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结婚的日子定下以后,邹士容老汉觉得是时候上村街走一走了。他在上衣上边的口袋里装上两盒烟,下边的口袋里装满水果糖,乐呵呵地在村街转游。遇到大老爷们他就给一支烟,点上吧嗒吧嗒地抽几口,“过几天儿子结婚,到时候不管再忙、忙啥,也要把手上的活停下,来给咱捧个场。”对方说:“那还用说。老支书,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含糊一定来。”遇到婆姨,他就抓一把糖,“他嫂子他婶子,过几天儿子结婚,把该安顿的事提前安顿好,要么就往后错一错,到日子一定要过来给娃接新媳妇。”那些婆姨笑着说:“一定来。只要不嫌我们丑就行。我们也沾沾新媳妇的光。”说笑中,邹士容就把儿子结婚的消息通知给了街坊邻居。
邹士容老汉这样在村街转游,等于是挨家挨户地通知儿子结婚的消息。他这样做一是邀请大家参加儿子的婚礼。二者就是做给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看。他当过两届村长三届村支书。那会儿,那些人追着舔他的腚,恨不得把他的腚舔得跟馒头一样白。他退下来以后,那些人就不在追着他了,反过来说他的不是。说来说去,都是些无聊的事,不伤毛也不伤皮。可是有一件事,却触到了他的疼处——说他的儿子是个闷葫芦。儿子三十岁还没有说上媳妇,这件事让他觉得矮人半截,在人前说不起话。他就这个独苗,长得也排排场场,还有厨师的手艺。说到儿子是厨师,邹士容觉得脸上有光。儿子十六岁学徒,十八岁就出师了,二十出头就在市里的饭店掌勺,独挑大梁。儿子还特别孝顺,每月的工资都寄给他老两口。就这点,别的孩子就没法比。这孩子就是语言太贵重,很少说话。这点在他看来也是优点。古语说得好,“开口是铁,闭口是金。”
儿子二十三岁时第一次相亲。那姑娘开始欢欢喜喜,笑盈盈地看了看他家的房子、家具、摆饰,对这些她都很满意也很喜欢。吃饭的时候,她对儿子做的菜更是称赞不已,说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菜。可是跟儿子单独处了一会儿,姑娘的脸就变了,由晴天转阴天了,一百个不乐意,拉着媒人闷声不响地走了。邹士容觉得纳闷,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又说又笑非常欢喜,怎么转眼就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就去问媒人。媒人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笑着对他说:“咱有小金龙,还怕引不来金凤凰。”他又去问儿子。儿子说:“人家嫌我话少。”邹士容这气就不打一出来,对相亲姑娘的好感瞬间就没有了,“我还嫌她吵吵哩。”他走远了好几步,回过头来对儿子说:“只有咱们嫌谈她的份。”
但是很快,他的自信心就大打折扣。
上门提亲的人一泼接一泼地来,把邹士容家的门槛都踏断了好几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排着队来,又排着队去。她们像组团到此一日游的旅客,兴冲冲来,失望而去。一年下来,少说也相了五六十次亲,愣是一个都没成。邹士容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他心里更不得劲,但在人前他说是他儿子没看上人家姑娘。说着说着,他自己也不相信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也就是这个时候,他隐约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老子嘴巧的能把死人说活,儿子却是个闷葫芦一个,一字不吐。这些刻薄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是说他爷俩,但他感觉那就是冲他父子俩的。这彻底击溃了他剩下的那点自尊,他觉得矮人半截,与人说话口涩得很。特别是他坐在主席台上时,再也不敢向下看。他觉得人们盯着他的目光是嘲弄的。这些目光盯的他如坐针毡,脊梁骨发凉。