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罢晚饭,天色渐暗,门卫室里谈笑风生,局促狭小的屋子里,除了保安小草,还有谢怀恩。他俩聊画岭,聊陈谷子烂芝麻,诸如耍灯唱戏打花鼓,谢怀恩的声音明显透出一丝兴奋,但小草的职责不是陪谢怀恩聊天,得管出入的车和人,尤其是谢总来了,小草立马开门,昂首挺胸,立正敬礼。谢总一见谢怀恩在门卫室,脸立马拉得老长,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谢怀恩则像做错事的孩子,悄悄地溜走了事。
谢怀恩不打牌,不喝酒,穿过华灯璀璨的街市,沿河堤潦草转悠几圈,原路返回厂区,踏上四楼的家。附近有老乡开的麻将馆,老伴庆楠打牌未回。福来在跟客户打电话,见了谢怀恩,沉着脸说:“爸,跟你讲过多次了,不要去门卫室,影响保安上班。工厂有工厂的规矩嘛。”谢怀恩应一声“要得咯”,早早上床躺下,辗转反侧地烙着,发出沉重的叹息。窗外的工业园,厂房林立,亮如白昼,轰鸣与喧嚣演绎交响乐的华章,宛如不夜天。
谢怀恩不是画家,不懂线条和素描,却无师自通,会画财神、观世音、土地爷和赵公元帅等菩萨,画得红黑分明,粗犷醒目,邻里乡亲甚是喜欢。虽是一张黑糊糊散发墨臭的纸,谁又会拒绝送上门来的“财富”呢。外出时,斜挎军绿色背包,天灰蒙蒙的,路上没有行人,夜归则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整个春节,谢怀恩一直奔波在送财神的路上,没空陪福来。小孩子最喜欢过春节了,骑上父亲的肩头,拜年,逛街,观花灯,多么地美好,福来却从未有过。好不容易熬到正月初三,龙灯队来了,鞭炮声、擂鼓声层层叠叠,“白龙”翻飞,惊鸿起舞,叫人眼花缭乱,乐得福来笑开了花。
鼓声渐弱,“白龙”远游,快看不到影了,福来才肯收回目光。地坪铺满了红色鞭炮碎屑,福来猫着腰,挑挑拣拣,手中便多了一把散炮,瞧准庆楠不在灶屋,顺手拿走火柴,飞快地蹿向小河边。河坎有水坝,一排青石静卧,供村人浣衣洗菜。河水潺潺,坝子如大水缸,水草卵石清晰可辨。福来划火柴,点燃引子,火星嗞嗞地冒,爆竹没水里,咕噜咕噜地响,水花飞溅,欢乐的旋涡便在福来心里荡漾开去,接着扔第二个,第三个……有的是哑炮,不响;有的扔慢了,炸着了指尖,麻木无感觉,以为手废了,掐一掐,十指连心,根根疼痛,遂转悲为喜。
画岭俚语云: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团方。弯弯村道,走亲访友拜年的多了,罕见冒烟的摩托车,单车较多,清脆的铃声比鸟鸣更动听。爆竹耍完了,福来百无聊赖,盘坐青石板,观天上的云絮,草垛里的水鸟,地上的蚂蚁,往“水缸”抛石子,一颗接一颗。又一辆单车经过,许是一家子吧,丈夫猛蹬脚踏子,妻子紧贴后背偎依着,小女孩坐前杠,发上红花跳跃——她扭头看一眼福来,格格地笑,小酒窝荡漾,福来低着头,用力把石子丢河里。
“福伢子,吃饭啦!”庆楠的声音。庆楠一年四季包裹头巾,咳嗽不停,药罐子喂着,每次听到庆楠咳嗽,福来担心她会突然死掉。
到了地坪,鞭炮碎屑已扫成堆,偶尔炒豆般噼啦几下,一缕青烟盘旋着袅入上空。黑鸡婆领着一群小鸡崽啄食老菜叶,麻狗抱根骨头当宝贝,门前的杉树直插云天,枝桠间挂一鸟巢,喜鹊一家子在窝里抱团取暖。
菜是大年三十吃剩下的咸肉、腊鱼、油豆腐,只有白菜是新鲜的。那天早晨,谢怀恩吃过团年饭,背上财神就走,忙到辞旧迎新才回来。庆楠母子烤火守岁,庆楠翻出一包南瓜子,炒得喷喷香,福来嚼着南瓜子,眼皮打架,慢慢就有了睡意。不久,门倏忽开了,谢怀恩挟带一股冷风进屋,毫无疲惫之态,倒显出些许兴奋。“过年的生意特别好,财神都送完了,明天,哦,是明年,生意肯定会更好,我得多画些!”就找出纸墨笔,油灯下作画。迷糊中,福来隐约听到了新年的鞭炮声,此山彼坳,零零碎碎,想必又有散炮可捡,但他实在太困了,很快睡着了。醒来即新年,福来没看见谢怀恩。
