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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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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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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猪血

宝生懒洋洋地迈出门槛,踩到小虎,差点摔一跤,睡意全消。天空无星无月,山峦影影绰绰,四周一片寂黑。父亲挑着两只空桶走在前面,宝生擎着杉树皮火把,映射出父亲的背影,显得轮廓分明。

弯弯山路蛇一样扭曲,两旁的荆棘灌木竖起了坚硬的刺刀,它们对两条疾行的人影饱含敌意,不时使绊子勾扯裤脚。偶尔,半截枯枝横陈,宝生以为是蛇,吓得尖叫连连,不敢伸腿。父亲责怪宝生大惊小怪,时令到了冬天,气温骤冷,哪来的蛇呢?宝生搔搔头,抢到父亲前面扮鬼脸,呵呵地笑。小虎在后面摇尾巴,这家伙啥时跟上来了?“你来干吗?快回去啊,丢了谁管你?”宝生吓唬道。小虎伸舌头,露出一副顽皮的嘴脸,倏忽箭一般射出去老远,令父子俩望尘莫及。

远处露出一丝光亮,群峰朦朦胧胧,雾里看树影,青黛色堆积。一只公鸡咕咕地啼鸣,响应者寥寥,多么单调而无聊;两条狗跟着起哄,懒懒地汪几声,又继续缩回窝里做梦去了。长长的山路,幽暗的林子,静寂的屋舍,高飞的鸟雀,萧瑟的气流,一起给他们做了最好的注脚。

渐渐地,林矮树稀,地势较为开阔,隐约可见田埂地垅,集合着一畦畦萝卜白菜,赶趟似地挤挤挨挨,煞是可爱。两个人和一条狗,走出了大山,走出了青灰,宝生踩灭火把,瞌睡也没了,蹦跳着映父亲讲故事。父亲平素讲《西游记》最多,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啦,金角大王、银角大王、黄袍老怪啦,宝生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他希望父亲讲没听过的,哪怕一小节也行。小虎偶尔发出一声低吠,似替宝生帮腔。

父亲走得较快,身上腾起一股热气。他问:“你见过绿袍怪吗?”

宝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要听《西游记》!不听!”

父亲笑了:“不是《西游记》,而是大山外面来了绿巨人,呼哧呼哧冒白烟,像神话里的长龙一样腾云驾雾,在崇山峻岭之间来回穿梭,可厉害了!”

宝生第一次听说绿袍怪,两眼瞪得又圆又大,恨不能马上见识这头怪物。“爸爸,你快讲啊,它在哪里?”

大山巍巍,光亮熹微。父亲的头顶冒着一层水雾,额角浸出了细密的汗珠,阡陌,草地,山岗,屋脊,均匀地涂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泛出清冷的寒光。宝生呵一口气,搓搓手,捂捂脸,跺跺脚,全身发热,一点也不觉得冷。

父亲说:“绿袍怪,长又长,打个喷嚏响四方,带你一起游天下。”

宝生轻轻地念了一遍,脑海里飞快地描摹绿袍怪的模样,却无法成形,只能凭空想象,脚步自然放慢了。父亲推他一把:“宝伢子,别磨蹭了,排后面就接不到猪血啦!”

宝生翱翔在想象的天空,兴奋地摇着父亲的手,说:“爸爸,我要看绿袍怪,好不好?”父亲微笑着点点头。

父子俩沿田埂踏上扁担宽的村道,被水洗过的路面坑坑洼洼,乱石沙砾成堆,左边为田地,右边是小溪,河卵石清晰可辨,虾米细鱼快活地游弋,引得宝生不错眼珠,但赶路要紧啊,只能在父亲的阵阵催促声中一步三回头。小虎见到小溪竖起尾巴,如临大敌般汪汪吠叫,宝生踢它一脚也不动。“小虎你发什么神经?走啊!”宝生蹲下去抱它。宝生今年七岁,小虎二岁,抱它有点吃力。父亲说:“春上发洪水,小虎跟我上街卖木炭,籴了米回来,恰巧小河涨水,浸漫路面,小虎误入浊流,惊恐不安地扑打着水花,叫声凄厉……我捡起一块木头扔河里,小虎扑腾着趴上去,小舟似地漂到了岸边……小虎,走啊。”父亲轻唤几声,小虎又跑前面了。走了约摸半小时,天边露出鱼肚白,似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勒住了冬阳的脖子,它想要奋力挣脱束缚,憋得云片儿绯红……

村道终结于一座拱形水泥桥,小河在这里与他们分道扬镳,沿着高高的挡土墙奔向水府庙水库,挡墙外面卧着两条乌黑的“长蛇”,并排着伸向远方。水泥桥横跨“长蛇”,与公路接轨,为画岭与外界联络的唯一通道。

走上桥面,透过护栏,宝生指着“长蛇”好奇地问:“爸爸,这两根长带子是什么?”小虎后腿撑地,前爪挠宝生,似在挖苦小主人的无知。宝生瞪着小虎,唬它走开些。

父亲答:“铁轨。”

宝生问:“铁轨是做什么的啊?”

