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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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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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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遍万水千山

周六下午没课,腰塘坳山顶就热闹了。整整一个下午,孩子们集体放牛、打猪草,光阴无限美好。牛群悠然吃着草,男孩子吆五喝六“捉强盗”,女孩子背篮里的猪草满了,观摩男孩子淌着汗水追撵,不时发出一阵惊讶声。天空是蓝的,云朵是白的,鸟儿叽叽喳喳,人人乐乐呵呵。

“强盗”通常是罗高峰。他名不副实,矮小如陀螺,两腿短,跑不动,容易被瓮中捉鳖。一旦当了“俘虏”,就举手投降装可怜,低眉顺目求饶,几欲笑破人的肚腹。矜持的朱慧艺也忍不住要笑,脸蛋宛若熟透的水蜜桃,捂不住腮边两朵红云。慧妹子,莫光顾笑,也来玩玩吧。柳爱武说。也不管朱慧艺是否同意,就把她拉进了他的地盘。——两帮人马,画地为界,互相攻击,出了圈子就会被对方当强盗抓走。罗高峰这边以肖克文为首领,他们看见朱慧艺加入了柳爱武队,亦不甘示弱,也拽扯女孩子加盟。男女搭配玩游戏,非但不累,反而更刺激,活力四射,尖叫声、欢呼声此起彼伏,惊飞了树上的鸟雀。

新一轮“战役”打响,肖克文派罗高峰出战,遭对方围追堵截,被柳爱武擒获,押解回营。罗高峰嘻皮笑脸,点头如捣蒜,答应奉献一把青草,换取“自由”之身。——牛背上驮一捆青草回去,为牛备下最丰盛的晚宴,求之不得啊。但柳爱武这回不要青草,指着朱慧艺,乜斜着眼说,你抱她亲一下,就放你走!此话一出,腰塘坳山顶像炸开了锅,原来处于两大敌对阵营的家伙都挤到了一堆,笑嘻嘻地等着看好戏。罗高峰看看柳爱武,又瞟一眼朱慧艺,感到左右为难了。

朱慧艺长得像她妈秋蓉,秀气娇小,风吹得倒。罗高峰的父亲经常把秋蓉挂在嘴边,说秋蓉丈夫死得早,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又跑去外面打工了,独自带着小女朱慧艺熬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咱能帮衬就帮衬点,乡里乡亲嘛。说这话时,他捶了下弯驼的背,摸了摸残疾的腿。罗高峰的父亲大名罗石岩,十六岁翻越画岭群峰到部队当了兵,行遍万水千山,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在战斗中炸飞了左腿。回村时,佩戴大红花,放了许多鞭炮,响彻云霄。一群顽皮少年围着罗石岩喊:拐爷拐,跳下山,讨米要饭敬菩萨。罗石岩不气不恼,嘿嘿地笑着,大家就喊“拐爷”了,倒把真名给忘了。

罗高峰是满崽,上边有大姐罗金花、二哥罗银子,娘生他时难产大出血,撒手归西了。拐爷是伤残退伍军人,子女享受优待,就照顾罗金花进了乡招待所。村里人都说罗金花命好,吃了皇粮,再不要待在画岭这穷山沟里,不愁找不到好人家。每次回家,越发显得俏丽的罗金花总要捎几个白白胖胖的包子,让两个弟弟吃到打了饱嗝。然而,两年后,嫁给招待所里一国家人并生有一女的罗金花病死了。噩耗传来,村里人背地里说罗金花是被害的。人家怎么会带你乡下姑娘进城?是不是。

