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在山脚下拐了个“7”字弯,叫做坝子,一年四季汪着一潭清水。
哥哥带宝生进山砍柴,下来时担子一扔,跳进了坝子。哥哥喊,宝生,你快脱了下来啊!宝生呵呵直乐,赶紧脱过精光,赤条条地踩着石坎下水。浸润水中,宝生可劲儿拍打水花,感觉通体舒畅,比喝了冰镇汽水还要惬意一万倍。哥哥一个猛子扎进水底,突然又从宝生身后钻出来,浇他的水,挠他的痒……玩够了,哥哥上岸穿衣服,吆喝宝生回家。宝生兴头正盛,泡在水里不想动。哥哥说,咱爸妈在等我们吃饭,快上来吧。以后,哥天天带你来“打浮泅”。宝生噘着嘴爬上去,水珠在太阳下熠熠闪光。
看你瘦得像田里的泥鳅。你要多吃点,好长身体啊。哥哥扑哧笑道。兄弟俩有说有笑,行得飞快,走到屋门前池塘边,哥哥仰头一声“哞——”,韵味悠长,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阿黄腆着肚子下了山。哥哥抚摸着阿黄漂亮的皮毛,亲昵地拍拍它的背,叫宝生坐上去。阿黄驮着宝生,哥哥挑着干柴,二个人,一头牛,俨然仨兄弟。
恹恹欲睡的午后,坡下传来邮递员激动人心的呐喊:卢宝国,你家祖坟冒烟了!县高中来信啦!父母像傻子一样愣住了。哥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下山坡,喜滋滋地接过信,拆开来瞥了一眼,顿时一蹦三丈高,飞也似地拿回家,塞给父母看。宝生也想看,踮起脚尖凑热闹,差点扯碎哥哥那张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脸上结实挨了父亲一巴掌。夜晚,父母在房里唉声叹气,嘀嘀咕咕,灯一直亮着。
九月,秋高气爽,宝生怀揣着父母七拼八凑的学费去上学,哥哥却含泪撕碎了通知书。哥哥出生后,娘又怀了两次胎,都在劳动中流了产,最后有了宝生,难产出血,大人小孩差点没了命,但娘从此落下病根,体质虚弱,药罐子喂着。父亲修集体水库时炸伤了一条腿,走路像鸭子,干活不利索。家境如此贫寒,怎么供得起两只书包?哥哥就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宝生,扛起了家庭的重担,托熟人介绍到万罗山矿上挖土、装车、搬石头。
虽然生活艰辛,哥哥却笑口常开,两眼明亮有精神。每次散了工,时间尚早,哥哥会骑单车来学校接宝生。单车是父亲用旧了的“拿破仑”,除了铃铛是哑巴,其它部位都响。宝生跳上车,揽住哥哥的背,说,长大了我要骑新单车!哥哥扭头瞥他一眼,点头鼓励,只要你发奋读书,考上镇中学,哥就给你买新单车,怎么样?宝生欢呼雀跃,好啊,我有新单车骑哦!