父亲答:“跑绿袍怪啊。”

宝生似懂非懂地“哦”一声,山外的世界太迷人了,绿袍怪没见着,先见到了跑绿袍怪的铁轨。

黎明的公路静悄悄的,鲜有车辆经过,附近农家一白发老者开了门,缩着袖子,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慢慢地,路上行人增多,一个个挑担提桶,匆匆赶路。“爸爸,他们都是去接不要钱的猪血吧,快走啊,去晚了就没我们的份了。”这一回,宝生变积极了。

父亲冲宝生赞许地点点头,脚底呼呼生风,其他人也不甘落后,赛跑似地你追我赶,暗地里较着劲。公路两旁山高树深,一些早起的鸟儿找虫吃,一忽儿掠过丛林,一忽儿落入草地,一忽儿惹小虎追赶,快乐相伴向乡里进发。

走着走着,宝生的两条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唱“空城计”了,但他不能止步,他特别渴望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猪血,还有奶奶、妈妈、哥哥、姐姐,反正一家人盼着这不要钱的猪血比过年的欲望还要强烈。父亲是家中主劳,他与画岭其他男人一样积极响应号召,自带干粮、锄头参加劳动——来到湘乡城郊收韶山灌渠,热火朝天地干了大半年,请假回家拿衣服。父亲看见家中米缸、油缸挂起了蛛网,孩子们一日三餐吃红薯,一个个面黄肌瘦,很是心疼,刚好听到乡食品站有不要钱的猪血,尽管路途遥远,有二十多里路程,但也得去啊,就凌晨四点多钟出门,叫醒宝生一块作伴,彼此也有个照应。

到了街上,天已大亮,两边店铺次第开门,商贾小贩走卒,牲畜菜蔬野味,灯笼布匹烟丝,一派热闹景象。一个身材肥胖的女人扯着嗓子吆喝:“包子馒头油条稀饭哦!”她像播放录音带,源源不断地侵扰宝生的耳膜,顺着耳孔钻进肚腹变成虫子,抓挠刺激其空空的胃,宝生咽着唾沫,盯着包子铺一动也不动。父亲揪草垛似地提着宝生的衣领往前走。这节骨眼上,父亲深知所有的呵斥和责难纯属多余,谁先抢占头位才是硬道理。食品站充斥着猪牛羊的排泄物散发出的臭味,但丝毫不能阻挡人们往里冲的热情,他们挤挨着排起了长龙。黑压压的人群,各式的桶子,包括塑胶的、铝皮的、铁制的,比比皆是,还有不断充实的新生力量,简直让人发晕。“坏了,害我四点多就出发,白忙活了!”父亲暗暗叫苦。

父亲气咻咻地四处张望,不知宝生和小虎跑去哪了,担心走丢,扯破喉咙呼“宝伢子哎”“小虎子哎”,但很快被嘈杂的声浪所淹灭——人们拼命地往前挤,谁会顾及父亲的干嚎呢。父亲急出一身冷汗,再往前瞅,撞见宝生站在人堆里招手,嘴巴一张一合,听不清具体内容,小虎紧挨着他。赶紧挤过去,不由得大喜,宝生仗着人细鬼大,钻进队伍排在前十位,父亲就把儿子换出来,再把自己像颗钉子般硬生生地“钉”进去。这当然不算插队,也无人反对,父亲非常顺利接到了一桶猪血。父亲涎着脸皮还想要一桶,但食品站不允许,院子里有七八号十人,一个比一个亢奋而焦灼,弄到一桶猪血已经很幸运了。

找了个僻静处,父亲把猪血匀为两个半桶,马不停蹄往回赶。迈出食品站,那所有的异味、吵闹甚至咒骂全都与宝生无关了,眼前最重要的是肚子,路过包子铺时,宝生两腿挪不动,两眼放光地看着父亲。一个织辫子的小女孩冲宝生甜甜地笑,一手包子,一手油条,吃得好上劲呵。小虎太没骨气,朝小女孩讨好献媚,嗅她红棉袄,摇尾乞食。宝生紧抿着嘴唇,咬出了牙印。

父亲左手搭在肩上的担子,右手揪宝生耳朵,说:“宝伢子,快走啊,家里还有几张嘴等着要吃呢。”

宝生咬着咸咸的泪花:“爸爸,我饿了。”小虎叼着半根油条,吭哧吭哧地啃着,丑态百出。

父亲叹口气,松开宝生的耳朵,也不理他,默然前行。宝生埋怨父亲的吝啬,他不知道奶奶咳嗽打针吃药,哥哥姐姐的学费,还有过年的新衣,花光了家里的钱,父亲的裤兜干干净净,了无分文。父亲挑担的背影有些驼了,稀疏的白发十分惹眼,宝生噙泪跟上去。

擦干眼泪,宝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父亲前面,张开双手作拦住状,撅着嘴巴说:“爸爸,我要看绿袍怪!”

