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胃口大,一顿能消灭一铁锅子潲,还得专人伺候,马良家养不起。马良家人多田少,一张张饥饿干裂的嘴嗷嗷等吃,犁田耕地都得借牛。牛是别人家的,打不得,饿不得,要像皇帝一样供着。春天里,马良家借孟小词家的牛,头天下午就刈草,挥舞镰刀,拣最嫩的割,一筐一筐地堆得比山高。又把干红薯藤铡得细碎,拌玉米、谷糠猛火煮熟,至烂熟如粥。清早,“牛大爷”被请上地坪,大摇大摆,大吃大喝,马良全家视若珍宝,丝毫不敢怠慢。
天已亮透,春阳恹恹,酣睡了一冬的土地水气氤氲,散发出暖暖的气息。在马良父亲的吆喝声里,“牛大爷”呼哧呼哧地甩着响鼻,奋勇扬蹄,刺破地皮,沃土新翻,泥浆四溅。马良父亲的鞭子始终停留在空中,像风一般柔若无骨。他一改往日的粗野和暴戾,吆喝起来和风细雨,仿佛驱赶的不是牛,而是自己的孩子。水田附近有池塘,人与牛的影子倒映于水中,画面立体而生动。马良无聊地扔石子打水漂,石子若飞鱼,荡漾扩散,激起一串串奶白色涟漪。马良父亲闻声扭头,两眼一瞪:马良,你还在耍水?快去杀草啊!马良吐吐舌头,飞快地跑了。
傍晚,“牛大爷”完成了使命,吃饱喝足后,马良送它回去。马良肩头扛着一捆草,牛背上挂着两筐草,算是它的“夜宵”,美得它屁颠屁颠地走得欢快,全无疲惫之态。它谙熟回家的路,走得又快,马良几乎跟不上。到了孟家,孟小词父亲脸色阴沉,围着牛浑身摸个遍,检查它有没有受伤,肚皮是否圆滚。这年头,人都吃不饱,养牛就是赔本,但也不能亏待它啊。人要讲良心,冇得这畜生,怎么耕地?孟小词父亲对着牛自言自语,又像说给马良听。回家后,马良把这些话转给了父母。马良父亲生性木讷,不擅于表达。马良母亲懂得孟父话里有话——老是借牛,要看别人脸色,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乐意啊。遂痛下决心:养牛。
于是,马良父亲挑二百斤谷子外加一筐土鸡蛋换来了一头黄色母牛。小黄体态丰腴,毛发如绸,光滑亮堂。它脚步轻灵,像含羞的少女,怯怯地跑向田野,融入到了牛群中。
平素,马良、孟小词、夏金园三人一起上学,一起疯玩。马家多了新成员,马良母亲格外高兴,叮嘱马良照顾好“小黄”。画岭峰峦挺拔,郁郁青青,山下翠谷幽溪,地势开阔,野草肥沃,溪水甘甜,乃放牛好场地。牛儿悠闲地啃草,小伙伴们开始玩游戏:在地上划一个圆圈,“强盗”在圈子外面抢“新娘”。扮演“强盗”的通常是孟小词。画岭及附近村组一些男人在外打工的,要请人犁包田,每亩五十元。孟小词父亲赶着牛,带上犁耙,没日没夜地抢着干,晒得黑不溜秋。有一次,天气骤变,夹杂着电闪雷鸣,紧接着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在光与暗的舞台上,天与地融为一体,水田里只见牛和犁,不见了人。风雨过后,碧空万里,人们在污泥浊水中找到了孟小词父亲乌黑焦紫的尸体。
孟小词没了父亲,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无人管束,肆无忌惮,常有出格的举动。夏金园是画岭最漂亮的女孩。她高鼻梁,大眼睛,皮肤黝黑,梳齐耳短发。游戏开场,孟小词就想打夏金园的主意,双手像钳子,箍紧她白嫩的手腕,一把将她摔在地上——“哗啦”一声,她的衬衣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吓得她哇哇大哭。
孟小词,你太过分了!
孟小词,臭流氓,不要脸!