风乍起,天渐凉,旧棉袄难抵寒冷入侵,宝生缩在学校屋檐下盼等哥哥。学生都走光了,操坪空空荡荡,只余寒风呼啸。宝生望眼欲穿,又怕又冷,快要哭了。夜色愈浓,哥哥总算来了。哥哥你去哪啦?宝生抱住哥哥后背,呜呜地哭。对不起,哥去,去……理发了。哥哥吞吞吐吐。宝生下意识地瞄一眼哥哥蓬松的头发,晓得哥哥在说谎,也不刨根究底。
连续几次,天擦黑了,哥哥才匆匆赶来,满脸的歉意。哥哥处上女朋友啦!她叫如茵,镇上的理发师,齐耳短发,圆圆的脸蛋,端庄高挺的鼻梁。消息是班上同学四胡透露给宝生的。四胡有一张锅铲头,南瓜脸,冬瓜腰,语调总是阴阳怪气。他说,你哥哥载着如茵招摇过街,嘻皮笑脸,恬不知耻——他把能想到的词都用上了,最后还撮起嘴巴“啵啵”两下,躲在树背后亲嘴呢。宝生的脸兀自红了,不经意就想到了同桌韩小宁,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孩子。宝生问哥哥是不是有对象了,哥哥摸摸宝生的脑袋,笑得很快乐,很阳光。宝生原谅了哥哥的迟到,况且,他还受到了未来嫂子的温柔对待——哥哥领他去理发,如茵给他披上白外套,轻柔地洗头发,舞动“推土机”,说话柔和甜美,笑起来真好看。哥哥与如茵相亲相爱,感情笃深,父母也满意这门亲事,可如茵家里坚决不同意。镇上有矿山,有水泥厂,穿灰色衣服的工人比比皆是。如茵的父母高瞻远瞩,希望如茵端铁饭碗,逼她选择工人,为家里减轻负担。
寒风萧瑟,落叶飘零,枯草遍地。一辆敞篷汽车响着大喇叭,从街道到村落,高分贝地播报冬季征兵通知。哥哥出了矿山,瞟了一眼宣传车,手中的外套往肩上一搭,飞速骑车回村,径直找村长报名。村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你一不到年龄,十八岁还差一个月;二是你弟弟年幼,你是家中主要劳动力,父母要照顾,不符合当兵政策啊。哥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又作揖又下跪,缠着村长不松手,搞得村长实在没辙了,答应替哥哥弄个假证明,哥哥才起身,鞠躬致谢。
过了目测、初检,哥哥拿着政审表回村盖章,等待最后复检、公布名单。哥哥是瞒着家里报的名,他想等到全部过关后,再告诉父母。哥哥每天早出晚归,跟平时没啥两样。
三天后的清早,宝生被一泡尿憋醒,一骨碌起床,揉揉睡眼,旁边的枕头空着。水缸是满的,菜地里没人,阿黄在栏里反刍,哥哥去哪了?厨房里,娘压低声音问父亲,你找村长……村长答应了?父亲嘟嘟嚷嚷,听不清说些什么。宝生躲在窗外,揣摩父母的话,转身朝村长家跑去。
哥哥去村长家拿政审表,一见到木门上横着一把锁,就彻底傻了眼。门前屋后急切呼唤,嗓子都喊哑了,也未见到村长。复检的截止时间是今天上午十二点,如果没有政审表,就意味着自动放弃入伍的机会。哥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村长家附近找寻,逢人就问,仍是一无所获。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哥哥的心情愈来愈焦躁,最后咬咬牙,不顾一切冲向村长家,狠狠地撞开木门,进屋找到政审表。
夹杂着狂喜和歉意等心情,哥哥带着政审表上路了,远远地看见了宝生。
哥哥,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回去吧。
你答应帮我做一把木枪呢?
会的,等着吧。
哥哥顺利通过体检和政审,就等着去县人武部集结出发了,那一刻,父母相拥着潸然泪下。儿子要当兵,父母怎能不知道?父亲一拐一扭找到村长,拜托村长掐断哥哥的念想,当哥哥去拿政审表时,村长一家就故意躲起来,只是可惜了无辜的木门。
哥哥从角落里翻出一截杉木,锯成四方形状,削成一把木手枪,刨光表面,系块红绸子。宝生视之若宝,爱不释手,感觉八面威风。哥哥说,枪也不是白做,你得给哥跑趟腿。有了木枪,就有了炫耀的资本,莫说一次,就是跑十次,宝生也乐意哈。哥哥神秘地说,我给如茵写了一封信,你一定要送到她手中,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好嘞。宝生满口应允。哥哥为何不亲自去呢?他怕撞见如茵父母,招来谩骂指责,反而弄巧成掘;他要利用在家的点滴时光,把积压在山的干柴、码放田间的稻草挑回家,还有地里的红薯,牛栏的粪肥……
宝生把信揣进裤兜,跨上哥哥给他买的新单车出了村。哥哥挣的钱都贴补了家用,手头几无余额。宝生考上了镇中学,步行要走十几里山路,哥哥必须兑现承诺,起早贪黑抢着干重活,双手磨出了血泡,肩膀脱掉一层皮,换来一沓浸透血汗的钞票,硬是给宝生买了新车。
如茵住镇子另一头,宝生骑到镇上出了一身汗。街面不宽,熙熙攘攘,两旁挤满了店铺摊贩,车马行人来往穿梭。街景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宝生左顾右盼,只觉眼珠不够用,干脆推着单车走,不期碰到了四胡。四胡是学校的“搅屎棍”,宝生不爱搭理他。四胡仗着牛高马大,经常把宝生当小鸡崽,提着衣领推搡、捉弄,宝生受尽欺负,敢怒不敢言,渴盼有一把“枪”,吓唬吓唬他。四胡在学校乱嚼舌头,讲哥哥的坏话:宝生你也学你哥的,跟韩小宁亲个嘴看看!韩小宁是宝生的同桌,男女有别,中间画了“三八线”,宝生岂敢造次?眼下,宝生想要避开这尊瘟神,但四胡早已瞅见他,一改往日蛮横派头,咧嘴笑道:宝生,老同学,上街来玩了?
