浴巾、侍候人。
看到澡堂的第一眼,张建军简直失望极了。
锈迹斑斑的职工澡堂四个大字,仔细看还能辨认出曾经油漆的痕迹。字与字之间挂着的蛛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粘在蛛丝上的飞虫,随风晃动着,就像在荡秋天。墙壁上更是污迹斑斑,随处可见泥点子、蝇虫粪便等,越往上越多,到房檐那儿已经密密麻麻的了。墙壁是水泥的原色,本来就有些灰暗,这下更加灰暗了。锈迹斑斑的门窗更是推波助澜,让这种灰暗几乎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从敞开的大门溢出的水蒸气,散发着强烈的腥臭,随风荡来荡去久久不散。这股味弄得张建军一阵阵恶心,完全击溃了他最后一丝对澡堂的希望。“再多待一会儿,我就会晕倒,这儿的环境真恶劣。”可以说毫不掩饰的真实,是一种自然美,给人一种美的享受,但是如果到了邋遢的地步,就会适得其反,让人觉得很丑,而且给人一种衰败萧条的迹象。这座色调单一的灰色建筑,给张建军当时的映像就是这样。张建军本来就犹豫不决,这下他拿定注意离开。他正要转身走,这时老任出现在门口。水蒸气环绕着老任,他就像腾云驾雾的神仙。老任神情泰然自若,完全把那一股股腥臭不当回事。他笑呵呵地招呼张建军。“建军来了,欢迎,欢迎!”
“这个糟老头不会是鼻子失灵了吧?”他想。自尊心和好胜心这时战胜了他的理智。“我还不及这糟老头,再说已经打了照面,转身走有点说不过去。”张建军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老任穿着灰色的背心和过膝的短裤,脚上刹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张建军想到自己以后也是这身打扮,他心里感到一阵阵凉意。
“在这儿能干出什么名堂?”他烦躁的想。
老任热情地招呼他。“小张,你来给我帮忙,我就省心多了。”老任客气地说。
“到你这儿讨口饭吃。”张建军的话说的阴阳怪气的。
老任一愣,“这小子咋这么说话。”他心里很不快,但脸上没有表露出来,仍笑着说:“你说笑了,都一样,混口饭吃。”
“那不一样,你是老板,我是伙计。”张建军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以后要受这个糟老头的调遣,”心里忽然生了一股怒气来。于是他说:“我得听你的吩咐,你叫我向东,我就绝不向西。”这句话他说的又快又急,而且声音很高,几乎是喊出来的。
老任听出了话味儿,张建军似乎跟他在置气,他寻思没有和他有过什么过节,也许他就是这轴脾气,不管怎样乔厂长的面子不能不给,再说以前都是一个厂里的,为这事闹得不愉快会惹人笑话的。于是,他笑着说:“啥老板伙计,咱俩谁跟谁,看着把事给人家掀转就行了。”老任说着在张建军肩上拍了一把,故意套近乎。
老任把话说到这份上,也没有对张建军摆老板架子,更没把他当外人看待。张建军倒觉得自己过分了,其实说出后边那句话后,他就有些后悔。那句话他说得咄咄逼人,就更不应该了。
“我这都干了些什么?有气我也不能对老任撒。”于是他朝老任一拱手,“对不住了哥,兄弟我心里不得劲。”
老任本来就猜得七八分,张建军这样说,他完全明白了。小伙不甘心,有怨气又没地发,今天逮着我发了几句牢骚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当年也不是牢骚满世界。这样一想,他对张建军就有些同情了。他又在张建军肩上拍了拍,说:“兄弟,看你说的哪儿的话,我是斤斤计较的人吗?”他略一思索说:“是这,你在我这儿干着,活也找着,遇到满意的事情我不拦你。”
老任的话,使张建军心里感到很温暖,这是这一段时间他听得最体己的话。“哥,谢谢你这样体谅我。我一定好好干,在这里干一天就顶一天的事。”张建军说得斩金截铁,一脸的严肃。
“不要那么严肃吗?”老任笑着说,又在张建军肩上拍了一把。
张建军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笑,他觉得豁然开朗,笼罩在他心头多日的愁云也消散了。
“任哥,我既然来干活,我就是澡堂的一份子,有些意见得提一提。”
“你说。”
张建军指了指招牌、墙壁和门窗对老任说;“这些破旧的不像样了。你找两个油漆工,该油漆就油漆,该刷涂料就刷涂料收拾干净。我负责把澡堂里面收拾干净。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环境好了,干活也得劲。”
“小张,你这样说我高兴的很。我一直就有这个想法,就是鼓不起劲。前几个帮工,都在这儿混天天,叫他们多干一把活,他们呲牙咧嘴地不愿意。既然这样,那就好好收拾收拾。”
“那好,我就先开始打扫里面的卫生。”张建军说。
第二天,老任找来两个油漆工收拾外边,张建军收拾里边里应外合地干了起来。
一星期以后,老任看澡堂的事后,惊讶的连声说好。乳白色的墙壁白的耀眼;刷过红漆的招牌醒目又耀眼,很远就能看到;门窗漆成了浅绿色,看着就舒服。澡堂里面干净的程度更让他惊叹。墙壁上原来发黄发黑的瓷砖经过洗刷现在白的耀眼;澡池也白的耀眼,以至于澡水似乎也清澈洁净了许多;地板也如墙壁一样白亮。他都下不去脚踩,生怕鞋子污染了它;浴巾洗干净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保洁柜里。他摸了一把,软绵绵的,暖融融的,散发着纺织品特有的清香味;他打开鞋柜,眼前顿时一亮。经过洗刷的拖鞋,整齐地摆放着,就像一辆辆等待检阅的军车,如果不是上边的裂纹和磨损,他不敢相信已是用了好几年的。
面对焕然一新的澡堂,老任心里由衷的高兴。原来他的澡堂也可以这样白净亮堂、赏心悦目。他恍然大悟,以前的伙计一直敷衍他,也怪自己认为澡堂就是污浊的地方,让他们有机可乘,自己倒做了冤大头。意识到这一点,他对张建军就有些刮目相看。很快老任又发现了张建军另外一个优点,而且他对此非常欣赏。
澡堂的工作本来就单调乏味,而且还要张建军一个人去完成。有时候,和洗澡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干活倒也不错,可有的时候,想说话连个人影都没有,那种沉闷劲儿就可想而知了。他前边几个雇工因忍受不了辞了工。他刚来的一个星期忙着打扫卫生,根本没有空闲,后来工作相对就清闲多了,他也感到了单调乏味,不过他很快就有了解决的办法,而且乐在其中。
一次,老任到洗浴间拿东西。刚进门,他就听到,“报告首长,我方又占领了敌人一块阵地。”一个声音说。
“继续向前推进。”另一个声音说。
“是!”前一个答到。
“这小子也在听广播。”老任乐呵呵地说。老任是广播迷,只要电台不停播,他就不关收音机。他凑到张建军跟前,“你听的是啥剧?好像打仗哩?”
“啥?”张建军停下手里的活,一脸茫然地望着老任,就像从刚梦中惊醒那样,似乎还沉浸在自我的遐想里。
“我问你听的是啥?”老任继续问,不等张建军回答,他又说了一句,“我在听《高山下的花环》”
“没有,我没有听广播。”张建军这才听明白了老任的问话。老任误把他的自言自语当作广播剧了。他向老任解释说:“我把每一块瓷砖看作一块阵地,擦完一块,我就说占领了敌方一块阵地。”
“这样啊!”老任想起了前几个人都嫌工作单调辞了工。于是他对他说:“我把收音机给你端进来。”
“不用,任哥。”张建军摆摆手,“哪有我自导自演有意思,我想到哪儿就是哪儿,完全是自由发挥。一会儿我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会儿我是手持机枪冲锋的士兵;一会儿我是嘶鸣奔跑的骏马;一会儿我就是腾空而起的飞机;一会儿我是嘹亮的冲锋号……”他兴趣盎然的一连说了一大串。老任听得心醉神迷,直流口水。张建军就有些得意,“我给你露一手。”说着他向前伸直右手,拇指翘起,食指前伸,中指、无名指、小拇指握紧,然后左手托住右手的腕部,看上去好像端着一挺机枪。“哒,哒,哒!”张建军口里发出一阵虚拟的枪声。“报告首长,我军又打退了敌人又一次冲锋。”
“哈哈哈……”老任笑得合不住口。“你倒会找乐子。”
“啥事里都有乐趣,就看你怎么对待。”
“别人觉得是无聊的事,你却干的很快乐。人和人就是不同啊!。”老任感慨地说。
半个月以后,张建军把澡堂的工作完全摸透了,他也对那些腥臭味不再敏感了,他已经完全融入到澡堂的工作中去了,就像他当年融入工厂的工作中一样。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很投入的工作,是为了感谢老任的不弃之恩。另外一点,就像他对老任承诺的那样,干就干好,这也是他一贯对工作的态度。不过,要他死心塌地地一直干下去,他是不肯的,他也不敢想。他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其它工作。他把他获得的荣誉和成就作为把他推销出去的敲门砖,但他的瘸腿成为他不可逾越的障碍,最终与他心仪的工作一次次失之交臂。这些努力给他带来的是不光要忍受一次次失败的痛苦,还要忍受他们惋惜、同情、爱莫能助的目光。而那些目光,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他觉得最具侮辱性,尽管那是善良的。失望之余,他第一次萌生了在澡堂长期干的想法。“还是在澡堂干下去算了。我也是没办法了。”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他感到一阵轻松,好像卸下了肩上的担子。张建军这样想的时候,澡堂老板也在思索这件事。
张建军活干的好,老任非常满意,出乎意料的满意,说的不仅仅是打扫澡堂卫生这些事,还有其它事,比如说烧锅炉。老任发现张建军烧锅炉,一次添煤比较少,每隔十分钟再添一次。以前那些伙计添一次煤,要等半个多小时再添。他就问张建军:“你这样烧能保证水温吗?”
