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路,纸箱从左肩换至右肩,宝生感觉轻松了许多,眼前便浮现出凤秋的笑脸,脚步迈得更大了。
从火车站到画岭有二十多里路,宝生步履匆忙,几乎没怎么歇息,一鼓作气挺进村庄。遇见村里人,宝生总是抢着打招呼:“‘华南’牌的,我从火车站背回来一点也不累。嘿嘿,凤秋学裁缝没机子,这不买了嘛……”村里人也不多问,匆匆而别。
爬上烟竹坳,一想到就能见着凤秋了,凤秋就能用上他买的缝纫机了,宝生愈加激动起来,额头的汗水淌成了小溪。到了地坪放下纸箱,宝生气未喘匀,只觉脚脖子一阵酥麻,乃小花狗与之亲昵。大半年不见,小花狗变壮实了。它围着纸箱低吠,宝生轻轻地踢开,啐道:“滚开点,这是你能碰的?”小花狗知趣地溜走。
贺裁缝听得声响,开门一瞧,“噫”了一声。“是宝生啊。”
宝生指着纸箱兴奋道:“我给凤秋送机子,新家伙!”
贺裁缝面露尴尬,“你不晓得?凤秋不在这里……”
“凤秋生病了?咋就不在呢?”宝生脸色大变,冲进去找了个遍,屋里除了几个学缝纫的陌生女子,唯独不见凤秋。“凤秋你在哪里?我买来了缝纫机,让你等着我,咋就不等了呢……”无人知道凤秋去哪了。面对崭新的缝纫机,宝生欲哭无泪,高高地举起了锄头。
宝生穷得叮当响,住的是土砖屋,衣裤捡哥姐穿旧的。父母怕宝生打光棍,四处托人说媒,好不容易相中了野猪冲凤秋,择日订婚定下了这门亲事。宝生喜欢凤秋乌溜溜的黑眼睛,浅浅的小酒窝,标准的身材,做梦都笑出声来。
中秋节到了,宝生接凤秋来家中过节,父母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往凤秋碗里夹菜,一家人其乐融融。饭后,宝生和凤秋沿着山路散步,不知不觉到了烟竹坳。看门的小花狗摇尾吠叫,很凶的样子,贺裁缝出来赶狗,一见凤秋就说:“你是野猪冲文家的闺女,我收鸡蛋到过你家。女大十八变,长得咯么水灵了。”说得凤秋脸都红了。贺裁缝请他俩进屋喝茶,她家横屋改成了裁缝铺,二个女徒弟正在缝缝补补。
出了烟竹坳,凤秋粘着宝生提要求,她想学缝纫,熟练后上街开店铺。宝生忖度半晌没吱声。宝生的三个兄长皆已分门立户,宝生读书、订婚榨干了父母的积蓄,眼下实在拿不出钱。送走凤秋,宝生嗫嚅着跟父母提起,父母极力反对。“你明年结婚要准备彩礼、酒席,还有这破屋,唉……”
秋风瑟瑟,宝生来到野猪冲,凤秋在树下捡板栗,看见宝生就迎上去喜滋滋地问:“缝纫机呢?”宝生讪笑着劝她缓一缓,没机子怎么学嘛。“没机子,可以先借贺裁缝的学啊!”“那好吧,我挣钱再给你买台新机子。你等着我。”凤秋眨巴着眼睛,亲了宝生一口。
次日,宝生送凤秋到烟竹坳学裁缝,回家就背起行囊去长沙建筑工地当小工。起早贪黑干到年底,没良心的工头跑了,宝生身无分文,过年都回不去。除夕夜,宝生给家里打公用电话,谎称加班忙买不到车票,就不回家过年了;叮嘱父母保重身体,并转告凤秋一定会给她买缝纫机的。父亲支吾着想说什么,母亲止不住啼哭,宝生听着直落泪……
春节过后,宝生四处找工作,总算觅到一份钢筋工,一月一结,不怕老板跑路。干了二个月,工钱到手,宝生心里爽歪歪,不经意想起凤秋的模样,活儿越干越来劲。
凤秋学缝纫用心,贺裁缝也很满意,经常给她开小灶,晚了还留她吃饭。有一天,凤秋埋头锁裤边,一个发上打了“摩丝”的男子走进来,拍了拍她香肩,叫她让一下。凤秋错愕地抬起头,男子也注视着她,四目相顾,他转身就对贺裁缝说:“表姐,反正背回去也是闲着,先放这儿吧。”男子叫海明,贺裁缝的表弟。海明女友拜贺裁缝为师,缝纫机是他买的。女友学了不到半月就跟海明吹了。凤秋明白了原委,起身杵立机子旁边,心里空荡荡的。此后海明成了烟竹坳的常客,有事没事爱往凤秋身边凑,贺裁缝叫他别影响凤秋穿针走线,海明嬉皮笑脸,涛声依旧。
贺裁缝问:“表弟,机子还搬走不?”
海明睃了凤秋一眼说:“找到对象再说咯。”
大家都笑了,只有凤秋紧绷着脸。
海明会吹萨克斯,吹得悠扬委婉。凤秋有次路过一处屋场,地坪搭好了花彩篷,西乐中乐吹拉弹唱,男女老少挤得满满的。凤秋挤进去看热闹,恰巧撞见了海明的眸子,海明也赏着她看,腮帮子鼓鼓的,流行乐轻飘飘的。凤秋心里小鹿乱撞,躲闪着跑开了。
夏日傍晚,野猪冲三五孩童按捺不住兴头,赤条条地跃入池塘,飞溅起一片水花。耍水正欢,倏忽阗无声息,一个个瞪大眼睛注视着岸边。有女子下水了!她微笑着朝孩子们点头,两截白玉插进水里,弯腰浇水洗濯;她的青丝挣脱了束缚,滑落水面,轻柔似柳;她胸前像掖着两只野兔……
“秋妹子,你是别个屋里的人了,还下塘洗澡?丢不丢人啊!”凤秋娘的呼唤,惊飞了丛林里的鸟雀,也把岸边大枫树上一条人影吓落草丛。
下半夜,星星和月亮隐入了云端,天穹灰沉,视野低垂。距画岭二十余里的火车站,月台上点缀着两三粒昏黄路灯,还有两条踯躅的剪影。开往长沙的列车准点到站,停留三分钟后缓缓地驶向夜色深处。
天亮后车站迎来了长沙对开的列车,宝生下了车,径直来到街上供销社,选了一台“华南”牌缝纫机。沾满汗水的钞票掷在柜台上,灰头土脸的宝生几欲亮瞎售货员的眼。宝生扛起缝纫机,就像把凤秋搂在怀里,她的发香,她的笑靥……三步并做两步行,家门都不入,兴冲冲地来见凤秋,结果扑了空。
贺裁缝夺过宝生手中的锄头,说:“宝生,难道你跟缝纫机有仇?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呆愣间,宝生掉头就走。贺裁缝追着喊,“你的新机子不要了?”
缝纫机是血汗换来的,宝生怎么舍得丢弃呢。痛定思痛,宝生决计学裁缝,先跟贺裁缝练基本功,然后进城学服装设计,次年在街上开了一家裁缝店,为顾客量身定做各种型号的服装,生意十分红火。
闲时听人提起凤秋,说她在深圳一家制衣厂打工,宝生“哦”了一声,脚下那台1990年的缝纫机踩得“哒哒”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