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子方头大耳,敦实憨厚,箩筐大的字,认不得几个,看见书就抓耳挠腮。
村东的妙香看上了磊子。两人读小学时同桌,妙香离校近,天天等磊子一起上学,一起吃她煮的干鱼虾。鱼虾从河里捕捞,架柴火上熏烤,佐以生姜苏叶,香飘万里。
磊子辍学后跟父亲学木工,妙香罾鱼虾送往集镇街头,兼卖四季瓜果蔬菜。每当磊子肩扛斧头凿子,雄赳赳地从门前经过,妙香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磊子感觉她的眸子在烙他,火辣辣的,熨帖,舒服。
乡村正月,气氛醉人,一条白布捆扎的草龙让整个画岭村沸腾起来。三四个流鼻涕的小孩,一人一面红旗,飘扬在队伍最前面。磊子体格大,年龄却小,只配耍矮短的龙尾巴。高举龙头的大哥脸色通红,红过那面擂得正响的战鼓。抬鼓的壮汉使劲地轮流敲打,咚咚咚,咚咚咚,敲得大小山恋回声荡漾,震得砖瓦屋顶几只花猫翻起了筋斗。
龙行画岭,鼓乐喧天,炮仗齐鸣,家家户户等待喜龙到来,放炮迎接。“白龙”在坪里旋转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掌声,吆喝声,惊飞树上鸟雀。
傍黑时分,“白龙”游到了妙香家,家里人捉鸡鸭,筛米酒,取腊肉腌鱼,忙得不亦乐乎。趁着大家吃饭工夫,磊子偷偷溜出来,举起龙头呼呼起舞。妙香在一旁拍手叫好,兴奋不已。磊子抹着汗水,盯着妙香,俩人手拉着手,潜入黑怵怵的山后。
老木匠六十岁生日那天,妙香替磊子生下一大胖小子,虎头虎脑,取名大顺。大顺出生后,耍龙灯活动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青壮劳力大都外出谋生,一年回家一次,村子空空落落。
电视机天线爬上了屋顶,机耕道上车轮滚滚,一派繁忙景象,高速公路破土动工了。
跨村有一涵洞,需要装模师傅,请了磊子,工资比打零工强得多。磊子不出家门赚大钱,心情特好,邀请承包涵洞的吴老板喝酒。妙香炒了几个菜,吴老板饮酒,看妙香,不停地笑。桌上,吴老板一个劲儿神吹,搞完这个工程,就去福建,那儿有十几处工地,广东也有,海南也有,要的是人……
妙香低声问,要煮饭的吗?
要。吴老板大笑,又看磊子,开什么玩笑?你家磊子有手艺,又能干,你也做一些虾米细鱼桃苹李果生意,煮什么饭咯。
山沟里待腻了,去外面看看也好嘛。妙香眼睛闪烁,再说,大顺上学了,家爷身体不好,要供养,不赚钱不行啊。
高速公路竣工通车,吴老板队伍撤走后,妙香也不见了。
大顺蹲在刚建成的新屋门口泪水涟涟,磊子也想哭,但不能在大顺面前流泪。
昨晚还看月亮,数星星,哼着歌,说着话,今天从学校回来就不见妈妈了,大顺心里难受死了。妈妈你到哪里去了?真的不要大顺和爸爸了吗?不要家了吗?大顺这样想,上课也想,想着想着就走神,一走神,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妈妈笑着朝他走来,给他买了书包衣服,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他高兴地向妈妈跑去,后边是爸爸高举龙头,兴致高昂地飞舞。爸爸给他讲小时候摸龙尾巴的故事,他对那条巨龙也相当神往,忍不住大声叫好……老师过来揪大顺耳朵,大顺就醒了,同学们哄堂大笑。挨过几次“批斗”之后,大顺恨老师,也恨学校,开始逃学,开始撒谎。
学校找磊子商量,大顺这学生没法子教了,管不了。磊子也想不出办法,大顺就踏上了打工之路。
一转眼,大顺二十岁了,身材结实,活脱磊子当年模样。他抬石头,搬砖块,架高压线,凭一身力气挣钱,买了手机,染了头发,讲了对象。当有人问他妈妈时,大顺黯然神伤,低头无语。
过年了,村里一帮细伢子耍起了龙灯,重拾久违的快乐。龙灯落满了灰尘,遍布蛛丝。大家推大顺老大,大顺就当老大,走过去举起了龙头。大顺想,父亲过去总摸龙尾巴,我要耍龙头!
经过一番打扫修饰,龙灯又恢复了神韵,红旗上面飞扬着硕大的繁体“龙”字,猎猎作响。
大顺指着“龙”字,问看热闹的小孩,这是什么字?
小孩捂嘴大笑。大顺愣了,摇摇头,也跟着笑。
磊子木讷地坐在门口,看着儿子把那龙头舞得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