宝生攥着龙头,机警地打量着四胡,暗自后悔忘带“枪”了。倘是拿出来,叭叭几下,保准吓破他的狗胆。
来,吃包子,我请客!四胡站在包子铺前招呼,财大气粗的样子。
宝生犹豫片刻,走了过去,他的肚子委实有点饿了。这包子也太小了,我一次能吃十几个。宝生一口吞掉一个。四胡说,吃啊,尽管吃,莫胀破肚皮就行。你要去干嘛?宝生嚼着包子,打个饱嗝,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给我哥送信啊。
俩人穿过狭长的街道,经过一条河流,河边有棵槐树。宝生经不起四胡的撺掇,坐在槐树下打开了哥哥的信,两颗小脑袋挤挨着偷看。有些字不认得,有的涂成了“墨坨坨”,但“亲爱的”“如茵”“等着我”等字眼还是识得的,他们既好奇,又激动,风一吹,信纸飞上天,落进了河里……
回家到了池塘边,哥哥牵着阿黄饮水,口哼“大约在冬季”的曲调,炊烟袅腾上空。宝生对哥哥撒了谎,说信送到了。哥哥满是期盼,问如茵捎了话没有?是否有回信?宝生慌乱摇头。夜色如墨,哥哥没注意宝生的表情。阿黄进栏了,哥哥躺在青石板上,凝望夜空,喟然长叹。
晴天丽日,云淡风轻,身披大红花的哥哥即将出发,父母深知木已成舟,无法阻挡哥哥前进的脚步,依依不舍地送他上车。送行的人们泪花闪烁,挤在人群中的宝生哭得亦伤心——他知道哥哥在期盼,希望一个人出现,但她没来,如果收到了哥哥的信,她会来吗?
哥哥不在家,宝生倍感落寞,却丝毫不敢贪玩,每日早早回家,帮家里干活,让父母少受些累。阿黄似乎长了脾气,对宝生并非百依百顺,有几次打栏出走经历,费尽周折找回来,鞭笞几下以示惩罚。阿黄身子骨皮实,任打任怨,顶多鼓起牛眼珠瞪几眼,瞳孔能照见宝生的影子,抑或哥哥的影子,然后潮湿模糊,涌出两颗硕大的泪球……
又是一年盛夏到,杉树的针叶烤得焦黄,菜地开裂成缝,黑狗躲阴凉,宝生心里有虫子在挠,做梦都想去坝子戏水捉螃蟹。这一天,宝生斗胆溜出后门,骑上单车向山里进发。因为迫切,宝生脚底呼呼生风,到得山下,见到那一潭凉水,如吃奶的娃见了娘亲,恨不得立马入怀。脱掉罩衣,扒下长裤,赶紧又慌慌地拉起,呵呵,里面没系内裤!宝生可是小小男子汉了,小鸡宛若茶壶嘴,不免有些害臊。便掻掻头,着长裤入水。
一旦到了水里,宝生蜕变成鱼,快乐得忘乎所以。天空蔚蓝,云团像嫩锅巴,群峰叠翠成墨,四野如梦似幻。家门前池塘水深,宝生从不敢游。哥哥鼓励宝生,拍着肚子说,坐上来啊。宝生划动哥哥这条“肚皮船”,宛如航行在海洋深处,既兴奋又刺激。尝试多次,宝生屡屡呛水,但从此也不怕水了。如今,宝生学着哥哥的模样,叉开四肢平躺于水面,闭上双眸聆听溪水潺潺,或手足并用,拍起一簇簇欢乐的水花。一只麻雀叫喳喳地飞出草丛,落在宝生扔罩衣的石头上,倏忽飞向树林深处。还有云雀、画眉、黄鹂、八哥、红嘴巴、灰喜鹊、长尾翎,叽叽吱吱,呢喃啁啾,这山飞到那山,此树跃上彼树……
山中有人挑柴下来,对着坝子喊,宝生伢子,你溜出来打浮泅,爷娘晓得不?他们肯定急死了,快回家啊!
