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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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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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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村庄

腊月二十八日,天色灰沉,细雨飘飞,鞭炮声此起彼伏,时不时撞击着人们的耳膜。“福伢子怎么还没回来?”叶媛站在屋檐下,巴望着地坪下面的小道,喃喃自语。

一墙之隔的另一幢楼房里,梅芸也在倚门远眺,满脸的渴盼。梅芸盼的是女儿冬至。

雨中有条疾行的人影,是从长沙回来的张福。叶媛伞也不撑,迎出屋子,走到地坪前的蜜桃树下,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啊?彩玲和葳孙子呢?”梅芸探了探头,缩进了屋里。

张福快步上坪,扶着叶媛进屋。“妈,彩玲早几天到武汉进货,回来有点发热、咳嗽,身体不适,去医院了;葳儿在兰州实习,不回来了。”

张继来系着围裙,在厨房炸豆腐,额上的皱纹舒展开去:“彩玲做生意也不容易,让她好好休息吧。福伢子陪我们过年就行了。”

叶媛絮絮叨叨:“说好一起回来的,你爸做了香芋扣肉、蛋糕花,宰了羊,自磨了豆腐,都是彩玲母子喜欢吃的。”

张继来白叶媛一眼:“儿子进屋就唠过没完没了,你烦还烦人?”

张福理解父母的想法,微笑地陪着双亲说话。

张福读书很用功,考上了长沙的一所大学,但清贫的家境让他不得不为学费而发愁。张继来靠打工为生,无其他活泛门路,砸锅卖铁四处筹钱。张继来之弟张继铎是一名包工头,经济相对宽裕,但他不敢借钱给哥哥,他得看“母老虎”梅芸的脸色。张继铎手下有几十号农民工,可谓呼风唤雨,在家却惧内,是典型的“妻管严”。

妯娌之间,本该和睦相处,但叶媛与梅芸势如水火,成了死对头。起初为菜地边界、果树遮阳、稻田放水之类鸡毛蒜皮小事,纯属小吵小闹,彻底闹翻只为一只猫头鹰。叶媛有偏头痛的毛病,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秘方”,说吃猫头鹰有特效,就叫张继来去弄。张继来岂敢不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从贩子手里搞一只给叶媛炖了吃了,但依旧头痛。又如法炮制,弄一只关进铁笼子,到药店挑补药,回来就傻了眼,铁笼子空了。叶媛问张福,张福吞吞吐吐。再三追问,张福才道出实情:“冬至妹妹可怜它,央我放了……老师说猫头鹰是保护动物……”叶媛想,小孩子怎么会自作主张呢,一定有大人唆使,一定是梅芸的主意,就去找梅芸的麻烦。梅芸也不是省油的灯,脾气像火药桶,点火就着,从互咒不休升级到嘴咬手掐,揪扯头发……自此,妯娌相见形同陌路,两家互不往来。

眼看张福就要错失念大学的机会,张继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背着梅芸借钱资助张福读完三年大学。张福挺争气,大学毕业后留在长沙,参加工作,条件好了,第一件事就是还钱给叔叔。当厚厚的一沓钞票摆在张继铎家桌上时,梅芸显出一脸错愕的表情。张福刚迈出门槛,屋里就响起碗碟的碎裂声。“借钱咯么大的事,为何瞒着我?”“我怕你不同意……”“明知我与嫂嫂不和,你还借钱……你当好人,要我当恶人!”“借给亲侄子,又不是外人啊。”“那我是外人吗?”“少讲几句好不好?”

弟妹吵闹惊动了另一头的哥嫂。张继来过去跟梅芸好言解释,梅芸非但不听,还指桑骂槐,不依不饶。叶媛抱着双臂站在旁边,她的脑壳又开始疼痛,想起当年到手的猫头鹰都飞了,陡生怨气,便冲过去与之对骂,最后被丈夫、儿子劝开收场。

叶媛与梅芸成了宿敌,迎面撞见视若无人,白着眼球望空气;倘若远远地看见了对方,彼此竖起衣领,躲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张福和冬至毕竟受过高等教育,通情达理,他们试图化解两个女人之间的积怨,但谁都放不下面子,依然无济于事。但张福对叔婶充满了感恩,每次回家都买礼品,冬至也常到伯伯家聊表心意。

张福喝了茶,起身去张继铎家,叔婶在看电视。冬至远嫁四川,是一名“白衣天使”。“冬至原本今天到家,刚才打电话说又退票了,要去支援武汉,不回来过年了。”梅芸偷偷地抹眼泪。又拉张福坐下,端茶递糖果。张继铎抛一颗烟,起身倒酒时被张福婉拒了。对于冬至去武汉的事,张福也没往深处想。寒暄间,隔壁传来叶媛的声音,喊张福吃饭了,梅芸就请张福晚上过来吃饭,好好地陪他叔叔喝一杯。