伙伴们七嘴八舌,围着孟小词声讨。“啪”的一声,一记响亮耳光倏地印在孟小词脸上,清晰地现出五条瘦瘦的指痕。大家皆惊呆了。马良简直不敢相信,他连杀鸡都不忍直视,竟然动手打了孟小词。战争就这样爆发了。牛儿们肚子胀得圆圆滚滚,白鹭落在牛背上,山雀栖憩在枝头,它们慵懒地看着这一切。
马良不是孟小词的对手。他野蛮地骑坐马良身上,左右开弓抡了几巴掌,马良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将他掀翻。马良边哭边诅咒孟小词,所有恶毒的词语都用上了,没想到,奇迹居然出现了,他被马良的英勇无畏吓破了胆,仰头向后倒去。马良擦干眼泪,趁势起身,把孟小词按在下面,挥拳欲揍,才发现“小黄”守护在身旁,两只牛眼珠鼓得比铜锣还大,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孟小词呢。马良欣喜地扑过去,抱住“小黄”的头,抚摸着它的毛发,脸颊贴得紧紧的。
日子如欢快的浪花,永远扑腾向前。马良每天放牛、砍柴、刈草,不知疲倦,快乐无比。牛儿在山坡上吃草,看上去相安无事,但好端端的忽然就剑拔弩张,犄角而斗,地动山摇。马良最讨厌孟小词家的“牛大爷”了。它通体黑毛,双角卷曲,四腿健硕,满身彪悍,匪气十足。“牛大爷”毫无绅士风度,嫉妒别的公牛接近“小黄”,经常牛鼻子咻咻地赶跑“情敌”,又不失时机向“小黄”殷勤献媚。在一个迷人的秋夜,小牛犊来到了世间,“小黄”做了妈妈。“小黄”每年产一头小牛犊,所得收入可抵马良和哥姐的学费。
“小黄”慢慢变成了“老黄”,马良的个子也蹿高了,跨上牛背不在话下。“老黄”驮着马良行走乡间野岭,白云悠蓝天,绿树合村边,清溪汩汩淌,丽鸟鸣山巅。多么快乐的童年时光呵!
“老黄”是马家大功臣,既耕地犁田,又产子赢收入,马良母亲愈发地喜爱。许是被她娇惯了,“老黄”进食越来越挑剔,稻草、老菜叶之类都不啃了,最喜欢嚼嫩菜苗。
孟小词父亲去世后,孟母独自抚养孟小词及他的三个姐姐,没再嫁人。她种生姜大蒜白薯,栽白菜萝卜菠菜,挑到街市卖掉,换取女儿的嫁妆和孟小词的学费。孟小词放了学就帮母亲除草、担菜水。这一天,“老黄”闯祸了,它把孟小词家一畦畦鲜嫩的蔬菜啃得精光,地也糟蹋得不成样子。孟小词看到菜地一片狼藉,两眼顿时放光,挥鞭追打。尽管“老黄”早日失去往昔的机灵,但为了躲避鞭子的抽打,它拼命地逃跑,下坡时,不慎跌入山中壕沟,头部受伤严重,两条前腿折断,无法动弹。壕沟深约十尺,宽度不到三尺,两旁岩石嶙峋,荆棘密布,要想把牛救上来,难度相当大。马良父亲最先赶到,来回地踱着步,然后咬咬牙,托人叫来宰牛的师傅,指着凄凄哀嚎的“老黄”:师傅,痛快点,多少钱?师傅乜了“老黄”一眼,伸出三根指头:三百元。马良父亲脸红脖子粗,想要抬价,马良和母亲来了。马良骂父亲是刽子手,哭闹着不让卖牛。母亲亦怒目相向,就算十万八千,咱也不做这生意!请便吧。师傅悻悻地走了。
一定要把母牛救上来!马良母亲斩钉截铁。
马良蹲在壕沟边,看着“老黄”痛苦不堪的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老黄,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你上来,你跳上来啊!也不知什么时候,夏金园来了,默默地陪在马良身旁。
马良父亲被马良母亲骂得体无完肤,很快请来村上几个壮汉,沿壕沟豁口开挖便道。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山上寒气骤升,漆黑主宰四野。壮汉无心再战,散工下山,怨怨艾艾:“老黄”不就是一畜生嘛,任其自生自灭得了,何必如此劳师动众?马良母亲默不作声,催马良回家,马良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
是夜,“老黄”凄惨的呻吟由强渐弱,一直在马良耳边萦绕,挥之不去。春风吹拂,油菜花金黄,“老黄”悠然地趟过小河,来到马良看书的地方,舔他的脸庞。小牛犊尾随其后,蹦跳着与黑羊小狗嬉戏,忽又撒欢奔跑。马良去追赶小牛犊,梦就醒了,泪水咸咸地爬下他的脸庞。
次日,人们捆缚住“老黄”的四条腿抬上来,它耷拉着牛头,安安静静,那双湛蓝的牛眼睛再也不能睁开,像是睡着了。造孽啊。马良母亲搂着“老黄”的脖子,嚎啕大哭,闻者无不动容。马良喃喃地呼唤着“老黄”的名字,泪如雨下。依稀中,马良瞥见了孟小词和夏金园,他俩站在一块。孟小词的目光里满是愧疚与不安。
“老黄”安息在老屋对面的杉树林,那里植被茂盛,四季常青。白云亲吻山岗,一串串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白的,紫的,黄的,开得正旺。放了学,马良总要来看看“老黄”,摆上一束花,低头鞠三躬。
转眼间,现代化农机飞入寻常百姓家,昔时的“牛宝贝”渐渐淡出芬芳的田野,不再充当耕地的工具。马良走出了画岭,进城求学,下课后常去涟水河堤散步。在翠绿的樟树之间,马良瞥见了一头牛,在河边安静地吃着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