叔叔,就回,再玩下子就回哈。宝生抹了把脸,嘻嘻地笑。
听说你哥哥在部队表现不错,立了功,入了党,了不起啊。砍柴人坐在柴捆上歇息。当年你哥跟如茵……唉,可惜了,不说了。
我哥给如茵写了信……宝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到丢信的事,宝生肠子都悔青了。假如他把信送到了如茵手中,如茵就会等哥哥,他们就会走到一起,如茵就真的成他嫂子了。哥哥回家探亲时,如茵已做别人的新娘。那会儿,宝生鼓足勇气道出了丢信的实情,哥哥却没发火,语气平平淡淡:不怪你,是我和如茵缘分浅了。但宝生分明看见了哥哥躲闪的泪光。宝生后来才知道,四胡得了他老舅五元钱。四胡的老舅是水泥厂烧成车间的工人,比如茵大十岁,长相丑陋,经常光顾理发店,对如茵垂涎欲滴。真不该吃你的包子!每次见到四胡,宝生牙根咬得嘎邦作响。
算了吧,快回家去!砍柴人起身,挑柴要走。宝生皱皱眉头,“啊”的一声,砍柴人停住了脚步。水面涟漪扩散,人影全无,惊得砍柴人“喂”了数声。一会儿,宝生冒出脑袋,高举一只螃蟹,狡黠地笑道:这家伙咬我脚趾头,被我抓住了!
砍柴人摇摇头,走远了。宝生沿着浅水区域,拨开水草卵石找螃蟹,一翻一个准。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伙,乖乖地做了宝生的俘虏。绳子绑住腿,串成一溜儿,煞是可爱。
时近中午,阳光毒辣,宝生感到腹中饥饿,早上填的红薯饭已消化殆尽,只能打道回府了。爬上岸,脱下湿长裤,套好罩衣,刹那间,脸庞似火烧。呵呵,屁股光溜溜,穿什么啊?罩衣是哥哥穿过的,挺长的下摆,扯一扯,勉强能遮住茶壶嘴与光屁股。螃蟹与湿裤捆一起,挂龙头上晃动,蹬车返家。
酷暑难耐,“锅巴”骑在山背上打盹,树叶纹丝不动,只有夏蝉像长舌妇般聒噪不休。宝生蒸着“桑拿浴”,额角汗水直淌。若是平常,吼几嗓子“嗬——喂”,来点风该有多凉爽啊,但现在,宝生不希望有风。——风若搅乱,掀起罩衣,不亚于“裸骑”了?!倘是被人窥见,小伙伴传开去,羞不羞啊。宝生夹紧两腿,不时拽一下衣衫,生怕走光露丑,样子像马戏团的小丑,滑稽又搞笑。
经过一片杉树林,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于头顶上空盘旋,观摩宝生掘劣的表演。它们鬼打精灵,似乎洞穿了宝生的秘密,故意看他出洋相。裤子都不穿,万一撞见女孩子,羞死人啦。它们这样嘲笑他。
宝生“呸”了几口,却不敢停车捡石子,驱赶那些幸灾乐祸的家伙,只能听之任之,拼命蹬车前行。偏偏这时候,前方岔路口有人招手,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手捧一束花,年龄与宝生相仿。巧了,是同桌韩小宁,外村的孩子。
宝生,搭我一程,好吗?韩小宁灿若春桃,话似莺啼。她跟父母来画岭走亲戚,被山坡上那些美丽的花所吸引,采着采着,父母走远了,心中焦急,看见宝生骑车过来,就站到路中拦车。
宝生不好意思停车啊。他羞于启齿,摁响铃铛,红着脸喊,快让开,车子没刹!快让开啊!新车怎能没刹呢,只不过是他编的谎言罢了。眼看单车冲过来,韩小宁急忙闪躲到路旁。唉,停车啊!停车啊!宝生不看韩小宁,只当耳聋眼瞎,脑袋缩到了裤裆,反是加快速度,箭一般射出去老远。还是同桌呢,你怎么这样子?韩小宁气得直跺脚,手中的花也扔了。
宝生越骑越快,过了一段弯路,扭头瞥一眼,总算松口气。抬眼望,“锅巴”由灰转暗,遮天蔽日,热得如处火焰山,汗水湿透全身。天,快要变成烧糊的锅底了!宝生到了家门口,父母正倚门眺望,见了大呼:宝生伢子,你耍哪里去了?阿黄闯祸了,快去看看!
