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犟犟丢下书包到池塘挑水浇菜,他走得较快,像被人追着,洒下一路水迹。
犟犟个子小,只比木桶高半截,耸着肩膀努力向前倾,脚底像踩了荆棘;挑的次数多了,稚嫩的双肩受够了蹂躏,本领大增,习惯成自然。一旦累了,就停下来歇息,扁担横架双桶,小屁股巴着,抬眼望天空:有时堆满了厚厚的云层,像奶奶床上的花棉被;有时澄澈如洗,丝绸一样稀薄;有时浩瀚如海,碧波万里……
“真美呀!”犟犟两手托住下巴,双眸迸射出兴奋的火花。天空的诡谲多变,都刻在犟犟的脑海,写在作文里,他的语句就比云彩更生动了。他写的作文《我心中的天空》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张贴在学校宣传墙报栏,围观的小脑瓜比箩筐里的豆芽还要密集。
奶奶在菜园挖土栽菜,犟犟挑水来浇灌。新栽的菜秧子,水灵灵,嫩尖尖,像初学走路的娃娃一样东倒西歪。它们喝了犟犟浇的水,一个个支棱着伸直了脖子,活泼可爱极了。一畦畦菜秧吃饱喝足,风吹夜长,青了又绿,绿了又黄,黄了又青,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奶奶蹲在菜地边,花白头发飘着,宛若一颗大白菜。奶奶擦着汗水,对犟犟竖起了大拇指:“别看咱们犟犟还是细伢子,能帮奶奶干活,像个男子汉,真棒!”犟犟受到奶奶的褒扬,比六月天吃了冰淇淋还舒服,他总是微笑着挺一挺胸脯,显出力气十足的样子。
奶奶栽完新苗,扛着锄头去另一块地松草。奶奶说:“犟犟,家里水缸没水了,你去井里担些吃水吧。你爸妈回来,一定会夸你能干!”犟犟说了声“好咧”,转身就走,尽管肩膀有些疼痛。
经过那半亩池塘,鸭子们陆陆续续地上了岸。鸭子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捣蛋鬼,它们揉碎了池塘这面镜子,嘎吱嘎吱地高唱赞歌。鸭子们认识犟犟,跟他很熟络,青黄不接时曾被驱赶着到处觅食,见过大世面,领略过异乡的风光。它们齐刷刷地对犟犟行注目礼,不亚于列队等待首长检阅的士兵。犟犟连续发出“嗬——哧——”的指令,鸭子们训练有素,阵脚不乱,潮水般涌向鸭棚。
鸡埘毗邻鸭棚,里面鸦雀无声。鸡远比鸭老实,嘹亮村庄之后,裹腹填肚晒太阳,日头偏西归窝。初生的小鸡最可爱,经常跟在犟犟后面啄他的脚。犟犟挺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家伙,领到沟边挖蚯蚓喂食,蚯蚓从松软的地里钻出来,小鸡们你推我搡争抢着,小锄落到一只小鸡的颈上,小鸡立马躺地,眼睛紧闭,一动也不动了。犟犟捧着小鸡,伤心了好一阵子。
鸡鸭不善言词,它们的蛋和肉既改善了犟犟全家的生活,也给犟犟精神上带来莫大的鼓励,譬如一只篮球,一把雅致的口琴,印有“熊大”“熊二”图案的书包,与马小跳有关的课外书……
