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八亩田洒满了暖暖的冬阳,农人提锄沿田埂逡巡,拨开禾蔸,觅得手指大洞穴,挖泥掘进去,抓出一条细泥鳅;运气好的话,还有筷子长的黄鳝。四野寻遍,水圳沟渠也不放过,收获小半桶,农人得意地吹着口哨,牵牛儿返回杉树山。
八亩田村自责任制伊始,因田块集中成片约百七八十亩而得名。晚来天暗,农人和牛儿行走在空旷的田野,慢慢淡成了两个黑点。一会儿,他们撞上了村主任。“农人你搞么子名堂啊?把八亩田挖得千疮百孔,有的田磡都挖崩了,明年春天如何蓄水?大伙不吃饭了?”农人尴尬地讪笑,捞一些泥鳅塞进塑料袋,递给村主任,招来一声“哼”,扔下一张背影拂袖而去。
农人受了村主任的气,正愁无处发泄,就揪牛儿耳朵当出气筒,说:“要不是你嘴馋,谁会来挖泥鳅?!”牛儿痛得龇牙咧嘴,咬着泪花跑了。
杉树山遍布杉树南竹,青翠环绕农人的屋舍,一条母狗嗅到了主人的气息,亲昵地围着农人撒欢。炊烟弥漫杉尖竹叶,依依袅入渐次昏黑的夜空。
农人就是农人,他沿袭了祖辈流传下来的土办法,禾苗治虫打石灰。他戴着口罩,挽起裤脚,两腿像杉木插进泥土,手扬石灰如仙女散花,远远望去,白灰漫天,秧苗成“白菜”,人亦变“灰人”。接下来,清一色罩衣长裤,拄一根“7”字棍,手脚轮流并用,或摸或踩每寸水田,既治漏,弥补挖泥鳅所致等隐患,也除草,节省农药开支,可谓一举两得。
偌大的八亩田,一人一棍一丘田,脚下即战场,个个似将军,任尔纵横驰骋,场面蔚为壮观。农人不甘寂寞,扭头朝杉树山喊一句,“牛儿,快来捡‘石灰泥鳅’哦”,牛儿便应声下田,捡拾翻白了的泥鳅,忙得不亦乐乎。农人那张酱紫脸,酷似杉树皮,涔涔汗水顺着条条沟壑洒进了稻田。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农人深谙此理。别人施肥用尿素碳铵复合肥,农人家的牛屎猪粪都派上了用场,就连父子俩屙泡尿都得跑去稻田解决,齐刷刷地对准禾苗扫射,肥水不落外人田呵。种田如绣花,一粒粮食一滴汗,农人知晓个中艰辛,更懂育儿之不易。三十岁结婚,老婆生下牛儿难产死了,农人既当爹又当妈,在八亩田这片天地摸爬滚打,风霜雨雪,岁岁年年。
农人常叨一支烟,坐在门前杉树下,看那连绵起伏的稻浪,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山那边工厂林立,一座座烟囱高耸入云,浓浓黑烟遮天蔽日,河流变浑浊,鱼虾没了影。农人夙夜忧叹,辗转思索,他的担忧变成了现实,八亩田失去了往昔的风采,土壤板结,重金属超标……
是年,农人无所事事,失魂落魄地伫立村口,站成一棵杉树,凝望休耕三年的八亩田,泪水模糊了双眼。三年过去,八亩田换了一茬茬的蔬菜和绿肥,青了又绿,绿了又黄,牛儿也大学毕业了。
夏夜,流萤点点,星光灿烂,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农人笑出了眼泪,美梦醒来却大病一场,茶饭不香。农人怕花钱,忍着痛不去医院。牛儿说:“我娘生我时难产,如果早去医院,也许她不会死……去医院吧,您有医保报销啊。”想起老婆临终前攥着自己的手,落在襁褓中的孩子身上,农人悔恨交加,就答应去城里看病。出院那天,牛儿开车来接农人,却扑了个空。清早,农人搭上开往家乡的汽车,径直到乡政府打听八亩田何时复耕轮作,答曰“再休耕二年”!霎那间,失望、焦灼、无奈等表情,写满了农人的杉皮脸。
过了许久,八亩田驻扎了一支工程队,天地之间陡地长出一排钢筋水泥墩,工人们预制墙体,铺设轨道。当首列高铁子弹般穿过村庄,偎在杉树下的农人聊发少年狂,搬出生锈的犁铧,响鞭狂啸,于嘹亮的吆喝中平整田畴,敲碎土坷垃,栽种油菜和桑麻。
春天里,牛儿乘坐高铁经过老家,在那飞驰的瞬间,透过玻璃,他瞥见了千百亩绿油油、黄灿灿的油菜花海,还有农人蹒跚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