邹士容这时候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像当年竞选村长一样坚决,辞去了村支书的职务。辞去村支书以后,邹士容感觉到了他的小天地明显的变化。追着他屁颠屁颠跑的那些人再不来了,没有人再上门给儿子提亲。邹士容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但他还是感慨了一番人们的势利。不过他觉得这也很正常,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他觉得不正常的是儿子这么优秀,却找不到媳妇。
邹士容确实没有看错儿子。
儿子是三十一岁时领着媳妇进门的,而且是大学生。虽然晚了点,但是大学生,就这一点,让街坊邻居望尘莫对儿子刮目相看。这回邹士容在街坊邻居面前又有了谈资。他不说儿子,专讲儿媳妇的好。他装上儿媳妇给他买的玉溪烟,来到村口那片空地上,那是村子文化交流中心。他觉得街坊邻居在哪儿恭候着他。他掏出烟,挨个发。“都尝尝,儿媳妇孝敬我的,四十多块一盒。”
“香吧?”烟雾缭绕中,邹士容问他们。
“香。”
“香。”
“香。”十几个人点头说。
“肯定香,一根顶咱一盒哩。”邹士容神气地说。
“听说你儿媳妇是大学生?”一个老汉巴结地问。
“当然是大学生,还是研究员,具体研究什么,咱就不知道了,好像说单位要求保密。”邹士容说的神乎其神。
一夜之间,全村人都知道了,邹士容儿子找的媳妇是大学生,在保密局工作。
第二天,邹士容发现街坊邻居看他的眼神就变了,变得热乎乎的。
“老支书,忙哩。”
“老支书,好。”
“老支书,好。”
问候他的声音多了起来。他们毕恭毕敬的样子让邹士容很享受,很有脸面,他感觉又回到了以前扬眉吐气的日子。
虽然如此,邹士容觉得还不是十分满意,有些人还是对他不恭敬,等着看他的笑话。他隐约听到这样的话:瞧,嘚瑟的。没结婚,一切还是未知数。闷葫芦还能不闷,有他好看的。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儿子的婚期定下以后,邹士容拿着烟和糖果挨家挨户通知,他这样做,就是让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看看,儿子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没跑。
(二)
这几年,农村人也学着城里人,穿婚纱、戴钻戒、请司仪、摄录像,小汽车一长串,伴郎、伴娘、花童一应俱全,婚礼越办越排场越讲究。给儿媳妇的红包也是越来越大——一万零一。寓意是“万里挑一”,你能不动心,能拒绝吗?酒席的档次也逐年提高,鸡鸭鱼肉已经是平常菜,清蒸扇贝、红烧甲鱼才算压轴菜。
儿子婚期定下以后,邹士容就特别注意别人家婚礼的一些细节了。小到婚礼用的糖果,大到宴席的菜品他都注意到了。最近村里举行了三次婚礼。第一家是村长儿子的婚礼。排场大,也体面,待了一百二十多桌,来的人大多是乡里、村上、村镇企业的干部。宴席规格也是村里最高的,全鸡全鱼,压轴菜清蒸扇贝,红烧甲鱼也是满盆满盘地上。烟抽的是金卡,酒喝的是西凤。人们都说村长儿子的婚礼是村里办得最排场最体面的。邹士容觉却得不以为然,“就那样吧。不就是多来几个人,多摆了几桌饭。”第二家是二狗儿子的婚礼。二狗儿子这几年在城里做生意,看架势就赚了不少钱,在城里买房又买车,还把家里那几间单边溜的洒房拆了,盖了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二狗儿子的婚礼排场跟村长家的差不多,来的小老板就坐了三十多桌。酒席档次也跟村长家的不相上下。二狗的儿子还请了县歌舞团的几个演员。这几个人在临时舞台上又唱又跳,让婚礼出现了一次次高潮。人们都说二狗儿子把钱挣了,婚礼办得也新颖,把钱花响了。邹士容觉得,二狗应该把儿子的婚礼办得更隆重些,既然有钱,就该压压村长的风头。第三家是狗剩儿子的婚礼,大家都不看好,邹士容也持同样的看法。狗剩老实巴交的也没个手艺,就靠在几亩薄田里刨。狗剩的儿子在外打工,辗转几年,也没挣到钱。狗剩儿子的婚礼排场相对就小了些,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狗剩儿子的婚礼也是全鸡全鱼,压轴菜也是盆满盘满。烟酒也是金卡和西凤。狗剩儿子婚礼排场不及村长和二狗家大,但规格档次不输他两家。人们都说狗剩这次给儿子办婚礼,确实把劲鼓圆了。