中饭后,福来鬼头鬼脑往外溜,想去追赶龙灯队,那些摇旗擂鼓的都是他的小伙伴。庆楠一眼看穿了他的阴谋,呵斥道:“福伢子,你耍疯了?寒假作业冇做完啊!”福来嘻皮笑脸,冲庆楠扮鬼脸,慢慢地远离了她的视线。庆楠有腿疾,走路像野鸭子,拿福来没辙。“你爷老子春节冇歇气,起早贪黑送财神,还不是为你凑学费!你倒好,辜负他了!”庆楠的话像天上的云团,淡淡地飘着,福来听不到,他正快马加鞭追赶“白龙”呢。
福来忘乎所以地乐着,“白龙”在哪跟到哪,接连跑了几个村组,天擦黑才急着回家。也不知走了几座山头,翻了几道岭沟,天上无星无月,黑暗漫无边际,福来有些害怕了,感觉昔日秀美的山峦和树林都成了怪物。黑洞洞的夜,山风助纣为虐,树叶哗啦啦地响,仿佛万物发声,蠢蠢欲动。蓦地,前方有黑影在缓缓蠕动,吓得福来心惊肉跳,斗胆大喊,“么子怪物?别过来啊,我不怕你!”却没有回音。福来杵着不敢动弹,两条腿直哆嗦,一颗小脔心快要蹦出来了。这时,旁边小路闪出一道火光,传来谢怀恩的声音:“福伢子,福伢子,你没事吧!”福来惊喜交加,飞扑入怀,呜呜地哭。“爸,有鬼!”“傻孩子,哪来的鬼?看看去。”父子俩走近一瞧,呵,谁家的黑牛打了栏,跑山上来了!福来抹掉眼泪,破涕为笑。谢怀恩到家后听说福来观灯未归,担心他的安危,顾不上白天的劳顿,立马一路找来。
谢怀恩举着火把,照亮福来夜行的路。边走边问龙灯好不好看,福来说好看,那个举龙头的师傅特别有劲,耍得虎虎生风。不经意间,福来想起了耍灯师傅休息时的对话。
“一个大男人,每天送财神,进屋就那几句:‘财神菩萨到你家,你家发富也不差……一送金元宝,二送谷满仓,三送公子(公主)考上清华大学上北京’,像讨米要饭的叫化子,害不害臊?”
“新春佳节,家家户户喜庆团圆,上门讨吉利,也能挣钱啊。”
“谢怀恩做过手术,干不了重活,庆楠又是‘病坨子’,全靠他当家,不容易啊。”
黑夜漫长,火把明亮,福来想跟父亲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二
画岭方圆数百里,提起谢怀恩,都知他送财神,人称“谢财神”。孩子们在一起时,小草对福来说,你爸到我家送财神,我家拿不出钱,我妈打发一撮米;杨小百对福来说,你爸好话赞了一箩筐,嘴唇磨起泡了,我爸掏一毛钱丢地上,你爸捡起来就走。福来打杨小百一拳,其他人围着起哄,高呼“谢财神”,福来斗不过,溜之跑也。
有一天,学校搞主题班会,老师叫孩子们介绍自己的父亲,轮到福来时,杨小百抢先一步,拿腔捏调模仿谢谢怀恩的声音:“财神菩萨到你家,你家发富也不差……”此话一出,教室里炸开了锅,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就连老师也忍俊不禁,捂嘴偷偷直乐,羞得福来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那个时候,福来恨死谢怀恩了,真的。还有那次放学,雨下得很大,谢怀恩送雨伞,刚到教室窗口,杨小百便冲福来挤眼睛,不无奚落道:“你家财神菩萨来了,哈哈哈。”福来剜谢怀恩一眼,抱头冲进雨水里,任谢怀恩追着喊,“福伢子,莫淋生雨啊……”
多年以后,福来顶着深圳四十摄氏度的高温,晒得黑不溜秋,衬衣湿透紧黏肌肤,乞讨似地推销胶水,脑子里倏忽闪过谢怀恩送财神的画面,不禁为年幼无知而倍感羞愧。
幼时,福来认为谢怀恩是个没本事的人,没本事就胡乱涂邪,画一些“墨坨坨”、送送财神呀。但财神只在春节送,其他季节干嘛呢?