张建军笑着对老任说:“任哥,澡堂里别的我不说,烧锅炉我可是杠杠的师傅。”
老任问:“你烧过?”
张建军说:“烧过。你别笑小看烧锅炉,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老任来了兴趣,“哦?你说道说道。”
张建军说:“烧锅炉,添煤是关键。”说着,他打开炉门,“看,现在就需要添煤。”他添了一些煤,继续说:“现在火的色泽发白发亮,说明燃烧的最充分,热量自然也会发挥到最大。”他看了一眼水温表,“水温升的多快。”
老任看了一眼水表,“我对这没经验。”
“马上你就能看到。”说着,张建军又添了一些煤。顿时火色暗红,黑烟滚滚,一股呛人的气味从锅炉里冲了出来。老任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添煤太多,上面的煤压着下面的煤,影响下面的煤燃烧。火色就会发红发暗,而且烟多炝味又大。”张建军对老任说:“现在你看水温表。”老任看着水温表。水温表的指钟停在那里几乎不上升。
“真有你的。”老任赞许地说。
张建军说:“煤添的多,不一定水温就升的快。这跟力气大不一定能多干活干好活是一个道理。当然煤太少,水温升的慢是肯定的,就跟小牛拉大车一个道理。只有煤添的不多不少刚好,水温不但升得快,还省时、省力、省电、主要是省煤。干啥都是个巧劲,要不然就是吃力不讨好。”
老任笑着说:“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水温也证明你说得对。”
“我父亲烧了一辈子锅炉,这些经验都是他传授给我的。”张建军又补充了一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任想起了一句论语“三人行,必有我师。”
起初老任也没有在意,觉得也省不了多少煤,结果月底结算时少用了四吨多煤,他才大吃一惊。他又把水电核算了一遍,也少用了三分之一。这三项费用大幅度减少,让老任出非常的高兴。
“小伙子一切都为澡堂着想,真不错。”他心里很激动,“他现在的处境跟我当年一模一样。不过他现在还在迷中,我得劝劝他,让他走出困境。”
张建军初来澡堂的时候心气很高,根本就看不上澡堂的工作。老任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年轻人就得心气高,就得有大志向,不然还怎么叫年轻人。再说,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当初老任让张建军把澡堂当歇马店的时候,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另外他觉得张建军只是腿不灵便,找个满意的工作应该没问题。张建军一次次应聘失利,特别是前天去应聘一个私营企业回来后一句话都不说,垂头丧气没有一点精神,他就知道了结果。
“一个私营小作坊也有资格挑三拣四。”老任为张建军愤愤不平的时候,也想到当年自己的遭遇。“唉!如果有办法,我也不会承包澡堂。”他转念又一想,澡堂有什么不好,我现在挣的不被在车间那会少。再说厂里的工友常来洗澡,见天和他们聊聊天谝谝闲传,跟在车间那会儿一样热火。
“小伙子现在的处境跟我当年一模一样,我得劝劝他。人嘛,总得面对现实。如果他能留下来,长期在澡堂干,于我于他都是好事。”有了这个想法,他就开始思谋。“小伙子是干事的人,看中的一定是成就,那我就从这里入手。”想到这里,老任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这天下午,老任走进洗澡间,就和张建军随意聊了起来。
“建军,这一月咱店变化大。一是营业额也上来了;再者水、电、煤这三项少用了近三成,省了一千多块,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这都是你操心的结果。”老任望着张建军笑着,又说:“你操心了,这是给你的奖金。”老任掏出一个红包,放到张建军面前。
“如果要奖励,我只要营业额多出的那部分,其余的我不要。”张建军把钱推了过去。
“不要!?为什么?”老任惊讶地问。
张建军说:“营业额那部分是我干得好,这个奖励我应得。节省这部分是我的工作,干好是尽了我的本分。”
“节省了那么多,你应该得到奖励,拿着。”老任又一次把钱给了张建军。
“我懂得烧锅炉,有这经验和技术,就要尽力去做好,做好了就是尽到了本分,这一点别人也能做到。”张建军说,把钱又还给老任。
“正是你锅炉烧得好,你应该得奖励。”老任坚持说。
“如果锅炉烧的不好,就应该受罚是不是?”张建军反问。
“……”老任一时无言以对。
“不要再推让了,给我营业额那部分奖励就行。”张建军说。
“你今天又让我刮目相看。我第一次见到不爱钱的人。”老任说。
“我也是爱钱的人。不过我有我的原则。”张建军说。
“我早就发现你是讲原则的人。有原则好啊!有原则才能把事情办好。”老任沉默了一会,然后对张建军说:“建军,这个事就算结过了。有几句掏心掏肺的话,我思谋了几天了,今天借这个机会和你聊聊。”
“嗯。你说。”
“我看你这段时间应聘不顺利,是吧?”老任试探着问。
张建军脸色徒然一变,说:“你看我的笑话。”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也怪我问得太直接了。我的意思是……唉!我这嘴笨的。说闲话一个顶俩,正经事时就不行了。”老任勉强笑了一下,自嘲地说。
“也许是我多心了。任哥,有话你慢慢说。”张建军安慰老任说。
“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就想到了当年的我。难啊!唉!”老任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是第一批下岗的。”
“这我知道。”
“我是八级钳工,班组长。在一次维修事故中,我失去拇指和一部分食指。”老任伸出手让张建军看。
张建军看到老任的右手没有拇指,食指只有一小节。“这也是个不幸的人。唉!”张建军叹了一口气,他在心里说。
“厂部当时有提我为车间主任的意向,那次事故改变了一切,接着就下岗了。”老任叹了一口,说:“我当时也是牢骚满天飞,干了几十年钳工了,对工作有了深厚的感情,忽然下岗了,一下子还是接受不了。我找过厂领导,那些工友也为我抱打不平,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大形势下,企业精简成了一种趋势,让弱老病残下岗势在必行。既然厂子不管我了,那么就得自找出路。我是钳工,失去两个手指,钳工之类的活就再干不了了。我就找其它的活。那时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在搞下岗,我找了一段时间,也是白费力气。实在没办法就去看大门,打扫卫生。这些活我倒是能干,但我为此也非常苦恼:一是挣钱少;二是没有工厂那种融洽热烈的气氛。我的要求不高,二者能占一样,也将就将就算了。咱都那样了,还挑挑拣拣啥。我那时的遭遇和处境比你现在难多了。我像你一样边干活边打听,看有没其它相对比较理想的活。但我认清了自己,也认清了形势,不做无谓的努力,只找力所能及的活,这一点我比你看得清,也想得开。人常说山不转水转。我想我总不会一直处在逆境,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
张建军一直沉默不语,老任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到这地步了,你能这样想,想的这样开,我真佩服你。”
“是的,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觉得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最坏到这个地步,不会再坏了。果然,机会来了。一天,乔厂长给我说职工澡堂对外承包,他的意思让我承包下来。我当时也不甘心,心里也很纠结,和你想的一样。我一个八级钳工,去烧水侍候人洗澡。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乔厂长一句话说醒了我。乔厂长说老任,现在最流行的一句话是啥你知道不?我说不知。乔厂长说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他又说澡堂是一个好机会,绝对亏不了你。乔厂长的话,我就当定心丸吃了。干上澡堂以后,我真是喜出望外,收入比在工厂时还多一些,这是其一。另外,过去的工友常来洗澡,我们拉家常谝闲传,那个热火劲跟在厂那会一模一样。下岗以后我之所以感到失落,一部分原因就是和他们分开了,我成了孤家寡人。我这人本来就爱热闹,现在和他们又处在一起,我还要啥?实话对你说,这么美的差事,打灯笼不一定能找着。”老任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继续说:“建军,今天我就算给你交底了。说了
这么多,就两句话。一是你要面对现实,从实际出发。过去的事毕竟过去了,再不舍,再留恋,也没有用,反而使自己烦恼。只有从实际出发,去努力改变现状,才能走出走出困境。二是希望你在澡堂长期干,你这么优秀,我想你一定会干出成绩的。”老任说完,望着张建军。