吃过中饭,张福接到医院电话,神色匆匆地走了。

除夕这天,叶媛过得一点滋味也没有,感觉天要塌了。彩玲确诊为新冠肺炎,张福是密切接触者,要居家隔离作医学观察。叶媛和张继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泪水在眼眶内打转。除夕夜,喜庆的春晚开场不久,所有主持人集体为武汉加油,俩老看边看流泪,一宿未眠。

正月初一,大雨如注,点滴落在人们的心坎上。昔日欢腾的村落,冷清而落寞,路上几无车辆行人,唯有雨水如丝如缕,揪天扯地。

次日,雨住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叶媛和张继来起来开门。来人戴着手套,蒙了口罩,叶媛愣怔半天,才从镜片后熟悉的双眼认出是村医。虽是新春佳节,所有客套都免了。村医首先递上口罩,看着两老戴好,分别测了体温,房间四处用药水消毒,浓烈的气味呛得人想吐。

“张福回来还去过哪里?”

“他叔叔家。”

村医马上就去敲张继铎的门,递口罩,给张继铎、梅芸量体温,屋里洒消毒水。

临走前,村医留一些口罩和药品,嘱咐他们在家待着,不要出去串门,每天他会上门服务的。

“福伢子感染了吗?”

“还要观察吧。”

“我们在家待多久啊?”

“十四天。”

“这疫病怎么来的?”

“吃野味呗。”

叶媛惊诧地“啊”了一声,她瞥了梅芸一眼,马上收回目光,移向别处。她的头部隐隐作痛,似乎有只猫头鹰在空中盘旋,虎视眈眈地叮着她。

叶媛经常到几个老姐妹家聊天拉家常,玩升级牌,如今要待十多天不出门,这可如何是好?梅芸平时爱跳广场舞,眼睁睁地看着天晴了,本想去舞友家拜年,好好聚一聚,看来也只能放弃了。

空荡荡的村子,光溜溜的路面,安静得太可怕了,就连鸟都躲起来了。两家仅隔一堵墙,两个男人独饮独醉,两个女人百无聊赖地站在自家屋檐下,不经意地多看了对方一眼。

“如果福伢子不去他叔叔家,弟弟、弟妹就是安全的,也不用提心吊胆,活在消毒水的难闻气味里……”叶媛这样想着,莫名地生出一种负罪感,不禁为曾经的鼠肚鸡肠而愧疚。

“张福这孩子懂得感恩,重情重义,假如我不幸染上了那病,国家医学水平那么发达,又是免费治疗,怕什么呢。”梅芸心里没有丝毫抱怨张福的意思。

叶媛养了一条黑狗,梅芸喂了一群鸡鸭,黑狗和鸡鸭每日捉迷藏,搞得鸡飞狗跳,歌舞升平。黑狗追着鸡鸭来到叶媛这边,叶媛也不撵走它们了,反而撒着米粒“来来——”叫唤,一只、两只、三只地数着,怎么数也是七只鸡、八只鸭。——梅芸鸡鸭各喂十只,给张福宰了三只鸡、二只鸭,尚在冰箱里冻着。鸭子下池塘游水,黑狗在岸上嗷嗷地叫。叶媛到塘边菜地择菜,菜叶抛水里。年前从池塘捞了几网鱼,叶媛挑了五条胖头鱼,腌制好,熏得喷香,连带十斤腊肉,是给侄女冬至留的。可惜冬至一时半会回不来,她正在武汉救治那些特殊的病人。

村干部和村医一道上门来了,村医例行量体温,村干部关切地询问他们的近况,有什么困难,叮嘱要通风透气,勤洗手,注意卫生。

这一拨人刚走,一辆飘着红旗的汽车开进了村子,响着高音大喇叭:“全体村民请注意,党中央高度重视这次疫情防控……大家不要慌,不要外出,不要串门,不要聚餐,你们在家也是给国家做贡献……”从村头到村尾,从白天到夜晚,播了好几遍,来了好几回。

晚上,叶媛惊喜地接到老姐妹的电话,一个比一个挂牵。叶媛以为人们把她忘了,把她抛弃了,她含着泪水,颤抖着说:“你们可千万别来我家,万一这病祸害给你们……”

“莫担心,我们知道了。村里考虑周全,在路口插了牌子,提醒大伙莫串门,莫拜年,返乡人员要自觉接受检测……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家待着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叶媛说。

这一天,村医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彩玲从重症室转到了普通病室,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出院,张福也没事了。”叶媛许久没说话,一任眼泪往下淌。另一端屋檐下,梅芸在悄悄地张望,叶媛迎过去,四目相对,不再躲闪……

不知何时,门前的蜜桃树落了三五只野鸟,倏忽间,啁啾着飞上了澄澈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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