邹士容和狗剩有些交情。
邹士容对狗剩说:“你这次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狗剩苦笑了一下说:“在老哥你面前,我也不说假话,世事到了这一步,不这样办不行。我也是懒蛤蟆挨砖头——硬撑哩。”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窝囊了一辈子,村里人都瞧不起我,这我知道。”
“人都是这样势利。”邹士容愤愤地说。
“唉!”狗剩又叹了口气说:“人的眼睛都起层层哩。你有本事能挣来钱,就高看你巴结你。你没本事就笑话你还想踩你一脚。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我不能让人再瞧不起我儿子。我就是在儿子婚礼这件事上鼓大劲,办的有模有样。要不然,人家就更瞧不起我,连我儿子也瞧不起。”
“说实在的,你这次确实让我刮目相看。村民也都这样说。”邹士容说。
“这次儿子的婚礼我拉了三万多的债,加上定亲借的总共十一万,但是我觉得这钱花的值。我觉得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名声和面子。”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个名声和脸面吗。”邹士容附和着说。
在和狗剩谈话的时候,邹士容就想,“狗剩这样的人,都有这个心气。我还是两届村长三届村支书,自然就不能落后。”
这天,邹士容就儿子婚礼的事,向老伴和儿子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小文这次婚礼,场面和宴席规格决不能低于村长儿子的,只能比他家高。”
老伴说:“你说的轻巧,钱在哪儿?小文定亲还拉了五万元的债。”
儿子定亲,彩礼六万八,房子首付十五万七,装修十一万二,买车九万六,这些花销让他抖了三抖。他把箱底的存折一张张找出来,连本带息取出,又把麦包打开卖了两千斤粮食,最后把家里养了五年的奶牛拉到集上卖了,勉强凑了三十八万,最后在亲戚朋友哪儿借了五万多,才把定亲这一摊子事安顿下。邹士容心里清楚,他现在一个钱也没有了。但他没有气妥,说:“拉些债怕什么?事后咱挣钱还。”
老伴说:“你也老了,我也老了,咱上哪儿挣钱去?”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到时候会又把办法的。”邹士容说的很有底气。他听说狗剩去外地打工了,一月挣小四千哩。
“咱办小一些,可以少花些钱,就狗剩家那样。”老伴又说了一句。
“哎!狗剩什么级别,能跟我比?狗剩儿子跟咱儿子能比?狗剩儿媳妇能跟咱儿媳妇能比?”邹士容连连问老伴。
老伴默不做声。
“爸,要不我们旅游结婚,一万块钱就够了。”小文插嘴说。
“旅游结婚,谁能看见?那样花钱钱响都不响。”邹士容扭头看着儿子,质问他。
儿子低头不语。
邹士容语气缓和了一下说:“这次婚礼我想好了,就是贷款也要办好。该花的钱就要花,还要花得响响的。”他看了看老伴与儿子,就像当年看主席台下的群众一样的眼神,然后又说了一句,“就这样决定了。”这句话他说得更铿锵有力。
老伴说:“既然你哪拿定了主意,还跟我俩商量啥哩?”
“我是给你俩通知一下,免得后边你俩拖后腿。”他对老伴说完这话,然后对儿子说:“小文,为你媳妇这事,我把支书辞了。这几年窝囊气受了一箩筐又一箩筐,在人前我抬不起头说不起话。现在不同了,又到了咱家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当然要扬眉吐气,就要有实际行动。这次婚礼就是个好机会。咱要把婚礼办得响当当的,把咱家失去的名声和面子夺回来。”他的手臂有力的往怀里一收,就像把什么东西夺回来。“你给你那些朋友说一下,让他们都来,来的越多越好。我把我的朋友也发好好动一下。婚礼办得越排场越体面咱就越有面子。”说道这里,他得意地笑了。
儿子的婚礼跟邹士容预期的一样排场、体面,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