张建军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老任说,“谢谢你给我说了这么多。我回去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张建军想到这里,他笑了。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当时找不到比澡堂更好的事情。如果没有那天他们的谈话,他也会在澡堂干下去,为了生活而干下去,根本谈不上享受生活的乐趣。老任的话,对他来说就是醍醐灌顶,使他豁然开朗,让他认识到他的处境并没有他认为的那么糟糕,甚至说是非常幸运的。
第二天,张建军答应老任的时候,心里是快乐的,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三)
那两个洗澡的人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拱手对瘸子说:“瘸子,新年好。”瘸子也拱手对他们说新年好。他们走后,瘸子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念着“瘸子,瘸子”,他忽然笑了,他笑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这人啊,真是怪。有时候反感的东西,有时候却喜欢的不得了。其实这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张建军刚去澡堂工作的时候,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工友照旧叫他瘸子。
“瘸子,拿浴巾。”
“瘸子,给我也拿条。”
这让他特别反感。
张建军就对他们说:“哥们换地了,就不要再叫过去的外号。在车间那会儿就咱五六十号人,大家都熟的不能再熟了,互相都叫外号。现在几百上千人来这里,都半生不熟,惹人家笑话哩,传出去也不好听。”
张建军觉得自己这样说,他们一定不会再叫了。可是不知是他们故意跟他开玩笑,还是叫顺口了,依然瘸子瘸子地叫。有时候他们凑到一起,你一句,他一句叫得就更响了,满澡堂就听到他们叫瘸子的声音。
张建军见他的话没有起应有作用,他就改变了方法,对他们的叫闹完全不与于理睬,再叫也不答应,也不过去侍候。这招果然凑效,慢慢的没有人再叫他瘸子了。这让他很高兴。 “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们。”
他高兴的还是有些早了。就在他为此感到满意的时候,他很快又发现了一个新现象:那些工友再来洗澡,也不多说,洗完就走。张建军跟他们搭讪,也是问一句答一句,不咸不淡的,完全没有了过去无话不谈亲亲热热的感觉。起初,他想可能是这段时间大家太忙,都累坏了,哪有心思谝闲传,过一阵就好了。可过了好长时间,还是那样。他才意识到工友是故意疏远他。他们和他生分起来,这让有些着慌,心里更不是滋味。虽然他有此疑惑,但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致使他们这样对他。
一天,赵亮来洗澡。赵亮是张建军的铁哥们。赵亮一进澡堂,一口一个瘸子就叫开了。
“瘸子,给我拿条浴巾。瘸子,给我拿拖鞋。”
张建军还是采取老办法,不理睬他,也不过去侍候。可这招在赵亮那儿根本就不管用。
“瘸子,给我拿浴巾。瘸子,给我拿拖鞋。”赵亮高一声低一声的叫,一脸的坏笑,笑得非常得意。洗澡的人都停下来,看看赵亮,再看看张建军,也都笑着,等待着好戏开演。张建军这才明白赵亮是成心的,不理不行了。他走过去狠狠地把浴巾掼给赵亮,“再叫,我把你的嘴堵上。”张建军做了一个堵嘴的动作。
赵亮哈哈大笑,“我说瘸子,换了地儿脾气倒见长。”
“求求你不要叫了。”张建军见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瘸子,我到这儿来,就冲咱哥们的交情。”赵亮大大咧咧地说,他完全不顾张建军的哀求。
“你他妈爱上哪儿洗就上哪儿去,爷不侍候了。”张建军这下彻底爆发了。他本就生着闷气,赵亮这一闹,他就更气了,一股脑全发在赵亮头上。他把浴巾狠狠地一掼,气哼哼地扭身走了。水花溅起二尺多高,浇了赵亮一头一脸。
洗澡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张建军。张建军也不看他们,一拐一瘸走了。张建军很生气,他就走得快了些,瘸拐的幅度比平时就大了些,引的他身后一片哄笑声。
“呵——呵——”赵亮仍旧乐呵呵地说:“瞧这小样。”赵亮洗完澡走的时候冲张建军喊道:“瘸子,走了。”
张建军没有吱声。
“瘸子,哥们走了。”这次赵亮声音大的全澡堂的人都听见了。
张建军没好气地吼道:“滚!”
赵亮哈哈一笑,冲张建军做了一个鬼脸。“回见。”然后笑着走了。
晚上,张建军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今天把我气死了。”
“咋了?”妻子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赵亮今天来洗澡,张口一个瘸子闭口一个瘸地喊,我好说歹说,他都不听,我一来气,就把浴巾朝他掼去。他倒一点气都不生,走的时候还嬉皮笑脸地跟我打招呼。”张建军气呼呼地说。
妻子包小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当出了什么事,原来这样。你真是孩子气!你跟他置什么气?他就是爱说笑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他?”
妻子的话得说轻描淡写,她的反问更让张建军理屈词穷。“澡堂那么多人,他也不注意一下。”
“他要是注意,就不是赵亮了。”
“我……”张建军无言以对。
忽然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没见他当时傻不愣登的样子,水从他头上脸上往下流。”
“哎呀!看你闹得。”妻子嗔怪地笑着说:“你俩真是的。”
“现在还气吗?”妻子又问了一句。
“不那么气了。当时在气头上。现在倒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张建军笑着说。
“赵亮这一点就是好,他能控制住自己。”包小兰说。
“也是。”张建军点点头说。
“其实你也不必介意人家喊你瘸子。人们见面规规矩矩称对方师傅或者姓名,这是客气,但也显得生分。只有知己朋友才互相直呼其名或者叫外号。当然赵亮叫你外号是有些不妥,但他就是这脾气。他每次见了我都叫眼镜,从来没叫过嫂子。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
“咱就是腿有点瘸,这是事实。赵亮不说,别人就看不出来吗?为这和人置气,你觉得值吗?况且赵亮和你十几年的交情了,你这样一闹,倒把大家弄的生分了。”
“我想明白了!”张建军忽然大声说,激动地抓住妻子的手。“原来他们为这不理我的。”
“他们不理你?怎么回事?他们又是谁?”包小兰问。
张建军就把这段时间工友和他之间的事对妻子说了一遍。
“还有这事。你看这事闹得,”包小兰说到这里忽然像明白了什么,“哦!我忽然觉得今天赵亮是故意闹的,他是在提醒你。”包小兰又说了一句。
“对啊!”张建军然在脑门上拍了一把。“我这榆木脑瓜。刚才我就在想这个事。你这一点拨,我全明白了。”
第二天张建军完全变了。有人叫他瘸子,他不但不恼,反而对那人乐呵呵的,觉得那人亲近,而且他还对此人吩咐的事特别卖力,拿拖鞋,取浴巾样样做到你舒心满意为止。
过了几天,赵亮又来洗澡。瘸子笑着迎了上去。“张师傅,给我搓个背。”赵亮礼貌地说。
瘸子一愣,随即陪笑着说:“还是叫瘸子,听惯了,听着也舒服。”
“你不恼?”
“不恼。”
“瘸子,拿浴巾来,侍候爷洗澡。”赵亮学者秦腔戏文里的调子唱了一句。
“喳!”瘸子也以同样的调子回到,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滋润舒坦。
瘸子想到当时他和赵亮的一对一答,不禁笑了出来。“这个赵亮平时爱说爱笑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可是在正经事上,一点都不会含糊。”
张建军和赵亮是同一年进厂的。张建军是从市技工学校分配过来的,赵亮来自邻省的技工学校。赵亮比张建军早来半年,又在一个班组,虽不是一个师傅带,张建军还是叫他师哥。
赵亮很热衷做张建军的师哥。他不只是享受师哥的名分,而且尽到了本分。工作中遇到难题的时候,只要张建军张口,他就会帮他解决。有的时候,不等张建军张口,他就主动去帮助他。
“只要我懂,我就一定会帮你。能帮到你,我很高兴。不过,我的水平也有限。”赵亮羞涩地笑着说。
张建军说:“师哥,你帮我还少吗?”
很快赵亮就发现他已经不能帮师弟了,他进步太快了,已经赶上了他,甚至已超过他。
一天,赵亮对张建军说:“你真努力。你这劲头,要是种地,亩产万斤没问题。”
赵亮的夸奖,让张建军很高兴。他说:“咱在这儿也能亩产万斤。”
“哦?”赵亮思索了一下,明白了张建军的意思,笑着说:“你能行,我不行。”。
“咋能不行哩,只要肯下功夫。”张建军停了一下又说:“师哥,我想参加明年春季的技术大比武,你也参加吧。”
“你的野心大大的有。”赵亮学着电影里日本人的腔调说了一句,说完他先笑得合不住口。
张建军也笑了,“死啦死啦的日本鬼子。”
赵亮止住了笑:“咱能行吗?”
“咋不行!?咱就把它当做锻炼咱们的机会。再说厂里不是鼓励新人参加吗?”