画岭操办红白喜事,开流水席,人山人海,堪为热闹。那时没有红白喜事服务队,皆请帮工做事,管酒管饭。谢怀恩无一技之长,主动请缨,包揽洗碗之类活儿。第一批客人吃完后,碗筷迅速撤下,集合到谢怀恩身边。前面摆着大号杉木脚盆,倒入滚烫开水,掺几瓢冷水,撒上洁净液,抄丝瓜瓤擦拾干净,换温水清洗两遍,一只只盛放竹篓里,洗得溜光发亮,再抬去摆酒席。至此,谢怀恩才有工夫喘口气,观摩芸芸众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风卷残云,杯盘狼藉。等到第二轮碗筷撤下,清洗大战开打,如此周而复始,直至客人们酒醉菜饱,红光满面,打着酒嗝离去。
洗碗紧挨厨房,近水楼台先得月,但谢怀恩从不进厨房捞蛋糕、扣肉打牙祭,也不贪小便宜,顺走油炸好的鱼肉,一门心思洗好碗。因而,每有红事白事,谢怀恩便成了香饽饽,深得人们喜爱。酒席吃到最后,只余残羹冷炙,谢怀恩也不挑剔,三口两下,拍拍肚腹,表示饱啦。于家而言,洗碗是件好事,它可改善谢怀恩一家清贫的生活。——红事白事完了,主家都要打发谢怀恩一坨肉、两卷蛋糕花。每次洗碗归来,福来早已站在杉树下翘首盼望,麻狗摇尾先到,吐着猩红舌头,以滚圆的肚子来炫耀它此行的收获。谢怀恩上了地坪,福来抢着掀他肩上的篾背篮,抓起蛋糕就咬,往往招致庆楠一巴掌。“馋嘴猫,吃冷蛋糕会拉肚子!”谢怀恩爱怜地摸一摸福来的脑袋,从棉袄夹层里掏出几块饼干,福来咬着泪花去抢,谢怀恩笑嘻嘻地举高些,再举高些。
那一天,团山冲有场白喜事,谢怀恩闻讯带上篾背篮赶去,殷勤地收拾碗具。主家亲戚多,场面广阔,开流水席,统共百七八十桌,累得谢怀恩够呛。主事的使劲儿催,“谢怀恩你快些洗啊,没碗盛菜啦”,谢怀恩鸡啄米似地点头,上半身都快匍匐盆中了。吃得快的起身让位,排着队的挨个坐席。有一桌客人比赛喝酒吃扣肉,正在兴头,争得脸红脖子粗。沈大鸣夹肉入口,酒碗里掉一粒酱豆豉,醉眼迷离地跄到谢怀恩跟前,以手当枪,戳着他的头顶,说:“谢怀恩,碗里有苍蝇,怎么洗的啊?”
碗碟堆积如山,搞得谢怀恩手忙脚乱,没空跟沈大鸣纠缠,随口道:“你瞎说,我洗碗最负责啊。”
沈大鸣借着酒劲,把酒碗塞到谢怀恩鼻尖前,“看看,你洗的、碗,有苍、苍蝇,好大的,苍、苍蝇。”
谢怀恩滴酒不沾,瞄一眼酒碗,说:“沈大鸣,莫胡闹,你喝醉了,冉香会伤心的。”便自顾自地洗涮着。
沈大鸣自讨没趣,听到谢怀恩提及冉香,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他们热恋的场景、唱戏的画面,熊熊妒火直冲脑门,血红眼球几欲爆裂,就把酒水全淋到谢怀恩头上。时值严冬,酒沿脖颈而下,冰凉刺骨,谢怀恩一个激灵,跳将起来,跌翻旁边一撂青花菜碗,当啷,当啷,碎得稀里哗啦。主家面露愠色,冷若冰霜,沈大鸣哈哈大笑,反讽谢怀恩做事不利索,只配送送财神菩萨咯。主家没说要赔,谢怀恩却很尴尬,洗罢碗,拾掇好碎碗片,饿着肚子悄悄地走了。
三
春节,画岭除了挽龙灯,还耍花灯。花灯也称狮子灯,内嵌蜡烛,外糊皮纸,上书“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招财进宝”“幸福长青”等繁体字,乃舞狮之前一项娱乐活动。腊月收点香钱,定好接灯人家——谁家生了带把的伢崽子,谁家闺女考上大学,谁家母猪产下十二只猪崽子,都可接灯谢恩。正月十五圆灯,之后就得备战春耕生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期待来年新春再聚。因此,圆灯之夜最热闹,定在村部,要搭戏台打花鼓。
唱戏的是草台班子,谢怀恩演刘海,冉香演胡大姐。谢怀恩与冉香搞对象,火热的情怀,你情我愿订了婚,最后嫁给了沈大鸣。修画岭水库,谢怀恩放炮遇上哑炮,等了会儿未响,人一拢去就响了,炸得天崩地裂,惊慌的人们把谢怀恩从碎石中扒拉出来,送进了医院。过了几天,冉香走亲戚回来,听说未婚夫出了事,焦急地赶到医院嘘寒问暖,谁知谢怀恩来个大变脸,对她不冷不热,还扔掉她买的补品、水果,慢慢地疏远了她。秋收晚稻,金黄的谷子进了仓,冉香做了沈大鸣的新娘——沈大鸣曾追过冉香,死缠烂打,只差没下跪了。术后,谢怀恩的身体得以恢复,冬至这天出的院,天空飘起了雪花,扬扬洒洒。回家时,身后跟了个女人,包着头巾,裹一件破袄子,棉絮外露,一拐一扭,很臃肿的样子。谢怀恩进了屋,欲关门,女人呵着热气,羞羞怯怯地望着他。女人叫庆楠,谢怀恩收留了她,次年就有了福来。