山路两旁的狗尾巴草摇得正欢,苦楝树上爬满了野牵牛,与田埂上的四叶草低低相望。拐爷每个月上一趟街,到乡民政所领补助款。那天回来,下起了毛毛细雨,就加快了脚步,雨却越下越大,头上的尖斗笠挡不住了,赶紧拐进路边秋蓉家避雨。秋蓉的房屋年久失修,外面落大雨,屋里漏小雨,大盆小缸齐上阵,叮叮当当,弹奏着凄苦的曲调。当即,拐爷就把领回来的补助悉数掏给了秋蓉,嘱咐她添瓦补漏。秋蓉脸红了,这钱……拐爷说,就当我借你的。天晴后,秋蓉请人修葺好屋子,又把拐爷父子的衣服抱来清洗。秋蓉比拐爷要年轻许多,姿色也可以,她与拐爷连说带笑,气氛十分融洽。朱慧艺挥舞扫帚扫地,水也不洒,屋子里灰尘弥漫。

亲一个!亲一个!

呐喊声萦绕空中,齐崭崭地震荡着罗高峰的耳膜。朱慧艺惊慌不安地瞪大了眼睛,她不相信罗高峰会做出过分之举,她对他并无恶意,但是讨厌拐爷。只要那一拐一扭的身影出现在家里,朱慧艺就会高度紧张,时刻注意倾听拐爷与秋蓉的对话,甚至半夜三更摸到秋蓉房间偷看……哄笑声四起,罗高峰伸出那张没漱过口的嘴,在朱慧艺脸颊蜻蜓点水似地啄一下,倏忽弹出丈远,怔怔地看着她。朱慧艺脸面涨得血红,又气又急,抓起背篮匆匆逃走。不久,罗高峰也怏怏离去。

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柳爱武全无胜利的喜悦,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醋意。柳爱武和罗高峰都喜欢朱慧艺,但罗高峰父亲少了条腿,破房烂瓦,家徒四壁,凭啥与之争锋?柳爱武父亲柳名苟是村长,画岭一把手,呼风唤雨的人物,怎么比嘛。然而,柳爱武到底有些后悔,心里很不是滋味,无心插柳柳成荫,让罗高峰这癞蛤蟆吃了口天鹅肉,一亲芳泽了。

天色向晚,孩子们赶牛下山,山谷里升腾起奶白的炊烟,纠缠、交织于峰峦之间,渐渐淡入暗沉的夜空。下了山坡,行至腰塘边,一群鸭子踏碎池水,漾波掠翅上岸。塘角有屋,射出一丝光亮。罗高峰猫腰蹲在门口,哩哩哩哩,唤鸭进埘。见到鸭子,柳爱武的神经异常活跃,立马联想到了拐爷,转身与一众拥趸耳语,清了清嗓子,带头高歌:

拐爷拐,跳下山,讨米要饭敬菩萨。

一遍,二遍,三遍,重复就是力量,音响效果绝佳。夜幕下,他们迈着齐整的步伐,提左腿,右腿单跳前进,像田野的青蛙,旋律高亢而嘹亮。罗高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冲上去跟他们大干一架,但耳朵被拐爷拧住了,只好乖乖地进屋,拴上门闩。孤独的童谣失去了呼应,没有了听众,像鼓鼓的气球,一下瘪了,软塌塌地落下去,哑了。

午睡时,罗高峰平躺桌面,长凳让给朱慧艺。他俩是同桌。

从田间飞来三五只麻雀,啾啾啾啾,躲到校园中央的樟树上歇凉去了,只有夏蝉在放肆歌唱,摆出一副声嘶力竭的架势。罗高峰左手按在胸前,右手蒙住眼睛,透过缝隙观察,伙伴们都睡了,有的还扯起了呼噜。罗高峰睡不着,一想到腰塘坳山顶那一幕,感觉怪怪的,甜甜的,酸酸的。长凳很窄,朱慧艺侧身背对,骨骼线条清晰可辨。她枕着一只手,另一只垂在空中,像一截白皙透明的藕,隐约泛出一层红润。罗高峰的左手变得调皮起来,慢慢地接近她的手,轻轻地捏一捏,又很快缩回去。这一幕,柳爱武尽收眼底。柳爱武是“午休长”。罗高峰未来得及品味这短暂的幸福时光,柳爱武就把他叫到了外面的樟树下。