“那就试试。”
“还有八个月,师哥你可要多帮助我。”张建军说。
“建军,你进步真快,我都不敢做你的师哥了。”赵亮又说:“咱两谁大,我七四年的。”
张建军说:“我比你大几个月。”
“哎呀!我这不成了夜郎了吗?我心安理得地做了这么久师哥,想不到我是小弟。”
“师哥,看你说哪儿去了。你对我的帮助还少吗?就这一点,叫你师傅我都心甘情愿。”
“找个地缝,我得钻进去。”赵亮勾着头,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
“师哥,你真幽默。”张建军笑着说:“能者为师。再说你比我来的早,而且你又教会了我那么多,师哥你当的是理所当然。”
“你这样说,我还有地自容。”赵亮笑着说,他舒了一口气,“是这,既然你不计较这些,我也是大大咧咧的人,以后咱也不师哥师弟了,直接叫名字。我叫赵亮,月亮的亮。”
“我叫建军。”张建军也学着赵亮的腔调说:“建设的建,军人的军。”
“建军。”
“赵亮。”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瘸子清楚的记得,自那次谈话以后,他俩的关系更亲密了。工作中,他俩互相学习,取长补短进步得很快,到年底的时候已经出师了,可以独当一面。生活中,也是互相帮助,不分你我。
年底的大会战,赵亮和张建军出尽了风头。一年到这个时候,各种任务赶着收官催得急,新的任务接踵而来,所以最忙。白天干,晚上加班到十一二点。车间的老工人对这经历过多次,也就没有什么激情,催的再急,他们还是悠着干,不紧不慢的。赵亮和张建军第一次经历,心里既好奇又激动,他俩干劲十足。特别是赵亮干到尽兴时,工作服被汗湿透了,他就干脆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干。张建军看赵亮干的这么起劲,他也有了一股又一股干劲。在他俩的带动下,这年的大会战,他们车间提前完成了任务,受到厂领导的表扬。赵亮评上车间先进,张建军评上班组先进。
这在厂史上是绝无仅有的,那有进厂不到一年的新手评先进的。不过那些老工人还是很佩服他俩,对他俩竖起大拇指,“好样的!”
其实当初,张建军的师傅包文利,既不看好张建军,也不看好赵亮。他觉得张建军呆头呆脑,反应慢,能学七八成就不错了,至于评先进,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他对赵亮的评价也不乐观:长的倒聪明,可油嘴滑舌,根本下不了力气,能勉强干下去就不错了。他根据以往的经验下了这样的断语。张建军和赵亮评了先进以后,他的话也有了变化,“张建军那娃确实能下下功夫,赵亮把朋友交对了,跟啥人学啥人嘛。”
来年春季的技术比武大赛,张建军一举夺魁,赵亮位居第二。
获奖的当天晚上,赵亮单独把张建军请到饭店里搓了一顿。他端着酒杯激动地对张建军说:“哥!兄弟敬你一杯,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千言万语都在这杯酒里。”
“兄弟!我啥话也都不说了。我也敬你一杯,喝酒!”张建军也非常激动。
张建军当时只是多少有些佩服赵亮。他真正的对赵亮佩服的五体投地,那是赵亮救了王大个以后的事。
张建军他们车间是铸造钢及生铁铸件的,分为大炉班,机车班,模型班和清沙班。大炉班就是冶炼钢水铁水。机车班就是驾驶天车和车间的机动车辆。模型班就是用沙子、铁外壳和模具把铸件的模型做出来。模型班又分模型一班和二班。一班做些小活和技术含量要求不高的铸件。二班做大活和技术特别要求高的活。清沙班就是晚上把浇铸成型的铸件从沙子里清理出来,并运到指定的地方。清沙班又分打箱组,清运组和清沙组。打箱组就是人工使用大锤,借助电葫芦和天车的帮助,把铸件从沙子里清理出来,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铁外壳整齐地摞在指定的地方。清运组负责把打箱组清理出来的铸件利用撬杠、平板车、电葫芦、天车运到指定的地方。清沙组就是最后一道工序,把剩下的沙子用铁锹装到专用的铁箱里也运到指定的地方。清沙班的工作技术含量相对低,但工作量非常大。一般一个小铸件要清理出几十斤沙子,大一些的可以清理出七八百到上一千斤,更大的铸件可以清理出一两吨,特别大的铸件可以清理出二十多吨。清沙班的工作危险性也很大。刚清理出来的铸件和沙子还冒着火,很容易造成烫伤、烧伤、砸伤、压伤。再者,固定沙子铸件的箱体,也从几十斤到二、三吨不等,搬挪和调运过程里易造成压伤砸伤的意外事故。
晚上加班清沙的时候,除清沙班全体参加外,其它班组也要轮流抽调人员来协助清沙班的工作。
清沙工作由于危险性大、灰尘大,刺鼻味强烈,工人必须佩戴戴安全帽、眼镜、耳塞、口罩、手套、穿劳保鞋,防护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尽管如此,时常还会发生些小磕小碰的。这样的小事故,大家也不很在意,贴一两贴创可贴或者抹一些红花油就没事了。但是大家还是非常谨慎是的,因为他们面对的是铁家伙,大家伙,高温的家伙,稍有不慎,就会酿出断胳膊伤腿的大事故。
这天晚上清沙,张建军、赵亮和大个子在清沙组。
这个大个子三十多岁,一米八三的个子,干活也是把好手。但他有个坏毛病,就是爱指挥人,而且蛮横到不讲理的程度。赵亮刚来的时候,受过他不少指挥,但后来他就不依了。
“凭什么指挥我?”赵亮也是大个子,对着和他干。
大个子曾扬言要修理赵亮。赵亮话也说得锃锃响:“让他放马过来,谁修理谁还说不准。”当然大个子也没有修理赵亮,但两人从此不说话,有事也懒得交流,让别人传话。
张建军来后,大个子又指挥他,赵亮看不惯,就为张建军抱打不平。
“你是没长脚还是没长手,老指挥别人替你干。”
大个子也不示弱,“我指挥他,有没指挥你,你操哪门子心。”
“指挥他也不行。”赵亮吼道,声音大的全车间能听到。
大个子眼睛圆睁,吼道:“我看你毛长的很啊!”
“你来给我呲呲。”赵亮叫板道。
二人拳头过来,胳膊过去就扭打在一起。张建军急得发慌,他去拉赵亮,躲闪不急,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顿时鼻血就下来了。其它工人又不敢过来拉架。
幸好车间主任和书记这时赶过来喝退了两人。这次打架的结果是大个子从模型班调到机车班,赵亮挨了主任一顿训,还各罚了五十块钱。主任还把车间其他工人也训了一顿。“你们也不劝,还扇风点火,以后他俩再打架,你们每人也罚五十。”以后两人见了面,互不理睬,但从他们各自的眼神里都能看到怒火。这样大家都很留心,生怕他俩再闹。
今晚他俩又遇在一起,大家已不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但还是很注意他俩。
几十吨沙子靠一铁锹一铁锹往铁箱里装,工作量确实太大了。但人类的智慧和创造性又一次创造了奇迹。为了省时省力,清沙组的人用天车把固定沙子的铁外壳连同沙子一块儿钓到铁箱上放稳当,然后站在铁箱的边沿上,轮起大锤,上千斤沙子三两下就会被打到箱子里去了。这样干省时省力,但危险性极大。一是高,铁箱有一米五高;二是站立不稳,铁箱的边只有五公分宽。所以车间禁止这样干,可大家偷着这样干。幸而一直相安无事,车间也有所松懈,睁只眼闭只眼。大家认为这是车间默许,也就一直这样干。
大个子就是这样干的佼佼者。
那天晚上,大个子借助天车把一个大铁外壳钓到了铁箱上放好。他一手拿着大锤,一手扶着铁箱的边。“嘿!”得一声,他身子一矮,两腿猛一蹬,轻而易举地窜起来稳稳站在铁箱的边沿上。他又“嗨”了一声,大锤由前到后,再到他头顶上空,画了非常完美的圆弧,然后狠狠向铁壳的沙土打下去。这时意外发生了。大铁壳放到铁箱上的一瞬间,大部分沙子脱落到铁箱里了,只有表皮那一层还敷在上边。大个子由于用力过猛,大锤轻飘飘地穿过那层表皮,锤把“咔嚓”一声在铁壳上磕断了。他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晃了几下,惨叫一声,跌坐在铁箱里。赵亮正好离他最近。看着他跌落下去。他一个箭步跑过去,抓住大个子的胳膊就把他拖出了铁箱。大个子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手握着左脚,脸部痛苦地扭曲着,豆大的汗珠子从他脸上落下来。他握着左脚的手正往外渗血。
突发的变故把在场的人都吓傻了,他们一个个愣在哪里,不知所措。
“愣在哪儿干啥?快救人!”赵亮喊一声,推过来一辆斗斗车。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跑过来七手八脚把大个子抬到车上。赵亮拉着他向医院跑去。
大个子失去了左脚的大拇指,另外四个脚指,一个骨折,经过治疗好了。那三个擦去了一些皮,并无大碍。
事后大家都调侃赵亮。
“他和你有过节,你咋那么积极。”
赵亮说:“那时啥都没想,只知道救人。”
大个子痊愈后调到厂保卫科看大门,他经常过来找赵亮聊天下棋,赵亮根本就不理他。
那天大个子又来了,赵亮还是不理。
大个子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我敬你是条汉子,我也是条汉子,有毛病,咱改。不要像娘们扭扭捏捏的。”
“来,来,来!杀你个天昏地暗。”张建军说。两人就把棋摊摆上了。
瘸子想着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最后也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可见人和人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他感叹地说。瘸子(四)
瘸子想起来,自己当年获奖以后,另一件喜事也随之而来,他遇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第二个女人,他的妻子包小兰。
这天下班后,包师傅笑嘻嘻地对他说:“建军,走,到师傅家去,你师娘给你包饺子哩。”
张建军感到意外,一年多了,师傅从来没有邀请过他。他心里非常高兴,问:“我去方便吗?”