福来尚未断奶时,庆楠的大哥买一堆奶粉来画岭看她,谢怀恩好酒好菜招待。吃饭时,大哥不停地往庆楠碗里夹菜,谢怀恩便夸他们兄妹感情真好。大哥走后第二天,庆楠喂饱福来的奶,步行到镇上寄信,太阳落土也未回来。夜里,福来饿得嗷嗷叫,哭声凄凉,不能骂,更不能打,急得谢怀恩抓耳挠腮,煮了南瓜粥来喂,福来却吐了——他吃惯了母乳,突然换口味,自然不适应。谢怀恩抱着福来左摇右晃,吹口哨,哼花鼓戏,名堂玩尽,逗之入睡。午夜三时,福来饿醒,哇哇大哭,谢怀恩披衣下床热粥,用调羹喂下——肚子空了,不吃也得吃啊。吃饱了,小家伙精神百倍,全无睡意,且把床铺当游乐场,这头滚那头,自得其乐。谢怀恩趁机合下眼,迷糊中闻到一股屎臭味,睁开眼,看见福来蹲在被子上,小脸憋得通红……“坏家伙,拉屎也不晓得喊老子?”谢怀恩急忙把福来提至地上,擦净小屁屁,换上干净衣服,被子、篾席、枕头、蚊帐一股脑扔河边清洗,不知不觉天已放亮。
三天后,庆楠回村,抱着福来默默地淌泪,福来直往她怀里钻,一口叼到奶子,又把奶嘴吐出来。谢怀恩逢人便说,庆楠回趟娘家,福来戒了奶,他功不可灭。大哥买的奶粉都被庆楠丢进了河里,大哥再没来过画岭。
那些年,一些育龄夫妇举家外逃,几年后带回一大家子,大妹子牵细妹子,怀里奶着伢崽子,三更半夜被计育工作队从被窝里抓走,按在手术台上补一刀,罚款一分也不少交。谢怀恩夫妇是村民的楷模,主动领取“独生子女证书”,得到镇上的隆重表彰,颁发“光荣之家”牌匾,敲锣打鼓,喜炮连天。但牌匾只挂了一天,次日就不见影踪。有人说,牌匾被谢怀恩摔碎扔了,也不知真假。
每次唱戏,庆楠总是催谢怀恩快点去,她对谢怀恩与冉香演夫妻戏毫不顾忌,显得宽宏大量。起始谢怀恩还有些别扭,见了冉香不敢正视,毕竟他们曾是恋人,牵过手,打了啵,如今有了各自的家庭,在舞台上“你是我的夫(妻)”地唱,委实有点尴尬。倒是冉香不当回事,该怎样眉目传情,该怎样肢体接触,照演不误,谢怀恩便怪自己多心了,思想包袱也就放下了。演了几出,效果不错,村里人打趣地说,“谢怀恩和冉香真像两公婆,可惜啊,这天下姻缘——”后面省略的话,听的人心知肚明——谢怀恩和冉香原本是一对啊,沈大鸣听了却不舒服,思来想去,就不让冉香演了,说再演下去,人都是谢怀恩的。冉香爱唱啊,偷偷地溜出来排演,被沈大鸣拽扯回去,拉上门闩用竹条抽打,打得冉香快发疯了。谢怀恩再次见到冉香,她满脸的伤痕,让他心疼不已,遂决定不演刘海了,改演张先生,唱《讨学钱》。谢怀恩化了妆,脸上涂得墨黑,只露两颗白眼球,压低嗓子,以略带嘶哑的哭腔,完全融入到张先生讨钱的戏文里,博得阵阵掌声。一些人感动得哗哗流泪,纷纷掀袄掏裤兜,钱就一毛两毛地落入书包里。书包补丁摞补丁,是福来的,暂且当道具,待演出结束,讨来的钱归谢怀恩所有——开学后做福来的学费。后来,每次演《讨学钱》,台下便窃窃私语,“谢财神又讨钱了。”
谢怀恩唱《讨学钱》,别人落泪,福来却很生气,感觉戏台上的父亲像被人剥光了衣服,没有一点尊严,曾经打落父亲手中的钞票,诚如他从乡中学颖脱而出赴县城读高中,父亲衣衫褴褛,扛着塞满被褥的蛇皮袋,送他到车站,他把老土的蛇皮袋扔出车窗,任父亲弓着腰在站台上奔跑。多年以后,当福来双手捧上胶水样品,涎着脸皮映求客户试样,客户却百般刁难,随手把样品丢进垃圾箱,他才真正体会到父亲所付出的万千艰辛。
四
初夏,杂草疯长,威胁豆苗,谢怀恩扛锄上山除草,隔座小山头,也有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晃动,即沈大鸣夫妇。凉风习习,飞鸟啁啾。谢怀恩随口哼唱花鼓戏,“古怪古怪真古怪,南山之中出妖怪……”沙哑而略带磁性的声音传到小山头,冉香侧脸一望,四目相顾,笑脸绽放。如此遥远而短暂的一瞥,又怎能逃过沈大鸣嫉妒的双眼?微微夏风领会了沈大鸣的意图,两道凌厉的眸剑刺向谢怀恩,又弹回来击中冉香,手中的锄头生气倒地,误杀了一株长势喜人的豆苗。他捕捉到俩人都笑了,似乎意味深长,便踹冉香一脚,“蠢猪婆,么子咯样好笑啊?”
