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冷风肆虐,横行画岭,阿罗脸皮薄脆,感染风寒,连打几个喷嚏,嘴角的裂痕似乎更大了。它踮起脚尖远眺,田野一眼望不到边,一丛丛青缨下面,挤满了白白胖胖的萝卜兄弟——它们铆足劲头拱出地面,争抢着爬上一辆四轮汽车。
阿罗的长相委实不敢恭维,歪瓜裂枣,还破了相,可与它的主人宝国媲丑。宝国种了五万多斤萝卜,承载着一年的梦想,如果不卖掉就会烂在地里。那是看着钱化水,还得搭上机械、肥料、人工,虽然成本是送的。萧索冬日,落叶飘零,萝卜们欢天喜地上车,蹦蹦跳跳地涌向城市。而阿罗尚埋在地里,它可着急了,憋得喉咙生痒,大声呼唤,却无人问津。
是小公主佳敏救了阿罗。“爸爸,这个萝卜呲牙咧嘴,样子超级丑,但是没烂,也能卖钱啊。有了钱,咱就能给奶奶治病了。”宝国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双手不停地分拣萝卜,没工夫回答佳敏。她鲜嫩的小手冻得通红,使劲拔出阿罗,洗净后装进了车厢。
萝卜们一路走来,栉风沐雨,冷暖共享,上车后,却对阿罗另眼相看,目光里充满厌恶与不屑。阿罗的确太丑了,有损萝卜家族的形象,真不该出来招摇啊。阿罗亦自渐形秽,缩在角落里缄默不语。
山川、河流、楼房、铁塔……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快速闪过,像电影倒带;主人宝国坐在副驾驶位上,给司机撒烟,谈笑风生。宝国的体形可用陀螺来比喻。他幼年患过小儿麻痹症,最直接的后果是两条腿不协调,走路像鸭子,饱受同学欺凌。宝国的父亲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分田到户后本可以大展拳脚,却被病魔夺走了生命。宝国的老婆疯疯颠颠,赡养母亲、抚养佳敏的重担都落在宝国肩上。这些年,画岭旧貌换新颜,村道硬化加宽了,家家盖楼房、买小车,人人攥手机、玩抖音,幸福生活赛神仙,宝国既羡慕又嫉妒,揣着空空的裤兜,揪着凌乱的头发,心焦如焚。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的歌声传到阿罗耳里,它知道是宝国一边浏览窗外的美景,一边愉快地唱歌,往日的忧郁一扫而光了。
夏末初秋,气候温润舒适。细雨斜飞,播撒田间的种子长出一拃长的秧苗,乌青青、水灵灵一片。阿罗钻出土壤,眯缝着眼,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主人几乎每天守在田边,淋湿了身子也不顾。它们这些良种高产大萝卜,是扶贫干部送给宝国的福利,他早出晚归,间苗施肥,中耕除草,无论如何也要莳弄好。
秋阳温和饱满,雨水丰盈充沛,一茬茬萝卜长势良好,爱煞死人,却愁坏了主人。“萝卜卖了才是钱。如果连下几天雨,没卖掉就会沤烂,怎么办?”进入冬季,寒风呜咽,宝国踱上田埂逡巡,黝色的脸庞看上去更加凝重,似乎一下苍老了许多。白鹭低飞,山雀栖巢,阿罗清楚地听到主人发出的长叹。
当主人愁得茶饭不思、一筹莫展时,一直关注他的扶贫干部已把他的情况广而告之,短短几天,电视、网络、微信、微博全媒互动,广大市民踊跃转发,“画岭萝卜滞销”牵动全城,很快,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食堂、爱心企业、各大超市及销售网点纷纷伸出援手,一车车萝卜源源不断地运送进城,十日内全部卖完。
阿罗搭的是末班车,径直开往养老院食堂。其他伙伴一筐筐地被搬走了,只有阿罗孤零零地留在车上。结账时,阿罗瞥见主人挡回了对方的钞票,说啥也不要。
阿罗随主人返回画岭家中,那是一幢前年才建成的精致平房,外墙嵌着乳白洁净的瓷砖,屋前掘了一口水井,深约十米,汩汩清泉流进了厨房。主人拧开水龙头洗手,也不惧冷,咕隆咕隆地喝一大口,那个清凉甘甜啊。
屋里还有一堆萝卜,与阿罗一样,缺胳膊少腿,或者破了相。阿罗听见主人吩咐佳敏把萝卜清洗干净,切成条块,拌剁碎的红辣椒,腌制小菜。“过去,这酸辣萝卜条,可是俺的下饭菜,一餐可整三碗饭呢。”主人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佳敏说,“茶也冇喝,饭也不吃,下次来,一定要送他一坛酸萝卜!”
再瞧那无比空旷的天宇,一场酝酿许久的季节雨,纷纷扬扬,飘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