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吻着锅底,红光溢出灶口。海芸的脸庞映着柔软的红光,拿火钳扒开地灰,一颗煨熟的红薯滚出来。海芸捏起来拍掉灰尘,剥去粗皮,递给陶子。陶子接过咬一口,也给海芸咬了一口。陶子头发上别着一朵小小的喇叭花,洁白如瓷,花蕊紫红。
海芸问:“红薯花还真好看,爸爸摘的?”
陶子嘟嘴说:“什么呀,是你摘了给我的,怎么就忘啦?”
海芸“哦”一声惊讶,自语道:“是呀,我怎么给忘了?”
海芸的脸就愈发地红了。
随着灶膛温度升高,灶上的酒甑联结的筒口便开始“滴答”“滴答”发响,渐渐地,“嘀嗒”声就串成串,溪流般的酒水歌唱着流入筒口下面的酒坛,满屋飘起酒的甜香。
海芸摘下头巾,拿一牛眼小杯接了酒,迎着门口亮光细瞧。哦哦,清亮透明哟!不觉浅浅抿了一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直冲脑门。海芸便有些轻晕,晕晕的又想起辉煌,刚才就因为辉煌走了神,才忘了在红薯地给陶子摘花插头的。
那天,也在这屋里。辉煌坐在门槛上,左手酒杯,右手托腮,如痴如醉地望着她说:“海芸,你真美!”
海芸笑靥荡漾说:“什么美不美的?我一个村妹子,只会喂猪放羊、酿酒做饭啊。”
辉煌说:“我谁也不稀罕就喜欢你村妹子。我哪里也不去,一辈子就守着你。”
“瞧你那出息……”海芸笑的格格响。
……
灶膛里火焰正旺,甑里的红薯仍自升华。
陶子玩累了,躺在海芸怀里撒娇。陶子问:“妈妈,想爸爸啦?”
海芸一把搂紧了陶子,嘴上说“小孩子,莫乱讲”,心里却在流泪:“说好要守一辈子,怎么一走就没音讯,没良心的!”
海芸对辉煌不止哭骂千百次了——在心里。
画岭人过去爱喝米酒。米酒是大米做的,酒色浑浊,人们笑称是“牛尿水”。大米珍贵,用于酿酒有些可惜。辉煌仿“牛尿水”工艺,拿红薯加了他改良的酒曲制成红薯酒。红薯酒色泽清澈,度数低,醇香不上头。进城去卖,城里人都很喜爱。换回来好多的洋火油盐、日用杂品,把海芸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跳啊跳的。
可是,辉煌再进城去卖红薯酒,再没再回来。海芸等一天又一天,直到把寂寞等待成习惯了,也没将辉煌等回来。不回就不回吧,已经习惯了寂寞的海芸,照样顶着日头挖红薯,披着月光去池塘清洗淘涮。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海芸一个人在家做红薯酒,先把红薯洗净放锅里煮熟,在盘箕上摊开冷却、轧碎,拌上酒曲堆好捂上酒被。等十几天,红薯开始发酵化浆,海芸便架甑劈柴,开始蒸酒。灶膛的烈火沿着烟道飘上屋外的天空,袅袅娜娜升腾飘散,红薯酒的甜香就弥漫在满村满山。
每逢这时,海芸耳畔总会响起辉煌曾经说过那句“海芸,你真美”的话。
辉煌的声音像刚出锅的热酒,灼烈而奔放,愈久愈清冽,流淌在海芸体内奔腾不息。
辉煌离家。次早,海芸挑酒走几十里山路进城找到酒坊,从徐老板那儿得知辉煌加入了共产党的游击队。
“没良心的!”海芸坠下两汪泪水,低头嘀咕,下意识抚摸着微隆的肚腹,种子在律动,盼望着破土发芽哩。
海芸生下陶子,奶水不足,稀饭、红薯粥、南瓜汤喂养,酿酒缝补做针线,赚钱贴补家用。有一次,海芸到城里卖了酒,给陶子买一束绒线花。陶子嚷嚷说,“不要,还没有地里的红薯花好看。”
那一刻,海芸难受极了,找僻静处哭成了泪人。恰巧徐老板来了。徐老板对海芸说,“辉煌他们伏击了一小队日本兵,缴获十几条枪支。海芸你别哭啊,把日本鬼子赶走,天下太平了,辉煌就回来了。”从此,海芸就盼辉煌他们早日赶走日本鬼子。
又是一年秋天,南山的枫叶红了,满坡的红薯熟了。海芸挑着红薯带陶子回娘家去,刚走到半山腰里,看见一队日本兵沿着山路直朝着他们的小山村奔来。
海芸内心一紧,想起徐老板前几天传给她的话,赶紧回家生火煮红薯,不一会儿,灶火炊烟飘上了半天空。
炊烟吸引了日本兵,也吸引来画岭抗日游击队。游击队给鬼子来了个瓮中捉鳖,可是,辉煌在战斗中英勇牺牲了。
海芸哭得肝肠寸断,将辉煌葬在家屋旁边南山坡上,把陶子送给娘家照护,转身也参加了游击队。从此,每在战斗间隙,海芸总想起辉煌当年那句“海芸,你真美”的话,想一回就在心里念叨一回:“辉煌,我们一定会把鬼子赶出中国,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