“我笑还碍着你了?”
“老子要你快点挖草啊!”
“我不干了!”锄头气呼呼地飞进了草丛,冉香抹着泪下山。冉香没回坡下的家,她那蓝色的身影飘过了池塘,沿着河堤回娘家。沈大鸣嘟嚷着生闷气,一个人干活。谢怀恩目睹这场小小的闹剧,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对野草赶尽杀绝。
两个肩背测量仪器的男人爬上小山头,找沈大鸣问路,沈大鸣领他们逶迤攀上山顶,迂回至山背后,看不见影了。一会儿,三人下山,沈大鸣走在前面,也不看谢怀恩这边,迅速回坡下的家。谢怀恩知道沈大鸣对他与冉香的过去耿耿于怀。有一次,几个妇女在田间栽秧,谢怀恩与她们打招呼,她们就拿冉香开涮,说她旧情人来了,冉香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目光与谢怀恩相遇,双颊倏地绯红如桃。沈大鸣担着秧从田埂走来,见状醋意大发,两箢箕索性扔河里,任秧苗越漂越远。眼下,阳光更加猛烈,谢怀恩大汗淋漓,茶缸尽了底,口渴得要命,就顾不了那么多,沿小路到沈大鸣家讨水喝,却大门紧闭。谢怀恩明知不受欢迎,仍然咚咚地敲门,“沈大鸣,大白天的,么子事见不得光?快开门啊!”边敲边喊,门就吱吱扭扭开了,不情愿地。
谢怀恩抬脚进屋,差点与人撞个满怀,此人攥一坨椭圆形物体,黄绸子裹得严实,见了谢怀恩,迅疾塞裤兜,与另一男人慌慌地往外溜,很快消失在山那边。“谢怀恩,你想干嘛?”沈大鸣满脸的失望,追着喊,“唉,金佛,我的金佛……”
次日,一个爆炸性新闻在画岭传开来,邻村一位贩卖虾米细鱼的七旬老人,好不容易攒够一千元,打算给老伴看病,被人拿“金佛”所骗,气得跳了水库。冉香消了气回家,提及此事,沈大鸣惊出一身冷汗。他家三头肥猪刚出栏,一千多元现金藏家中,若不是谢怀恩来喝水,几个月的辛劳差点拱手送给骗子了!
事后,冉香送来白糖水果聊表感谢,谢怀恩坚辞不受。他说是沈大鸣不该退财,人发财靠命,强求不得。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四日,凛冽的寒风似刀子,专挑福来下手——他的小手长满了冻疮,红红肿肿,又痒又痛,恨不能插进红火里烧烤。
傍晚,谢怀恩回来了,篾背篮里装满了肉、烟和喜糖,进屋就嚷嚷:“庆楠,我今天好高兴——”不小心跌到门槛,差点摔一跤,福来赶紧扶父亲躺下。
庆楠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边咳边骂:“老头子,你从不喝酒的,怎么喝酒了?要是醉死了,我跟福伢子咋办?”唠叨着,拿热毛巾敷在谢怀恩额头,服侍他不再胡言乱语,直至鼾声如雷。
半夜,福来冻醒,起来小解,听到父母屋里有说话的声音。谢怀恩显然醒酒了,说:“庆楠,你晓得啵,新郞杨小腾正月初三就走,我敬他酒,他才同意我去。”
“腾伢子在广州擦皮鞋,老婆在制衣厂踩电车,你冇技术,去做么子?”
“老本行,送财神啊,腾伢子讲广州人都是财神爷,票子比砖厚,出手大方。”
“广州有多远?”