太阳刺眼,蝉鸣愈加激烈。罗高峰忐忑不安地勾着头,等待柳爱武批评、训斥,熟料柳爱武一改往日的严肃态度,拍了拍罗高峰的肩膀,轻描淡写道,没事,我什么也没看见啊。罗高峰抬头望着柳爱武,你真不会向老师打小报告!柳爱武说,摸一下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还亲过她一口呐。罗高峰绷紧的心得以松弛,说,你叫我出来……柳爱武笑一笑,神秘兮兮道,请你吃枣子啊。

柳爱武体格粗壮,高出罗高峰一个头。罗高峰仰起头,盯着柳爱武手里的枣子,脑袋快速运转,就纳闷了:他平白无故给我枣子,且是半生不熟的青皮,怕是偷的吧,我才不吃呢。柳爱武似乎看穿了罗高峰的心思,大大咧咧地说,不偷也不抢,是树下捡的,放心吃吧。犹豫片刻后,罗高峰打消了疑虑,抓起枣子往嘴里塞,嘎帮嘎帮地嚼着。你怎么不吃啊?

柳爱武抱着双臂,意味深长地问,味道好不好?罗高峰说,青枣没熟透,有点淡。柳爱武又问,就没其它味了?罗高峰摇头,啥味?柳爱武再也抑制不住得意之态,大笑不止,哈哈,你个傻子,枣子掉地上,是我脚丫子夹起来的,一颗都没洗,还吃得津津有味啊!罗高峰瞥了一眼柳爱武那双臭脚,蹲下去,“哇”地全吐了。柳爱武,你太过分了!柳爱武说,你父亲是拐子,你哥哥是“三只手”,还想跟朱慧艺好?做梦吧!说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罗高峰横眉鼓眼,亦无可奈何。天上一丝云也没有。

罗银子“三只手”的绰号,说来也与罗高峰有关。罗高峰借柳爱武的钢笔,带回家不见了。柳爱武气急败坏地说,那笔是我爸开会发的,有多珍贵你知道吗?你赔我!罗高峰哭着跑回家,全家翻个底朝天,最后在罗银子的枕头下面找到了。罗银子从小学到高中成绩都不错,他在作文里写父亲是英雄,要向英雄学习。高三那年,罗银子在食堂打菜时发现了虫子,就去找工友师傅,责问哪来的虫子,工友师傅报告给管食堂的周老师。周老师不上课,食堂承包者,负责采购和卫生管理。因学生伙食分量少,价格贵,外号“周剥皮”。面对罗银子质问,周剥皮冷笑一声,你算老几?轮得到你说话吗?爱吃不吃!众目睽睽之下,年少气盛的罗银子挥起了拳头,三下五除二,就把周剥皮撂翻在地,揍得他喊爹叫娘。这下闯大祸了,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校长是周剥皮的表哥啊!结局很悲惨,罗银子参加高考的机会被剥夺,默默地打包回家。出乎意料的是,拐爷并未过多责怪罗银子,只是叹息一声,说回来也好,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啊。罗银子就成了生产队的记工员。记工分时,罗银子拿了弟弟的笔,忘了放回书包。罗高峰骂哥哥是“小偷”,未经允许拿了笔,害得他受委屈。还笔时,罗高峰讪笑着跟柳爱武解释,对不起,我哥哥拿了笔……柳爱武嘲讽道,你哥哥分明是“三只手”,你们想据为己有。我知道,你家穷得叮当响,买不起!气得罗高峰呜呜地哭了。