清早,宝生把阿黄赶进山里吃草,中午贪玩忘了这事。阿黄吃饱喝足,百无聊赖地趴在树下歇凉,空气里忽然飘来了异性的气味,立马精神抖擞,涉山䠀水追寻而去。一头母牛拴在菜地旁的枫树上,体态丰腴,柔情似水,兴奋的阿黄如饥似渴,踩踏菜地扑向母牛。地是四胡家的,浇灌得勤快,青菜长势良好,却被阿黄辗成了泥浆。宝生去时已围了一些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阿黄出事了,跌下十多米高的石磡,四肢齐断,匍匐在沟底,痛苦地呻吟着。母牛安然无恙。宝生后悔不该去耍水,哭着跑回家告诉父母。
阿黄踩死青菜在先,四胡的父亲驱赶过猛致阿黄失足落磡在后,前因后果明明白白,指责和争吵解决不了问题,也改变不了阿黄悲惨的命运。宝生的父亲只提了一个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把阿黄弄回去。四胡的父亲请来四条汉子,拿绳索缚住阿黄四足,倒悬于木杠上,一路哼唧着抬回宝生家。阿黄瘫软在地,淌着湛蓝色泪液,像婴儿似地呜咽,凄凄哀嚎。宝生抱住阿黄的头,哭得很伤心。很快,有牛贩子上门来收购,目中带刀,剜遍阿黄全身,开出的价格挺诱人。宝生父母背对牛贩子,以沉默作答。宝生气愤地咬了牛贩子一口,把他赶走了。次日,山上隆起一个土堆,葬着断了气的阿黄。
阿黄入土不久,豌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恰似千军万马在追赶,在厮杀。雨水来势汹汹,持续了几天,坝位抬高,小河涨水,浊流漫过山路,夹杂着泥沙草木,冲刷河床而下。画岭民居皆沿山而建,洪水过境仅糟蹋了一些农作物,人口牲畜、房屋建筑秋毫无损。雨过天晴,人们清淤整田,肩扛手抬砌挡土墙,恢复劳作生产。
到了周末,宝生放学早,骑车往家赶。快到家门口,地坪围了好些人,一个个神色肃穆,表情凝重。屋子里传出娘的恸哭,山呼海啸,惊天动地。父亲坐在人群中间,满脸悲哀,泪水在眶里打转。一个军人站在父亲身边,握着父亲的手说,请二老节哀吧……南国水灾,部队参加抗洪抢险,卢宝国勇救三名落水小孩,因体力不支,卷进了漩涡……我们首长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卢宝国!次日,在下游的沙滩上,我们发现了卢宝国的遗体,他的双手一直向上托举着……卢宝国是英雄,我们以他为荣!
宝生终于明白,哥哥牺牲了,回不来了,不会陪他打浮泅了。他发疯似地跑上山头,跪在阿黄坟前,哭着喊着,哥哥啊,阿黄啊……
此后,每次进山砍柴,摘野果,拾鸭鹅菌,见到坝子时,宝生不再下水打浮泅,心里涌起一股特殊的感情,觉得它像哥哥那明亮的眼睛,在微笑,在说话,在闪光……
多年以后,宝生端着钢枪,站在边疆的哨卡上,一行鸟掠过他的肩头,飞向更辽阔的天空。
《天高任鸟飞》首发于《火花》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