“我也不晓得,反正比湘潭长沙远啵。”
“……”
“我送完春节就回来,你看病抓药、福伢子的学费咱就不怕了。”
“我这老毛病不要紧,只为福伢子的前程,他今年新衣服都没买。你头一次去大城市,要照顾好自己哦。”
“我晓得。”
“对不起,我骗了你,那个人不是我大哥……我在乡里的国营招待所当服务员,他答应帮我转正,吃上国家粮……那次,我不是寄信,是去找他,他躲着不见我,后来,他托关系调走了……谢谢你。”
“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不嫌弃我,嫁给我。”
“……”
“别唠了,睡吧。”
福来摸上床铺,闭紧眼睛,却再无睡意。父母有些话他听不明白,但杨小腾是杨小百的哥哥,头发卷曲,不男不女,到大城市见过世面,被杨小百吹上了天。广州是什么样子呢?那里的人也用父亲画的菩萨?财神爷啊,保佑父亲吧。
过完年,一晃到了初三,谢怀恩动身南下广州,福来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下地坪,沿小河走一段路,与杨小腾夫妇会合,然后消失在山那边,只留白云悠山巅。杉树上的喜鹊扑棱棱地飞向对面山头的油茶林,洒下一路欢笑,对谢怀恩的去向熟视无睹。麻狗兴致勃勃地追了一程,半小时后蔫头耷脑返回,朝着大山吠叫几声。福来突然跑上山顶,寻找谢怀恩远去的背影,他的目光穿不过丛林,透不过山峰,只见一条银白带子,蜿蜒着伸向县城,他静静地哭了会儿,怏怏不乐地下山。
“白龙”几年没现身了,花灯缠满了蛛丝,耍灯的人在外面闯天下,谁来举灯把子?谢福来愈加落寞,变着法子偷庆楠藏于角柜的鞭炮,拆散了,来河坝燃放,一个,二个,三个……
五
谢怀恩揣着美好梦想来到花城,迫不及待地向广州人送上他画的各种财神,连同他的满腔热情,但广州人不喜欢画岭出产的“土财神”,谢怀恩就向经验丰富的老乡讨教,贩来大批富有广州特色的财神,天未亮就出发,傍黑归窝,总算赚到了第一笔钱。
那一年,福来考上了县城高中,高兴之余,又得为学费、生活费、寄宿费发愁。春节送完财神谢怀恩就没回湖南了,找了一家工厂当保安,以厂为家,省吃俭用,一分一厘都寄给福来。三年过去了,谢怀恩赞美别人的祝福词,在福来身上得到了验证——考上清华大学,轰动画岭、全镇,乃至一座城。人们奔走相告,谈兴颇浓:“晓得啵,那个高考状元,考清华的,爷老子是送财神的,真了不起!”
在是否庆贺这件事上,庆楠母子反对打花鼓,说那是铺张浪费,事实上也没那闲钱,而且草台班子早作鸟兽散,各奔生计。但谢怀恩态度坚决,请好假回来,大张旗鼓地请人搭台,我的地盘我作主。原来唱戏的那帮人听说福来高中状元,皆不请自来,唱《刘海砍樵》时没人演胡大姐,由谢怀恩顶替,样子滑稽搞笑,现场气氛热烈。最后的压轴戏是《讨学钱》,谢怀恩浑身解数使尽,补丁书包伸出,人人慷慨掏钱,谢怀恩鞠躬致谢,哽咽无语。
谢怀恩当保安干到福来大学毕业,本想一直做下去,却被老板炒了鱿鱼。也是春节的一天,谢怀恩熬了一个夜班,次日休息闲不住,背着财神去敲那些别墅的门,收获也不少。到了晚上,谢怀恩略显疲态,伏案小憩,不知不觉睡着了,老板查岗发现,立马叫他打包走人,谢怀恩便回了画岭。
时逢下海经商潮风起云涌,福来辞去湘潭稳定的工作,选择南下深圳打拼。谢怀恩想不通,庆楠更是茶饭不思,极力劝阻儿子莫做傻事,但福来铁了心要去闯。谢怀恩送福来上车,叮嘱他如果深圳不好待就回来。福来笑道:“饿不死的,大不了学你啊,送财神。回去吧。”谢怀恩也笑了,笑中带泪。福来学的化工专业,女友咏晖与他志同道合,遂邀咏晖之弟咏安,三人租下门面,开发UV胶水。那时候,深圳印刷行业方兴未艾,印刷企业如雨后春笋,胶水的应用前景广阔。福来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们研发烧制了第一桶胶水,取名“福胶一号”,冷却后分装样品,兵分三路,一步步地叩响希望之门。