罗银子干过煤油灯孵鸡,贩卖虾米细鱼,收购茶叶甲鱼,因信息滞后、交通不便等原因,都没赚到钱。到了秋天,罗银子在公路边搭起“人”字敞篷,收购红薯送城里的酒厂,人们翻山越岭,挖红薯换钞票。此等好事,于狼爬岭秦嫂却愁苦了脸。秦嫂的男人在外找副业,她手里牵着大点的女儿,怀里奶着小点的儿子,山里的红薯不可能自个飞到十几里外的收购点啊。罗银子也无计可施,脚带宽的弯弯山路,别说汽车,就连拖拉机都进不来,只能多花些时间,等着村民挑来红薯。罗银子白天忙着过秤,付钱,装车,押车进城,夜晚就交给罗高峰和肖克文了。秋夜星稀淡月,灯影昏黄摇曳,群山黑黢黢的,叫人害怕。别看肖克文牛高马大,却胆小如鼠,撒泡尿也要罗高峰作陪。秋风瑟瑟,吹得帐篷叮儿啷当响,两人缩一起闲唠,聊得最多的是校园生活。平素,大伙带米带菜,搁放学校食堂木甑上蒸熟,权当中午的伙食。唯一不用自带的是柳爱武。他吃食堂的搪瓷钵饭,有鱼有肉,与老师一样的标准,馋得罗高峰和肖克文咽口水。他挑起一块红烧肉,在空中停留三秒钟,不疾不徐地丢进嘴里,连带罗高峰和肖克文渴盼的目光。他很享受似地高昂着头,端着搪瓷钵踱过来,肖克文谄媚地迎上去,熟料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朱慧艺。呸,重色轻友的家伙!罗高峰暗骂。朱慧艺厌恶地瞟了一眼柳爱武,转身跑向洗碗池边,留下一脸尴尬的柳爱武。就见他一挥手,两个搪瓷钵飞过了围墙,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了草丛,发出低沉的碎裂声。肖克文说,柳爱武太可恶了,仗着父亲是村长,给学校打招呼,吃白饭,胖得脖子都没了。罗高峰说,朱慧艺不领情,他就觉得没面子,在她饭菜里动手脚,偷偷地放入大量的盐,咸得她哇哇大哭。肖克文笑了,后来你英雄救美,把饭菜让给她,宁愿自己饿肚子,嘻嘻,喜欢她呗。罗高峰侧过身子,打着哈欠说,睡吧,睡吧,明早要上学呢。闭上眼睛,心里却美美的。

罗银子半个多月的红薯生意,本金是信用社借的,除去损耗、装车费、运费和餐费,最后结算,连本带息还了信用社,所剩无几。没赚钱倒也无所谓,只可惜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路途太远,又尽是崎岖山路,狼爬岭秦嫂心里焦急啊,就把儿子喂饱奶交给婆婆,担起红薯下坡。秦嫂女儿四岁了,撒着腿丫子追上来,嘴里喊着,妈妈,我要看嘟嘟(汽车)。秦嫂扭头说,女儿乖,跟奶奶在家带弟弟,妈妈卖了红薯给你买糖吃,好不好?女儿拽着箩筐摇晃,不嘛,我要看嘟嘟,看嘟嘟。秦嫂叹口气,只好答应,女儿就欢笑着走在前面。到了收购点,秦嫂衣裳尽湿,没了丁点力气。罗银子给秦嫂过了秤,每百斤七元五角,八十斤,六元钱。秦嫂手在裤筒上擦干净,捏着钱高兴地去找女儿。却听得有人惊呼,出事了,有人被撞了!秦嫂心里咯噔一下,跑过去看,路边停了一辆大卡车,围了好些人,小女孩趴在一摊血迹中,一动也不动……

画岭多山,连绵起伏,一条猪肠子般的山路随小河逶迤而下,束缚了人们的手脚。拐爷去找柳村长商量,修一条能进来拖拉机的路多好啊。柳村长请了人打地基,要造一幢漂亮的楼房,一筐筐土运出来,倾倒入河里。柳村长没工夫闲聊,就把拐爷打发走了。拐爷气咻咻地回到家,嘟嚷着,就晓得自家致富建房子,也不为村子着想,也不为困难群众着想,要是老村长还在,要是有条路,狼爬岭秦嫂的女儿就不会……