婚礼第一个高潮就是乡长的祝福和讲话。邹士容七拐八弯的竟然把乡长请来了。他听说乡长要来,直接把宴席的烟酒提升了一个档次,用好猫和西凤六年。乡长平易近人,首先为新人送上了新婚祝福。然后他褒奖了邹士容几句,肯定了他当村长支书时为村民做的事情。最后乡长带头为邹士容鼓掌,村民也是掌声不断。那一刻邹士容觉得自己面子大了,非常满足。
第二个高潮是儿子酒店经理的讲话。经理祝福儿子儿媳新婚以后。他专意表扬了儿子。他说儿子说话少干得多是真正的干将,这几年对酒店的贡献特别大。这又赢得了大家的喝彩和掌声。
“酒店经理的话说的多好,说我儿子话少是真正的干将。”邹士容把这几句话挨个在酒桌上说了一遍。他很感慨,终于遇到了知己。
第三个高潮就是宴席。宴席让所有宾客大开眼界,大饱口福。邹小文请了城里的厨师掌勺。城里的厨师就是和乡里的厨师不一样,一样的食材,做出的味道和花样也不一样。做的那鱼叫鲤鱼跃农门。你还别说,那条鱼头朝上,尾朝下立在盘子里,两个鳍似两个翅膀,看上去就像在奋力跳跃。还有满园瓜果,鸳鸯戏水,早生贵子,龙凤呈祥这些菜名听着就喜人,造型也别致,味道更是杠杠的。单说着龙凤呈祥这道菜,用火腿,松花蛋,肘花,牛肉,黄瓜等拼摆而成,以雪莲果刻成龙头凤头,再以樱桃,木耳,西红柿点饰龙睛凤眼,龙须凤冠,真是栩栩如生,龙飞凤舞。这道菜一上桌,人们就惊呼一片,赞叹不绝。把邹士容老汉乐得心花怒放。这道菜的味道也很独特,火腿是五香味,龙头凤头是柠檬味,松花蛋是椒香为,牛肉是咖喱味,肘花是地道的西岐味,黄瓜是蒜泥味。
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书,邹士容的前任张卫国老汉拉着他的手说:“士容啊!老汉我活了八十多岁了,参加过一百多次宴席,这次我算长见识了,也饱了口福。一道菜七八个味道,绝!真是绝!”张卫国老人竖着大拇指说。张卫国老人农业学大寨那会儿,他进京觐见过中央领导。他的赞扬,让邹士容觉得特有面子。
大家都说老支书给儿子办的婚礼是全村最体面最排场的。
邹士容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在大家的热情的赞许声里,他感到空前的满足,觉得特有面子,他觉得他的人生抱负在那一刻实现了。
(三)
邹士容老汉在菜市上转了一圈,十几家菜摊挨个问了一遍:白菜一块二,甘蓝一块二,小白菜一块五,都是一个价像商量好的。问到最后一家时,那卖菜的女人白了他一眼,“我说大叔,你挨个问了个遍,一根菜都不买,是做调查哩,还是练我们的嗓子哩?”
“这老头光问价,不买菜。”一个摊主说。
“不要理他,他是闲的蛋疼,拿咱们找乐子。”另一个摊主说。
“你们……”邹士容气地说不出话来。稍微平息了一下气他说:“我问问价还不行吗?”他又气又羞,逃也似的离开了菜市场。
“真是龙入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在村里我多么受人尊敬,村民见了我都老支书老支书地问好,到了这里连条狗都不如。”他一边走一边气愤地自言自语,“他妈的,白菜甘蓝都一块多,老家地头多的是,一锹下去一大堆。
晚上下工家的路上,他想买些菜下面条吃,晚饭就对付过去了。一问价,菜贵的很。他有些犹豫,拿不定注意买还是不买,结果就受了别人一顿奚落。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为块把钱纠结,这也不是他的性格。但是现在不行了,再也不敢大手大脚地花钱了,他恨不得把一块钱撕成两瓣花。以前他笑话过扣扣掐掐过日子的人家,没想到现在自己也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回到出租屋,他下了碗面条,没有菜,盐醋辣子一拌就吃了。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感觉乏得很,就躺在床上休息。
躺下来之后,他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点力气都没有,胳膊,腿,腰都困疼困疼的,一动疼的更厉害。
“哎……”他长叹一口气,“我这是受的啥罪。我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哎!”