推介样品时,一些厂家有固定的供货商,对新产品持怀疑态度,福来留下样品,诚恳地说:“老板试试看吧,不要也没关系,要是觉得福胶好就打电话咯。”吃过许多闭门羹,冷脸、挑剔、戏谑乃家常便饭,有的干脆拒人千里之外,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深圳做胶水的多如牛毛,你们想要立足,难于上青天啊!”时值炎热盛夏,走了许多街道,到过许多厂家,福来衣裳尽湿,汗熬眼痛,倏忽想起父亲挨家挨户送财神的场景,不由得平添一股信心和勇气。
福来生产的第一桶胶水,整整一百五十公斤,全都送了样,有厂家试用了几次,却石沉大海,没了下文。咏安想要放弃,背地里劝咏晖离开福来,说这样下去会倾家荡产的。咏晖从福来的眼神里看到了坚毅和果敢,她没有走。福来绝望过,也想要放弃,但一想到父亲送了那么多财神,承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轻视,需要多大的勇气啊!面对挫折,福来没有倒下,他重新调整配方,研发烧制第二桶胶水,继续在深圳街头寻找生机,饿了啃馒头,渴了喝自来水,困了睡桥下、涵洞。功夫不负有心人,客户渐渐有了反馈,福来接到了第一张订单,迎来了事业的第一缕曙光——尽管只要了一公斤胶水,接下来,有了第二笔,第三笔……
多年的奋斗,福来从做胶水起家,转战开拓油墨领域,圈地建厂房,起办公大楼,拥有了自己的企业和品牌,生产逐步正规化运作,他成了业内颇有名气的企业家,人皆以“谢总”呼之。福来几次三番欲接父母来深圳安居养老,均被谢怀恩委婉拒绝。谢怀恩送了大半辈子财神,如今福来不用操心了,在家种蔬菜,晒太阳,打升级牌,翻古聊天,过得挺滋润;其次,他画菩萨的初心不改,诸如门神、灶神、井神、土地爷,每逢春节依旧送货上门。有的人接过财神,递出十元、二十元,谢怀恩笑着摇头,“不用这么多咯”,仅收对方一元钱,笑容比春阳还灿烂。他一转身走远,就会传出质疑声,“儿子在深圳当大老板,谢老倌还像叫化子一样卖财神,何苦啊?”
福来携妻带子回家过年,听闻此话,很是不爽。彤彤一语道破玄机:“现在的财神爷都是塑料做的,电脑生成图案,既逼真传神,又惟妙惟俏,鼠标一点就搞定。爷爷画的菩萨早就OUT了,只有傻子才会买啊。”谢怀恩仔细琢磨孙子彤彤的话,才明白那些给钱的乡邻,大抵是给福来的面子,他是大老板啊。小草是冉香和沈大鸣的儿子,小草老婆到佛山电子厂打工,跟别人好上了,与小草离了婚,小草来厂里当保安;黄兰成在长沙销售保健品,欠一屁股债,被人围追堵截,入厂跑业务;老鳏夫毛栗在食堂择菜,远房表叔的妹夫在仓库当搬运工……这些人进厂,都是谢怀恩给福来打了招呼,只觉脸面一阵发烫,就把那些画财神的物什统统丢掉,安心安意与庆楠一块来深圳居住。
六
条件好了,福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庆楠治病——她不再病病怏怏,头巾一丢,精神焕发,像变了个人。工厂事多,福来夫妇比国家领导人还忙,很少在家;彤彤住校,半月回家一次,俩老独守空房居多,庆楠便学着搓麻将,无论输赢,不上瘾,日子倒也过得充实。谢怀恩讨厌打牌,但庆楠喜欢,就由她吧。
深圳不是画岭,只有工厂和高楼,谢怀恩无所事事,常到门卫室跟小草聊天。小草与福来同龄,福来是“谢总”,小草是“小草”,两人的命运有着天壤之别。小草大倒苦水,诅咒前妻的不义,羡慕谢怀恩八字好,培养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俩人称兄道弟,相聊甚欢,谢怀恩从小草脸上依稀辨出了冉香的模样。沈大鸣患病住院,查出肝癌晚期,弥留之际,谢怀恩附他耳边一字一顿道,“沈大鸣,你听好了,我放炮炸伤做了手术,武功尽废,我和冉香有缘无份啊……你没有遗憾,安心去吧。”沈大鸣灰暗的眼珠子倏地一亮,右手费力地伸向冉香,举至半空又缓缓垂下,再没举起。沈大鸣过世半年后,谢怀恩和庆楠简单收拾行头,把楼房钥匙交给未出五服的堂弟,来到了深圳。
撞见谢怀恩多次在门卫室闲聊,福来狠狠地批评了父亲,谢怀恩就不再去门卫室逗留,拱着手到生产车间看工人干活,上仓库找老乡攀谈。老乡放下手中的活计,跟谢怀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谢怀恩眉飞色舞。主管当面不敢妄言,下了班向老板反映,福来火冒三丈,见了谢怀恩劈头一顿呵责:“爸,你老糊涂了,车间是生产重地,闲人免进!出了事咋办?”