“有啥不方便,家里就我,你师娘,你小妹三个人,又没有外人。”包师傅笑着说。
师傅的话让张建军感到很亲切,亲切的好像一家人。
“我还没有见过师娘和小妹。”张建军有些难为情地说,好像这是他一个人的错误造成的。“我应该早去拜望师娘和小妹。”
“咱都忙吗?”包师傅打圆场说,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他干咳了两声继续说:“这没关系。我经常在她们面前念叨你哩,虽说没见过面,也算老熟人了。”
包师傅的话让张建军心里所有的顾虑消失了,而且他听出师傅一定要他去的意思。他也乐意去,听说包师傅的女儿长的很漂亮。
到了包师傅家,张建军看到确实如包师傅说的那样,师母很热情,性格也开朗随和,与他一见如故。
“你师傅常念叨你哩,我早说让娃过来坐坐,可就是不凑巧。今个儿家里包饺子哩,我说把娃一定叫来,天天吃食堂的饭,让娃换换口味。”师母一连串地说着,招呼他坐,“来,来,来!坐,坐,坐!”师母一边招呼张建军坐,一边对着卧室喊,“小兰,建军来了,成天念叨哩,现在倒躲着不出来。”
“妈,我没有躲。”随着轻微的脚步声,包小兰笑盈盈走出来,嗔怪地母亲说。她随手理着披肩的长发:“我睡着了,刚醒来。”
张建军看了一眼包小兰,就被她靓丽清纯的外貌征服了,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她,而且认定她就是他心仪已久的梦中女孩。
包小兰落落大方地朝母亲这边走过来,张建军慌忙站起来。“建军哥,你坐。”
“你也坐。”张建军听着那甜甜地的声音,就醉了。那声“哥”叫得他浑身舒坦。
包小兰坐在母亲身边,望着张建军说:“我爸把你夸的,说你多能干多能干,听说你这次技术比武拿了一等奖。”
“嗯。这都是师傅教的好。”张建军谦虚地说。其实他心里美滋滋的,被这么漂亮的姑娘,而且是自己心仪的姑娘恭维实在是一大快事。
“瞧!这孩子多懂事,嘴上老挂着师傅。”师母说。
“这孩子就是有情有义的人,他早就想来拜望你们。”包师傅对妻子和女儿说。
张建军说:“这都是应该的,师傅对我这么好。”
包师傅对妻子说:“掌柜的你去准备几个菜,再把饺子下上,我去买瓶酒,我爷俩喝几盅。”说着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一边给老伴使眼色,一边对小兰说:“小兰,你陪你建军哥说说话,爸去买瓶酒。”
张建军慌忙站起身说:“师傅,我去买。”
“你坐,今天你是师傅请的客人,你只管坐着。”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师傅师母出去后,张建军不再那么拘束了,但在包小兰面前还有些局促不安。他不知和包小兰聊什么好,他就直接问她在什么单位上班。包小兰看出了张建军的局促,她咯咯地笑着说:“市床单厂。”她对张建军说厂子效益不好面临倒闭,好几个月都没有发工资了,给工人发一大堆床单被罩枕巾顶工资,家里的床单被罩枕巾多得很。包小兰指着电视机对张建军说:“你看,苫电视机的就是我厂的枕巾,两条枕巾接起来正合适。”
张建军看了一眼苫电视的布,“挺漂亮的。”随后又说:“那你当时为啥不进我们厂。”
“我才不哩。”包小兰看了一眼张建军,然后说:“从小到大,爸爸给我安排好了一切。小学,初中,大学选专业都听他的。工作这事我自己拿主意,我自己找的,我自己有打算。”
“那你现在咋办?”张建军问。
“实在不行另找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包小兰说得很轻松,她把找个工作说的跟买件东西一样轻松。
通过交谈,张建军发现包小兰的性格跟她母亲一样:开朗、乐观,心直口快,说话既不拐弯抹角,也不藏着掖着。他忽然觉得她像一个人。
“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谁?”
“田晓霞。”
“田晓霞?”包小兰先是一愣,随即她就反应过来了,笑着说:“你是说《平凡的世界》里的女主角田晓霞,我怎么能和她比,我就是大大咧咧无心无肺的乐天派。”
“我觉得你开朗、活波、乐观都像她。至于你说的大大咧咧,田晓霞也大大咧咧的。”张建军说。
“人家那是洒脱。哪像我没个正经。不过我挺崇拜她。”她对张建军说。她虽然看着他,但她的眼神里却没有他,她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她的眼神是热切的。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如此说来,《平凡世界》里一定有你崇拜的人。”
“孙少平。我就要做孙少平那样的人。”张建军脱口而出,他回答的很坚决,他的目光热烈起来,就像燃烧的火焰。
“孙少平也是我崇拜的偶像。”包小兰说。
“英雄所见略同。”张建军豪迈地说。他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拘束感,和包小兰聊天,就像跟他的工友聊天一样无拘无束。“孙少平伤愈后坚持要回原单位去,把艰苦和危险留给自己,这一点我就佩服的不得了。他有知识,有能力,谦虚好学,吃苦耐劳这些优秀的品质,本身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和空间,却甘心于平凡,愿意在平凡的岗位兢兢业业的工作,这更让我佩服。”
“是的,我佩服他的也是这几点。”包小兰说。
包小兰的认同,让张建军很高兴。不过,他忽然话锋一转,表情严肃地说;“但有一点,我是不理解的。他最后表露的爱情观是消极的。田晓霞死后,孙少平的爱情也随之死了。他拒绝了金秀的求爱,似乎要跟惠英嫂结合,这两件事情表明以后他只要生活不要爱情,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包小兰觉得孙少平最后和惠英嫂走到一起,无疑是最好的结局,对他和她也是一种安慰,这也是她希望的。“难道他和惠英嫂走到一起不是最好的结局?”
“是的。他俩如果在一起,那将是两人的不幸。”张建军说。
“为什么?”包小兰问。不等张建军回答,她有自言自语地说:“孙少平和他们相处的那么融洽,他又那么善良、又有同情心。惠英嫂也是那么善良,又那么不幸。想不到你这么冷漠。”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有些愤愤不平了,她有些生他的气。
“你真善良。”张建军笑着说。“可是光善良是不够的。关键是他俩之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同情,孙少平对惠英嫂的同情。因为这种感情,他去做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这一切看似多么完美。其实不然,假若有一天,孙少平从自己的爱情危机里走出来,他又会怎样看待他俩的结合。不得不说,如果孙少平与惠英嫂的结合,也是他一时感情的冲动。没有爱情的婚姻,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不幸,尤其对惠英嫂。当然孙少平不会以恩人自居,更不会凌驾于惠英嫂之上,这一点从他高贵的人格可以肯定。问题就出在惠英嫂自己身上,她一辈子会对孙少平的赐予感恩的,一辈子活在没有爱情,对丈夫感恩戴德的日子里,这对她无疑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枷锁。她心甘情愿的会忍受一切,会为孙少平付出一切。她的婚姻生活就是一味地忍受,一味地付出,而享受不到爱情生活带来的愉悦,这对她公平吗?她的生活能幸福吗?”
“唉……”包小兰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他俩之间没有爱情。你说的这些好像有些道理。”她思索了一会,然后说:“你这样一说,我忽然明白了,在《平凡的世界》里,作者表达了一个非常悲观的观点:真正相爱的人不会在一起。”
“哦?”张建军眼睛一亮,惊异地看着包小兰。
“你看,田润叶和李向阳最后虽然和好,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孙少平和田晓霞真情相爱,却走不到一块,这不是很明显吗?”
