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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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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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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父出山

 

两条胳膊,像枯枝般垂在熊世安面前晃动,他托住熊庆堂的屁股往上一顶,佝偻着身子往前倾,感觉头顶的天空又矮去一截了。

“你的头发乱成了鸡窝,该到镇上叫熊乐理理啦。”熊庆堂瓮声瓮气。

熊世安气喘吁吁,“别提了,好端端的黑头发染成金黄,又是波浪式,又是狮子头,搞的什么玩意?我才不要他弄哩。”

熊庆堂问,“伏娥真的想通了?让我这老不死的住新屋?”

熊世安停下脚步,匀口气,“都讲好几遍了,是伏娥叫我来接你的,还特意给你收拾了一间新房子,有风扇,电视机,卫生间……”

熊庆堂浑浊的双眼泛起了点点泪光。

熊世安已过知天命,背负一人行走崎岖山路,两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喘气扯风箱,额角汗水涔涔。熊庆堂说,“背不动了,就放我下来歇歇吧。这天也挺热的。”

熊世安亦有此意,到半山坳止步,用手抹一下石板,扶熊庆堂坐下。从半山坳向上瞭望,插花山云遮雾绕,青翠蓊郁,有熊庆堂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坳下凸起一坨坨馒头似的峰峦,环绕着低矮的灌木杂树,间以繁花点缀;一条玉带蜿蜒曲折,长袖善舞,甩出几道弯弯,连接村道,通往画岭村部,通向熊世安的新居。

熊庆堂粘在石板上,禅成了一块石头。他在倾听阳光的声音,触摸夏季的温度,体会山风的清凉,感悟小溪的欢畅,还有……“你还记得这块石板吗?”熊庆堂问。“永世都记得。”熊世安抹着汗水,轻轻地叹气。

插花山统共十七户山民,孩子上学要走十几里山路,去山下的画岭小学就读。熊世安小时候调皮厌学,不敢走猪肠子般的山路,怕摔下悬崖,怕野猪毒蛇,懒在床上哭着不起来。眼看其他孩子一个个背上了书包,熊世安就要成为睁眼瞎,永远窝在插花山冇出息,熊庆堂苦思良策,蹲下来对熊世安说,“儿子,快爬上来,爸爸背你上学去!”熊世安一看有马骑,立马转哭为笑,攀上了熊庆堂结实的肩头,“嗬,有马骑咯,驾——”

熊庆堂成了熊世安的一匹马。熊世安骑着熊庆堂,抱着他脑袋,亲吻他胡子拉碴的脸,蓝天与白云嬉戏,清风拂面,山雀唱歌,树叶沙沙沙,何等地开心快乐。“爸爸,你每天都要背我上学哦!”熊世安揪熊庆堂耳朵。熊庆堂笑得很灿烂,“好嘞。”

熊庆堂伐薪烧炭,挑往潭市、棋梓、谷水和娄底,换取针头线脑,书包油盐。有一次烧窑,天公不作美,突降大雨,为保护木炭不被雨淋,熊庆堂全身湿透,脑壳发晕,饭也不吃,喝碗姜糖水早早躺下。次日清早,雨水正酣,熊世安畏缩着不去学校。熊庆堂感冒发烧,浑身乏力,为了不影响熊世安求学,挣扎着下床,背起小家伙跄进了雨中,任老伴在屋檐下骂骂咧咧。

青山雾蔼笼罩,雨越下越大,伞都撑不住了。熊庆堂以患病之躯驮着熊世安到了半山坳,累得够呛,脸惨白如纸,就把他放在路边石板上,稍作休息。石板覆有一层青苔,熊世安穿着胶皮套鞋,鞋底很薄,一双小脚极不安分,踩着青苔一下滑倒了,整个人直往坳下溜……妈呀,坳下可是几百米深的悬崖陡坡,人一旦掉落,还不是浑身碎骨?说时迟,那时快,熊庆堂双膝跪地,一把抓住熊世安的左臂,顺势一扯,就带进了怀里。熊世安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吓得哇哇大哭,后来再也不要熊庆堂背了。熊庆堂大病一场,高烧不退,老伴请来赤脚医生打针下药,好生休养半月,才得以恢复元气。