谢怀恩连说三个“晓得咯”,显得手足无措,红着脸步向河堤。路过一条偏僻小巷,有商家兜售过塑财神,心里一动,上前取一张,摸一摸,光滑舒适,感觉很漂亮,比他以前画的菩萨要精致千百倍。老板问:“要得多吗?便宜给你。”谢怀恩爱不释手,一元钱一张,买了五百,心里高兴,又哼起了久违的花鼓调子。
次日清早,谢怀恩悄悄地从杂物间取出财神,沿大街小巷“推销”,以前的祝福词落了伍,简洁地送上“恭喜发财”“鸿运当头”“万事如意”之类吉祥话,每张五元,给就收下,不给绝不纠缠,放下财神就走,反正图个快活。一天下来,虽然身子有些疲惫,却找到了当年的感觉,晚上睡觉特别香。好景不长,五百财神尚未送完,谢怀恩就被劲佳印刷集团的曾总发现了——劲佳是福胶的大客户,福来曾设家宴请曾总吃饭,曾总临时停车,谢怀恩趁机递财神,曾总认出他是谢总的父亲,觉得不可思议,待他走远立即电话相告。福来正在东莞洽谈业务,接到电话后,立即驱车返深,亲眼看见父亲斜背着包,怀里抱一撂,手里攥一沓,走进一家商铺送财神,被当作乞丐轰了出来。就冷冷地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财神,猛掷于地上。
“爸,你干嘛?咱没钱花吗?丢不丢脸?!”福来每月给两老三千五千的零花钱,雷打不动,谢怀恩无其他支出,均存进了银行。
谢怀恩有点“恬不知耻”,嘻嘻地笑道:“我闲不住,好玩,也没么子啊。”他弯腰捡拾,路人指指点点。
福来脸色铁青,几乎吼起来:“爸,如果再送财神,就……回老家去!”一个“滚”字,差点崩出口。
素来温驯的谢怀恩这次有了脾气,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我也想回家看看了。”
福来以为父亲只是气头上说说罢了,谁知一到家,他就拾掇衣服往外走。谢怀恩真要回家了。福来有些懊恼,怨自己态度恶劣,伤了父亲的心,默默地开车送父亲到深圳西站。转念又想,父亲回湖南住段时间也是好的,老家空着一幢三层楼房,请了堂叔看护,堂叔可以陪父亲散散心。“福伢子,记得提醒你娘,晚上莫打麻将,早些休息。”谢怀恩说。火车徐徐启动,福来杵立站台,像根杉木桩子。
吃晚饭时,庆楠问福来:“你爸呢?”福来扒几口饭,起身进卧室给手机充电,庆楠跟进来问:“福伢子,你爸疯哪去了?”福来低着头说:“他在这边尽添乱,回画岭了。”庆楠问:“是你要他走的?!”福来不作声。庆楠快步上前,一巴掌甩在福来脸上,响声清脆。“你个混账东西!”两行浊泪爬下了她的脸庞。“当年大雪纷飞,我怀着你流落画岭,三天未吃一粒米,如果不是他收留,不饿死也得冻死啊。这件事一直瞒着你,就是怕你受委屈,被人瞧不起……你爸为了你,付出那么多,容易吗?”
“爸,我的亲爸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福来明白了一切,抱着庆楠失声痛哭,母子俩哭成了泪人。
谢怀恩回到故乡,出人意料作出一个重要决定,捐资兴建画岭文化活动中心,轰动全市。他把九万八的存款全部取出,连带卖财神所得,凑了个整数,十万元。谢怀恩与小草聊天得知,画岭脱贫致富后,成立了红白喜事理事会,筹备组建女子龙灯队,老年人跳广场舞,年轻人耍灯舞狮子,孩子们看书下棋,常为场地和经费发愁,他就萌发了捐钱的想法。村主任杨小百很激动,全村人齐心协力,多方争取资金,紧锣密鼓建设活动中心,龙灯舞起来,花鼓打起来。正月新春,画岭组队参加全市“百龙百狮闹元宵”民俗巡演活动,他们从崭新的文化活动中心整队出发,进城一展风采,获得了好名次。
一天,正在北京参加印刷博览会的福来,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谢总,我是杨小百。”
“老同学,你好。”
“感谢谢总慷慨解囊,发财不忘桑梓,为家乡的精神文明建设作贡献。”
“嗯?”
福来听得云里雾里,一问谢怀恩,才知父亲以“谢福来”的名义捐了款。
《送财神》首发于《雪莲》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