罗银子对柳村长倒土入河很是不满,如果人人都往河里倒土,如果河道被埋了,一旦雨季发洪水,就会泛滥成灾啊。有一次下暴雨,小河涨水,原本狭窄的河道被泥沙堵住了,路面垮塌好几处,放学回来的肖克文和朱慧艺不慎卷入浊流,就是罗银子救上来的。拐爷说,你莫管这事,还是安心去驾校报名考个证吧。买台车,给老乡跑运输,也差不到哪里去。罗银子就去了县城,先到驾校报名,趁着时间早,一路打听找到报社,反映了画岭村河流被填情况。

修路是头等大事,拐爷也有号召力,男女老少跟着他干得热火朝天。拐爷,你怎么不去竞选村长?有人问。拐爷摇头苦笑。换届选举揭晓,老村长的票数远远超出柳名苟,颇有些耐人寻味。老村长到县城开劳模会,不住宾馆,不进酒店,往返挤坐中巴车;带领村民修水库、整沟渠,总是冲锋在前,口碑良好。秦嫂的满叔新冬懒得死,出工不出力,别人指出来,他就吹胡子瞪眼,耍疯骂娘。老村长以骂对骂,以毒攻毒,把新冬治得服服帖帖。不幸的是,在穿山放炮打通村子与外界联接的涵洞时,老村长被一块飞石击中胸口,因交通不便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途中闭上了眼睛。这次选举,许多选民没在候选人框里打“√”,填的是已故老村长的名字,让人啼笑皆非。怎么选死人啊?简直是胡闹!乡干部板着脸说。柳名苟跟着附和。他的票数排在老村长之后,继续连任村长。聊到这儿,拐爷说,我老了,又少条腿,怎能当村长?谈笑间,又有人逗霸,拐爷,你和秋蓉在野猪坨翻红薯藤,有没有……拐爷笑道,那有什么,人有七情六欲嘛。又涌起一波笑浪。

腰塘坳地势高,鹤立鸡群,站立山顶,画岭全貌尽收眼底。大人修路,孩子们放牛,打猪草,撮嘴学鸟叫,对着蓝天白云呼唤,把腰塘坳变成了快乐的天堂。有了上次的教训,朱慧艺离男孩子远远的。朱慧艺很早没了父亲,哥哥长年在外打工,秋蓉独自带着她谨小慎微地生活,她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

罗高峰眼尖,看见了拐爷,说,我爸行动不方便,出工最积极,就盼着早点通车,把柑桔桃李等果苗运进来,把鸡鸭肥猪运出去呢。朱慧艺也在人群中找到了秋蓉,但她只是默默地注视,不喜形于色。你爸呢?罗高峰问柳爱武。小伙伴立马跟着附和,对呀,柳村长不带头,怎么行?柳爱武没寻到父亲的影子,掻搔头,红着脸说,我爸,可能是开会去了吧。为转移话题,他抛出一句,罗高峰,你爸和慧妹子她妈搭档干活,亲热得像两公婆……哈哈。

嬉笑声四起,罗高峰臊红了脸,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朱慧艺。朱慧艺咬紧嘴唇,白他一眼。朱慧艺不希望拐爷与秋蓉有任何的瓜葛,即便是捕风捉影。要是哥哥在家就好了。那天傍晚,秋蓉在屋里洗澡,窗外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吓得秋蓉连连尖叫,朱慧艺哥哥抄起扁担冲过去,发现是柳村长,手握一撂防治“稻瘟病”的通知单。发放治虫通知为何白天不来?哥哥揪住柳村长衣领,吓得他尿了裤子。最后是秋蓉出来打圆场,哥哥才放柳村长一马。哥哥后来去了珠海,也不给家里写信打电话。想到这里,朱慧艺腾地站起来,抓起一根棍子,发疯般冲向男孩子,劈头盖脸,扫荡开去。男孩子一见这阵势,都被朱慧艺吓坏了,顿作鸟兽散,一个个落荒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过了几道山丘,到了野猪坨,地势开阔,条条垅垅如梯田,青青的红薯藤铺成了绿地毯。看见薯藤,朱慧艺的脸兀自红了,也不再追那些男孩子。红薯藤不能放任疯长,枝蔓四处攀附扎根,不仅影响主根下的红薯生长,而且结的红薯长不大。那一次,秋蓉到野猪坨翻红薯藤,朱慧艺来送茶水,地里不见人,喊了几声,就见一男子慌慌地溜下山,戴一顶尖斗笠,遮住了脸,一条腿跛着。过了会儿,秋蓉才从草丛里出来,拢着蓬松头发,脸颊血红。朱慧艺丢下水壶,暗骂一声“该死的拐爷”,愤然离去。