快近中午了,阳光无比热辣,鸟儿飞落树丛躲荫,幸喜还有一丝丝凉风作伴。熊世安抬眼望一眼日影,说,“爸,咱还是慢慢走吧。”熊庆堂便从记忆中回到现实,乖乖地伏上熊世安肩头,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继续前行。

这些年,插花山人陆续搬进了山下的画岭新村,只有熊庆堂留守山中,行走时几无路人,偶见三五男女,也是登山赏景的驴友。驴友给熊庆堂父子拍照,为熊世安点赞,夸他孝顺。熊庆堂热情地跟驴友打招呼,以后不能烧开水供他们歇脚了,儿子接他去新家啦。驴友说没关系的,您早该下山享福啦。驴友走后,熊庆堂喟然长叹,“我年轻时也一样,全身有使不完的劲,背你到镇上看花鼓戏《碧螺情》,四五个小时路程,一点也不觉得累……”

“那时年少不懂事,爸,你辛苦了。后来,你还背熊乐到镇上打电话……”熊世安汗流浃背,衣裳尽湿。

“背孙子上街,我乐意哩。”熊庆堂说。

熊世安和妻子伏娥到沿海城市打工,熊庆堂在家照顾孙儿熊乐。山上除了树木毛竹,就是鸡鸭牛羊,还有漫长的黑夜。熊乐晚上哭着要爸妈,哭声揪人心扉。熊庆堂爱孙心切,周日带熊乐上街,给他爸妈打电话。出门不到十分钟,熊乐就偷懒,嚷嚷着要骑马。熊庆堂拧一下熊乐胖嘟嘟的脸蛋,“好家伙,学你老子的,来吧,崽骑了孙骑,亏得我这身子骨挺得住!哈哈。”熊乐不知爷爷为何发笑,反正如愿以偿,高高地跨坐在爷爷的肩上,奶声奶气地唱起了老师教的新歌:“白龙马,蹄朝西,驮着唐三藏和三徒弟,嘟嘟嘟……”熊庆堂也跟着孙子哼唱,累着,快乐着。

到了镇上打公用电话,熊乐兴奋地问熊世安,“爸爸,你猜我怎么来的?”熊世安说,“爷爷和你租摩托车来的呗。”熊乐特骄傲,回答响亮,“骑马来的!”熊世安愣了半晌,“骑马?爷爷养了马?”熊乐格格直乐,“爷爷背我来的,几多威风啊!”熊世安恍然大悟,呵斥道,“爷爷老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还要爷爷背呢?以后不给你买玩具和好吃的零食了!”熊乐噘着嘴巴,小声嘀咕,“我,我不要爷爷背了嘛。”返回插花山的路上,熊乐趴在熊庆堂背上淌口水,香香甜甜一觉困到家。

日子如山间小溪,温婉地流过岁月,转眼间,小熊乐长成了大小伙,在镇上开美发店,有了女朋友。熊世安瞄上了插花山的毛竹,不再外出漂泊,在画岭办起了竹器加工厂,建起了一幢漂亮的楼房。装修完毕,熊世安跟伏娥商量,想把父亲接到新家居住,伏娥不同意,头摇得像拨浪鼓。

婆媳闹矛盾不足为奇,家爷媳妇不和实属罕见。熊庆堂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烧木炭,还卖虾米细鱼,贩桃苹李果,挑担走村串户,坐下来讨水喝,翻古讲白话。一日,到了画岭周家湾,房舍集中成片,众皆围着熊庆堂的担子,东扯葫芦西扯叶,嬉笑声不断。有人给熊庆堂下钩子,夸他娶了个漂亮媳妇,熊庆堂听出了弦外之音,马上更正,“莫乱讲啊,是我儿子娶媳妇。”另一人阴笑,“熊庆堂你莫假正经,趁着世安不在家,去当‘扒灰佬’啊。”还有人讲粗鄙话,“你儿媳妇细皮嫩肉,画眉嘴,黄蜂腰,屁股堆起棉花包。”“……”他们越讲越离谱,熊庆堂实在听不下去了,暗骂一声“无聊”,挑起担子就走。周家湾是画岭消息的集散地,一传十,十传百,见了熊庆堂,人皆戏谑地呼作“扒灰佬”,熊庆堂却不当回事,一笑了之,身正不怕影子歪嘛。但玩笑开多了,伏娥觉得脸面无光,质问熊庆堂到底讲过什么,熊庆堂拍着胸脯,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说啊,他们是无风起浪啊。夜晚,躺在被窝里,伏娥对熊世安吹枕头风,“你爷老倌不要脸,连儿媳妇也开玩笑,太下流了。”熊世安赌咒发誓,“我爸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几番争执下来,伏娥心里起了疙瘩,像吞了苍蝇般难受,从此不叫熊庆堂为“爸”,而直呼“喂”了。