炎炎夏季,天上飘着一团一团的云絮,池塘浮着无数淡黑的鱼嘴巴。天上的云,池塘的鱼,云影落鱼嘴,池水就是鱼儿的天了。鱼儿数鲤鱼最调皮,有时跳出水面跟犟犟打招呼,倏忽钻进水草堆,与犟犟躲猫猫。池中鱼儿嬉戏正欢,一群云朵游到了南山,迎面拂来凉爽的夏风,犟犟额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捡起石子斜着“打水漂”,鱼儿齐沉水底,只余涟漪一层一层地扩散开去。眼下,莫说是一条鱼,就连半块鳞片,犟犟都很难看到了。——早些天,爷爷请人拉渔网捞过一干二净,送往城里的餐馆酒店了。
“无论草鱼还是胖头鱼,以后不养鱼了,省得操那份心。”爷爷的话很伤感,“犟犟,你也不用去山上刈草喂鱼了。”犟犟看着爷爷,爷爷望着云端,发出一声长叹。犟犟怅然若失。
井比池塘远,躲在南山脚窝子里。到了山下,有泉眼冒出,水质甘甜,四季清冽,源源不断地哺育着画岭乡邻,从未枯竭。井的四周青石围砌,鹅卵石小径连接铺就,两旁是摇曳的狗尾草,肥沃的菖蒲,低矮的车前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默默地芬芳着。犟犟头一回是跟爸爸来的。爸爸妈妈去了长沙,犟犟接过了爸爸的扁担,学爸爸的样,把木桶倒过来砸井里,再用绳索吊上来。干旱时,邻村的叔叔阿姨都来这里挑水,看见犟犟弯腰打水,对他大加赞赏,叮嘱犟犟要小心。犟犟信心满满,说放心吧,我是男子汉啊。
去年夏天,木桶提上来,水里冒出一只大眼睛青蛙,噗通噗通地闹腾着——青蛙以为遇到了危险,想方设法要逃走呢。犟犟对青蛙很友好,把它投放稻田里。还有一次,木桶里浮着一条筷子长的水蛇,惶恐不安地扭动着腰身,吓得犟犟直哆嗦,哐咚,桶又砸井里了。
最后一担井水了,犟犟在老地方休息,端坐扁担上。凝视山村,天色暗淡了许多,晚霞染红了群山。山岭之间,一绺绺高压线手牵着手,臂挽着臂,像妈妈手中的毛线牵扯交织,把巍巍铁塔烘托得璀璨夺目。
花花的轻吠打扰了犟犟的遐思。花花低嗅犟犟的脸,挨着他撒娇。花花是一条母狗,每日与犟犟形影不离。秋收过后的田野,黄牛悠闲地吃草,白鹭俏立牛背上,爷爷忙着码稻草,一垛一垛地像蒙古包。花花爱搞恶作剧,把堆好的草垛撞得松松垮垮。犟犟假装吓唬花花,花花吐舌头,撵得麻雀叫喳喳地飞上天,坐电线上荡秋千。
爸爸上次回来,犟犟送爸爸去公路边坐汽车,爸爸问犟犟愿不愿意到长沙读书,想不想看世界之窗和海底世界。犟犟说想啊,那以后还回来吗?爸爸没回答。爸爸上了车,车子发动了,花花穷追不舍,嗷嗷地叫着,差点被货车撞飞了。犟犟抱着花花,望着远方流下了眼泪。“走,回家去。”犟犟起肩,挑水前行,花花箭一般射出去老远,又淘气地冲他吐舌头。
水缸满了,天也黑了,奶奶臂挽菜篮回来了,爷爷跟在后面,一声不吭。吃过饭,犟犟到里屋写作业,花花趴桌下啃骨头。堂屋里,爷爷和奶奶唠着嗑,唠着,唠着,声音越来越响亮,传到了犟犟耳里。
爷爷说:“张老板明天来拉货。”
奶奶提高了嗓门:“鸡鸭真的要卖吗?”奶奶的话有些沮丧,似乎舍不得。
爷爷显得无可奈何:“价格便宜了他,但也没办法啊。晚处理不如早处理,反正要卖的。”
犟犟收拾好书本,走出来问爷爷:“咱家以后还喂鸡鸭吗?”爷爷爱怜地抚摸着犟犟的后脑勺,摇了摇头。犟犟抓住爷爷的手,使劲晃着:“爷爷,别卖了,把鸡鸭赶到长沙去喂啊!”爷爷扑哧一笑,笑出了眼泪。奶奶也笑了:“傻孙子,长沙住高楼,二十几层,比南山还高,鸡鸭关哪呢?难道在街上放养?”爷爷说:“跟犟犟睡一起,行不行?哈哈。”
