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老倌

湘乡有座千年古刹云门寺，黄褐色墙体，金色琉璃瓦，尤显古色古香。寺前广场香樟树下，总能看见一位烤红薯的老人。他来自画岭，老婆没了，无儿无女。他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红薯一样敦实，人称红薯老倌。

烤红薯外焦内黄，人见人爱，红薯老倌却舍不得咬一口，顶多闻闻香，解解馋。老人有规矩，不让挑肥拣瘦，抓到哪只就哪只，还幽默地说个个都是“好孩子”，味道好极了。有人秉持“我消费我就是大爷”的理念，你不许挑，我还不买哩。老人既无半点“奴颜媚骨”，也不低声讨好，顶多送四个字：不要拉倒！有人把车停靠路边，举着钞票向他招手，他乐颠颠地送至窗口，熟料那人一松手，钞票蝴蝶似的飞走了。他目呲尽裂，却不去追“蝴蝶”，而是攥着红薯掉头就走。当然也有大方的时候，譬如盲人师傅在广场摆摊算命，有人耍赖不给钱，悄悄地从烤炉前溜走，他会毫不犹豫掷出一枚红薯，砸中那家伙的脑袋。

红薯老倌有两个老伙计，跛腿鞋匠王芗，环卫工白海。广场是他仨的“根据地”。

一天中午，热浪灼人，王芗面前横着两只高档皮鞋，皮鞋主人腆着大肚，口叼牙签，酒气熏天。大肚的裤兜敞开着，露出了鼓囊囊的钱包。擦完鞋，大肚趔趄着离去，钱包变戏法似地落进了王芗的手中。趁着四下无人，王芗拉开链条一瞅，哇，一撂厚厚的钞票，少说几万元，拼死拼活擦一年鞋也挣不了这么多。正要往自个兜里塞，一道目光利剑般射来，王芗慌慌地张望，只有红薯老倌在樟树下慢腾腾地烤红薯，其他连鬼影子也没见着。眨眼间，钱包飞进了王芗的裤兜，可惜里边破了缝，钱包顺着光溜溜的左腿滑到了地上。王芗拾起钱包，脸面涨得血红，跛着的左腿下意识地抖过不停。那次盗窃被抓现行打折了腿，我怎能好了伤疤忘了痛？王芗暗忖。便垂下头，乖乖地等着“大肚”的身影由远渐近，赶紧迎上去，问他是不是在找钱包……

王芗曾经问红薯老倌，那天，要不是你……恐怕我的右腿也报废了。

红薯老倌瞪大眼睛，盯了王芗片刻，然后呵呵地笑。我烤红薯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管你？也许是菩萨保佑，老天爷提醒你吧。

白海的体形与手中的扫帚一般精瘦，杵在大街上，像两把扫帚在跳舞。每次看见白海干活，红薯老倌总担心他会被风刮倒。然而风没刮倒，白海那天却被一辆摩托车挂倒了。摩托车加装了遮阳伞，尖尖的伞骨刺啦一声，划过白海的额角——险些伤及眼睛，白海稀里糊涂转了一圈，哐咚一声，仰天倒地。司机扭头瞟了一眼，加足油门溜走。附近商铺老板忙于做生意，谁也没留意，只有红薯老倌看见了。他怒吼一声“你别跑啊”，挥动夹钳追了一程，又气喘吁吁地折回来，扶起昏迷不醒的白海，搭上肩头送医院。好在医院不远，医生抢救及时，白海捡了一条命。交警前往医院调查案情，问红薯老倌，你第一个发现肇事者，怎么不追了？红薯老倌伸手向上一指，人在做，天在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了，救人要紧！交警紧握着红薯老倌那双粗糙的大手，夸他做得对，如今城乡遍布“天眼”，肇事者无处可逃。他嘿嘿地笑了。他所指的可不是那些电子探头啊。

天擦黑，白海女儿来了，红薯老倌才放心地退出病房。经过门卫室时，一高一矮两保安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回了声好，步出医院大门。

高保安说，这老头可是咱医院的抗癌明星，与命运抗争了八年，身体依然棒棒的！

矮保安说，电视都播了，他靠着卖烤红薯的微薄收入，资助了好几名贫困失学儿童。

红薯老倌没有听见两个保安的对话，他精神抖擞地回到了“根据地”。云门寺响起了悠扬的钟声，和尚开始修晚课了。红薯老倌收拾好炉具和红薯，奋力蹬动三轮车，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