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

孩子，上车吧。他劝女儿。

我要看着您回。来花说。

一年多了，老爸还会丢？放心吧，等下来车你就上。

又一辆大巴驶离站台。

爸，您看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路灯次第绽放，他就纳闷了，这天，怎么一下就黑了呢？

他是杀猪匠，性躁，嗜酒，一直单身。有一天，村里进来一对外地母女。他炒了猪肝，让母女饱餐一顿，母女就留了下来。他哼着小调，抱起女儿往天上抛，取名“来花”。来花娘因病去世后，曾有陌生男人进村找到他，想要领养来花。村里人也劝他放弃算了。一个老男人拖着一个孩子，苦巴巴地供她求学结婚成家，之后就是黄土一堆，不值呀。他低头喝酒，不吭声。来花扑过去，抱住他蓬松的头，放声大哭，爸，我不走，就不走！他拢紧来花，热泪纵横。

去年暑期，他到福建修桥梁，喜获来花高考上线消息，来回奔跑，逢人就夸，我女儿可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包工头林总过来道喜，他讨要工钱，想送来花去报名。林总说，工地人手少，工期紧，款不及时，要不先预支一些？！他说声“要得”，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捧着一千多，喜滋滋地走了。

送来花上学后，他又马不停蹄返回工地。女儿读高中时，在音乐方面表现出良好的天赋，特别弹得一手好钢琴，在全省比赛中获过奖。上大学后，女儿想利用课余时间到钢琴班深造，他岂能拖后腿！电视节目里那些选手，哪一个不是多才多艺呢。只是为了来花上学，他已经债台高筑了。

回到工地，拗不过工友们笑请喝酒，他已有了一些醉意，欲找林总要钱供女儿学钢琴。可林总不在，食堂专门替林总炖的猪蹄汤还在锅内热着。

这家伙即使在，也莫想搞到一分钱，他的钱都塞女人了。当年，他攀上建筑公司老总的千金，狠心抛弃了妻女……

工程款早就下来了，只怕是被林总吞了。你们看，车都换成了宝马。

姓林的每次胸脯拍得当鼓响，“阎王不少鬼钱”，那是放屁！

工友们私下嘀咕，他越听越烦，想到几次讨薪未果的尴尬，气咻咻就走。月下，他晃着头，酒气直喷，大年三十，老子一把杀猪刀捅进村长家，硬是要回了来花娘俩的责任田。哼！莫逼俺！

又一辆大巴停靠站台，人挨人挤向车门。

他又催促来花上车，可来花上不了，始终游离在人群外围。

站台上的人有增无减。

来花把手中的水果递给他，说，要您莫买，携带多不方便……您带回去慢慢吃吧。

叫你拿着就拿着！往后……想买都没机会了。他的声音渐渐细下去。

来花惊讶地看着父亲，说，您瞒着我在深圳做了一年也不告诉我，现在我晓得了，不就在郊区嘛，远是远一点，我会常来看您的。

我是说以前给你买得少，嘿嘿，水果营养，看你面黄肌瘦，哪像我女儿。

我比亲女儿还亲。来花娇俏一笑。

孩子，学习不要太累，要一步一个脚印，你的路长着呢。老爸没文化，也没本事，将来你有出息了，怕是不记得我这老头子咯。话毕，他转过身去，瞥了一眼站台上的广告栏。昨晚跟来花联系后，他从早上盼到中午，一直在站台徘徊。辗转来到深圳后，他从不外出，下了班就睡，可一直没睡过安稳觉。有时半夜噩梦惊醒，猛地坐起，惶恐不安，汗水涔涔。

怎么会呢？来花看着父亲，一年多没见面，父亲苍老了许多。

放了假，记得回画岭，去你娘坟头烧点纸钱。你娘一定孤单落寞，芭茅草恐怕个把人深了。

爸，放假还早着呢，您？来花双眸噙泪。

想你娘呗。他背过身去，揉擦眼睛。

大巴又来了，来花总算上了车。目送大巴远去，他挥动的手无力地垂下。抬眼望，初月悬上空。去年那个月夜，醉醺醺的他在工地附近街头瞎逛，回味工友们的话语，想着难于到手的工钱，他咬咬牙，买了“毒鼠强”，溜进饭堂倒入猪蹄汤里。林总没吃，分给了工人，七人中毒住院……

他最后瞟一眼站台，丢下几声沉重的叹息。广告栏里张贴着省高院关于敦促在逃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的通告。

天上半个月亮，拉长了他的影子。