犟犟知道爷爷是取笑他,想想也觉好笑,怎不能抱着鸡鸭睡觉啊。犟犟迈出大门,来到偌大的水泥晒谷坪。昔日,金子般的稻谷晒干水份,爸爸架好大风车,妈妈手摇木柄吹谷毛子,吱扭吱扭,欢快的旋律弥漫于山谷上空。爸爸担谷进仓,犟犟蹿前跑后,替爸爸擦汗水,给妈妈递茶水,其乐融融的画面犹在眼前。晚上,谷子堆满仓,农具拾掇好,竹铺当床摆放坪中央,犟犟躺在爸爸妈妈之间,数着天上的繁星,聆听田野的蛙鸣,欣赏蟋蜶的低吟浅唱……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妈妈轻轻地哼起了儿歌。温软的月色下,优美的曲调里,犟犟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嘴角挂着微笑。
此时此刻,犟犟站在地坪中央,月亮躲起来了,天边挂着三两颗星星。
次日放了学,鸡鸭都不见了,只余孤零零的鸡埘鸭棚,形单影只。
犟犟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撒腿往南山疯跑,到山顶已是满头大汗。花花在身后晃尾巴。南山是犟犟、小彥、小臻的乐园,春天采摭映山红,夏日劈柴打靶,秋季摘猕猴桃,冬天追黄鼠狼,一年四季乐趣无穷。有一次,犟犟摘一些野花束到小彥头上,衬得她的脸蛋红艳艳的,笑起来小酒窝荡漾。犟犟的作文写得精彩,小彦的数学班上第一,俩人取长补短,经常在一起做作业。有人就拿犟犟和小彦开玩笑,说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犟犟不谙世事,凑到小彦耳边喊“新娘子”,小彦佯怒,挥起羞羞的粉拳,追着犟犟满山跑。犟犟猴子似地爬上油茶树,小彥在地上跺着脚望树兴叹,背过脸不看他。犟犟悄悄地滑下树,伸手蒙上小彦的眼睛,冷不丁挨了小臻一脚,栽倒在地。小臻握着拳头,怒视着他。如果不是小彥拦阻,犟犟非揍扁小臻不可。才过了一天,犟犟就跟小臻握手言和,三人依旧一块进山采蕨菜,摘小笋,乐在其中。现在,犟犟想要与小臻吵一架,或跟小彥同唱一首歌,也只能想想而已。小臻、小彦已到父母身边读书,一个深圳,一个石家庄,天南地北,相聚遥遥无期。
过了月余,爸爸回来了。吃过饭,奶奶抱了许多青菜往车厢里塞,爸爸不耐烦地挥挥手:“妈,好啦,装不下了!家里冰箱满满的,带多了吃不完,坏了全扔了。”
奶奶喃喃自语:“田地菜园又带不走,会荒芜长草啊。”
爷爷穿着新衣裳,里里外外踱了几遍,像丢了魂一样。“以后老屋没人住,还成什么样?想回都回不来了。”
犟犟跑到山脚下,匍匐着捧起井水喝一大口,双膝跪地拜三拜。
门锁落下,哐咚一声响,就把老家关起来了,思念与乡愁从此绵绵不绝。
花花咬着犟犟的裤筒摇尾巴,一双乌溜溜的狗眼溢满了泪水。它从门锁的响声里听出了异样,当车门关上的瞬间,急躁地围车狂吠,一声比一声哀凄。犟犟从车里走出来,抱住花花的头大声哭泣:“花花,我要去长沙了,家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守护啊!”花花呜呜咽咽地哼着,似乎听懂了犟犟的话。
车子出发了,花花吠叫着,奔跑着,送出村道,来到公路边。透过后面的玻璃,犟犟看见花花成了黑点,画岭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