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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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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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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已非少年

晨光熹微,透过榕树的间隙,依稀可见一个头发斑白的男子正在叮嘱一个女人注意安全啦、上班细心啦,直到女人骑电动车拐出了巷子,男子才转身进屋,掩上了铁门。

社区主任指着男子说,他就是梁生,五金厂修理工,每天下了班就回家,很少出门。女人是他老婆,电子厂包装工。他们有个儿子,读小学六年级。

我迫不及待地说,周队,还等什么?进去抓人啊。

周立坤一看时间快七点了,就说再等等,让他儿子上了学再抓吧。

天色亮透,工厂林立的城中村渐次苏醒,空气中弥漫着油条粉丝等早餐的气味。不久,那扇铁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说了声“爸爸再见”,蹦跳着跑向学校。男子站在门口,望不到小男孩的背影了才收回目光。正当他要关门的时候,我们从榕树后面走了出来。

梁生,这两位是搞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员,请配合一下。社区主任指指我和周立坤。

男子狐疑地看着我们,不情愿地迎请进屋,哈欠连天地说昨晚加班没睡好,想要补个回笼觉呢。他接过调查表,到处找笔,神态佝偻如老头。我拿手机里保存的“马青”照片与之对比,尽管时间跨度大,但还是有相似之处。

你不是梁生,你叫马青!周立坤冷不丁蹦出一句湖南方言。

我、我不是马青。男子脸色大变,方言脱口而出,等于不打自招了。

二十年前你撞死人逃逸,还记得吧。我起身堵在门口,防他跑掉。

马青眼里显过一丝惊讶,随即像泄气的皮球,脑袋耷拉下来。没想到还是被你们找到了,我跟你们回去。这些年,我冇睡过安稳觉,经常做恶梦……

二十年前的马青可谓风度翩翩,春风得意,与眼前的小老头判若两人。马青从娄底、涟源等地贩煤跑运输,生意顺风顺水,娶了老婆,有了儿子,日子和和美美。有一次送煤到湘乡,老板介绍一女子给马青认识,三人一起喝酒吃饭,一起唱歌跳舞,玩到夜深,老板借机溜了。马青事后有些后悔,觉得对不起娘和妻儿,在女子走后又灌了几杯酒,才开车回画岭。途经南铝村地段,马青打了个酒嗝,感觉车轮颠簸了一下,停车一瞅,发现一个老人躺在沟里,满脸血污,旁边几摊血,周围散落着白菜。

妈呀,撞死人了!马青被血淋淋的场面吓醒了,弃车而逃。他不敢回家,摸黑䠀过数条田埂,爬上另一条公路,拦下一辆出租车,送到火车站,辗转南下深圳。

马青开过车,懂修理,脑子又不笨,找工作容易。他花钱办了个假证,化名“梁生”,频繁地更换工厂,下了班就回宿舍睡觉,从不与人交往。惶惶如丧家犬般混迹多年,以为风平浪静了,就偷偷地潜回画岭看望娘和妻儿。

马青乔装打扮,戴着口罩,藏身屋后竹林偷窥。菜地里一老一少,老人是娘,银发刺眼,少年是儿子马云,衣着单薄。马青忍不住落泪。潜伏至半夜,村子睡去,阒寂无声,马青悄悄地溜进家里。马青娘惊喜交加,抽泣着告诉马青,交警调查多次了,死者儿子闹过了,你老婆拍屁股走人了,留下我这病婆子和孙子……说一阵,哭一阵,咳嗽一阵。村里的狗在吠叫,马青不敢久留,跪别娘亲,望一眼熟睡中的马云,风一般旋走了。

回到深圳,马青偶尔经过河畔,芒果树下传来一个女声:老乡,你有烟吗?马青瞟她一眼,递出一支烟。她吐出一串烟雾,眉间尽显忧愁。她说她老公把情人领回了家,她真不想活了,但一想到父母和孩子,她就不想死了,跑来了深圳。她叫曼曼。马青停下来倾听曼曼诉说,他也向她大倒苦水,俩人相聊甚欢,在孤寂的世界里,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不久,俩人在榕树下的城中村租房同居,曼曼进电子厂上班,与马青双栖双飞。一年后,儿子呱呱落地。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儿子读六年级了,马青离家亦二十余载。夜深人静,马青想家,也会想起那血糊糊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撞的是进城卖菜的老人,被发现时尚有意识,因错过了抢救时机,送医途中咽了气。老人儿子火气特别大,来交警队闹过多次,交警也解释了迟迟未破案的原因:无监控设施,网络通讯不发达,技术手段落后……当年的办案人员都退休了,他仍在闹,纠缠上访讨说法。

周立坤接手案子时,我从警校毕业分到队里才二年,当他的助手。周立坤中等身材,国字脸,干过农村、宣传、法制等岗位,追逃经验丰富。他反复查阅当年的案卷,几次走访画岭,主动把马青娘作为帮扶对象。只要有空,周立坤就拉我去画岭帮老人收稻子,挖红薯。有一次碰到老人脸色苍白地躺床上喊“痛死我了”,问她怎么啦,她说不出话。事不宜迟,周立坤立马背老人上车送医院。经过紧急抢救,老人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说老人误食了有毒蘑菇,要是再晚半小时,恐怕没命了。马青娘病好后,周立坤买了水果牛奶去看她,她感激零涕地说,周警官,你们辛苦了!我真不知道马青在哪啊。

周立坤笑道,我相信您。马青娘不停地抹泪水。

无经济来源,马云的学费是个老大难。教育局减免了马云的部分学费,周立坤号召亲友同事捐钱,一直资助到马云大学毕业。马云学法律专业,暑期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回画岭看望奶奶。奶奶很高兴,拉着马云的手问长问短。

奶奶掏出老人机说,你帮我存个号码吧。

马云问,这是谁的号码?

奶奶怔了会儿,你爸爸。

马云“啊”了一声,我爸爸不是出车祸死了吗?您一直骗我啊。

次日,周立坤收到马云发来的手机号码,网警据此锁定了马青的活动轨迹,紧接着实施跨省抓捕。

马青走在前面,双手铐于胸前,外衣罩着。我和周立坤押着他上了火车。窗外景物一晃而过,深圳渐行渐远,故乡愈来愈近,马青却不是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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