父亲想,出街左边有条小路通往铁路,沿路基回画岭可缩短三分之一的距离,运气好的话还能满足宝生的心愿,何乐而不为?父亲说:“那好吧,我们抄近路,回家也快些。”父子俩来到铁路边,小虎尾随在后。铁路两旁杂草丛生,挑担行走不方便,父亲走铁道中央,脚踏木枕,大步飞奔。宝生邯郸学步,跟着跨上去。四条腿的小虎蹿上蹿下,跑前跑后,甚是高兴。

这个早上,酝酿许久的冬阳未能冲破枷锁,不知何时起,空中飘浮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皎白亦乳,丝丝缕缕,越积越厚,渐渐演变成浓雾,结成一张庞大的白网,笼罩了天地万物。宝生挥手驱赶,白雾却像调皮的精灵,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怎么也抓不着。他气喘吁吁地问:“爸爸,绿袍怪会来吗?”

“快走啊,如果绿袍怪来了,我们就得下去了。”父亲头也不回。

宝生极目四顾,大雾层层叠叠,白茫茫,潮乎乎,非常残忍地遮挡了他的视线,世间似乎只有父亲、宝生和小虎了。也许父亲挑担累了,每走一段路就要轮换一次肩膀,他的腰身不再挺拔,脊背弯成了一张弓,喉咙扯风箱似地喘着。雾魔让宝生感到害怕,他紧随父亲的步伐,听到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大。

“爸爸,绿袍怪能跑北京吗?”

“傻孩子,绿袍怪世界各地都能去哩。”

“爸爸,长大后我要坐绿袍怪去北京,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参观故宫,游览万里长城,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父亲和着宝生的童声,轻轻地哼唱,小虎却不识趣,咬他裤脚,踢它也不松口,使劲儿汪汪狂吠,一声比一声急切。“小虎,别闹了!”父亲嗔道,回头再看,一头庞然大物已慢慢逼近,立马发出一声尖叫:“不好,宝伢子快下去,绿袍怪——火车咬屁股了!”宝生正沉浸在歌声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呆愣着没动。父亲急中生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宝生的手往外搡,父子俩连滚带爬,跌到路基上,火车喷射出几米高的白色蒸汽,风驰电掣般过了好几节车厢……

父亲紧紧地抱着宝生,从头到脚摸一遍,见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额上肿了一个包。“小虎呢?”父亲惊呼。小虎跑过来,头顶一蓬干枯的野草,那双深褐色眼眸里,淌着一条喘急的河流,还有父亲、木头……父亲摸了摸小虎,眼角湿润了。桶子躺在沟底,好不容易弄来的猪血差不多洒光了,斑斑点点染红了碎石杂草。父亲跪地双手捧起一坨猪血,却似豆腐般吹不得,拍不得,只能舍弃,两行老泪滑下他沟壑纵横的脸庞。宝生呜呜地哭着,一半惊魂未定,一半肠子悔青,真不该吵着要走铁路看绿袍怪——即绿皮火车。

父子俩耷拉着头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抵家时,白雾散去,云悠天际,碧空如洗,群山青青亮亮。

担子进屋,一家人欢天喜地围拢过来,倒出来却只有一碗猪血!屋子里静寂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大家不知路上出了什么事,齐刷刷地望着父亲,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母亲递来毛巾,父亲擦着汗,颤抖着说:“今天,我们……差点回不来了……都怪我。”父亲讲述了浓雾遇险的经过,人人脸色大变,奶奶紧张得更是“啊啊”连声,末了,父亲又补充一句:“亏得小虎子拼死咬我……那紧急关头,我能自保,就是宝伢子来不及啊,如果宝伢子出了事……我也不活了……”母亲搂着宝生,在他额上轻轻地啵一口,奶奶伤心地哭了。

吃饭时,一钵冒着热气的猪血汤端上桌,散发出阵阵葱花的清香,但谁也不动筷子。父亲打破沉默:“宝伢子,你不是想坐绿皮火车去北京吗?快吃呀,饿坏身子怎么去?”说完,父亲给宝生舀猪血,又给小虎一些,小虎咂巴着嘴出去了,一点也不争功。大家早已饿坏了,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开吃起来。

宝生眼含热泪,尝一口猪血,感觉一股热量涌入体内,满是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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