伏娥乃家中满女,上有四个兄长,倍受父兄疼爱。怀孕后的伏娥更有了资本,骄傲地挺着肚腹,像威风八面的皇后,对公婆吆五喝六,当仆役使唤。熊世安要当父亲了,想象着儿子一出世,伏娥就是熊家的大功臣,对她百依百顺,听之任之。熊庆堂的老伴心直口快,对熊世安说,“怀你时,我在生产队挣工分,散工后还要下菜地,打猪草,剁薯藤,煮猪潲……生你时,你父亲卖木炭冇回来,我担满一缸水,桶子刚放落,下身一热,你就出来了,还是我自己剪的脐带……哪像你堂客,啧啧,咯么金贵啊。”

伏娥偷听了婆婆的话,晚上就跟熊世安吵嘴。“你娘笑话我,讽刺我,打击我……我怀的可是你们熊家的种,金贵了咋地?你不帮老婆,还是个男人吗?”算起来,熊世安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可惜都难产死了,每次听父母提起那伤心的往事,熊世安都会难过,对伏娥的纠缠,也就厚着脸皮,逆来顺受,唯好言安抚,慢慢平息她的愤怒。

伏娥临盆那晚一点征兆也没有,熊庆堂和老伴下了山,到画岭村部看演出,送戏下乡嘛,搭了戏台,人山人海。画岭那会儿刚通电不久,杉木当电杆,上缠横档,电线扯到了插花山。当晚停电,熊世安摸出煤油灯点亮,昏黄的灯影飘飘忽忽。突然,伏娥捂着腹部唉唷喊痛,一声比一声尖锐。熊世安急得团团转,慌忙请来接生婆。接生婆吩咐熊世安烧水,拿毛巾,做好接生准备。伏娥张开双腿,接生婆俯下身子,攥紧拳头喊,“憋啊!用力憋!再用力……”伏娥使出了吃奶的力,依旧无济于事。折腾了约两小时,伏娥湿成一滩水,接生婆也没辙了,埋怨道,“熊庆堂两公婆也是的,儿媳妇生产不见人,帮着出出主意也是好的嘛。”熊世安已是六神无主,急急地跑向山下。半路上,撞见熊庆堂和老伴,熊世安泪眼婆沙,“爸,妈,伏娥生不出,咋办啊?”熊庆堂一拍脑门,“糟了,赶紧想办法送卫生院,两条人命啊!”

回家找人帮忙,可男人都不在家,熊庆堂只好自己上阵,与熊世安一起用竹轿子把伏娥抬到镇卫生院。夜行几十里山路,走得像急行军,熊世安年纪轻轻扛得住,熊庆堂体力不支啊,有些吃不消,加之伏娥一路哭爹叫娘,无形中压力倍增。到了卫生院,熊庆堂快要虚脱了,坐在走廊焦急地等候,似乎过了一万年……手术室门开了,熊世安出来了,木木地淌着泪:“伏娥平安,孩子没了!”熊庆堂瞪大了双眼,捂着脸,一任老泪纵横。

十月怀胎,胎死腹中,伏娥遭此打击,神经变得异常脆弱、敏感,无端地仇恨公婆。见到公婆,横眉鼓眼,称呼也由“喂”升级为“老不死”,坚决不与公婆同住一屋,不同桌吃饭。即使后来生了熊乐,她与熊世安一道外出谋生,也把公婆当空气,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

新楼落成,熊世安对伏娥说:“咱接爸下山吧,也让他享享清福。”自老伴去世后,熊庆堂独守插花山,日子过得孤苦而难熬。伏娥立马板起脸,“熊世安,你要敢接他来,我就跟你离婚!”熊世安嗫嚅道,“你怎么这样?咱爸这辈子容易吗?”伏娥哼一声,“你忘啦,老娘差点连命都没了……”“那能怪咱爸吗?”“他个老鳏夫,老不死的,休想住我家!”争来争去,话不投机,熊世安只好暗中采取行动,先背熊庆堂下山,人都到屋里了,你怎不至于把父亲推到门外吧。