“这倒是。”张建军回答道。
“只要我遇到真爱,我一定要得到,我不会像田润叶那么傻,委屈了自己,好想她活着就是为了别人。”包小兰激动地说说。
“生命只有一次,要活出价值和意义。”张建军说。
包小兰欣喜地望着张建军说:“这话说的对,我举双手赞成。”
这时,包师傅拎着一瓶酒进来了,打断了他俩的谈话。他看到女儿和徒弟聊的很投机,笑着说:“年轻人话题就是多,能聊到一块去。”他又对着厨房喊到:“掌柜的,饭好了没?前胸贴后背了。”说着他走进了厨房。
饭桌上包师傅和师娘频频给张建军夹菜。包小兰自顾自地吃着,她吃得很慢也很少。她偶尔会看一眼张建军,然后低下头思索着什么。张建军扑捉着她的眼神,他从她如黛的眸子里看到了清澈的笑意和浅浅的爱意。“看来,我给她的第一映像还不错。”他想。
从那以后,张建军三天两头往包师傅家里跑,向包小兰献殷勤。这正中包师傅和师娘的意,他们也尽力撮合这对年轻人,不到半年功夫,张建军就和包小兰开始谈论准备结婚的事。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给他俩的婚事带来了麻烦。在张建军看来,这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这天中午上班,张建军正在干活,他忽然听到头顶上“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车间顶棚的铁三角支架有一块掉了下来,打落在堆积五米多高的钢铸件上,最上边的那个钢铸件正往下掉落。正在干活的牛师傅全然不知。“牛师傅,小心!”张建军大喊一声,扑过去把牛师傅推开,他却被掉落下来的铸件击中了。张建军看见铸件在他面前晃过,随之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刺痛,然后眼前就是一片模糊的红色,几乎在同时他感觉右腿被很重的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剧烈的疼痛使他失去了知觉。
张建军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脸上的伤好了,留下了一条从左眉心经过鼻梁划过整个右脸狭十几厘米长、若隐若现的疤痕。三个月的时候,他粉碎性骨折的右腿也恢复好了,他就回厂上班了。回到工厂里,他第一个愿望就是想见到包小兰。他跟包小兰三个月没有见面了,想的他心焦。但是他一回到工厂,他就被见义勇为的光环笼罩了好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厂部,再是车间,然后是班组的表彰。过了几天,他才得以清闲,这天他计划吃过晚饭就去包师傅家。在去食堂的路上,他遇到的一件事,就让他觉得矮了人半截。
“瘸子!瘸子!”他正走着,一个人从他后边跑过来,一把拍在他的肩上,“喊你哩,咋不回答?”他扭头一看,不认识。那人也知道认错了人,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你的走路姿势跟我的朋友一模一样。”尽管那人发觉认错人后,话说的巧妙了一些,把瘸说成了走路姿势。但他听的很真,那人喊了他两声“瘸子。”
张建军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发现自己从头顶到下巴再到后脑勺一转圈扎着厚厚的绷带,只留着右眼看东西。他的右腿也被绷带和木板缠的结结实实的,并且被掉了起来。当医生告诉他的右眼没事,只是脸上有一条较长的划伤。他们用了最好的药和最先进的缝合技术,伤好后几乎不留有疤痕。他的腿是粉碎性骨折,经过他们的精心手术接好了。不过遗憾的是右腿比左腿短了两公分,走路会有一些轻微的跛。医生还告诉他,平时走路慢一些,是看不出来的。
拆掉脸上的绷带以后,张建军的脸几乎完好如初,只留下了一些轻微的疤痕,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这让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由此他也相信了医生说他的腿轻微的跛,根本就没有跟瘸联系起来。
今天的事虽然是个误会,但有一样是事实,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瘸子。这一打击让他完全崩溃。他这才想起他几次寻包师傅没遇不到的事,又想起那天路上碰巧遇包师傅的情景。包师傅实在躲不过了才尴尬地笑着说:“师傅这两天想看你去,可忙得脱不开。我还有事,咱改天再聊。”今天他才恍然大悟,包师傅是躲着他,根本不想见他。由此他想到了人们的现实和虚假,他也想到了他和包小兰的婚事完了,同时自尊心使他做出了不再去找包小兰的决定。
他想到包小兰说的那句话“如果我遇到真爱,一定要得到。”也许包小兰真心爱他,可她拗不过她父母,要不然不会三个月不见他。
“小兰,我爱你,爱得刻骨铭心。”他像个孩子一样大哭着着扑倒在床上。
回到工厂以后,张建军被安排到库房上班。工作就是记录每天物资工具的出入情况,单调乏味。张建军原来干的是技术工种,而且他已小有成就,忽然换到这里来,他没有一点热情和兴趣。这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个老头,成天坐在库房门口打瞌睡,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这让他更感到烦闷。
那天下午张建军坐在库房门口望着空荡荡的马路发呆,忽然他隐约看见包小兰向他这边走来,他定了定神仔细一看是包小兰。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等他反应过来,包小兰已到了他跟前,劈头盖脸地问:“咋不来我家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张建军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领结婚证。”包小兰斩金截铁地说。
那天下午,包小兰气势汹汹地把话撩那儿,又气势汹汹地离去以后。张建军还愣在那儿,他对眼前的事情理不出个头绪。
第二天早上,张建军比约定的时间早去了一个小时。不过他没有去民政局,而是去了一墙之隔的咖啡厅,他在那里定了座位,等着包小兰来,他要和她好好谈谈。
八点五十包小兰来了。张建军看到包小兰的身影出现在民政局门口,心里非常激动。包小兰穿着他给她买的那件玫瑰色上衣,这让他特别感动。张建军走过去说:“小兰,我想和你谈谈。”说完他就向咖啡厅走去,并示意包小兰跟着他走。
“要谈就在这儿谈。”包小兰爽快地说。
张建军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包小兰说:“小兰,我们还是去咖啡厅。”
“挨宰啊!一杯咖啡十几块!”小兰说着,从包里拿出两张纸铺在台阶上,一屁股坐下去。“说吧。”
“多么朴实的女人。”张建军想。他坐在了她的旁边,“小兰,你认真想过了吗?我现在可是个瘸子,而且脸上还有疤痕。大家都躲着我。”他是有意说出后边那句
“这些我不在乎。”包小兰说。
沉默了一会儿,张建军说:“你不是同情我吧?”
“同情你!”包小兰一下子来了气,忽地站起来,“那个同情你,我身上的衣服你没看到,我是穿给谁看?”
“我……”
“还记得玫瑰花吗?”
“记得,至死不忘。”
“难道你不爱我了?”
“一直都爱,爱的刻骨铭心。”
“那我们进去领证。”包小兰妩媚地笑着。
张建军忽然单膝跪下,拉着包小兰一只手,“小兰,我会爱你一生一世。有饭我先让你吃饱,有钱我顶着让你花,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快起来,谁让你说这些。”包小兰眼里满是激动的泪花。
张建军和包小兰说的玫瑰花是一件特别浪漫的事。他俩认识以后,有一天下班后他们一块去逛街。包小兰挽着张建军的胳膊,两人款款漫步在五彩缤纷的街头。华灯初上的傍晚,一切看上去朦胧富有诗意。张建军看着霓虹灯光下的包小兰,觉得她就像仙女下凡,心里就醉了。不过她身上的衣服有些朴素,心里就不是滋味,“我给你买件衣服吧。”
“那就买一件。”包小兰说。于是两人又忙着挑选衣服,一连看了好几家,最后包小兰选中了一件玫瑰色的上衣。穿上新衣服以后,包小兰更漂亮了。她对这件衣服非常满意。张建军也满意的笑了。
回家的路上,包小兰问张建军:“我穿上这件衣服漂亮吗?”
“太漂亮了。”
“你是说衣服,还是说我漂亮?”包小兰故意倒他。
“你很漂亮,穿上这件衣服就更漂亮了,像一朵玫瑰花那样漂亮。”
“真的?”
“真的。”
“你喜欢玫瑰花吗?”
