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儿慢慢摘

枣儿慢慢摘

刘向阳

小溱家门前有一口池塘，塘边杵着一棵枣树，推窗可见绿玉珠光，飞鸟垂涎欲滴。

清晨，小溱经过枣树去上学，池水映出她瘦弱的倒影，粉色短裙清晰可辨。秋意凉凉，小溱眉毛微蹙，发出一声叹息。她仰起一张鹅蛋脸，凝视那些日渐成熟的枣儿，想象着挑去集市卖了，换来一套枣红色运动服，再配一双白球鞋，那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小溱卖枣是被娘逼出来的。小溱四岁时，爹患病去世，留下她与娘相依为命。三十多岁的小溱娘，咋一瞅模样，满脸沧海桑田，会以为五十好几差不多。小溱娘第一次上街卖枣，怯怯地躲在人群后面，做贼似地低着头不吭一声，见了涎着脸不走的野孩子，倒挺爽快地打发几把，从早到晚没卖掉一颗枣，天擦黑了才回家。小溱坐在门槛上翘首期盼，看见娘背着枣儿回来了，又饥饿又生气，呜呜地哭着抹眼泪。“难道把枣当饭吃不成？”小溱娘像做错事的孩子，不声不响地淘米做饭洗青菜，小溱很快止住哭声，默默地往灶膛添柴火。小溱娘脑子不好使，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村里有人背后叫她“傻姑”。

次日逢周末，小溱跟娘一块上街，见人“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叫得亲切，花儿一样笑脸洋溢，不到中午枣儿就卖完了。娘搂着小溱亲了一口：“小溱真行！”奖励她一个水灵灵的苹果。此后，小溱娘也慢慢适应了上街推销农产品，譬如蔬菜、柑橘、桃李、板栗，只要不上课，小溱都会陪娘一块儿吆喝叫卖，换取学费和日常生活品。

秋天早晚气温偏低，冷得一袭短裙的小溱起了鸡皮疙瘩，以致招来同学笑话，尤以文艺最烦人。文艺一点也不文艺，有名的淘气包，他几乎爬遍了画岭所有的果树，闹得鸡飞狗跳，人见摇头。小伙伴都穿上了秋装，唯小溱花裙凉鞋，放了学，文艺追着她跑，极尽嘲笑之能事。小溱不理文艺，暗地里加快了脚步。

小溱是语文科代表，文艺“粟”“栗”不分，把板栗写成“板粟”，把“调皮”写成“跳皮”，把“惦记”写成“掂记”，让小溱哭笑不得，暗骂文艺“猪脑壳”。小溱帮助文艺补习功课，文艺吊儿郎当，口衍钢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下飞过了池塘，钉在对面的枣树上。秋风掠过池塘，水面起涟漪，枣叶簌簌地响。文艺左手抓树枝，右手摘枣，一粒红嘟嘟的枣儿送进口里，嚼得嘎邦脆响，不小心咬到舌头，痛得要命，赶紧去摸，手就松了，掉入堆满石子、瓦砾、碎玻璃的高磡下，鲜血汩汩直冒……“文艺，你在想什么？作业还做不做啊？”小溱的话打断了文艺的遐思，她也从他不安分的双眸里读出了内容，平素就更注意枣树的动静。可喜的是枣树挂果多，珠圆玉润，八面玲珑，像一簇簇生动的玛瑙，离小溱梦中的运动服也越来越近了。

池塘周边埋伏着饱满的稻子，一眼望不到边，小溱飞快地进屋拿把镰刀，与田间忙碌的小溱娘一起割稻子，不时抬头张望，就连鸟雀也不放过，“拖尾巴”文艺才怏怏离去。

小溱家的稻子收完了，枣儿像多情的少女，脸色愈加酡红，娇姿欲滴，预示着可以采摘了。小溱与娘商量好了，星期天搬梯子上树，摘去卖掉，再买下她看中的那套枣红色运动服。讨巧的是，老鳏夫万伯定在这天收割晚稻，小溱和娘都要去帮工，这就给了文艺绝佳时机。秋收假对于文艺来说十分悠闲，他的父母远在东莞一家五金厂打工，奶奶管不住他，当他窥见小溱娘俩的身影消失在山那边时，不由得大喜，蹑手蹑脚地绕过几条田埂，避开田间劳作的人们，悄悄地接近了枣树。扭头瞅向池塘对面，小溱家大门紧闭，一扇窗户开着，晒谷坪摊了一层金黄的稻谷。文艺三下五除二，猴子似地攀沿而上。

这棵枣树有些年头了，离地横着一人高的老枝，站在老枝上伸手可及的枣儿一颗也不剩，累累果实高悬在上头，文艺踩着细细的枝条，左右摇晃，像荡秋千，怪吓人的。文艺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大风大浪”，他什么也不怕，咬一颗枣儿入口，脆嫩甘甜，味道好极了。文艺有备而来，带了一个空书包，他想多摘一些，给奶奶尝尝，还有二毛、晓丽……可是，别看这会儿小溱鞭长莫及，麻雀却来捣蛋，扑棱棱地飞来飞去，试图混水摸鱼，被文艺赶走了。吊在文艺脖子上的书包鼓胀起来了，他还嫌不够，还要塞满两裤兜，再过两把谗瘾……但不能任性了，远去人影晃动，文艺眼尖脚快，顺当滑下树，猫腰沿塘溜走。

沐浴着暖暖的秋阳，文艺向上抛枣儿，仰脸张嘴接住，嘎邦嘎邦，惬意而舒爽。快到一处山坳，前方来人了，文艺背着枣儿急忙躲藏。

“小溱娘，去哪呢？”

“帮万伯家收晚稻，趁歇气回家晒谷子，这不，又赶回去杀禾啊。”

“你家枣子好甜，我全要了，明天来收。”

“好啊，刚才……”

文艺凝神倾听，越听越羞愧，脸上麻辣火烧，脖颈涨得通红。——小溱娘回家看见了树上的文艺，也没惊动他，悄悄地绕道从后门进屋，透过窗户安静地注视着，直至文艺离去，才出来翻晒谷子。“她为何不阻拦我呢？”文艺冷汗直冒，感觉肩上的书包重如千斤。

小溱知道后，也是迷惑不解，问：“娘，你明明看见他偷枣，怎么不制止啊？”

小溱娘说：“树那么高，下面又是石磡，娘什么也没想，就希望他抓稳了，……一阵风刮过，他差点掉下来，娘的脔心都提到嗓眼了……娘如果大喊大叫，他受到惊吓，万一掉下去了，摔坏脑子咋办？”又指指自己的头说，“娘小时候比男孩子还皮，有一次贪吃，去偷邻居家的杨梅，谁知邻居突然回来了，猛喝一声‘抓小偷’，吓得我跌下树，脑袋撞到石头……”

小溱抱住娘“啵”了一口，懂事地抓起竹竿，向枣树走去，小溱娘叮嘱她：“闺女，枣儿慢慢摘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