“世安,放我下来吧。你全身汗水,冇一根干纱,歇歇吧。”熊庆堂说。“唉,老了,不中用了,成了废人啦,还要崽背,享什么福咯。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免得儿媳嫌弃,唉……”

“爸,莫讲了,你的身体一直棒棒的,就是血压高一点,如果不是捡茶子出了意外,你还能打死老虎,也不至于要我背……”

“也许是天意啊。”

插花山地势高,空气新鲜,油茶树受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气,榨出的茶油色香味俱佳,深得城里人喜爱,价格一路飙升至每斤六十元。山上的村民都搬走了,油茶子弃之可惜,熊庆堂照单全收。天未亮就开工,擎竹杖敲打、勾拉,每年收入也不菲,都给了世安建楼房。油茶山有地窖,系村民储存红薯所挖,已多年没用了,窖口被疯长的柴草所遮蔽,熊庆堂不小心陷下去,一下打入“地牢”,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干着急等死。有驴友路过,听得草丛里响动,赶紧拨开荆棘,把人救上来。巧的是驴友认识熊庆堂啊,平素来插花山,熊庆堂总是笑着打招呼,请喝茶,拉着手聊上几句,聊完了,还硬塞几把菌菜山货。熊庆堂千恩万谢,试着走几步,却走不了,抱着腿唉唷喊痛。驴友二话不说,背熊庆堂到村卫生室。村医担心熊庆堂折了腿,火急火燎送镇医院救治。熊庆堂有高血压,因发现及时,才没有中风,但右腿从此落下残疾,走不了路。

下了山坡,到了宽敞的平地,远远地看见一幢金碧辉煌的楼房,像别墅,即熊世安的新家。“爸,咱快到家了!”熊世安说。家愈近,心愈慌,熊世安想到伏娥那冷漠的面孔,万一发起飙来……

“到家啦!到家啦!”熊庆堂孩童似地鹦鹉学舌。老不死的来了,儿媳欢迎吗?老伴走后,熊庆堂害怕孤单,当熊世安提到建房差钱时,就翻出箱子里的全部存款,2875.34元,一股脑给了儿子,流露出想要一间房的心愿。熊世安应允了,只是伏娥她……

新屋前面亮着一块宽敞的水泥地坪,泊了一辆崭新的小车。坪前栽种着桂花、香樟、玉兰、梧桐,清风拂动枝条,一池碧水倒映着稀疏叶影,像一幅雅致的水墨画。熊世安背着熊庆堂到了塘角,指着小车说,“熊乐回来了。”熊庆堂很高兴,“孙子回啦?有对象了吧,要是生了细伢子,我这太爷爷,还能背他玩——不,背不动了,抱一抱还行的,只要他们不嫌弃。”说话间,一对青年男女跑来,正是熊乐和女友。

熊乐瘦得像晒衣竹竿,披一头金黄卷发,双手往上拢一拢,“爸,我来背爷爷吧。”女孩穿镂空短袖上衣,紧巴着牛仔裤,在旁边腼腆地笑着。

熊世安真有些体力不支了,停下来,把熊庆堂移到熊乐背上。“小时候爷爷背我,轮到我背爷爷咯。”熊乐笑着说。女孩拿手机拍照。

熊世安跟在后面,心想,“也好,熊乐背爷爷进去,量她也不敢怎样。”当着未来儿媳的面,还有四方邻舍,她还要不要脸?

到了地坪,缺乏锻炼的熊乐背不动了,熊世安接着背,一抬头,大门紧闭。好家伙,硬的行不通,就来软的,这是给吃闭门羹啊!熊世安高亮嗓子,“伏娥开门啦,咱爸来了!”连喊几声,没有应答。熊世安气得脸色铁青,好歹是我亲爸,你不能拒之门外啊,我的脸往哪搁呢。熊乐说,“妈刚才还在,一下怎么关门了?”

熊世安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反正豁出去了,嘡嘡嘡,背着熊庆堂踏上台阶,侧身以肘猛撞之。哐当,门并未上拴,熊世安失去了重心,跌到了门槛,把熊庆堂重重地摔进了堂屋,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

“爸啊!我的亲爸啊!”屋里传出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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