“喜欢。”
张建军婚后的生活是十分幸福的。妻子包小兰虽然性格急躁了一些,心底却是非常善良。她善解人意,对他也非常体贴。张建军除了对妻子挚烈的爱以外,还滋生出另外一种感情来——就是对妻子的感激之情。张建军把他和包小兰的结合看作他的第二次生命。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是包小兰的爱情,重燃了他的生命之火。他非常珍惜他们的婚姻,除了给予她热烈真挚的爱以外,处处以感恩的心呵护她,关爱她。每天下班后,他直接回家。回到家他就忙着做饭,洗衣服,擦地板,几乎把所有的家务都包揽下来了。包小兰要帮他,他说:“你去看电视吧,我一会儿就把这些做好。”
到了周末,张建军就买些蔬菜水果陪着妻子去岳父母家。起初,包小兰是不愿意回去的。她为了和张建军结婚,和父亲彻底闹翻了。可张建军那儿依她,好言好语劝说,死啦硬拽把包小兰拉回师傅家家。刚开始包师傅对他俩很冷淡,哪经得起张建军左一个爸右一个妈的叫,包师傅最后不但和女儿和好了,而且和张建军也像以前一样亲,既是翁婿,又是师徒。
除了这些,张建军还把他俩认识、结婚、生日等一些重要日子记得清清楚楚,把这些日子当节日过,并且会送一些礼物给妻子。平常日子里,他也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送妻子礼物制造浪漫气氛,总是让妻子生活在快乐和惊喜之中。
一天,张建军回家的时候捧回一大束玫瑰花送给了妻子。包小兰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是什么有意义的日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
“今天吗?”张建军狡黠地望着妻子说:“你猜猜?”他的表情很神秘。
包小兰想了半天,也没猜出来。“告诉我吧,你知道我笨。”包小兰拉着丈夫的手撒着娇,不甘心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张建军看着妻子一闪一闪的眸子,用手指在她笔挺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然后一个吻印在了妻子的唇上,“今天是我发奖金的日子。”说完,他把妻子拦腰抱起转着圈。张建军就这样别出心裁,变着花样制造浪漫气氛,把平淡的日子过的趣味横生。
“你这样会把我宠坏的。”一次,包小兰说。
“我就愿意宠着你。只要你快乐,我就快乐。”张建军说。
瘸子清楚地记的这些,下岗以后,他的心情糟糕透顶的时候,他依然对妻子如此的好。那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八年个年头了,属于老夫老妻了,可以说婚姻的新鲜劲早已经过去了,浪漫的爱情也被平常日子冲淡了,但张建军对妻子的爱越来越深,依然一如既往的给妻子制造浪漫的气氛,让她永远快乐。
(五)
听到下岗的消息,瘸子(那时车间的工友就叫他瘸子)觉得这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要下岗,也轮不到他。他的自信是有理由的,拿过厂技术比赛一等奖,技术过硬;评过厂劳模,勤劳肯干这项考核百分百没有问题;评过两次厂先进,这是对自己工作能力的最高肯定;车间、班组的大小奖项拿了多少次,他也记不清,反正获奖总有他,评先进也总是他;他还是厂里见义勇好工人,是大家学习的榜样。瘸子历数着罩在自己头上的光环,觉得怎么说也不应该让他下岗。
“这些荣誉都是以前获得的。”他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倒吸了一口凉气。库房工作这几年,年年他都是班组的先进,可他觉得这些荣誉得来的有些胜之不武。库房里就他和老头两人。老头即将退休了,对于工作已经漠不关心了,纯粹是混日子,活基本是瘸子一个人干的。每年班组要评一个先进,大家一致推举瘸子。老头倒有自知之明,既然活让瘸子全干了,荣誉归瘸子也是理所当然,他也不跟瘸子争。瘸子靠勤劳肯干得来的荣誉,他却觉得有些胜之不武,而且他觉得,库房的工作,是领导照顾他,随便安排个人,会干的跟他一样好,甚至比他干得更好。
瘸子这样一想,刚在心里树立的自信就有些动摇了。
“我应该不会下岗。”瘸子这时心里也没底了。
下岗工人名单公布出来了,瘸子赫然在列。瘸子虽然有了思想准备,他还是去找厂长论理。
“建军来了,坐,坐,坐。”乔厂长热情的招呼他。
“我来问问下岗的事。”瘸子说。
“咋了?”
“有我。”
“这很正常。厂子有困难,每个工人有责任担当。”
“可我的……”瘸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他本想说他过去的一些事情,可又觉得不合适。而且,他刚才进门时,发现厂长看着他那条跛腿,这让他很不自在。
“如果拿这条跛腿说事,下岗的事也许有转机,我是需要这份工作,可不能这样干。”他想。
“你的情况我最了解,可是建军,下岗是改革的需要,而且这也是厂部里研究讨论的结果,我个人无权左右。”
瘸子后悔来这一趟,就在刚才来的时候,他想到就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他还是来了。来了,他又没有向厂长提什么要求,他纠结的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小张,我给老任说了,让你到他那儿去。”瘸子已经走出了厂部的办公楼,乔厂长站在楼梯口大声对他说。
“谢谢你,乔厂长。我考虑一下,如果我去,会提前给你说一声。”瘸子停住脚步,扭头望着年过半百的乔厂长,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乔厂长也是工人出身,他凭着实干拼搏的劲,一步一步从学徒走到了厂长的位置上。他忽然明白了,他来找乔厂长,是不舍得他,是舍不得离开工厂,舍不得离开相处多年的工友。
那年,瘸子三十岁。
“三十而立!哎——”瘸子长叹一声,可想而知他有多失意。忽然遭遇下岗,让他猝不及防,这于他来说,不能不说是沉重的打击。那一年也是他最艰难的一年。瘸子和包小兰结婚以后,家庭生活十分幸福,美中不足的就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两人为这事没少去医院,各种偏方土方用了个遍,直到去年年初,妻子才有了身孕。瘸子喜欢得那个劲,真想告诉全世界的人。他把好吃好喝的全买回家:奶粉,鸡蛋,鱼,核桃,花生,瓜子,葡萄干,什么有营养他就买什么。时令蔬菜把冰箱和厨房堆得满满的。包小兰不吃肥肉,瘸子就专捡瘦肉买,买排骨给妻子吃。
包小兰笑着说:“你就不怕把我养胖了,变成丑八怪。”
“沾了孩子的光,你还不乐意。”瘸子打趣地说。
“不过这也不错,口福是我的,营养全给他。”包小兰手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你俩五五分成吧。”瘸子说。
儿子落地的时候,整整九斤,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夫妻两高兴坏了。瘸子就给儿子娶了个小名:九斤。
九斤出生后,瘸子夫妇的生活就十分美满了。随之而来的生活压力也就大了。包小兰一直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家庭收入主要靠瘸子。儿子出生以前,他俩的生活就搞得好,基本就把当月的工资花完了,属于月光族。包小兰曾经对瘸子说:“咱应该攒些钱,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哩。”瘸子嘴上答应的好,可是他还是随性爱给妻子买东西,到月底依然是攒不下钱。现在一个人挣钱三个人花,特别是那个小人,需要钱的地方真多,买奶粉,买尿不湿,买痱子粉等等。瘸子不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这时候他还没有改掉随性买东西的习惯,这无疑又是一笔开支。
四月间,瘸子收到乡下弟弟的信。信的大意是父亲这几年身体不好,平日就闲不住,马上要农忙了,肯定要跟着受累,这对他身体极为不利。希望哥哥接父亲到城里住一段时间,错过农忙的季节,让他好好休养休养。接到弟弟信的那个星期天,瘸子和妻子回了趟老家,连说带劝地把父亲接到家里。
父亲住过来以后,瘸子家的经济就有些窘迫了。为了维持日常开销,瘸子就在自己身上省些钱补贴家用。比如他把酒戒了,出入衣服基本是厂服。他也把晚上去看电影的习惯改了,在家里陪父亲下棋,陪妻子聊天,或者一家人一起看电视,倒也其乐融融。
到八月间,小舅子包利民谈了女朋友。女方提出的首要条件是有一套房子。这事瘸子先不知道,他那几天觉得妻子有话对他说,可就是欲言又止。
“小兰,有啥话你就说。你这样,倒让我着急。”张建军对妻子说。
“哎——”包小兰叹了口气,“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可又没其它办法。”
“有啥难事咱一起想办法解决,两人总比一个人强。”瘸子说。
“利民最近谈了女朋友,人家提了个条件,要有一套房子,说白了要咱妈搬出来。”
“就让妈搬过来住。”瘸子不假思索地说。
“住哪儿?怎么住?”
“妈和你和孩子住,我和爸住。”
五口人就这样安置在两居室了。又增加了一口人,瘸子家的经济就更窘迫了。瘸子进一步克制自己的欲望,对父亲,岳母,妻子,儿子照顾的十分周到。妻子包小兰了解丈夫的苦心,好在这时儿子可以脱身了,她就出去找些零活,挣些钱补贴家用。这样一来,日子还算过得转。在这节骨眼上,瘸子下岗了。
当天晚上回到家,瘸子多想告诉妻子他下岗的事,说一说他心里的愁闷和困惑。
已经十点多了,妻子还做着从店里带回来的活。
瘸子欲言又止,他心疼地看着最近瘦了一圈的妻子,决定到澡堂去上班,就是再苦再累他也要撑起这个家。
这天下午澡堂来了个老人。老人六十多岁,慈眉善目。老人自己拿了浴巾和拖鞋,就去池子泡澡,没有麻烦任何人。
瘸子想,“洗澡的人都像他,多省事。”
“小伙子,小伙子。”老人唤着瘸子。
“什么事?”瘸子走过去。
“给我搓一下背。”
“搓背?”瘸子说:“我们这儿洗澡都是自己搓澡。”
“哦!?”老人失望地应了一声。拿着澡巾手勾到背部,自己搓着背部。他只能搓腰部和肩部那边,其它地方怎么也够不着。
“我帮你搓。”瘸子看着老人搓得那么幸苦,而且搓不到背部,他走过去说。
“谢谢你。”老人感激地说。
瘸子帮老人搓完背,又把花洒拉过来为他冲掉身上的污垢。
“你们要是把搓背加上,会给顾客带来不少方便。再者,搓背是另收费的。省城的澡堂里都有搓背的服务,你们也该学学,与时俱进。”老人说
第二天,瘸子找老任商量,就加上了搓背的业务。
搓背业务的添加,确实是顺应天时人和的大好事。洗澡的客人百分之七八十是单身职工,隔三差五的来,苦恼的是搓背老要求人。搓背业务加上以后,方便了他们,他们自然高兴。当时搓背两元,老任得一元,瘸子得一元。一天下来,瘸子少说也要多收入二十来块钱。这二十多块钱,就是雪中送碳一样,为瘸子的五口之家解了燃眉之急。
瘸子至今还记得,他把那月的工资给妻子的时候,妻子高兴地跳了起来,连连给了他三个吻。瘸子想到这里,在脸上抹了一下,好像那吻还在那儿。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六)
瘸子看了一眼表,七点五十五。
“再有五分钟就下班了。”瘸子想。到时熄灭锅炉,放掉澡水一切就OK了。
这时,他听到外间有嘈杂声,老任好像向很多人解释着什么。瘸子走出洗浴间,来到外间。
“大家理解一下,我们已经把火熄了,澡水也放了,就要下班了。”老任伸出双臂,拦在澡堂门口,不让外边的十几个人进来。
“这不是还没到八点吗?”一个小伙子说,他穿着工作服,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卷衣服。
“老任,算帮大家一个忙,你就让我们进去冲一下,耽搁不了多少时间。”一个中年人说。
“跟他说这么多干啥?他能拦住咱们?往进冲。”另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说着就要往里冲。
“别胡来。”中年人急忙制止住了欲欲跃试的年轻人,转向老任,“老任跟咱几十年的交情了,这个忙他会帮的。是吧?老任。”老任正在为难之际,瘸子出来了。老任和门外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瘸子,像见了救星似的。
“瘸子,锅炉的火已经熄了,澡水也放了?”老任望着瘸子说,并对瘸子使着眼色。
“瘸子?”