很快,拐爷与秋蓉野合的丑事传遍了全村,而且越说越离谱。柳村长拍着胸脯说不信,又叫大伙莫听谣言,拐爷是党员,上过前线,作风过得硬。

次年,山脚下的石头路开始加宽硬化,千百年来肩挑手提,眼看可以走一条平坦的水泥路了。

孩子们放学归来,看见拐爷和大伙在平整路面,忍不住要唱“拐爷拐,跳下山,讨米要饭敬菩萨”。天色不早,修路的散了工,说笑着各回各家。罗高峰和肖克文沿路基捡易拉罐、矿泉水瓶,聚少成多卖给废品回收站。不知不觉到了秋蓉家后面,屋里一男一女在说话,仔细一听,是拐爷和秋蓉。拐爷收工后踱到秋蓉家来唠嗑,最担心就是罗银子三四十了还没对象,整天忙于养鸡鸭,栽果树。朱慧艺的哥哥在珠海带了女人回来,岁大的手里还抱了小的。朱慧艺跟哥哥一家到街上玩去了。

放宽心吧,以后路修好了,会好起来的。

我家银子今天去县城买三轮车还没回来。

听说柳村长他们也去县城了,搞工程征购款、扶贫款……

你怎么晓得?

他昨夜说的……上面那笔数分到下头没有多少了……你家罗银子也是的,上次举报填埋河道,他受了处分,这次咋又打听到了,嚷嚷着要上访!

野猪坨是你们两个?!难怪我的尖斗笠怎么不见了呀!

天黑下来,秋蓉家的门发出一声“哐冬”重响,拐爷黑着脸悻悻地拂袖而去。——那次在野猪坨,柳村长拉秋蓉去草地,不料撞上了朱慧艺,慌乱之中崴了脚,顾不得疼痛,逃得比兔子还快。

躲在外面的罗高峰和肖克文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待拐爷走远了,各自快速回家。罗高峰进屋后,见父亲脸色沉郁,铁塔似地端坐着,一言不发,便胡乱扒几口饭,爬上床铺。拐爷在等罗银子。半夜里,一阵打门声把罗高峰吵醒了。拐爷一直未睡,急急开门。来人说,不得了,你家罗银子出了车祸!罗高峰使劲揉着眼睛,怎么也不信活蹦乱跳的哥哥说没就没了。他看见父亲双肩剧烈地颤抖,憋屈良久,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老婆,金花,银子,你们都走了……我还有高峰呐!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村道硬化通车了。罗高峰披麻戴孝,跟在拐爷背后,看着罗银子被人抬着,走在宽阔的水泥路上,洒下一路呜咽。送葬的人群中,朱慧艺来了,肖克文来了,柳爱武也来了,小伙伴都来了。棺木放进坟穴,黄土成堆,罗银子和罗金花一左一右地陪伴着他们的娘亲。

伫立山头,罗高峰突然发现,父亲的头发全白了。透过拐爷的脊梁,凝视着村子,新修的村道玉带似地蜿蜒向东,连接省道、高速公路和远方,路旁的田埂地垅,星星点点一些野花野草,还有那狗尾巴草,顽强地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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