儿子儿媳前脚刚走,老伴就追着邹士容就念叨。“他爸,咱得赶紧想办法挣钱,还人家。”
邹士容那时还完全沉浸在儿子婚礼成功举办的喜悦里,依然陶醉在街坊邻居的赞美里。每天吃完饭撂下碗,他哼着秦腔,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四平八稳地来到村口那片空地上,向一邦老头老太太讲他办理儿子婚礼的诸多细节。
老伴的话无疑影响了邹士容的兴致,不过话说回来,也应该是理理账目的时候了。不算不知道,一算账邹士容也吃了一惊。儿子婚礼借的和欠的竟然有五万之多,加上儿子定亲时借的五万,他背着十万元的债。
“我说咱小打小闹地办办就行了,你就是和人家要比,要争上风头。”老伴埋怨地说。她停了一下继续说:“你一激动就不管不顾了,烟换成好猫,酒上西凤六年,这两项就多花了五六千。”
“嗨!就这烟和酒,把别家压得倒倒的。你没看村长的眼睛都绿了。烟和酒这次可为咱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争足了脸面。再说,村长家也请了乡上的领导,可那都是乡长的跟班,咱请到的是乡长,这是多大的面子,咱也不得跟着上位。”邹士容得意地说。
“是啊?你面子大,出尽了风头。可这些钱都是借的,还打着欠条哩。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老伴不依不饶的说。
“好了,好了。”邹士容见老伴来了气,他反而笑了。“你说我是打肿脸充胖子,我承认就是。咱不争了。明天我就去城里找个事做,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毕竟他是这次婚礼的最大赢家,至于钱花了,想办法挣就是了。他说话有底气是他听说狗剩在城里打工一月就挣四千多。他想他去城里一个月随便挣四千,也许比这还多。他不知道的是,狗剩为了还债,下井挖煤去了。
“我也去。”老伴说。
“你去干啥?”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去了,可以照顾你,说不定还能帮上啥哩。”
“既然你这样说,那就去。权当逛哩。”
来到城里,邹士容对城市有了新的认识。这里到处是钱,对于他来说,这是个花钱的世界,至于挣钱,他觉得难上加难。
老伴来的当天就找到了活,给饭店洗碗。他找了一天,没有找到合适的活。有一个烧锅炉的活,他去了。人家问他有司炉证吗,他说没有。人家说没证不行。人家问他会开车吗?需要个司机。他说不会。他又被挡在了门外。这个时候,邹士容感觉自己除了当村长支书,别的啥都不会。这让他感到非常失败。另外有一个工作,工资也高,可以拿到两千五六,他年龄大了一岁又黄了。无奈之际他到饭店里应聘洗碗工,人家告诉他不要男的,又把他拒之门外了。这个时候,他的挫败感更严重了,自己竟然不如婆姨。跑来跑去折腾到黄昏,他什么活也没找着。他忽然想到晚上他和老伴住哪儿?
他通过向人打听,在离老伴干活不远的城中村租了一间十平米的房子。房租一个月一百五,房东要半年的房租,他好说歹说交了一季度房租。这不,到城里来一分钱还没挣,将近五百元就出去了。房子是主房旁边的偏房,又低又矮,木质的门窗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和色泽了。窗玻璃也是有一片没一片的。白灰浆粉饰的墙壁现在黑乎乎的,上面的划痕、鼻涕等其它污物的痕迹到处都是。房子里就一张床。说是床,其实就是两块木板用砖头支起来。铺盖一铺,就算安了新家。晚上十点多,老伴下班回出租屋。她把出租屋看了一圈,瘪着嘴说:“还没有咱家的闲房大。咱放着二层楼不住,跑到这里住这牛圈似的窝棚,这是受的啥罪?”说着她就抹起眼泪。
邹士容在一边低头不语。
“你找下活了吗?”老伴缓和了一下语气问。
“没有。唉!”邹士容叹了一口气,“我找了一天,没有合适的活。我打听了,人集上活多,我明天去。”
第二天一大早,老伴上班去了。邹士容就到人集上去了。到了人集他就傻眼了。三百多号人聚集在哪里。他们大多数是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像他这般年纪的人也有,不过很少。
等了一会儿,来了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说要十个普工。呼啦一下子就围上去四五十人。没等邹士容反应过来,那伙人又散开了。他看见十个人跟着那人走了。紧接着又来了一个人,说要八个普工。几十人又呼啦围上去,邹士容也往前挤,结果被一个大个子用肘一别,他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险些摔倒。又来了几个找人的,邹士容根本就挤不到前边去。
快八点的时候,来了一辆卡车。还没等车挺稳,就有好几个人攀着车厢的护栏往车上爬。邹士容旁边一个老头碰了他一下,示意他赶紧上车。邹士容先是一愣,随即攀着护栏上了车。
开车的人从车里下来,说:“就要二十个人,一人一天六十。”
多出了六个人。大家推推搡搡都不愿意下去。司机说:“都去也行,一人五十。”
最后有六个人下去了。
“都扶着车厢蹲下。”司机说完发动车走了。
邹士容这才看到车厢中间放着二十几个装得圆乎乎的麻袋,二十个人紧贴着车厢蹲了一圈。车一动,麻袋就晃动起来。一股呛味就从麻袋里飘出来,车上的人连连打喷嚏。
车走了十几分钟停了一下,邹士容和另外四个人下来了,随他们还卸下了五个麻袋。从麻袋里倒出一大堆绿色的草。原来是让他们到这里来栽草。