“瘸子?”
“瘸子?”
门外的人七嘴八舌、激动地叫着瘸子。
“瘸子,让大家进去冲一下。”中年人对瘸子说。“一下班,我们工作服都没换,就往这里赶。要是在平常,回宿舍打盆水随便洗两把,也就对付过去了。可过年了,大家不能脏着身子。再说要好几天,放谁谁受得了。”中年人对瘸子说。
“瘸子,咋把哥们挡外边了?”赵亮歪戴着工作帽,摇头晃脑地凑过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去,去,去!哪有啊!“瘸子笑着推开赵亮,又对老任说:“老任,让大家进来吧。”
“瘸子?”老任一脸惊讶地望着瘸子,无奈地让开门。
“看你这老板当的,还不如个伙计。”赵亮进门的时候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老任,嘿嘿笑着走进了洗澡间。
“谢谢,老任。”中年人进去的时候,拱手对老任笑着说。
其它十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进去。
“这个瘸子,老是坏事。早上说的好好的,临时就变卦了。这下早下班的事又泡汤了。这可不怪我,他小子自找的。我这是为他着想,他倒好,把我夹在里面,倒成了我一个人的不是。我一个孤老头子,回去早晚都行,过年不过年的都那样。你等的起,我就陪得起。我有啥不乐意的,又有几十块钱进账了,我生哪门子的气。”老任嘟嘟囔囔了一大堆话,把责任全都推在瘸子身上。其实,他明白,刚才自己根本拦不住那十几个人。
老任在外间独自一个人自我安慰的时候,洗浴间里已经是人声鼎沸。
“各位兄弟,各位兄弟,大家听我说,”赵亮赤身裸体地站在在池边上,“今晚承瘸子兄弟的情,咱们能在这儿舒舒服服洗澡。瘸子兄弟特够意思,咱们也得够意思,是吧?”
“赵亮,你到底想说啥?”一个工人说。
“瘸子急着回家,家里还有三口人等着。如果不是咱们打搅,他这会儿也许已经到家里了,看着春晚吃着年夜饭喝着小酒,根小媳妇眉来眼去美着哩。”
“赵亮,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瘸子笑着骂道。
“赵亮,溜旁边去了,说正题。”一个工人说。
“嗯,对。说正事。我说是这,咱们两人一组,互相给对方搓澡,这样就会快些,能节省好多时间。哥儿们,好不好?”
“好。”
“好。”
“好。”
大家一致赞成赵亮的提议。他们很快就两人一组,正好七组。
“赵亮,就你事多,下去泡你的澡。”瘸子说着就在赵亮雪白的屁股上响亮地拍了一巴掌。
“哎吆!”赵亮叫了一声,对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说:“班长,瘸子耍流氓,他拍我的屁股。”赵亮说着吭哧一笑,一扭腰下到澡池里。
“嗯,是吗?”被称作班长的人笑着说:“他拍你屁股哪里了?”
赵亮不知人家玩耍他,又站了起来。
“啪。”的一声,班长在赵亮的屁股上清脆地拍了一下,“我也拍你屁股了,我也耍流氓。”班长说着哈哈大笑。
有几个工友笑着一下子拥过来,也想拍一把。赵亮一看势头不对,呼啦一下蹲在水里,只露出头在外边,“本少爷不和你们计较。哎吆!我的屁股,你可受苦了。”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这群年轻人。”中年人笑着说。
瘸子笑着说:“大家不要听赵亮的,慢慢洗,我给大家搓澡。”
“今晚就听赵亮兄弟的,大家两人一组,一边泡一边搓,尽量抓紧时间。”中年人说。
瘸子还想说什么。中年人拦住了他,“瘸子兄弟,你的心情大家理解。今晚已经耽搁你了,能回去早点还是尽量早点。”
“瘸子,来一块儿洗。”赵亮说着,就把瘸子往澡池里拽。
“还想挨一巴掌。”瘸子笑着说,虚晃了一下手。
赵亮泥鳅一样“嗖”地滑进水里。赵亮滑稽的举动,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你们洗,我给你们拿浴巾、拖鞋。”瘸子说。
“瘸子,下来一块儿洗吧。到你这儿洗澡,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还要你侍候?今晚没有外人,来,下来一块洗。”中年人说。
“我说各位兄弟,需要啥,自个儿动手。”赵亮在一旁说。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中年人对赵亮说。
“瘸子兄弟,下来一块儿洗,需要啥,我们自己来。”大家七嘴八舌,大体说的是这个意思。
瘸子觉得再不下水,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于是脱了短裤,下到澡池里。
瘸子瘦俏白皙的身体被温热的澡水浸泡着,渐渐地,一股倦意慢慢袭上他的心头。他摊手摊脚躺在澡水里,尽情享受着身心放松的惬意。身旁洗澡的工友来来往往,说说笑笑。这闹哄哄的场面,使他忽然有了一种久违感觉,感觉好像回到了离开多年的车间,回到了和工友们一起干活的日子。
“谢谢你们今晚来洗澡,谢谢你们今晚的陪伴,让我感觉回到了以前,回到了工厂,回到了和大家一块干活的日子。这种久违的感觉,让我快乐,让我感动。”瘸子动情地说。“当命运又一次无情地摆布我,使我遭遇下岗,失业,事业的梦想齐刷刷折翼。我抱怨命运不公平的时候,命运又一次眷顾了我。来到新的工作岗位,生疏的环境,不对口的工作,我能坚持下来,就是因为有你们和你们的友谊。当初我来到澡堂工作,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小舟,渺茫地航行在茫茫无际大海上,无有依托,孤独而无助,你们隔三差五来洗澡,让我觉得与你们并没有分离。你们就在我的身边,我才有勇气坚持下来。”
刚才嘈杂的澡堂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瘸子。
“我也是。”中年人说。“每次来洗澡,你亲切的态度,让我感觉像在家里一样。你给我搓澡的时候,细致周到,丝毫不马虎,让我深切体会到你对工作的认真,对我们的爱。”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其他人符合着说。
“我也是。”赵亮这回一本正经地说。“嗯。是这。你给我们搓了多少次澡,大家也记不得了。来,我今天给你搓一次,让你也享受一下。”
“你就没个正经。”瘸子笑着说。
“对。让他给你搓。”中年人说。
“这哪儿行?”
“有什么不行?”赵亮说着,就给瘸子搓起了澡。
瘸子躺在搓澡专用的床上,赵亮一下又一下卖力地给他搓着。
“还不错,有两下子。”
“不是两下子,七八下哩。”
“你是属猴的,顺杆往上爬。”
“我真是属猴的。”
(七)
瘸子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半了。当他走进楼道时,就听到了儿子喊到:“是爸爸回来了。”然后他听到儿子下楼的脚步声。眨眼间,儿子已到了他跟前。儿子今年长高了不少,已经超过了他的腰际,快够着他胸部了。他抱起儿子,觉得儿子好重。
“你今年长高了,爸爸抱不动了。”他亲吻着儿子说。
“妈妈给我吃肉了。”
“是吗?”
“妈妈给了我三块肉。我还要吃,妈妈说等爸爸回来一块吃。”
父子说话间就到了家门口。
包小兰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父子俩。
“九斤,快下来,多大的孩子了,还要爸爸抱,爸爸累一天了。”包小兰说。
九斤一离开瘸子的怀抱,噔噔噔跑进屋,坐在凳子上,盯着桌上的烧鸡。
“这孩子。”包小兰笑着说。然后她又对瘸子说:“进屋吧。”
“赵亮他们快八点来洗澡。”瘸子歉意地说。
“我知道。我去了澡堂,看见他们了。”说完她对瘸子妩媚的一笑,扭身进屋去了。
瘸子也进了屋,随手磕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