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绕上银湖时,一群水面争食的鲤鱼,许是听到了两只光脚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一股脑潜入湖底,只余一圈圈涟漪扩散开去。
五十手中的钓竿是青竹做的,回形针拗成弯钩,以蚯蚓为饵,甩入水里,就去瓜棚下躲荫凉。“秋老虎”够热辣呵。瓜棚上的藤蔓形容枯槁,仅存几条丝瓜和一些扁豆,还有一条黄瓜,五十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一跃而起,连瓜带藤扯下,也不清洗,“嘎邦嘎邦”咀嚼下肚。丝瓜扁豆生吃不得,便拿石子划几道口子,再吐些唾沫,算是留给主人王德福的。
浮子动了,鱼在水下发起挑衅,五十猴子似地蹿来跳去,也未钓到半块鳞片。
五十钓鱼成痴,不光白天,寂黑的夜晚也钓,浮子上那点绿幽幽的荧光与他头顶的矿灯,使得胆小的人误作是鬼火。说来也怪,五十从不惧蚊叮蛇咬,一只钓竿在手,雕塑似地纹丝不动,有人晚归,见其盯着黑黢黢的湖面,叫他半天,才细细地“嗯”一声。最诡异的一次,下半夜了,人皆酣然入梦,五十下床摸起钓竿,径直去湖边钓鱼,像电影里的僵尸,吓得两小偷脊背发凉,尿湿裤子。画岭女人谈之色变,男人却笑:“五十这家伙,做梦都在钓鱼啊!”
五十的“钓鱼症”源于一次吃鱼的经历。
五十没有五十,三十出头,身子四肢发达,头脑却简单。父亲老黄在外混了大半辈子,五十岁那年带回一个跛脚女人,生下他,大名飞虎,乳名“五十”,就“五十五十”地喊开了。老黄没法子享福,很快就死了。跛脚女人带着病怏怏的五十到处求医,命是保住了,却落下后遗症——同龄人结婚生子了,他还成天一双赤脚,痴痴傻傻,活在童年里。
那年春天,高速公路施工队驻扎画岭,搞了个剪彩仪式,请大伙吃饭,喜炮声震天动地。那天的阳光特别地柔软舒适,工地上热闹的场景让人眼花缭乱,人们举杯喝酒,大口吃肉,谈笑风生。
“鱼来了!”不知谁喊一句,就见一盘烹得焦黄的鱼端上了桌。鱼到酒止,筷子叉向鱼碗,噫,鱼不翼而飞了,只余辣椒蒜叶姜丝等佐料。鱼呢?一桌人循着油迹找去,发现鱼躺在五十碗里,仅剩鱼头鱼骨啦!而五十吃得满嘴流油,打着饱嗝,嘻嘻地笑着哩。
一桌人未尝腥味,就跟五十开玩笑。
“五十,鱼好吃啵?”
“好吃,真好吃。”
“银湖有草鱼、鲤鱼、鳊鱼、青鱼、大头鱼……什么鱼都有,想吃啵?”
“想啊。”
“那可是王德福养的……”
“王德福建房子欠了钱,还有儿女学费,全靠卖鱼啊。”
“那咋办?”
“每天去钓啊,钓鱼不算偷,嘻嘻。”
此后,五十就跟银湖较上了劲,日夜垂钓,自得其乐。王德福嘴里不说,心里却不乐意,幸而五十傻乎乎的,回形针钓不到大鱼,由他去吧。
施工队的程工喜欢钓鱼,每次钓到大鱼就按市场价给钱,王德福求之不得。半年后,程工与五十成为钓友,送他一套正宗钓具,教他一些方法,五十便有了收获,钓鱼的兴趣更浓了。“银湖要在家门口就好,俺边钓鱼边煮菜,鱼直接跳锅里,娘就不要挨饿了。”五十想。娘摔了一跤,腿脚瘫了,下不了床。
一天,五十的手气来了,接连钓上好些鳊鱼,每条重一斤多,活蹦乱跳爱煞人。汪汪,黑狗吠叫,王德福回来了,五十见好就收,提桶翻山,悄然回家。
一桶鲜活的鱼搁在堂屋,娘撂下缝补的旧衣,五十扶她下床,让她捞一捞,她问:“这么多鱼,哪钓的?”五十那木脑壳也开窍,答道:“野塘子,好多呢。”娘不再说话。五十剖鱼,抹盐,腌制,放灶台熏烤,废纸罩着。那个下午,山谷里弥漫着火焙鱼的熏香,馋得人直流口水。
五十刚进茅厕,听得自家麻狗没来由地叫唤,紧接着传来王德福的声音:“黄家嫂子,发财啊。”娘问:“德福兄弟,有事吗?五十,来客人了。”王德福连连摇头:“没事,没事,黑狗追野兔路过,顺备进屋问好。”娘“哦”了一声。
外面没动静了,五十就知王德福已经走远,透过薄薄的门缝,五十偷窥娘,娘欠着身子也看他。
高速公路把银湖劈成两半,一面填土为路基,另一面接纳小河,外砌护墙,浚通汇入水府庙水库。三年后,公路全线通车那天,王德福送女儿去这条路的终点上海读大学。
扶贫工作队进村,五十家的危房得以改造,卧床女人接去养老院,五十赶着一群黑山羊上山,手握羊鞭,面朝“巨龙”,眺望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