“这跟在庄稼地里干一样。”邹士容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一晌一晌在庄稼地里干活,这活累人的很。但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自从农业机械化以后,他再没有受过那种累。“这不,我又回到十几年前去了。”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阵心酸,说了一句很玩味的话,“社会发展了,我却退步了。”
邹士容蹲着干了一会儿,觉得腿又酸又疼。他看着那三个人,一个蹲着干,另外两个坐在地上干。他也就坐在了地上。“呵!”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坐下来舒服多了。坐了一会儿,也就不舒服了。腰疼,土疙瘩硌的他屁股疼,他又蹲着。
太阳升到半空了,他觉得又热又渴。他看到别人都带着帽子和水。他旁边一个老头把他的塑料瓶子递给他,“喝口水吧。”
“谢谢。”邹士容接过瓶子,喝了好几口水,他还想喝一口,但是水不多了,他不好意思再喝。就把水瓶还给了那个老头。
“你是第一次出来?”那个老头问。
“嗯。第一次。”
“以后出来记得带水和帽子。”那个老头说。
“嗯。”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工,邹士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两条腿动不了了,又麻又疼。他扶着一棵树站了好一会儿,腿才有劲了。他随着他们去吃饭。面一碗六元,量比较大。他肚子很饿,也没尝出个盐咸醋酸就吃完了。他们四个就来到路边,那三个人直接躺在路边,枕着鞋睡了。邹士容先坐在那里休息,做了一会儿,他觉得腰又疼了起来,于是他也躺了下来。躺下来之后,他觉得舒服多了。
休息了个把小时,又喊上工。
下午干到太阳落山才完工。他拿到了六十块钱。拿到钱的时候,他累的到了极限。他感到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他坐在一块路基上歇了一会儿才觉得缓过劲来。天已经黑下来了,不敢再耽搁了,他鼓了一口劲,站起来走到车站坐上公交车。
公交车经过公园的时候,他看见一帮老头老太太在跳广场舞。他想起前几天在农村,他和一帮老头老太太跳广场舞,他还是领舞的人。“哎!”他叹了一口气。
回到出租屋,他就着杯开水,吃了三个馍,晚饭就对付过去了。
躺在床上,他算了一笔账,早上一碗豆花泡馍三块,坐车一元,中午面六块,晚上回来坐车两块,晚饭的馍一块,加上一天的房租五块,十八快钱没有了,他今天挣了六十,落到手四十二块钱。他这样一算,就愁了起来。
“这样下去,何年马月才能把债还完?”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买了一块钱的馒头边吃边走着去人集上了。“省一块是一块。”他想。
到了人集上,他碰到了给工地和灰的活,比昨天多挣了十块,但那活王法的很。一天干下来,他的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胳膊和腿疼地抬不起来。即就是这样他决定以后不再干栽花的活了,专等和灰的活。他觉得这样一天可以多挣十到二十块钱。这两天他也有经验了,他变得比一些年轻人更机灵。遇到找人的人。对方开着车,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车再说。如果没有开车,他就低着头猫着腰往跟前挤。这一招果然凑效,他每天能找到活。他现在啥都不怕,就怕天下雨。天下雨,他就没有活了。可是天公就是不作美,一月之中就要下那么几天雨。
晚上回到出租屋他就早早睡了。只有休息好,第二天才有精力干活。这天晚上他睡得迷迷糊糊,老伴推醒了他。
“回来了。”
“他爸,他爸。饭店嫌我手脚慢,把我辞了,这可咋办?”老伴满面愁容地看着他。
邹士容一下子醒了,他坐起来。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
“他爸,你说咋办?”老伴又问。
“要不你回去吧?”他觉得这话他说的很勉强。
老伴说:“我不回去。实在不行,我也去人集。这洗碗的活也不好干,我拼着命给人家干,走路脚上都长着眼睛哩,人家还是把我辞了。你看我的手成了啥?”老伴把手伸了过来。
老伴的那双手上裂着好多血口子。“唉!”邹士容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伴说:“十几年来,那受过这样的罪。低三下四的,还遭人嫌谈。”说完她用手抹着眼睛。
邹士容忽然也觉得心酸,眼泪就涌上来了,他忍了忍把眼泪硬咽到肚里去了。自己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沉默了一会儿,他说,“睡吧,十一点了。”说完,他躺下了,老伴也随之躺下了。
第二天,邹士容夫妇就去了人集上。老伴很快遇到了栽花的活,老伴坐着车越走越远,透过浓雾和尘土,邹士容看到老伴是那么的苍老,一瞬间,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赶紧拭去眼泪,怕别人看见。这是,来了一辆车,他急忙跑过去,攀着护栏就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